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九月。京城
“江小将军回来了!江小将军回来了!”
街巷里回荡着孩童奔走的欢声,连在后院的人都能隐约听到长街喧嚣。
小将军回来了?
贺元棠才拉开房门,看见月桂月桃早已在院外翘首以盼。
“走走走!月菊姑娘随军回来了,听说要进宫受赏呢!”月桂跑了进来,拉上贺元棠就走。
“当真?他们眼下到哪儿了?”
“该是快到宣德门了。”
几人从满庭芳侧门溜了出去,长街人群攒动,还未见到车马身影,撞击出的金甲之声带着踏踏蹄音已是撞入耳中。
秋风飒飒,卷起未扫的落叶尘土。
一匹高头大马率先进入眼帘,毛发流光如紫缎,甲胄相击,每一步都令人胆寒心颤。
晨曦恰到好处地照在银甲之上,鳞鳞泛着光,鲜红的披风与战旗猎猎作响。
主将按辔缓行,一手反握着红缨长枪。
这一定就是江小将军了。
贺元棠瞧着他乘的那匹马,颇有几分传说中飒露紫的流星飒沓,与记忆之中的模样逐渐交叠吻合。众人亦追随他而去,逆光之下,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月菊姑娘在那儿呢!”月桂压着声音说道。
只见身后几步处,一位飒爽女将端坐白马,红衣带甲。
这便是月菊姑娘吗,仅在主将身后几位,想来亦是大功之人。
上能骑马定一方,又得盛帝赏识嘉奖,月菊姑娘还会回到满庭芳么。
“你也是圣上赏识之人呀,如今不也在满庭芳?小棠,莫非你要抛弃我们远走高飞吗?”
月桃喃喃道:“小棠有如此本事,满庭芳哪里是困得住她的地方。”
“那以后我们就将满庭芳开满全天下,四海的山川湖海鸟兽虫鱼,我们都可以一起去看。”
贺元棠握着二人的手,笑着说:“那苏掌柜可要好好夸夸我们。”
战马巍峨如山缓缓而去,人群目送着久未一见的盛景,行至宫门外。
北玄军英勇无畏,忠以示上,经年以来镇守边关,立功无数。今岁克戎狄数百,还我城池两座,签订止战之约供左右百姓休养生息。
盛帝诏将领回京领赏,特许战马介胄入城,允百姓两侧观礼。
北玄军上任主帅是三朝元老安国公,早已致仕归京,住在东街宁王府对街的院子里。
江家世代忠勇,在外护国数载,于内用情至深,几世几代皆是仅有主母,未有外室。盛朝百姓从小没少听闻江家的传说。
但江氏人丁稀薄,江无咎的父亲江将军战死后,夫人殉情。
传到这一辈,便只有江无咎一人。
“如此鹣鲽情深!”贺元棠新在月荷的话本里学到一句话:“江家的男儿能嫁吗?”
应当是能的。
骁勇善战为国效忠,比那些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公子强多了。
受帝后封赏后,宫中请了安国公、夫人王氏与归京将士同席。
江无咎还未走出宫门,长卿从一侧蹿了出来,说宁王殿下备了酒在满庭芳等他。
“几年没见,殿下的酒量可有长进?”
江无咎没忍住笑了笑,苦寒之地的酒烈,可非中原能比。
不过谁能想到一个整日泡在歌楼美酒里的纨绔浪荡,是一个饮一杯烈酒就倒的人呢?
-
满庭芳内,贺元棠到月茶姑娘的酒坊取了一坛“玉门”酒。
临走前月茶笑着问她:“小将军来了?”
“月茶姐姐怎么晓得的?”
贺元棠看着怀中一坛封着红纸的酒,离得远便闻着浓烈的香气,甚至烈得有些刺鼻。殿下平日多喝温和的清酒,今日特地叫她取这坛来,所以——
是江小将军也要来吧!
一想到此,她的脚步似乎变得轻快了些,不一会儿便到了后院盛景行住的院外。
指尖悬停在门前半寸,抬起又落下。
风过回廊,吹动她的裙摆,烛火忽明忽暗地将影子投在门扉,贺元棠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手还未触到木门,听见身后传来声响。
两个身形相仿的黑影映在她的影子两侧,“看你站半天儿了,怎么不进去?”
蓦然回首,见到盛景行带笑看着她,他身旁意气风发的人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在月色下也透着光。
全然不似白日所见的临阵威压,卸下盔甲的江无咎与恰似风华的少年郎别无二样。
“我叫江无咎,贺小娘子,久仰。”
江无咎冲她笑了笑。
久仰?
“走了,眼睛都要粘在人身上了。”
盛景行宽袍广袖,擦身而过,迈步进了小院。
江无咎则是束袖挽发,长腿跨进院门。
贺元棠看着二人截然不同的背影,抱着酒坛跟在后面进了小院。
凉亭的晚风时而吹熄一二烛火,几碟小菜在桌中已候多时。
贺元棠添了烛火,抬脚准备离开,悄悄抬眸看了江无咎一眼。
白袍银甲、挽袖束发、骏马长枪,都与记忆中的人对上了,会是他么?若非他,又会是谁?
