《黄昏》 第1章 第 1 章 十一月,长洲下了半个月的雨,温方圆提着行李箱,左手有个蓝色大盒子,刚从高铁站出来就被榕城的寒风冷得一哆嗦。 这小高铁站客流量少得可怜,出站口出来是一片空地,旁边连个公交站都没有,只有零星几辆面包车。看见有人从高铁站出来,拉客的司机跑过来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搭话。 温方圆给他看了酒店地址,“到这多少钱?” 司机摊开巴掌:“五十。” “九公里要五十?”温方圆看了眼司机,说:“我打车才十四。” “打车是便宜,太便宜了没人干,打不到的小伙子,不信你试试,反正没什么人我等你半小时。”司机笑嘻嘻地说。 温方圆穿得少,羽绒服下面是件短袖,在冷风里吹半个钟没病都算奇迹。他不想等,但舍不得这点路要给五十块,明摆着宰他这个外地的。 导航显示最近的公交站距离这里两公里,他没继续和司机拉扯,拖上行李箱就走。 到嘴的鸭子要飞,司机连忙跟上去道:“四十,四十,真是最低价了。” 榕城的天被乌云包裹,阴沉沉地笼在头顶,温方圆没回头。走到公交站花了些时间,但公交不知道多久一趟,在站台的凳子上坐了快四十分钟,走路走出来的那点热量都散尽了才等来719路。 到酒店附近要十几站,车里比外面暖和,温方圆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打起了哈欠,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嘀——” 直到被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惊醒,睁眼发现车上乘客只剩他一个,温方圆连忙拿起手机看导航,发现还有两站才松了口气。 路边两排绿化带飞速后退,温方圆拉开车窗,被冷风一吹瞬间清醒不少,他打量着榕城中心区的建筑,没有长洲动则三四十层的摩天大楼,这里从人到物都慢悠悠的,活得悠闲自在。 他被风吹得眼睛干,听见车内广播提示到站便拎着行李下车,跟着导航绕了一段路才看见酒店。 酒店的名字很怪,叫冬藏园,他被名字吸引订了三天,到了发现中规中矩,住一晚上一百多,比睡麦当劳舒服,人哪能总吃苦偶尔也得奢侈一把。 在前台办理完入住,温方圆回房间放下行李箱,从里翻出来一条围巾戴上,拿上带了一路的蓝色盒子再次出门。 路口风很大,他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迎着风打了几个喷嚏。 跟着导航走了一路,显示前方20米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却不是他印象中的面馆,连建筑的外表都不太一样。 眼前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楼,墙体是没贴瓷片的红砖墙,墙角和半拉的卷帘门贴满了小广告,什么通下水道,卖煤气,办宽带,一大堆全粘在一块儿,中间墙面贴了一张招租广告,温方圆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然后一直站在门口。 他努力回想早已不清晰的画面,记忆模模糊糊,连走过的路都变得不清晰,但是这条路没错。 快十年了,温方圆对这个地方不是全然陌生,但记忆少得可怜,只记得一家面馆,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看着两边的街景,没有太多印象,心中却笃定就是这里。 路是当年的路,人景都不似当年,面馆变成了汽修店,车来车往,里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温方圆不好意思站路中间挡道,往旁边站过去。 汽修店人手不多,但生意不断,活儿永远也干不完,甚至没人抬头发现门口有个人杵了挺久。 温方圆不想白跑一趟,虽然不知道面馆老板是搬走了还是彻底不干了,但后面租下这里的人或许知道一些。 他找老板是有些东西要还。 温方圆拢了拢围巾走进店里。 汽修店有股机油和清洁剂混合的味道,墙边三个铁架子摆满瓶罐、工具,顶上挂了一排轮胎,一辆被举升机抬起的车下面站了两个人,身上穿着汽修店logo的工作服,说话是本地口音。 “您好,我找这的老板。”温方圆用普通话说。 “什么事?”说话的人没看他。 旁边拿着螺丝刀的平头小年轻回过头,一下瞪圆了眼睛,看着温方圆好一会儿没说话。