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连下了两场,将皇城盖上一层白被子,喝过腊八粥,没几天就是年。
年根底下,小太监们骑在梯子上,往各处门楣下贴常新纸。
大红的纸上剪出花纹,正中剪出诸如“延年益寿”、“福禄寿喜”、“吉祥如意”等吉利话。
民间也叫挂钱、门旗的。
贴好的常新纸红彤彤的连成一片,映的雪地里都粉红一片。
宫里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各处都忙着掸尘、安灯、挂春条、祭灶。
忙得脚打后脑勺,面对面见了,还要笑着请个安。
只乾清宫气氛不太好。
温棉去上茶时,皇上刚召见完太医,眉宇一片忧色。
冬日天光也冷,透过明纸照进来,衬得皇帝的面庞更冷几分。
郭玉祥接过温棉托盘上的茶盏,道:“主子爷且宽心,太后娘娘只是偶感风寒,过不了几日,定会好的。”
昭炎帝只慢慢吃茶,并不接话,见温棉正要退下去,他叫住她:“温棉,你是汉军旗包衣?”
温棉点头应是。
昭炎帝问道:“汉人过年,都是怎么过的?”
温棉心道,方才不还在担心太后凤体是否安康,现在就在问汉人如何过年,怎么话题转变的这么快?
说实话,她想不起来在这里时温家是怎么过年,只记得温棉小小年纪就进了宫,从此被打骂欺辱就成了常事儿。
可若说自己前世是怎么过年,温棉记忆犹新。
她垂下眼睛,声音平缓。
“一到过年,家里所有亲戚都会聚在一起,我……奴才阿玛和叔父还会下厨做饭,奴才兄弟姐妹们,围着桌子一起包饺子,一边包一边说笑。”
郭玉祥吃了一惊,慢说他,昭炎帝都吃了一惊:“你阿玛还会下厨做饭?”
想到家人,温棉微微一笑。
“是,叔父的手艺最好,阿玛就洗菜、摘菜,额涅和婶婶擀饺子皮。
奶奶,就是郭罗妈妈,也在厨房炒菜,奴才和兄弟姐妹们要是包饺子包累了,就跑到厨房去,围着郭罗妈妈。
郭罗妈妈一边骂我们嘴馋,一边扯个鸡腿,或者舀一勺油炸花生米,喂给我们吃。
吃完饭,还要放烟花炮仗,有年哥哥放了一个炮,炸到茅坑里了,被叔父提溜起来好一顿揍。
哥哥说‘人家大过年都不兴打孩子’,叔父就说‘咱爷俩今日断绝父子关系,你不做我儿子了,我打你自然不算打孩子’。
叔父打哥哥,郭罗妈妈就打叔父,在院子里跑成一团。”
昭炎帝有些听住了,她的话语好像飘到空中,变成一副画卷徐徐展开,画中是一个贫苦,但和睦可乐的家庭。
吵吵闹闹,忙忙碌碌,热气腾腾的白烟围绕着家人。
万家灯火里,有她家的一盏。
他想听听温棉现在的心声,可她一直垂着眼皮,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作罢。
一想到晚上大宴又要佛爷似的坐两三个时辰,听一耳朵熙熙攘攘的声音,他便不由的烦躁。
温棉见皇帝已然问完了话,擎等着他叫去,上头不发话,她自己倒不好走。
等回到茶房,想必桃仁、砂仁、果子早就烘香了,还有糖瓜。
祭灶那日小邓子托他干爹的福,拿了一兜子糖瓜,甜得糊嘴。
果仁糖瓜嚼它一嘴,满口香甜。
昭炎帝这回听见她的心声了,微微一哂。
倒底年纪还小,还是个孩子呢,只知道憨吃憨玩。
如若三十晚宴把她带上,嘈杂虚伪之中听听她的声音,必定好玩。
这么想着,他也便开口了:“三十便由你随侍罢。”
郭玉祥一听,嗳哟一声:“姑娘好大福气,还不快谢恩?”
宫里能随侍主子,尤其能在大宴上随侍主子的,无不是得脸有体面的大丫头。
这丫头才来乾清宫不到三月,竟不知哪里来的这段大福,能跟在万岁爷身后伺候了。
见她呆愣愣的样子,定是欢喜傻了吧。
欢喜?
昭炎帝听到郭玉祥的心声后,在心里冷哼。
什么欢喜什么谢恩?
这妮子在心里骂他呢!
