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儒公公的礼教课程很顺利,临走时留下了桌子和凳子两个公公。他们便住在小厨房二楼的西厢房中。一个负责记录公主及随从的言行日常,禀告皇后,另一个跟随公主,随时领受命令。
玉周全很本分,没有任何逾越规矩的动作,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醒来的时光里,要么在小院子活动身体,要么就是背诵大卞国的礼教章程。
这一天,福子和桌子结伴,前往御厨房领取食物,闻见厨房内飘出一缕异香。桌子也不过十七岁,正是活泼好奇的年纪,拉住厨房的小太监问道:“这是什么奇香?为什么我们公主的食盒里没有?你们又弄了什么有趣玩意儿?”
对面回复到:“幽州采风的乐团回来了,带了很多外国的好东西。这调料名唤做‘香叶子’,是幽州北边的金人从海上带回来的,和野猪肉一起煮,格外香。”
福子闻着香味,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可眼前这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公主不在身边维护,她也不敢造次,忍得五脏六腑乱打滚。
“金人从海上带回来?哈哈哈~怎么不说匈奴都会游泳呢?”
说话的是一个细腰削肩的女郎,声音尖细高亮。
福子看了一眼,眼睛珠子差点掉下来。这女郎穿着一件……很长的红肚兜,后背露出来,皮肤又白又细。脖子上挂一串金项链,两只眼睛又细又长。
御厨房的公公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捏着嗓子阴阳怪道:“杂家从小净身入宫,北边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根本没去过,怎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红肚兜轻哼了一声,扭着细腰转身走了。
抱着食盒子,福子回到栖凤阁,拉住玉周全,讲见闻一股脑讲了一遍。
“已经是深秋季节,那女的就穿个肚兜,大后背露着,一点儿都不冷。太恐怖了。姑娘天天背宫规,我也记住一些。她这样穿衣服不会被打板子吗?”
玉周全听完,吃了一口饭,回复道:“卞国有十八队采风乐团,在全国四处周游,表面上采集四处的音乐舞蹈充实宫中官乐,其实是打听四处民间掌故。若有远处的官员集结势力意图谋反,民间一定会有异动。这些人就会将消息带回京城。她们其实是朝廷搜集信息的暗线系统。”
福子悄声说道:“所以那个红肚兜是个官妓?出卖皮肉谋生的,怪不得不穿衣服,原来是因为皮厚。”这位只听懂了前半截。
“倒也不要小瞧这些妓女。她们走南闯北,上至宫廷宴会,下至民间乐舞,都有她们的身影。她们的见识不是咱们这种不出门的女人能比得上的。就比如‘金人从海上带来香料’这一条,怪不得被人家嘲笑。书上说金人马背上建国,并不会驭浪驾风的航船。如若这‘香叶子’是海上来的,大抵是东面的高句丽国从海上得来,又传入金国,辗转交易入幽州,最终来到咱们这儿。中间很多周折,那御厨房的太监不懂得。他不懂得,又爱吹嘘,被懂得的人听到,难免被人笑。”
“东面的大海?东海之外不是仙山吗?难道香叶子是仙山里的神仙的吃食?”
“东海之外……咱们的书里没写。有机会,咱们去卞国宫廷里藏书的地方找找,看有没有相关记载。卞国建国时间比咱们玉卿长,幅员也更加辽阔。他们有的书,一定比咱们有的多吧?”
福子听完点点头,乖乖低头吃完碗里的饭,像个可爱的小老鼠。
“姑娘,福子最佩服的是您的学识。咱们足不出户的公主,却懂得天下的知识。只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真是委屈你了。”说着眼角闪烁起小眼泪。
“我能吃饱穿暖,还有书读,全凭出生于皇室之家。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在这乱世里,或许都活不下来。”
福子原本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若不是八岁那年被玉周全买回来,也饿死了。她眨着大眼睛,轻轻点头。
“只要咱们国家风调雨顺,老百姓幸福安康,父皇母后在玉卿过得舒心畅意,当公主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至于能不能在外闯荡……”玉周全顿了顿,眼中神采一闪而过,接着道:“人各有命,我的命运从出生那天起便定下了。虽不能像别人那样徜徉恣肆,能在权力中心活着,便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福气了。咱们今后要更加谨言慎行,不能出错,不能在卞国丢了玉卿的脸。若是能为玉卿谋得半分利益,父王母后便没有白疼我。我也对得起自己的命运了。”
桌子公公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是小厨房热过拿进来的。
“这是小的托了大面子要来的,是幽州乐团带来的香叶子炖的野猪肉,众宫都没有。我琢磨着咱们小主今后是太子妃娘娘,可得有见识,快尝尝这没见过的新鲜物儿。”