温方圆见他手肘往旁边碰了一下,磕巴喊了声“哥”。 周勉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被李思远肘了一下才偏头看过来,眼前的年轻人让他眼皮一跳,他插兜的手腕上挂了一个蓝色的盒子,脖子上厚厚的围巾遮住了下巴往下,但那双圆圆的眼睛神采飞扬。 “我就是。”他说。 对方身高优越,长得英俊硬朗,还是个帅哥。温方圆微微抬起头道:“我想问点事情,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 “不急的话先等一会儿吧。”周勉看了他一眼,指了个方向,“先去那边坐会儿。” 汽修店算上老板一共就三个人,实在分不出人手招呼他,温方圆体谅的答应了,心里估算着老板忙完需要多久。 “我靠,谁啊这是?”李思远悄声问。 他在这干了快两年,来的人都说找老板,但没见过长这样的。 周勉也纳闷:“不认识。” 对方那张脸是挺好看的,他咂摸着刚才那一眼,轻啧一声,听声音是外地来的。 八卦的心思没得到满足,李思远兴致缺缺。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周勉大他两届,两人因为一辆改装车,认识的过程不太愉快,但周勉一个学计算机的改车技术和专业一样硬,李思远不得不服。 以他对周勉的了解,说不认识就是真不认识。 手机电量由绿转红,温方圆担心没电关机开了省电模式,坐在凳子上打量起这家店。 店面不大,工具摆放还算整齐,旁边有一排小抽屉,上面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本写了几页的田字簿。 温方圆没有找到一点当年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盯着店里看的样子太异常,温方圆察觉到一道视线,是汽修店老板的。 他坐得口干舌燥,闻着店里奇特的味道打起了哈欠,眼前泛起一片水雾,正好这时老板忙完走过来,温方圆连忙站起身。 “想问什么?”周勉直截了当地说。 温方圆本想客套一下,见对方直接问也就懒得拐弯抹角:“以前这里是一家面馆,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面馆的老板去哪了?” 他说话怪客气的,您您您,和这地方格格不入,一开口就知道是外地来的。 哪个外地会来榕城这种地方,周勉稀罕地看着他,“以前这确实是家面馆,你找面馆老板干嘛?” “有点事。”温方圆含糊地说。 “死了。”周勉盯着他,“年纪大摔了一跤没救回来,你要是早来几年没准能见到。” 温方圆愣了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说实话他找面馆老板只是为了道一声谢,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如果被谢的人忘了他甚至不会重新提起自己谢他什么,就当收到一声莫名其妙的谢谢,一笑了之就好了。 现在情况出乎意料,温方圆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死了?”他还是有些不信,“你确定?” “嗯。”周勉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之前门口贴过讣告,熟客都知道。” 温方圆“哦”了一声,陷入沉默,犹豫着问道:“那您知道面馆老板埋哪了吗?” “别您了,不知道。”周勉只在小品里听过这么多“您”,这人“您”不离口,整个榕城没见过这么客气的,他觉得有点好笑,“怎么?你要去墓碑前点餐?” 温方圆:“……” 他听出点别的意思,便没再张口追问。 想来自己盘根问底打探别人的坟在哪也确实奇怪,没准以为面馆老板和他有仇,准备半夜挖坟。 但温方圆不想放弃,听对方的意思应该和面馆老板认识。 他胡诌了个借口,说:“我姥姥和老板是小学同学,让我来还东西。” 说完温方圆瞟了一眼周勉,小学同学这种隔了辈的关系没办法证实,而且他压根儿没见过自己姥姥,听说也是榕城人。 对方听完也没说话,不知道信没信。 这理由仔细一想挺离谱的,但温方圆说得很真诚,刚好他手上拿了个盒子,还算说得过去。 来之前他没想过这声谢谢要对着坟头说,还那么艰难。