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永宁对弈
三日后的酉时·永宁寺后山
夕阳西沉,将终南山的轮廓镀上一层暗金。永宁寺的晚钟悠悠响起,惊起林间倦鸟。
后山这处观景亭已废弃多年,四根红漆柱子斑驳剥落,石桌石凳上满是青苔。但今日,石桌却被仔细擦拭过,上面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子纵横交错,已至中盘。
李昱先到了。
他今日未着劲装,而是换了一身月白深衣,外罩淡青色半臂,墨发用一根乌木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书卷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星般明亮,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他独自坐在亭中,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黑子,目光落在棋盘上,却并未落子。
山下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
崔湛踏着石阶而上,白衣胜雪,袖口以银线绣着流云纹。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到亭中景象,脚步微顿。
“李公子好雅兴。”
李昱抬眼,微微一笑:“等人无聊,便摆了一局。崔公子可愿手谈一局?”
崔湛走进亭中,将食盒放在石凳上,目光扫过棋局:“李公子这开局,倒是凌厉。”
棋盘上,黑子攻势如潮,已将白棋逼至一角。但白棋虽处守势,阵型却坚实稳固,暗藏反击之势。
“不如我们接着这局下?”李昱将棋罐推到崔湛面前,“崔公子执白。”
崔湛坐下,拈起一枚白子,审视棋局片刻,轻轻落在一处不起眼的位置。
李昱眼神一凝。
这一子看似无关紧要,却将白棋几处孤子隐隐连成一片,原本的死棋竟有了活气。
“好棋。”李昱赞道,随即落下一枚黑子,继续施压。
两人你来我往,落子声清脆,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暮色渐浓,李昱从袖中取出一枚夜明珠置于桌角,柔和的光晕照亮了棋盘。
“崔公子不问名单的事?”李昱落下一子,忽然开口。
“李公子若拿到了,自然会给我。”崔湛的视线仍落在棋盘上,“若没拿到,问了也无用。”
“倒是有趣。”李昱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放在棋盘边,“十三个人,姓名、年龄、籍贯、何时入的晋王府,都在上面。其中五人,是边军退役的老兵,手上至少有十条人命。”
崔湛终于抬眼,看向那卷纸,却没有立即去拿。
“李公子用了三天就查到这些,李家的情报网果然名不虚传。”
“比不上崔公子。”李昱笑了笑,“我查到这些人的同时,也查到崔公子这三天可没闲着——崔家在西域的三支商队突然改了路线,绕开了晋王控制的几个关口。崔公子这是准备断晋王的财路?”
崔湛落下一子,声音平静:“既然要联手,总得做点什么。晋王在河西走廊有六处货栈,专门收购西域货物,再转卖中原。断了他的货源,他的资金链就会出问题。”
李昱挑眉:“崔公子动作够快。”
“彼此彼此。”崔湛终于拿起那卷名单,展开细看。
纸上是工整的小楷,记录详实。十三个人,七个来自陇右,三个来自河北,两个来自江南,还有一个竟是长安本地人。他们加入晋王府的时间跨度五年,最早的八年前就进了铁鹰卫。
“这些人现在在哪?”崔湛问。
“终南山。”李昱指向西边,“晋王在终南山北麓有个庄子,明面上是避暑别院,实际上是铁鹰卫的训练营地。这十三个人,昨夜都回了营地。”
崔湛将名单收起:“李公子打算如何?”
“崔公子既然断了晋王的财路,那我就断他的人。”李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十三个人,不能留。他们知道太多,活着就是隐患。”
“在晋王的营地里杀人,不容易。”
“所以需要崔公子帮忙。”李昱又落下一子,“三日后,晋王会去庄子‘避暑’。按照惯例,他会带一半护卫,营地留守一半。那晚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崔湛沉默片刻:“李公子要我做什么?”
“崔家擅长水路,终南山下的沣河,可通小船。”李昱指着棋盘,用棋子摆出地形,“从沣河逆流而上,有一处浅滩,距晋王营地不到三里。我需要崔公子准备三条快船,二十名好手,子时在浅滩接应。”
“接应谁?”