玉周全伸出筷子尝了一口,满口异香,真是绝顶珍馐。她却不吃了,放下筷子道:“好吃的,可惜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这盘子还干干净净的,你们拿去分了吧。”
福子赶紧抢吃了一口,也放下不吃了。
桌子公公乐呵呵道:“小主体恤我们呢~杂家这就收拾了,您吃完躺一躺,养好精神,下午有一场宫廷宴会,咱们也去瞧瞧。”说着,手下不停,又把一盘子野猪肉端走了。
“真好吃,我还想吃。”福子撅着嘴道。
玉周全只是淡淡的,说道:“以后有你吃的,少说废话。帮着收拾吧~别让他们去打你的小报告。”
所谓宫廷宴会,只不过是幽州乐团汇总这些年的所见所学,在小范围内演出一遍。围观的都是宫廷乐师、闲着没事儿凑热闹的公主和娘娘,还有掌管乐舞的一众官员。众人对乐团采集到的音乐和舞蹈进行编排,充实宫廷乐团素材,在下次大型宴会上表演。
宫廷事务簿子上记录着,下月初三是个良辰吉日,是太子殿下的加冕典礼。眼下便是月底了,还有十日。玉周全作为未来的太子妃,自然要看看这些备选的节目。
周嬷嬷看家,桌子和福子跟着玉周全来到昆明湖畔的浠水阁,观赏表演。
“这就是那个人,白天在御厨房见过的。”福子附在玉周全耳边悄声说道。
台上一个身着异域舞装的舞娘在跳一支独舞,细软的肚皮随着胯部运动流动着,雪白玉颈向后翻折,与露出的后背一道,勾画出一道美丽的曲线。
“这种舞,咱们中原可是没有的。你看她四肢关节仿佛能够随意弯曲,柔弱无骨一样,却很有力量。每一个动作都打在伴奏的鼓点上。她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不亚于任何一个中原的武林高手。若是转行学武,很快就能成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厉害人物。”玉周全小声对福子说道。
周嬷嬷看到这两个女孩子头抵着头,窃窃私语,心里酸酸的,又不能发作,只好说道:“注意礼仪,不能言语。小心隔墙有耳,叫人看轻了咱们。”
“奶了公主几年,还真当自己是娘娘了?你个老货是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上礼教课的公公,你顾好你自己吧!”福子骂人的声音不小,周围的闺女官员们听见,肩膀轻轻抖动。
音乐停止,台上的舞女站定,看过来。
一个白面公公分开人群走过来,是以前没见过的。
“这位便是玉卿国来的周全公主吗?”
原来大家都认识她,而她被晾在宫中三个月,除了身边的几个人,还有第一日见过的皇后娘娘,便谁也不认识了。
“人都说玉卿国有两位尊贵的嫡公主,长公主玉周全,为人周全得体;小公主玉招爱,长相伶俐,招人疼爱。自古以来,好女不外嫁。若是深受疼爱的小公主,怎么会远嫁?这位可不就是不受宠的嫡长公主?如此正式的场合里,纵容宫奴大声喧哗,却也是不周全,不得体的。”
“果然,传言并不可信。玉卿国的宫廷教养,也不见得多高明。”
玉周全见眼前这人一直站在人群的中间,幽州乐团的长官站在他身边,弓着身子,小声介绍着台上的演出。
或许是掌管宫宴筹备的高级公公。这种人都是皇后面前的红人,惹不起。
因为自己言行不当,连累母国的名声,玉周全的心里仿佛有一只手揪着,面上却不露神色。
福子挺直身姿,走过去,趁对方不注意,摸了一把对方的下巴,笑着说道:“下巴光溜溜的,也是个太监吧?咱们都是主子手底下的奴隶。您的位分当然比我高多了,我身边这位却是真正的主子。你说话之前先请安了吗?都说大卞国宫规森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级别的奴才是歪的,下面还能有吗?”
几个远处的宫女听出福子揶揄公公下面没有,以为没人看见,小声笑起来。
这太监也不恼,将两只手从款袖子里伸出来,抓住福子的肩膀。
福子只感觉似有千斤重量压在肩上,整个身体动弹不得。她一向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回头找玉周全求救,抻着脖子挣扎,想要让对方松手。
他两手一用力,福子感觉肩膀关节剧痛,两个膀子被卸下来。又被高高抛出,扑通一声,四周的冰水如千军万马袭向头面。激得她张嘴打喷嚏,却深深吸进一口冰水,头脑一片空白,意识混沌,四肢动弹不得,静静沉了下去。
玉周全着急得很,连忙招呼救人。桌子和周嬷嬷早就看不惯福子狗仗人势的样子,向后退到暖阁的大柱子后面。其余围观的都看那大公公行事,没人胆敢营救。
一呼一吸之间,福子惨白的脸已经消失在水面,仿佛世上从没有这个人。
玉周全心一横,跑向水边,脱掉大袍,甩掉鞋袜,直跳进水中救人。
这福子仗势是不假,但从来不欺人。宫中生活无聊至极,因礼教束缚,玉周全很多话都不能说。福子仿佛是她心里的蛔虫,总能替她说出沤在心里的话。若不是这个伙伴的日夜陪伴,替她出头解气,她早就气死了。
她不能让福子死。
但是她忘了,自己并不会泅水。
“你们这些狗奴才,就围着看吗?快下去救人!”玉周全晕过去之前,听见岸上传来一声怒吼,看不清是什么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