「什么鬼?为什么要我去加班?大过年的不得闲,得站岗了,一站站两三个时辰……
唉,我可怜的腿啊,自从跟了我,你就没过过好日子啊……」
“咳……”
昭炎帝轻嗽了一下,方才压下翘起的嘴角。
他没选错人,大年三十这丫头必须随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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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丹陛上早就支起了万寿灯。
几丈高的灯杆立在汉白玉石座中,上垂挂着灯联。
八面巨大的绣画联幅从灯杆顶部垂泻而下,上面绣着“万国咸宁”、“太平有象”、“五谷丰登”等吉祥文字。
顶端灯楼是一个八角亭子似的模样,上饰云冠与金龙。
万寿灯自腊月二十四竖好后,每晚都要点亮数个时辰。
在三十这日更是要亮一夜,直至元旦天明,寓意“光照万年,守岁迎福”。
再加上紫禁城其他各处宫灯、花灯、廊檐灯,整个除夕夜,皇城亮如白昼。
昭炎帝先是在乾清宫和宗亲王爷等人用完年夜饭,然后前往慈宁宫。
太后、宫妃、宗亲家眷都在慈宁宫呢。
年轻的王妃们见了皇帝,忙起身避让,太后拦住了,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你们坐。”
皇帝坐到太后身边,先是恭敬地敬了太后三杯酒。
太后笑得和煦,一一喝了。
温棉站桩似的站在昭炎帝身后,眼睛余光瞥过桌上。
皇帝面前是一张金龙大宴桌,上面摆了九路各色吃食,零零杂杂共计一百单九样。
糟笋脍鸭子、莲子八宝鸭、玉兰片狍肉、蘑菇炖鸡……
管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全都齐聚在这桌上了。
皇帝方才是在乾清宫吃过才来的,就是有个弥勒佛肚子,如今哪里还吃得下?
可宫里排场却不能少,罪过可惜四字倒顾不得了。
温棉环顾四周,心道什么山珍海味都有了,怎么不见饺子?
过年没有饺子,那还叫过年么?
昭炎帝见这丫头看了一圈珍馐,心里最惦记的却是煮饽饽,心说一个煮饽饽,值当这么惦念?
“张,把这个粥给你们主子送去。”
太后叫自己跟前的太监张玉顺,转头对皇帝道:“皇帝年轻,也要爱惜身子,方才在乾清宫和宗亲们没少喝吧?这燕窝最是滋补的,你喝一碗。”
侍膳太监们上前接过张玉顺手里的白瓷盖盅,一丝不苟地验毒,过了一会,这粥才来到皇帝面前。
因为用足了火腿、鸭油和高汤,粥底金黄油亮,琥珀似的油润光泽。
洁白晶莹的燕窝丝、深红的火腿粒、褐色的香菇丁、嫩黄的笋尖、翠绿的青豆……
五颜六色聚在一起,看着就叫人喜欢。
昭炎帝舀了一勺,慢慢吃了。
从前他和汗阿玛打天下时,额涅就总做粥给他们吃。
这粥难得勾起了他一点温情的回忆。
太后见皇帝面色渐舒,笑道:“不赖吧?这燕窝是宝禄送来的,难为他还记挂着我。”
宝禄是闽浙总督多尔济的儿子,太后的侄子。
昭炎帝只慢慢喝粥,并不搭话,耳朵竖起来,听温棉在想什么。
「燕窝,燕子嘴里吐出来的口水,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昭炎帝登时一愣。
舀着粥的手一僵。
这丫头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光想着饽饽吃,岂不知燕窝比饽饽要名贵百倍千倍?
太后见皇帝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
“皇帝一年劳碌,敬妃,你们很该给你们主子敬一杯。”
敬妃忙站起来,然后便是几个潜邸便在的老人站起来,几人一起恭贺除岁。
皇帝饮了她们的酒,又与太后敬了酒。
宫妃们敬完酒坐下,吃完一杯酒,宴上氛围也松快热闹了些。
逢过年的好时节,淑妃的禁足解了,娴妃也没有计较之前淑妃那般为难她的事。
两人相对而坐,笑盈盈的,看着跟亲姐俩似的。
敬妃坐在一旁,先笑了一下:“才我和娴妹妹说起,说今晚大宴,你最喜欢热闹,必来的。娴妹妹还说你禁足在宫里,怕是正不自在呢,等宴散了咱们再去瞧你。我说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万岁必定慈悲,放你出来,咱们姐妹也好说说话。”
淑妃笑道:“难为娴姐姐还记挂着我。”
娴妃轻轻一笑:“长远不见妹妹,妹妹清减了,到底是万岁爷记挂着妹妹。”
淑妃脸一僵,她禁足才解,旗袍来不及做新的,穿的都是旧年的旗袍改的,宽宽大大不合身。
再者,万岁是个冷情冷心的人,连先皇后故去都没流一滴泪,大儿子夭折也不过一句“知道了”。
皇帝管理宫里的女人和管理军营的丘八一样,哪里还会记挂她?
娴妃这话不是成心寒碜她么?
