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瑾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认识了?病一好就来喝酒,文瑾公子真是好雅兴,好记性。”沈君铎径直在桌前坐下,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了下去。
这时他应该已经回京了,裴文瑾有些奇怪,但见他面色不善,到底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只是问道:“你知道我病了?”
“这段时间,我去客栈找过你,你那两个兄弟,还有那个小姑娘,见了我就破口大骂,毫不留情,真是威风,硬是拦着不让我进去…”沈君铎又倒了满满一杯茶,走到裴文瑾跟前:“否则,以我们之间的交情,我该早去探望才是。”
这话说的夹枪带棒,怎奈是他没有和段弈他们说清楚,沈君铎毕竟吃了大亏,裴文瑾还不知道怎么反驳。
沈君铎看着他比之前更加消瘦的身躯,舌尖一绊,早就准备好的更加尖利刻薄的话竟一时说不出口了。他把茶杯递到裴文瑾面前,微微一笑:“上好的寿山春,是城中最早的一批好茶叶,我特意给文瑾公子准备的。你既然身上有伤,别胡闹着喝酒,喝茶多好。”
他不容拒绝的把茶杯塞到裴文瑾的手里,尤其强调了“特意”两个字。裴文瑾倒不担心他下毒,只是经历了丞相府的一番事,二人处境尴尬,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犹豫半晌,还是一口气闷了。沈君铎展颜,赞了一句“爽快”,如同喝酒似的。
裴文瑾放下茶杯,问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自然是丞相府的事。”
裴文瑾眼睛一闪,淡淡道:“那事是我有错在先,我补偿你。你提个条件,只要是不违背世俗道义,伦理纲常,我会尽量去完成你的要求。”
“是吗…”沈君铎深深地看着他,眼下二人一坐一站,裴文瑾没有抬头,沈君铎能清晰的看见他低垂的眼睫和低挽的长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借着灯光照着,瞧见了那浓黑长发中的几丝白。
沈君铎踢了一个凳子在他面前,撩袍坐下了。“既然什么都能答应,那我就请你给我一个人,我要那个活着的杀手。你们都拿我当饵了,我到底钓出个什么鱼,总得让我瞧瞧吧。”
裴文瑾抬眼:“你…不是为自己的事来的?”
他错愕的表情有点新奇,沈君铎多看了两眼,才道:“你们虽然骗了我,但小爷大度,不与你们计较。说到底,你们是为了查相府的案子,可无论是裴暄还是萧景融,都与我脱不开关系…这个案子理应由我去查。”他顿了顿,手里摩挲着裴文瑾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所以,我要那个活口。”
“不行。”裴文瑾这次没有犹豫,果断的拒绝了他。沈君铎眉头一皱,冷冷问:“为什么?给个理由。”
“不行就是不行,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而是…有你在,这个案子反而不好查。”裴文瑾看着沈君铎越发阴沉的脸色,解释道:“你身居高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旦去查,难免把自己送进危险的境地,他们也会有所防备,线索更加难找。”
沈君铎起了莫名火,扬声道:“我难道还怕他们耍阴招使手段?”
“你自然不怕,可是我怕。我们好不容易借着你钓出了一点线索,他们不会防备我,我很快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真凶,你太过莽撞,也太显眼,于查案此事不利…而且,萧丞相良善,裴将军又那么在乎你,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他们也不会答应让你去犯险的。”
沈君铎再糊涂,也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裴暄若是真的知道,也的确会如他所说,不会让他往火坑里跳。可他就是心里焦躁,他做不到眼睁睁放着相府的事不管,而将此事交给一个病秧子。
想了良久,他泄了一口气,不想和裴文瑾白费口舌:“算了算了,你根本就不懂,我无法坐视不管。不答应就算了,在不惊动身后人的情况下偷摸查案,我有点是办法。从此往后,你查你的,我查我的,我们互不干涉。”
说完起身就要离开,裴文瑾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这么死心眼,这个人倔成这样,真不知道梁砚怎么受得了的。
沈君铎一顿,轻轻扯开他的手,居高临下的问道:“都说那么清楚了,文瑾公子还有什么事情?”
近日有官差出入相府,不可能是为了萧景融,而是为了那天晚上的“火人”。
他不关心谁生谁死,又是怎样的生法死法,他在乎的只有骨灰里的“蝉骨金。”
裴暄被诬陷私吞建铸兵器的银钱,导致兵器残次,易折易断。蝉骨金正是乾安铸造兵器的重要材料,且稀缺珍贵,市面上根本不会流通。
他想了想十年前发生的事,心中还是隐隐作痛,那天在相府见到蝉骨金,直觉觉得它与当年的事脱不开干系。
他想去查为什么蝉骨金会出现在相府,但为难的是他进不去,也接触不了死者。梁砚很早就因伤致仕,如今远离京城,在闵川城挂了个闲置,不巧,正是查案的公堂。
沈君铎迟迟不回京城,梁砚十有**把“火人”的事交给他了。
于是犹犹豫豫的开口:“我…我问你一件事,那天晚上的“骨灰”一事…可是你在处理?”
沈君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是,你感兴趣?”
裴文瑾自然不能告诉他此事事关裴暄的冤案,只是点了点头。
沈君铎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心里有了点子,邪笑道:“好啊,我可以让你参与查案,不过…”他重新坐回了裴文瑾的身前,故意拖长了语气吊人胃口。“不过,你要让我见那个活着的杀手,否则免谈。”
…
呵,就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放不出什么好屁。裴文瑾一时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提了。
……
肖寸心与萧瑶叮呤咣啷的带着几坛“误春华”回来时,一开门,齐齐的在门口愣住了。
沈君铎皮笑肉不笑的坐在裴文瑾身边,摆摆手,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肖寸心瞬间感觉一顿心塞,表情僵硬的看着裴文瑾:“解释一下…?”