温方圆有点怀疑自己跑这一趟有没有必要,就算人没死,一桩小事或许根本连个谢字都不需要说出口,就当大家都忘了,可他又切切实实在心里记了好些年,人生终于要明朗起来的时候就想着给自己念了很多年的事画个句号,现在人都死了,句号在他还没来到榕城的时候就已经搁在那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汽修店老板突然说话:“人都死了不用还,我替他拒绝了。” “你不能随便替别人做决定,万一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温方圆心想。 但他还是尽量表现得郑重一些。 人都死了做决定怎么了,周勉不以为然,没见过这样较真的。 “加个微信吧,我帮你问问他女儿。”他说。 温方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听到这个要求第一反应是怀疑,他盯着汽修店老板,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对方只是坦然地递来手机,上面是个二维码。 他看了眼二维码,接过手机输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号码,如果问到麻烦您联系我。” “打电话扣话费。”周勉的手机联系人一堆,这位无名氏留个号码连备注都不写。 温方圆认真道:“找到了我给你充30。” 这趟白跑了,温方圆郁闷地想。 一下失去了来榕城的意义,温方圆走在冷风簌簌的街头,回头往身后看,汽修店仍旧人来人往,可惜没有他要找的人。 正伤感着,一辆小货车疾驰而过,被扬起的灰扑了一脸,温方圆吃了满嘴灰,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小货车在不远处停了,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对方探出头朝他道歉,因为说的是本地话,温方圆只分辨出“对不住”三个字。 …… “看什么呢?”老蒋把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 路上没什么人,那个蓝色盒子其实非常显眼,但现在看不见了。 “看风景。”周勉随口道。 老蒋:“这地方还有风景可以看,真是活久见。” 李思远说:“刚来了个人找面馆老板。” 之前这里是家面馆老蒋也知道,面馆老板是周勉爷爷,前两年去世了这里才改成的汽修店。汽修店刚开业那会儿还挺多人来问的,后来直接在门口贴了张讣告,老食客见了自然就不问了,有些知道周勉是面馆老板孙子的才会进来问两句。 这事过去太久,没想到讣告都撕了还有人来问。 “你不给人家做两碗?”老蒋笑着调侃,感叹道:“远离家乡的人呐,就记着这一口,难得回来一趟没吃上多可惜。” “外地来的。”周勉没理会老蒋的假矫情。 “这小面馆还走出榕城了?”老蒋笑呵呵地说。他今年四十一,比周勉大十二岁,开了快二十几年的车,吃了周勉爷爷二十年的饭,老头住院那会儿他正跑一趟到首都的长途货运,没赶回来。 世事无常,人说没就没,老头的手艺没留给任何人,面馆自然也没开下去,周勉那会儿从学校毕业没两年,这间店面留给他,最后改成了汽修店。 “今晚几点收工?”老蒋拉了张凳子坐下,说:“我晚上去医院陪床。” “去呗,小蒋回来让他在我这睡。”周勉擦了擦手,没多问。 老蒋摸了根烟,没点就放嘴里咬着,然后烦闷地呼出一大口气。周勉瞥了他一眼,撂开老蒋搁在桌上的腿,说:“缺钱直说,别的就闭嘴吧。” “还没到那个地步。”老蒋摇摇头,没指望周勉嘴里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我,我,”李思远举起手,陪了一根烟:“我缺钱,我最近对杜卡迪很感兴趣。” 第2章 第 2 章 温方圆续了两天房。 一直没等到汽修店老板电话,他犹豫着要不要再去一趟,但天天住酒店也不是办法,他离开长洲本打算在榕城待一段时间,得先找到住的地方。 出租房一房一厅押一付二算下来得两千多,他看了三天还是没找到满意的。 大城市昏暗的单间住久了,逼仄潮湿变得不能忍受,温方圆觉得自己像颗沉睡的种子,要发芽了似的无比渴望阳光。 中介带他看了几个地方,奔波一天,他看着那些的房子总能挑出不同的毛病,总之都不满意,除了今天下午看的那间,但房租不便宜。 现在时间晚了,温方圆请人吃了个饭,中介跟他掏心掏肺,连珠炮似的说前一个小区房怎么怎么好,他附和地点点头。 那房子确实好,九楼52平湖景房,坐北朝南视野开阔,唯一能挑剔的就是房租,三千二一个月押一付三。这个房租放在一线省会还说得过去,但在榕城贵了不是一点。 