“我和我的人。”李昱看着崔湛,“我会带十五个人潜入营地,解决那十三人,然后从后山撤到沣河。崔公子的人只需在浅滩等候,接我们上船,顺流而下,天亮前就能回到长安。”
计划听起来可行,但风险极大。
“李公子亲自去?”崔湛问。
“有些事,交给别人不放心。”李昱淡淡道,“况且,我也想亲眼看看,晋王的铁鹰卫到底有多大本事。”
崔湛盯着棋盘,忽然落下一子。
这一子落下,原本被压制白棋突然反扑,几处看似无关的棋子连成一片,形成合围之势,竟将黑棋的一条大龙困住。
李昱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崔公子好手段,这局是我输了。”
“棋局如战局,有时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崔湛将棋子一颗颗收回罐中,“李公子的计划,我同意了。船和人,我会准备好。但有两个条件。”
“请讲。”
“第一,行动那晚,我要一起去。”
李昱皱眉:“崔公子不必涉险。”
“我必须去。”崔湛语气坚决,“李公子若在晋王营地出事,李家会以为是崔家设的局。同样,若我的人接应时出了差错,崔家也会怀疑李家。既然要联手,就从第一次行动开始,同进同退。”
李昱深深看了他一眼:“好。第二呢?”
“第二,行动之后,无论成败,我们都要立刻面圣。”崔湛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回罐中,“晋王私蓄死士、袭击漕船、陷害朝臣,这些罪名足够让圣上动怒。但必须一击致命,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
李昱点头:“正合我意。我手里还有晋王与突厥部落往来的信件,足够定他通敌之罪。”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意。
“那么,”李昱伸出手,“合作愉快。”
崔湛握住他的手,这一次没有犹豫:“同进同退。”
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温热。那是信任的温度,也是决心的温度。
“崔公子带了什么?”李昱松开手,看向食盒。
“一点酒菜。”崔湛打开食盒,取出两壶酒、四样小菜,“既然要联手,总该喝一杯。”
酒是江南的梨花白,菜是简单的卤牛肉、拌笋丝、煎豆腐、炸花生。两人就在这荒山废亭中对坐,以石为桌,以月为灯,举杯对饮。
第一杯酒,敬合作。
第二杯酒,敬对手。
第三杯酒下肚时,李昱忽然问:“崔公子,若没有晋王,你我此刻应该还在斗得你死我活吧?”
崔湛斟酒的手顿了顿:“也许。”
“那你觉得,是我们联手对付晋王难,还是我们两家和解难?”
“都难。”崔湛将酒杯推过去,“但前者是为求生,不得不为。后者是为求存,需要时机。”
李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崔公子说话总是这么滴水不漏。”
“实话而已。”崔湛也饮尽杯中酒,“百年恩怨,不是一两件事就能化解的。但若能在对付晋王的过程中,找到共存之道,也未尝不是一条路。”
“共存之道...”李昱重复这四个字,忽然笑了,“崔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共存?”
崔湛抬眼看他:“李公子又想要什么样的共存?”
四目相对,亭中忽然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凄厉而悠长。
“我要的共存,”李昱缓缓道,“是崔李两家不再互相倾轧,不再以消灭对方为目标。长安够大,天下更大,容得下两个世家。”
“然后呢?”崔湛问,“共存之后,是竞争还是合作?”
“既是竞争,也是合作。”李昱的目光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生意场上各凭本事,但若有外人来犯,便一致对外。就像现在。”
崔湛沉默良久,忽然举杯:“那就为这个‘一致对外’,再饮一杯。”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酒过三巡,夜色已深。山风渐起,吹得衣袂飘飞。
“该下山了。”李昱起身,“三日后,戌时三刻,沣河码头见。”
“等等。”崔湛叫住他,从食盒底层取出一个小包裹,“这个,给李公子。”
李昱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夜行衣,布料轻薄却坚韧,在月光下泛着暗蓝色光泽。衣角绣着一个极小的“崔”字,针脚细密。
“这是崔家特制的夜行衣,透气防水,寻常刀剑难伤。”崔湛淡淡道,“行动那晚,穿着这个。”
李昱摩挲着衣料,抬头看崔湛:“崔公子想得周到。”
“既然同进同退,自然要周全。”崔湛也站起身,“李公子回去时小心,山下或许有人盯着。”
“崔公子也是。”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在寺门前分开,各自消失在夜色中。
同一夜·崔府·西跨院
崔湛回到府中时,已是亥时末。
他没有回听雪轩,而是去了西跨院。崔七的伤已好了大半,正在院中慢慢走动,见崔湛进来,连忙行礼。
“公子。”
“伤怎么样了?”崔湛问。
“谢公子关心,好多了。”崔七活动了一下左臂,“只是还使不上大力气。”
“不急,慢慢养。”崔湛走进厢房,示意崔七坐下,“有件事要你去办。”
“公子请吩咐。”
“三日后,我需要二十个人,要水性好、功夫硬、嘴巴严的。”崔湛低声道,“准备三条快船,戌时三刻在沣河码头待命。”
崔七神色一凛:“公子,这是要...”