到底是宫里的女人,肚里打仗的一把好手,淑妃心里几乎要把银牙咬碎,面上却笑得如沐春风。
“娴姐姐,之前都是我年轻不懂事,听风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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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雨,倒委屈了姐姐,如今姐姐管理宫务,定比我强上百倍。主子爷,奴才实在愧对娴姐姐,主子还是再罚奴才一遭吧。”
昭炎帝道:“成,你再去抄一遍宫规。”
淑妃的脸一下子白了。
娴妃还没乐出声,便听上头皇帝道:“娴妃、敬妃,你二人也同抄一遍。”
听皇帝的话音,倒像是有火气,三妃栽烛般跪下去,大宴霎时静了。
韶乐自乾清宫那边传来,慈宁宫火炉里的银霜炭“毕剥”的响。
太后温厚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她们虽蠢笨,到底是伺候了你多年的老人,你要是嫌她们不好,等开春选秀,选几个好的进来,皇帝三年前免了选秀,这次再免,可就不合规矩了。”
说着,示意敬娴淑三妃起来。
昭炎帝目光掠过席间屏息的宫妃,淡淡道:“选吧,正好宗亲里未成婚的子弟多,一气儿给他们指了福晋才好。不过很不必往宫里送,朕身边不缺奴才。”
太后一窒,皇帝这意思是,又不往宫里选人?
“我看你今夜总是不受用,谁惹你不高兴了?”
昭炎帝执壶亲自为太后添了热奶/子:“儿子连累额涅操心,还请额涅恕罪,年前两淮盐税被盗,至今还没逮到贼人,今早军机处收到督办的折子,言说恐与前朝余孽有关,儿子心里实在放不下,现下身虽在这里,心却想着军机处,倒扫了额涅的兴致。”
太后道:“原是如此,那皇帝快去罢。”
昭炎帝单膝跪下行了一礼,告罪一声,方转身离去。
温棉腹诽道:什么政事,就是不耐烦和娘老婆说话,才借口工作忙,几千年了,男人的理由就没有进化过吗?
昭炎帝差点被气到,心道她懂什么?
他要是再不找借口走,太后就要他当即表态把她家的侄女纳进宫了。
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慈宁宫顿时被一股失落笼罩。
难得见一回皇帝,这才多久,就走了。
皇帝这些年是越来越少翻牌子了,好像登上皇位后,便成了圣佛,一下子没了七情六欲似的。
既不进后宫,也不找乐子。
要不是皇帝积威甚重,前朝请皇帝保养身子的奏折能淹了乾清宫。
太后也担心这个,可招来皇帝近侍问吧,皇帝身边的人嘴紧得跟葫芦似的,半点问不出来。
问太医,太医说皇帝龙精虎猛,阳气过甚,没有半点问题。
且看皇帝龙行虎步、肩宽背阔,打起布库来拳拳生风,也不像有隐疾的样子。
可既没有问题,做什么十天半个月不进后宫,让他选秀也不选?
他这不选秀,家里想捧人都不知道怎么捧。
眼看敬妃没能生下阿哥,若是……
太后笑着和内眷们说话,心却在想旁的事。
/
昭炎帝并未折返乾清宫,两淮盐税盗案的主犯早已锁拿归案,此刻殿内宗亲们酒兴正酣,他实在不耐那觥筹交错。
他脚步一转,往西二长街上去了。
温棉跟着皇帝后面,唰得一下被冷风扑了一脸,拱肩缩背的,心中把皇帝骂了千万遍。
好好的暖和地方不待,非要出去找罪受,踩着冰滑上一跤就好了。
郭玉祥躬成虾米,小步紧随着。
见皇帝脚步一转,是往御花园的方向,忙急声道:“主子爷,这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若龙体有个什么,就是把奴才杀十次头也不够赎罪的,奴才这就传御辇来,劳您多等一会子。”
“啰唣什么。”
昭炎帝信步而行,四开叉海水江崖纹随着脚步迈动,在灯光下波光粼粼。
郭玉祥急得喉头发紧:“这么冷的天,主子爷好歹穿件厚衣裳再去。”
昭炎帝头也不回,声音混着呵出的白气:“热烘烘的,穿什么。”
他是马背上挣杀出的帝王,筋骨强健,素来畏热耐寒。
再说了,他身上穿着石青缂丝天马皮团龙袍,脚上是漳绒串珠云头靴,再穿一件大毛衣裳,看上去跟熊似的。
郭玉祥却不敢真让皇帝这般走入寒风,怀里紧搂着一件明黄江绸黑狐皮端罩,追上去不是,不追更不是。
正两下为难间,一直静默随行的温棉适时伸出手。
“谙达不如交给我吧,我替万岁捧衣。”
郭玉祥如蒙大赦,忙将沉甸甸的大毛衣裳递过,追到皇帝跟前,试图再劝说几句,却被皇帝一眼神吓到,不敢多言了。
这狐皮毛锋出得好,根根分明,丰厚的皮毛尚存着殿内的暖意。
温棉见左右无人看她,将这件厚衣裳有意得抬高一点,刚好能挡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