温方圆很犹豫,他的存款不多,就算紧着用还是需要一份工作,租个三千二的房子不划算。 走之前中介嘴里还在念,销售都是人精,他看出来温方圆对房子很满意,但三千二的房租摆在那,像一条跨不过去的天堑。 送走了中介,温方圆翻开手机相册。 这几天看房路过很地方,随手拍了一些招租的广告,他打算自己再看看。 晚上气温降至6度,因为白天是个大晴天,夜晚月明星密,天空的蓝浓郁得像墨。温方圆站在红绿灯下,前方是川流不息的车流,他有种迷失的错觉。 红灯转绿,正巧电话接通了,温方圆没过马路,往回走了几步,周围没那么嘈杂才开口说话,表明目的后问对方现在方不方便看房子。 对方短信发了个地址,距离稍远,温方圆扫了辆共享单车。 他不认路,白天走过的路放到晚上会认不出来,这条路越走越眼熟,直到看到那家汽修店才想起,这是他到榕城第一天就来过的地方,就连定位都写着汽修店的名字。 他打去电话说自己到了,对方让他直接从左边楼梯上二楼。 这声音挺耳熟的。 温方圆边走边想,一时间没找到能对上号的脸,直到站在二楼,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一张脸眼前也同样出现这张脸的时候,他才想起来。 汽修店老板长了一张英俊硬朗的脸,但不妨碍温方圆没记住,或许他是先看见才在脑海里想起这个人来,因为有些惊讶,他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那天温方圆连汽修店老板的姓名都懒得问,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 现在开口少了个称呼,温方圆干巴巴说了声“您好”。 来电显示写着“无名氏”,周勉接到电话挺惊讶的,备注是他随手打上去的,而他答应的事忙起来一下忘了。 周勉以为对方会问,没想到只是看房。 出租的房子就在三楼,以前是周勉住的地方,他们搬去至臻园后,周勉搬下二楼,除了偶尔上来打扫上面基本一直空着。 三楼只有半层,虽然是半层,但一个人住不算小。开门出来是个大露台,走廊边摆了两个泡沫箱,里面只有一颗叶尖都黄了的蒜,半死不活地长在那。 这里本来没有出租的打算,之前闲置了当杂物间用落了一屋子灰,周勉偶尔上来打扫,但扫了又落反反复复,不如租出去算了。 先前看房的来过几次,但周勉没看上他们,他不缺那点房租,单纯想给这里找个付费保洁,所以很挑人。 挑挑拣拣的结果就是招租广告一直贴在墙上,房子却没租出去。 “随便看,有问题直接提。”周勉上楼把门打开示意温方圆进来, 温方圆没心思看房,匆匆扫了一圈回头发现周勉倚在门边,从容地问:“这就看完了?” 眼睛看了,但心思没在这上面,温方圆点头道:“我回去考虑考虑,后面再联系。”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租的意向,周勉也不介意。 “加个微信吧。” 他提了和上次一样的要求,这次温方圆没拒绝,好友验证只有一个昵称。通过之后,周勉抬眼问他叫什么。 温方圆随口道:“姓温。” 周勉:“温什么?” “温方圆。” “决定搬过来的话我们提供搬家服务。”周勉低头敲备注,在聊天框把自己的姓名发了过去,“到时候微信联系。” 温方圆加完微信就把手机放进了兜里,两手插着口袋,眼睛还在打量这间房子,没注意听。 他没掩饰自己的走神,周勉望着他,温方圆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摸了摸自己的脸问:“看什么?” “没。”周勉收了手机。 温方圆说:“我前几天有来过不知道您记不记得?” “有吗?”周勉佯装没想起。 原来忘了。 “我前几天来过店里。”温方圆简单道,“想找之前在这开面馆的老板,您答应了帮我问问。” “这样吗。”周勉笑了笑,说:“难怪看你眼熟,还以为咱俩是小学同学,下次吧,问道了微信告诉你。” 温方圆:“……” 这人分明记得,什么小学同学,那是温方圆当时胡诌的借口,他咬咬牙跟着笑了一下:“那麻烦您了。” 这房子他没租的意向,看房的时候随便扫了两眼,从楼上下来还没走远,汽修店老板在楼上扬声喊了一声。 温方圆抬头看过去。 周勉视线落到路边的人身上,朗声说:“要租的话便宜点,一个月五百水电全免怎么样?” 人哪有那么多顾虑,周勉分明知道他没租的意思,看房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温方圆别过脸,还是那句话:“我考虑考虑。” “两天之内不回复我就租给别人了。” 