当事人淡淡一笑。
萧瑶远比肖寸心果断,反应过后来小嘴一瘪,一把手里咬了半块的糕点,砸向沈君铎。在她心里,裴暄这段时间受的罪全要归功于这个劳什子世子爷。
“瑶儿,别胡闹。”没等沈君铎挡下来,裴文瑾已经先他一步伸出一条胳膊将人护在身后,萧瑶本也没有下狠手,松软糕点不轻不重的砸在了他半边肩膀上。
即使伤到了自家人,凶巴巴的小姑娘也只表现出了短暂的愧疚,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双手抱臂冷哼一声。
比起萧瑶的敌视,沈君铎更惊讶于裴文瑾的动作,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
肖寸心虽然气,到底是更气自己,分寸还是有的。他捏了捏身旁少女气鼓鼓的脸,瞪了一眼:“越发的无法无天了。”
他二人坐定,裴文瑾把与沈君铎短暂合作的说了,肖寸心有些难耐,但也知道肯定有自己自作主张作的成分在,默默打开了酒坛子,一声不吭的给在场诸位倒酒。
眼看二人对他误会颇深,裴文瑾赶紧和他们解释了一下。编了一个大致能让人信服的理由,除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火人”,大致描述了遇到的事情。因沈君铎在场,他不好提起自己中毒,只把一切归功于操劳过度,旧伤复发。
沈君铎看到了放在他面前的酒杯,闻了一下,知道是北方的烈酒“误春华”,缓缓道:“既然旧伤复发,就不要喝那么烈的酒了,喝茶吧。”
他又给裴文瑾倒了一杯寿山春。
肖寸心看他态度还算好,心里松了一口气,和他攀谈起合作的具体内容。
沈君铎将那晚的亲眼所见一一说给他们,裴文瑾时不时补充两句。
大致讲完,几个人又无话可说了,实在是他们之间太过尴尬。裴文瑾默默叹了一口气:“先吃饭吧。”
一顿饭不欢而散。小姑奶奶一生起气就油盐不进,牛都拉不回来。一时贪杯,喝的有些醉。肖寸心正好也不想再待下去,就借口送她回去休息,快速离开了。
隔间里只剩下沈君铎裴文瑾二人。
沈君铎道:“后日清明,近来闵川夜晚会为了悼念亡人点灯长明,眼下时间还早,文瑾公子若是不着急,我们可以下去转转,刚好商讨一下案子。”
裴文瑾正巧想知道案子进展,便答应了。
眼下天色已经暗了,果然如沈君铎所说,长街灯火陆续亮起,星星点点。只要有氛围,商户们便不会放弃来钱的好机会,自发成市,沿街支起了摊子。
裴文瑾多年未归,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这还是第一次正式的出来转。看着街上熙熙攘攘,各种商品争相叫卖,热闹非凡,他一时也来了兴趣,偶尔会在某一个摊子前停下。
沈君铎便漫无目的的陪着他闲逛。
裴文瑾停在一个买首饰的摊贩前,拿起了一支做工极好的白玉簪子,一眼相中。想着萧瑶会喜欢,就果断的掏钱买了。
沈君铎看见他将簪子仔细收好,就知道他是买给那个小姑娘的,有些好奇:“那个小姑娘是你什么人?感觉你很在乎她。她刚才好像一直没有说话,是…说不了吗?”
刚才在百香楼,一直都是裴文瑾照顾着那个小姑娘,剥虾夹菜挑鱼刺,基本没让她亲自动过手,当个祖宗似的伺候着。
肖寸心调侃过她几句娇纵,裴文瑾太过宠她,后者只是淡笑道:哪儿有。
下意识的关心可见他对那个姑娘的珍视。其实仔细看来,二人年纪虽差了不小,眉眼处却有一点点相似,沈君铎猜她应该是裴文瑾的某个亲人。
果不其然,裴文瑾叹道:“她是我家里的一个妹妹,刚满十五。从小天资聪慧,可惜…生来就是个修闭口禅的。”他看着沈君铎,略带歉意:“她身世不好,我这个当哥哥的总是忍不下心好好管教,她脾气是过了点,但心眼不坏,若有冒犯请您见谅。”
沈君铎点点头,眉目微沉:“倒是没有那么小气。只是感觉那么清秀大气的一个姑娘,不该是那么沉闷的形象,实乃天妒。”
裴文瑾笑笑,闲聊似的问他:“那日见你腿上有伤,如今可是好了?”
沈君铎淡淡道:“我师父手下有个医术高超的随侍,再连着修养了一个多月,怎么也该好了。你呢?听你说旧伤复发,是怎么伤到的?很严重吗?”
“我小时候身体就不算太好,屠晚城那次受了伤,伤了根本…眼下都十年了,顽疾罢了,不严重,就是有点折腾人。”裴文瑾毫不在意的说道。
“若有需要,可以让我师父的人给你看看,他擅长。”
裴文瑾笑笑:“不必麻烦了,小病,也懒得折腾。”
这算是委婉的拒绝,沈君铎也不好太过关心。看来即使是短暂合作,这个人也是下意识推拒着自己的,沈君铎迎着灯光,悄无声息的打量了他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