还会是谁?
不知二人可要商谈机要之事,若非如此,能不能让她留下。
她又抬眼瞟盛景行。
这人面无表情,似是全然不记得上回说过的话,只道:“今日没有别的事了?”
贺元棠刚要开口,又被他抢了先。
“没有那便回去吧。”
“啊?”
她发出一声疑问,江无咎哈哈笑起来:“贺小娘子,今日的酒烈得很,改日再叫你一同喝酒如何?”
她叹了口气,点头应声后正要离开,一道声音又传来:
“等等。”
贺元棠歪着头看他,“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你不必过来了。”
嗯?
平时她也不会在晚上来呀,莫名其妙。
她还想问些什么,盛景行清了清嗓子,赶她走了。
渐渐秋深,夜里开始有几分凉意,她迈出院门,听见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明显是憋了好久笑出来的。
“怎么三殿下,几年不见,您这酒量还是一杯倒?”
江无咎起身抓了酒坛,拉开酒塞,顷刻浓香四溢。
将两只陶碗分放在二人身前,江无咎想了想,给对座的人换成了精致的瓷杯。
“就用这个。”盛景行不由分说地拿回陶碗,见眼前人满上两碗,一脚跨在石凳上。
“干!”
江无咎豪爽地与他碰碗,发出清脆声响,酒险些洒了出去。
“诶,这好酒可洒不得。”他护着碗转回胳膊一饮而尽,“我干了,你随意啊。”
说话间又给自己满上一碗,“好酒啊!玉门就是这个味道,我带些回去让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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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弟兄们也尝尝。”
“你悠着些。”
江无咎走到他身侧坐下,一手揽着他的肩,将头靠在上面:“你别舍不得,我们三殿下家财万贯,几坛酒还是能赏我喝的吧。”
盛景行抬起碗与他碰了碰,上次喝玉门酒,也是他们仨一起,不过那时大皇兄还在。
他与陆伯之那是一碗就倒,最后是皇兄和无咎一人一个,将他们背回去。
盛景行强咽了一口辛辣刺喉的酒,苦涩地笑了笑。
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一碗接一碗,月上三更,酒已见底。二人相互依靠着,歪歪斜斜地坐在院中凉亭。
“不喝了不喝了,我扶你回房休息,祖父祖母还等我回家呢,改日再来找你。”
江无咎撑起来,搭着他的胳膊,将人扶到房中软榻上。
“喝成这样,你可别吐了。”
江无咎摸了摸水壶,还是温的,给他倒了一杯放在床头,拉上门去叫长卿。
“小长卿,我得回去了,你家殿下喝得不少,煮碗醒酒茶备着哦,有什么事叫我。”他拍了拍长卿,除了面色红润了些,身上有些酒气,步伐稳重,丝毫没有醉酒的感觉。
“将军不然也在此歇下,明日一早我送您回去?”
江无咎摇摇头,“那明日你得在这见到我祖母了。”
长卿想到王夫人的模样,害怕得缩了缩脖子,只问:“殿下今日饮了多少酒?”
江无咎伸出两个指头,笑道:“有些长进。”
-
贺元棠回到房中才想起来,把陆伯之交代的与江小将军比身高的事情全然抛之脑后了,不过陆伯之与殿下差不多高,江无咎又比殿下高一些。
那他该是比陆伯之更高的。
躺在床上正要睡着,有人在外轻声敲门。
“小棠,你睡了吗?”
“长卿?怎么了?”她披上外衫拉开房门,“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长卿说,要给殿下煮一壶醒酒的茶,可是月仙姑娘已经歇下了,他思来想去只有贺元棠有这本事,才来叨扰。
煮醒酒汤还要什么本事?不对,醒酒茶是什么?饮酒之后可是不能饮茶的。
长卿嘿嘿一笑,“这是专治醉玉门酒的人熬的茶,说是茶,实则只是色如醇茶的解酒药罢了。”
“殿下还能喝醉?”她怀疑了自己几分,“还是说小将军醉了?”
“是殿下……”
她简直瞪大了眼睛,殿下还能喝醉?假的吧,她不信。
“不过殿下说了让我今晚不必再去,我这……”
长卿连忙把药草搬进来,“殿下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会喝醉罢了。”
“那我如今上赶着去是在?”
“哎哟我这不是没办法了么,小棠你就帮我一下,我还得去把江将军送回府呢,你在那儿守一会,等我送了江将军,马上回来换你。”
长卿合十双手作揖,表示殿下一定不会醒的。这样一来她好他也好。
贺元棠终于点头后,他丢下钥匙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照着方子熬好了醒酒茶,贺元棠打了个呵欠,拢了拢外衫向那间最好的院子走去。
最好是给你送完了以后就赶快让我回来睡觉好吗?
贺元棠心里嘀咕着,怎么也不会想到,宁王殿下不仅醉得不省人事,还从软榻跌在了地上。
一同跌在地上的,还有一只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