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原应喧嚣的天香楼二层,此时却静得骇人。
不少酒客早已四散逃去,只剩一片杯盘狼藉。
红绡攥紧手中酒壶,被阴魂不散的纨绔子弟张欢一众,拦于一张桌案前,退无可退。
“红姑娘,”张欢一身锦衣华服,好整以暇地坐在她对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又替你爹来打酒?你说说,这天都快黑了,一水灵灵的姑娘家,卖完花馍,还得照顾长辈,多辛苦啊!若是……”
张欢说着,伸手抓向红绡手腕,却被灵巧避开。
他眼底一寒,转而拿过桌上酒壶,倒满一杯酒,递至红绡身前:
“红姑娘,你虽出身小门小户,可本公子愿许你正妻之位,到时用你家那闻喜花馍装点婚宴,岂不两全其美?之后,岳父大人想喝什么酒,自有家仆巴巴地奉上,又何须你抛头露面,继续奔波呢?”
“说起婚宴……”红绡反唇相讥,“昨日顺天府家嬷嬷来取并蒂花开喜馍时,还同父亲感慨,张侍郎百般斡旋,才为您与兵部尚书千金定下婚约。听说,尚书大人最是疼爱这位独女了,要是今日之事传出……小女子不知,侍郎大人是否会再次将您软禁府内,家法处置,以保仕途啊?”
谎言被戳穿,张欢彻底失去耐心,猛地将酒杯砸下,气急败坏:
“红绡,本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拂了我的颜面!今日就是把你绑了,做了外室,一切木已成舟,那老家伙又能如何?他们不都是三妻四妾,怎得非要小爷我不得痛快!”
话音落下,张欢起身向红绡逼近,抬手去抓她的手臂,动作蛮横。
红绡不过裙裾微晃,不动声色间,一小片尖锐的酒壶碎片自足尖踢出,不偏不倚滑至张欢脚下……
张欢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狼狈不堪。
“哎呀!”红绡故作惊讶,“张公子,即便心中有愧,也不必行此大礼啊!小女子可不敢当呀。”
“邪了门了!”
张欢一边破口大骂着,一边自地上爬起。
“小爷我就不信了!怎就次次近不了你的身!”
他随即向手下施以眼神,数名壮汉向红绡围来。
“都给我仔细着点!”张欢喝道,“不该碰的地方别碰!哪个敢不长眼,老子把他手剁了!”
此话一出,壮汉纷纷定在原地,彼此交换眼神,无所适从……
未及众人反应,红绡已悄无声息退至楼梯边缘,即将逃走。
“还愣着干嘛?别让人跑了!”张欢再次怒喝。
主子的怒骂犹如鞭笞,在场随从皆如梦初醒,不再犹豫,前仆后继,奔向红绡。
“嘶”的一声细响,一道肉眼难辨的透明水箭划过。
只是一瞬,追向红绡之人的脖颈间,皆绽开一条血色细线,应声倒地。
二层角落处,一身着朱红长袍,银发玉簪的男子,微微捻了捻手指,头也未回,自斟自饮。
张欢脖子僵硬地扭向角落,目中难掩惊骇:
“你……你是什么人?你可知,我……我是谁?刚刚老……我滑倒,也是你搞的鬼?”
男子置若罔闻,继续独饮。
见此人默不作声,自己又得以幸免,张欢站起身,勉强挺直脊背,继续道:
“家父乃当朝张侍郎。今日算你有眼色,未动本公子一根汗毛。看你这模样,混江湖的?本公子劝你,莫要逞英雄,这小丫头迟早……”
杯中酒尽,男子将空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张欢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男子缓缓转头,眼眸深邃如幽潭,红光微闪,转瞬即逝……
张欢表情凝固,重重跌坐在地:
“怪……怪物……怪物!”
随后,他连滚带爬,掠过楼梯口的红绡,逃窜不见。
红绡望向男子,亦是咽了咽口水,轻声道:
“多谢。”
而后小心翼翼,离开酒楼。
顺利脱身,走在热闹长街上的红绡,抚了抚胸前,轻呼出一口气。
想到方才那位煞神,威压着实骇人。不过,那人虽是满头鹤发,面容看起来倒是十分年轻,且棱角分明,颇为俊俏,也不知是如何保养的?
思及此处,男子眼泛红光的一幕,不禁浮现脑海……
红绡打了个寒战,望向手中酒壶,抱怨道:
“都怪你!一天不喝就要死要活的。还不准我显露武功。等你唯一的女儿出了事,看你还喝不喝得下去!”
红绡一边嘟囔,一边向家中走去。
酒楼之上,曾经的武林盟主——现如今的武林公敌,江逆雪,望着她的背影,眼底划过微光,唇角上扬。
次日一早,红绡与父亲尚未将今日的花馍蒸好,宅前已是门庭若市。
“不会是那烦人的张欢又带人来找茬儿吧?”
红绡凝眉,前去门口,自门缝向外瞄去……
不过一眼,她瞬间面色煞白,背靠大门,又确认一下门栓是否牢靠,随即跺脚:
“我怎得吓蠢了,这门也挡不住那煞神啊!”
她慌忙跑回院中。
红绡父亲,红同昌,正将一个个花馍放入蒸笼。
她抱起父亲胳膊,焦急不已:
“爹,别瞎忙活了!快跑吧!”
