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我又流鼻血了。”
“今年本来就旱,夏天一共下了四场雨,立秋到现在一滴雪都没有下,屋子里火盆烧得旺,难免上火。”
流鼻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衣着简单,头面上也没有复杂的装饰。她坐在一张团凳上,头仰起来。
半蹲在一旁的少女掏出帕子帮她止血,白帕子上的红色污渍氤氲出来,像雪地里开出的梅花。
“我歇歇就好,你在这边也没用,快去给我冲一杯菊花茶来。泄泄火就好了。带出来的花茶都在二楼的妆柜里,右手边第二栏,红木抽匣子里。“
“好的,周嬷嬷。“少女轻挪莲步,小跑进里屋,依言找出来东西,放在茶杯里,又端起炭盆边上的暖壶倒出半杯滚水。菊花放久了,已经褪去金黄,一圈细小的花瓣泛出白色。
周嬷嬷接过杯子,小声说道:“你就是太善良,什么人都能爬到你头上。”她皱着眉头,吹开热气喝了一口,又吐回杯子里,骂道:“挨千刀的福子,家里带出来的花茶也要偷换着卖吗?”说着站起来,大迈出两步,走出里屋,来到天井中。
这是一间极小的四合院落,四面都是二层小楼。小院儿的主人住在朝南的正房中,卧房在二楼,一整套黄花梨木制作的寝具、妆柜和妆台,两个大箱子上挂着拳头大的黄铜锁,放在墙角。
一楼是正厅,中央放着一张八仙桌,围着一圈团凳。侧面立着两个高大的书架,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泛黄的书页,被主人阅读摩梭了很多遍。
西侧一层是小厨房,二层则常年锁着。东侧两层住着服侍之人。
北侧则是一堵高高的粉墙,正面爬满了爬山虎,只在侧面开一个小门。门上挂着一方小小的匾额,上书“栖凤阁”。细细的阳光从小小的天井上洒进来,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来说,这小小的天地便是一生。
小小的天井长宽相同,二十来步便走到底了。粉墙边上长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金色的叶子堆了满地。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拿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清扫着满地的落叶。
周嬷嬷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直泼在这扫地丫头的身上。她没有预备,突然被袭击,烫水溅到脖颈露出的皮肤上。
“你个老东西!好好的路,不好好走,非要撞在你福奶奶身上!”说着举起扫帚扑打着向周嬷嬷扑过来。
周嬷嬷被劈头盖脸打了一扫帚,扫帚头上的灰尘扬了她一身。面皮上火辣辣地疼,被扫帚梗刮破了。她当然不能容忍,高高跳起压在名叫福子的小丫头身上。
福子一个趔趄,向后倒下去,还没反应过来,头发就被人揪住。早上梳起来的两根小辫子被抓散了,红绳掉在地上。她抱住周嬷嬷的头,长大嘴巴,死死咬住对方的耳朵。
周嬷嬷刚刚止住的鼻血又留下来,蹭得福子满脸都是。
一老一少扭打起来,在地上翻滚。刚刚拢到一起的银杏又被冲散开来。
屋内的少女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坐在门槛上看人打架。秋风吹动她的发丝,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浮起点点红晕。
“都想爬到我头上,可我的头又不大,你们站不下,只能自己打一架。”
秋风起,房檐上的野猫冷得打哆嗦。
毓梳宫内,两个火盆压着无烟煤将屋子里哄得暖暖的,香薰着洛泽幽谷内采集到的沉木香。
两个侍女顶着高高的发髻,一人攒一朵秋日大菊花。她们轻轻挥动手上的驼鸟毛,将室内的空气流动起来。
一个贵妇人斜倚在火盆旁的塌上,发髻上挂着一大串金光闪闪的各类装饰,身上挂着鲜红色绸缎中衣,长长的衣摆垂在地上。她从一侧跪坐的男童手中接过烟杆,深深吸了一口,对着空中吐出烟圈。
地面上跪着的是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人,身材中等,长着两根刚正不阿的眉毛,两个脸蛋子却肥嘟嘟的。
“禀告皇后娘娘,玉卿国送来的周全公主已经在栖凤阁居住旬余。按照您的要求,饮食起居一应供应,每日定时有人探听公主的情况。公主作息寻常,只是起得很晚。倒是两个下人总有争执,隔几日便鸡飞狗跳地吵嘴。今日午膳前又不知什么原因,两个下人竟然在院子里打起来。”
“公主受伤了吗?”