温方圆没有归属无处可去,在哪都是停留一段时间,他的人生曾停滞九年,现在启程恰好路过榕城,原本他打算在这生活一段时间,但来到这的第一天就明确知道自己这趟旅途失去了意义。 辗转一夜,他给中介发去消息,租下了那间三千二的房子,理由很简单,在不见天日的小单间蜗居那么多年,难道不能享受两个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吗。 租期两个月,押一付三,杂七杂八的费用付过去一万多,中介告诉他搬过去还要等几天,温方圆又续了三天房。 榕城的天阴沉了那么些天终于一夜爆发,搬过去的那天城市下起瓢泼大雨,从早到晚,没有停歇的时候。 城市的排水系统不合理,马路上的积水往两边流,非机动车道上能开船,自行车开过去都能溅起一圈水花。 温方圆打车到小区楼下,中介的电话没打通,小区门口这段不到一百米的路,即使撑着伞还是被淋了个透。 小区不让外来人员随便进出,只能在门口等。 冬天的天黑的比往常早,外面的雨停了又下,温方圆待不下去,好说歹说自己是新租户,保安将信将疑摁了九楼02室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声音,一句不认识就把人打发了。 温方圆不明白空房子怎么会突然冒出业主,他冲电话那头喊自己是租户,保安急急忙忙把电话挂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掏出租赁合同,上面签的字盖的章像个笑话,微信发消息过去中介把他拉黑了。 被雨打湿的衣服干了又湿,温方圆四肢冰得失去了知觉,保安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杯热水,安慰道:“年轻人哪个出来没被骗的,当花钱买教训,下次长个心眼儿。” “叔,要不你放我进去问问?”温方圆冷得打哆嗦,胡乱猜想,或许根本没什么业主,电话那头的人和中介是一伙儿的。 保安连忙摇头:“不行,让公司知道我工作就没了,这小区严进严出,平时进出的车辆都得登记批条。” 温方圆没办法,把中介的账号投诉了,但改变不了被骗了一万多并且流落街头的现状。 下了一天雨,路上人少车少,水坑的积水变成了黑色。保安室几平米的小隔间里流动的空气都是暖融融的,他在阴冷潮湿的环境里站了半天,此时靠在保安室的窗台,暖融融的空气包裹上来,一身湿气都化在了骨骼里,温方圆觉得骨头疼。 他想起某一年冬天,自己躺在雪堆里,那时候刺骨冷和疼此时再次感同身受,温方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觉得难受,又忍不住想:真他妈倒霉。 温方圆打车去附近的酒店重新开了一间房,脱掉淋过雨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直接躺进被窝,还没来得及捋清今天乱糟糟的事,沉重的眼皮便撑不住了。 睡前他满脑子只想一件事,不要病不要病,生病真的太麻烦了。 这一觉睡得很煎熬,温方圆梦到自己被压在五指山下,盖在身上的被子仿佛没有边角,半睡半醒时而冷时而热,他费劲地想逃离五指山,但是山没有尽头,压在他头上的不是山,是一片灰色的天。 中途醒了好几次,他睁眼都费劲晕乎乎的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下午,温方圆拖着沉重的四肢和脑袋,连呼出的气儿都烫手。 淋了一场雨,生病在预料之中,但现在没功夫管。 死骗子,温方圆在心里骂了几百遍,换好衣服径直去了当初找到中介的地方,路上进一趟药店顺手把自己的病给治了。 第3章 第 3 章 中介办公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门口透明的玻璃门敞着,电脑招牌什么都没了,乱糟糟的像被洗劫过。 温方圆撩开塑料帘子进去,里面像个垃圾堆,几个纸箱,一地散落的纸张,文具,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门口贴着一张旺铺招租。 他换了个地方,去要租的小区门口蹲守。 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温方圆固执地相信电话那头的业主跟把他骗过来的中介有什么联系,又或许因为除了这两个地方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 茫茫人海找一个骗子,找到的几率为零,但他不甘心自己丢掉的钱。