“那纨绔又斗不过你。”红同昌依旧慢悠悠地向蒸屉中摆放着花馍,“这般小事,哪有赚钱重要?今日还有一些大主顾前来取……”
“命都快没了,要银子还有何用?”红绡拽着红同昌,“不是张欢,是个红衣白发的高手。还是高手中的高手!‘咻’的一下,化酒为箭,排排倒那种!你就听我的吧!”
闻言,红同昌停下手中动作,略一思忖,向门口望去。
他将手臂自女儿手中挣脱,走到门前,迟疑片刻,将大门打开。
江逆雪静立于不远处,示意身后雇佣的小厮,将一只只沉重红箱,抬入院内。
“在下,”江逆雪微顿一瞬,“江寒。生母,岳氏。两家曾指腹为婚,伯父,可曾记得?”
红同昌望向来人,目光踌躇,垂首不语。
“什么指腹为婚?”红绡快步跑至门外,“爹,为何你从未向我提及?”
她转头看向江逆雪,颇为不甘:
“你虽然保养得不错,可头发都白了,年岁必定不小,还妄想老牛吃嫩草?即便你武功盖世,我也宁死不屈!”
江逆雪看着一脸恼怒的红绡,冷笑一声:
“昨日得我出手相救,岂是一句‘多谢’了事?即便没有婚约,以身相许,亦是理所应当。”
“既是指腹为婚,”他继续道,“你我年岁,自是相差无几。昨日见你在酒楼,可是伶俐的很,为何一夜过后……竟变得迟钝了?”
“你……”红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自知不是对手,强压怒意,看向红同昌,咬牙道,“爹,你真要我嫁给这素昧平生之人吗?”
红同昌眼神躲闪,依旧不语。
父女僵持间,江逆雪已径直走入院中,吩咐小厮将聘礼打开。
红箱一一开启,一箱箱金锭与珠宝玉石,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外看客皆抻长脖子,簇拥张望,交头接耳,啧啧称叹。
红同昌亦是忽而回身,望向院中的金色洪流,双目渐渐扩张……
红绡见状,顿感不妙,拉着红同昌衣袖小声道:
“爹!你就算见钱眼开,也不能卖女儿啊!你……”
红同昌眉眼一耷拉,拍了拍红绡的手:
“是啊……”
他拉着红绡,缓缓向院中走去,随即两眼一亮,冲向江逆雪……
江逆雪目露戒备,却见红同昌握起他的双手,满脸堆笑:
“贤婿啊!当年之事,老夫可是历历在目,怎会忘记呢?小女不才,得贤婿青眼,老夫荣幸之至。关于婚礼之事,不如进屋商议?”
红绡瞠目结舌,呆愣原地,看着二人步入正厅……
待重关院门,人群散去,她已整理好行囊,翻墙出院。
“绡儿,怎得这般顽皮,自己家不走正门,翻墙作甚啊?”
红同昌携江逆雪,早已候在墙外。
红同昌笑着向江逆雪解释:
“贤侄啊,这孩子就这性情,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江逆雪唇角微勾,并未出声。
红绡没想到,自己亲爹竟是见利忘义,连亲生女儿都能出卖……满眼失望,悲愤难抑……
入夜,万籁俱寂。
江逆雪被红同昌安顿至偏院客居。
可即便如此……以红绡的武功,在这二人眼皮下逃离,却是毫无可能。
她辗转反侧,气愤不已,正另想法子……
一个鬼鬼祟祟的佝偻身影,自窗外一闪而过。
房门悄然被推开,一个看起来……似乎背着大包小包的黑影,蹑手蹑脚,潜入房中……
红绡自黑影身后闪出,以匕首相抵:
“哪来的贼子?竟敢偷到此处?”
黑影瞬间一僵,小声开口:
“绡儿,是爹。”
听出红同昌的声音,红绡收起匕首,不悦道:
“爹?你又想做什么?”
红同昌做出噤声手势,随后指了指偏院,声音压得更低:
“那位,惹不起。”
他又指了指院外,继续道:
“爹这便带你离开。”
于是,父女二人于家中逾墙而逃。
已是宵禁,夜色微凉。
“爹,你都带了些什么?”红绡一边以轻功越过一处处屋檐,一边回头询问,“以你的功夫,怎么比我还慢了不少?”
红同昌一边追赶女儿,一边回道:
“当然是必须之物。不然我们父女二人喝西北风不成?”
红绡了然,继续向城门飞身而去。
不久后,二人抵达城门。
红绡抬头,望向几十米高的城墙,询问红同昌:
“爹,你背着这般重物,可能顺利攀墙?”
红同昌又将包裹往身上拽了拽,自信一笑:
“小看爹了不是,爹当年可是……”
正说着,却见红绡已飞身而上,须臾间,消失于视线。
红同昌见状,亦是纵身一跃,转眼落入城墙之上,刚要继续回顾往昔,却见脚边四下,皆是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守城士兵……
“绡儿,你这下手也太……”
待他抬头,当即顿住,包裹跌落在地,散落一地金锭。
“岳父大人,无需忧心。”江逆雪轻抚过被点穴定身的红绡鬓发,声音沉静无波,“这些兵卒,不过被点了睡穴,下手不重,一刻钟后,便可转醒。”
他上前一步,揽上红绡的腰,轻笑出声:
“您与绡儿,可是因婚期将至,兴奋难眠,故而夜游?时辰不早了,二位……该随小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