“这倒没有。公主也不出面制止,也不主持公道,就坐在一边等下人打架,打完了也不规训惩罚,还掏出金疮药给两个治伤。这也太窝囊了,堂堂公主管不住下人。”
皇后轻笑道:“那倒是个好相处的年轻人。”向一旁扇风的侍女轻轻眨眼,一个侍女心领神会,将蒲扇放下,走入里屋拿出一锭金子,双手捧着送到中年男人面前。
“尚儒公公对礼节的研究享誉宫中,请代替我前去教教那些新来的小孩儿。宫中七十二基本戒律务必记住,其他的注意规矩也要清楚,免得闹出笑话。典礼之前的教养严格一些,也是为孩子们好。”
叫做尚儒的公公正是跪在地上的白面太监。
他一脸严肃地接过金锭子,郑重道:“皇后娘娘母仪四方,还要分神为小辈们操劳,真是小人的大罪过,小人的大疏忽。小的一定将那些个乡野村妇教的规规矩矩。请娘娘放心。”
侍女朝着门勾勾手,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走进来,佝偻着背,两只手紧紧握在胸前,跪在皇后面前,齐齐说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两个是我宫里用惯的,叫桌子和凳子,给她们也送过去。你公事繁忙,必然不能日日盯着她们练习规矩,让这两个过去给你帮忙。”皇后说完,又解下耳朵上的两只东海珍珠耳环,交予两个小太监。
说道:“没有意外的话,玉周全公主会是我大卞国未来的太子妃。你们要做好她们的引路人,不要一进宫就进错门,走错道,办错事,当错人。好好给太子妃办差,就是在我名下立了功,也就是服侍好了太子和天下。”
两个小太监双手接了耳环,金黄色的大珍珠闪烁光芒。
“小人一定肝脑涂地,谨听皇后娘娘圣谕,为大卞国的繁荣昌盛付出所有。”
栖凤宫内,东厢房二楼室内,福子坐在床上脸上红肿,半个眼眶是青紫色的,衣领解开,露出脖子上被烫伤的一大片。嘴里怒道:“她说我偷了公主的菊花,拿出去卖,又换了陈年的烂菊花放回去,可有证据?”
玉周全手里拿着金疮药,给福子轻轻上药,附身上去,轻轻吹气。又拉住福子的手,轻声说道:“好妹妹,你小点声。周嬷嬷是带大我的乳娘,莫说对待你,就是对待我,也是任意打骂的。我虽然有公主的身份,却孤身进入另外的国家,身边并无可依靠的人。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往后日子还长,千万不能伤了和气。”
福子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也不再向公主抱怨,和衣睡去。
夜间,周嬷嬷在小厨房制作两件点心,端进正房二楼。玉周全已经躺下,又接过盘子吃起来。
玉周全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便需要含着奶才能睡着。断奶以后,便丢不下这一口宵夜。
周嬷嬷看待玉周全,比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要亲。自从八岁那年,同龄的福子进门,两个丫头便总在一处说悄悄话。
“你要顾及自己的身份,不能和小丫头那么近乎。你把她惯的太厉害,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公主,连长幼尊卑都不顾了,骂我是个‘老东西’?她是不是盼着我早点死?”
玉周全吃完一块豌豆糕,又拿起一块黑豆糕。
见公主没反应,周嬷嬷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哭丧着语气说道:“我的确是个该死的老东西,只怕我死了,别人欺负你。你的性格那么软,没有我护着你,你一个人怎么办?恐怕那福子都能欺负你,更别说这大卞国宫殿里上上下下那么些人,吃了你都不吐骨头。”
玉周全吃完黑豆糕,又拿起一块桂花酥,还是没说话。
周嬷嬷讪讪的,一屁股坐在玉周全被子上,将她搂在怀里,轻轻说:“当年我生了我的娃,王府里的娘娘生了你。他们让我给你喂奶,你吃饱了,我的娃便没奶吃。你长大了,我的娃却死了。如今,你要是让我死,我立马就去死。我这条老命就是你的。”
玉周全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眨了眨,一滴眼泪落下来,掉在周嬷嬷的手背上。周嬷嬷大喜,面上不露,接着说道:“福子是大街上奴隶贩子手上买来的野丫头,不知根底。来咱们这儿的时候已经八岁了。八岁能记住很多事。万一她是外面坏人安排进来的,你还这么信任她……”说着低声啜泣起来。
玉周全将桂花酥咽下去,轻轻拍拍周嬷嬷的手背,说道:“我困了,你搂我睡觉吧~今天的事情就留在今天,以后谁都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