温方圆心疼地算了笔账,要是租那个五百水电全免的房子,能省不少,甚至可能不会被骗。 想完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十分没形象地蹲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裹紧大衣在风里吹了半天。 吃进去的药这会儿药效上来了不停打哈欠,脑袋昏沉得难受,他拍了拍脸,用没什么温度的手摸脖子,强撑着精神盯紧门口,生怕错过进出的人和车。 门口的保安换了一个,门口蹲了个可疑人员,温方圆发现保安一直往这边看,但没过来。 他当没看见,盯着门口守株待兔。 困意上来,温方圆松懈了一会儿,眼皮没撑住差点从石墩子上栽下去。 这惊险的一下让他瞬间清醒。 正巧此时小区门口出来一辆车,温方圆被困意带出来的眼泪迷了眼睛,也没看清是不是中介。 车过了道闸杆往他这边开了过来,直到车到眼前,车窗降下来,温方圆擦了擦眼泪才看清。 “是你。”他没记住周勉的名字。 “在这干什么?”周勉问他。 “看风景。”温方圆不想多聊,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挡住我了。” 周勉看他这架势不像看风景倒像等人,他偶尔来至臻园,但这边没什么好看的,风景更谈不上。 “那您慢慢看。”周勉想起他说话爱说“您”自己学了一声,怪别扭的。 温方圆摆摆手,他是真没工夫跟精力和一个名字都没记住的人客套。 这时小区门口出来一个戴墨镜口罩的人,温方圆病得脑子不清醒,愣了一秒立刻跳起来冲了上去,他助跑起跳把人扑到在地,扒掉口罩墨镜。 果然是死骗子。 “把我的钱还回来。”温方圆热血上头,懒得说废话:“现在当场把钱转了这事就当算了。” 小区门口进出的人不多,看见有人打架零散地人都围了过来。门口有人闹事,保安听见声音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周勉车刚发动,石墩上的人影箭似的冲了出去,他看了眼后视镜,小区门口闹作一团,围观的围观,掏手机的掏手机。 他叹了口气,停好车走过去。 “你他妈是谁啊,老子不认识你。”骗子破口大骂,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扯开嗓子大声喊:“打人打人了,快报警,报警,我要告你故意伤害。” 温方圆被倒打一耙,脾气上来了没管那么多,他站起身抬腿就踢,但这一脚没踢到实处,他被人拦腰抱住了。 绷紧的神经像一根弦,温方圆以为是骗子同伙,奋力挣扎,但没什么用,圈住他的手臂钢筋似的牢牢把人禁锢住。 骗子捉紧机会爬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傻逼玩意儿。” 周围看见有人拍照,大家不明就里,有眼睛的都看到是温方圆先动的手,骗子不怕事情闹大,冲着人群大喊:“大家看清楚了啊是他先动的手,这里有监控,我要报警验伤,洗干净屁股蹲大牢去吧。” “好啊,报警,蹲大牢之前我先打……” 温方圆话还没说完,嘴被人捂住了。 他像头犯倔的牛,挣不脱就张嘴,用牙咬上去。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捂住他嘴的人还死不放手,温方圆什么狠话都放不出,比王八还憋屈。 “好了好了,先冷静一点。”周勉皱起眉,冷冽的目光往中介那边扫了一眼,对跑过来的保安道:“报警处理,把人散一散。” 保安认出周勉住这,看他按着其中一个闹事的,以为他们互相认识,连忙让围观的人散了,随即打电话报警。 “唔……唔。”温方圆被人按着,不能说不能动,眼睛死死仍盯着中介,生怕自己找回来的钱飞了。 “别看了,他走不了。”周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放缓声说:“冷静了就点头,我放开你。” 闻言温方圆点了点头,眼里的愤怒还没压下去。 放了他就冲过去,他蹲大牢,让骗子找阎王报道。 周勉用黑沉沉的眼睛打量温方圆,只放了捂在他嘴边的手。 下嘴的人不是一般狠,周勉掌心的皮肉翻起,上面一排整齐窝进去的牙印坑,伤口还在渗血。 松手的时候温方圆也看见了,本来冲上头顶的热血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也忘了冲过去找骗子算账,他回过头,终于看清拴住他的人。 又是这人。 “怎么哪里都有你?”温方圆脑子疼,说完觉得自己不该说这话,有点不自在地问:“你没事吧,我以为是骗子同伙。” “没事。”周勉把手收了回去,连带圈着温方圆的那只。 事情闹成这样挺尴尬的,温方圆也不知道说什么,还得分一点注意力在骗子身上以防他突然溜走,两只眼睛左右瞟,都快忙不过来了。 周勉:“他走不了,报警了。” “哦,谢谢。”温方圆抿了抿唇,说:“好像挺严重的,你放手,我陪你上医院看看?” 其实他想赔点钱算了,但没好意思,当时自己跟疯了似的。 周勉:“好。” 温方圆说完有点后悔,改口道:“要不你自己去回头微信把单子发给我也行。” “单手开车不安全。” 温方圆:“……” 民警到了现场,相关人员被一车拉去派出所做笔录。 骗子嘴又臭又硬,死不承认骗了钱。温方圆拿出聊天记录,转账记录,租赁合同照片,对方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微信号不是他的,租赁合同也不是他签的,钱没到他那。 温方圆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但碍于警察在场什么都没说。 做完笔录天已经黑了,温方圆忐忑地问民警钱能不能拿回来。 “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回去等通知吧,你朋友在等你。”民警说。 “哦。”温方圆郁闷得想当场吐一口血。 他像具被抽干精气神的干尸,从派出所出来人松了一口气,终于记起自己还病着,伸手往一摸口袋里摸,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下午买的药不知道哪里去了,连手机都丢了。 钱还不知道能不能追回来,现在损失更大了。 什么破地方,倒霉到家了。 路边有辆车朝他按了下喇叭,温方圆想起来要和周勉上医院的事,现在说自己手机丢了怎么看都像借口。 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温方圆乐观地想没准他已经去过了,自己不用再跑一趟。 温方圆朝车走过去,站在车旁垂下目光道:“我手机丢了没办法和你上医院。” 周勉说:“没丢。” 说着从口袋拿出温方圆的手机递过来,温方圆“啧”了声,还以为丢了呢,问道:“怎么在你那,我以为打架弄丢了。” “掉地上了,我捡的,你进去做笔录没来得及给你。”周勉示意他先上车。 这会儿温方圆彻底没话说了,觉得自己欠他挺大一个人情的,陪着去趟医院算什么。 伤口应该是简单处理过,护士给重新包扎了,叮嘱这几天先不要碰水。 温方圆医学知识匮乏,愧疚地问护士要不要打针。 “伤口很深,要打破伤风。”护士包扎完,说:“缴完费去急诊找护士。” 他连忙点头道谢。 活了二十四年温方圆上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这种地方有种莫名的敬畏和恐惧,他拿着医生开的单子也不知道在哪缴费。 周勉给他指了个方向。 走过去是急诊挂号的地方,温方圆有点怀疑:“这里能缴费?” “挂号,你不是病了?”温方圆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周勉看他表情也能猜出来,“下午的时候摸到你脸很烫。” 温方圆:“……” 急诊值班护士用体温计测出来38.6度,温方圆填信息重新挂了一个号,护士给他一张单子让去门诊等叫号。 前面有家长带小孩来的,温方圆是下一个。 两个病号在医院折腾完出来已经很晚了,周勉问他去哪,温方圆说了酒店名字,用一言难尽地看着周勉。 “怎么了?”周勉回望着他。 温方圆拢紧大衣,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不是说单手开车不安全?” 周勉:“随便说的你也信。” 温方圆觉得他话里有话。 “你的房子租出去了吗?”他有些不自在地问。 温方圆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样子特别逗,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额头碎发被风一吹露出一张干净好看得过分的脸。 半天听不到声音,温方圆没沉住气,说:“租出去就算了。” “没呢。”周勉看着他笑,“你要上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