“去做事,别多问。”崔湛从袖中取出一张草图,上面画着沣河地形,“在这个位置接应。记住,子时必须到,多一刻少一刻都不行。”
崔七接过草图,仔细看了一遍,重重点头:“公子放心,我一定办好。”
“还有,”崔湛顿了顿,“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要告诉第三个人。连老爷那边,也暂时瞒着。”
崔七睁大眼睛:“连老爷也...”
“事成之后,我自会向父亲禀报。”崔湛拍拍他的肩,“但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属下明白。”
崔湛走出厢房,夜风吹来,带着早春的寒意。
他抬头望月,心中盘算着三日后的事。
风险很大,但必须做。晋王已经出手,若再不反击,崔李两家只会被他逐个击破。
只是他没想到,李昱会提出那样的“共存之道”。
既是竞争,也是合作。
崔湛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李昱之,倒是有趣。
同一夜·李府·东院
李昱回到府中时,李清照正在他书房里等着。
十七岁的少女一袭鹅黄襦裙,头发梳成双环髻,眉眼间有三分像李昱,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灵动。她手里拿着一卷账本,见哥哥回来,连忙起身。
“兄长,你可回来了。”李清照迎上来,“父亲让你回来就去见他。”
“这么晚了,父亲还没睡?”李昱解下披风。
“在书房等着呢,脸色不太好。”李清照压低声音,“听说你今天去见崔湛了?父亲很生气。”
李昱笑了笑:“意料之中。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见父亲。”
“兄长,”李清照叫住他,“你真的要和崔家联手?”
“你觉得不该?”
李清照咬咬嘴唇:“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崔家毕竟是我们世仇,万一他们背后捅刀子...”
“那就看谁刀更快了。”李昱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放心,兄长有分寸。”
他走向父亲的书房,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李弘正在看书,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回来了?”
“父亲。”李昱行礼。
“坐。”李弘放下书卷,抬眼看他,“听说你去见了崔湛?”
“是。”
“谈得如何?”
“暂时联手,对付晋王。”李昱直言不讳,“三日后有一次行动,若能成功,晋王必倒。”
李弘沉默片刻:“你相信崔湛?”
“不信。”李昱摇头,“但我相信利益。现在晋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崔家需要李家,李家也需要崔家。这个联盟,至少在对晋王的时候是稳固的。”
“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李昱顿了顿,“父亲,崔湛今天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共存之道。”
李弘挑眉:“你怎么回答?”
“我说,长安够大,天下更大,容得下两个世家。”李昱直视父亲,“生意场上各凭本事,但若有外人来犯,便一致对外。”
李弘盯着儿子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
“你比你父亲有魄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百年恩怨,说起来是血海深仇。但你可知,我们和李家最初的仇,是怎么结下的?”
李昱摇头。
“七十年前,太宗皇帝在位时,崔家和李家的先祖同在户部为官。当时江南漕运改革,崔家先祖主张维持旧制,李家先祖主张推行新法。两人在朝堂上争执不下,最后太宗采纳了新法,崔家先祖因此被贬。”
李弘转过身:“这本是政见之争,但崔家先祖在离京途中遇袭身亡。崔家人认定是李家所为,从此结下血仇。后来两家在商场上又多次冲突,仇怨越结越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李昱皱眉:“父亲的意思是,最初的仇怨可能是个误会?”
“是不是误会,已经不重要了。”李弘摇头,“重要的是,这七十年里,两家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这些血债,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勾销的。”
“但若继续斗下去,只会让晋王这样的外人得利。”李昱沉声道,“父亲,崔湛有句话说得对——百年恩怨,不是一两件事就能化解的。但我们可以先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合作中慢慢重建信任。”
李弘走回书案前,坐下:“你有把握?”
“没有。”李昱诚实道,“但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否则,崔李两家都会被晋王吞掉。”
书房内陷入沉默。
烛火跳跃,在父子二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许久,李弘终于开口:“你要多少人?”
李昱眼睛一亮:“十五个,要最好的。”
“给你二十个。”李弘从抽屉里取出一枚令牌,扔给儿子,“这是调遣府中暗卫的令牌。三日后,你带他们去。但要记住——”
他盯着李昱的眼睛:“活着回来。”
李昱接过令牌,重重点头:“儿子明白。”
他退出书房,回到自己院落。李清照还在等他,见他出来,连忙问:“父亲答应了?”
“答应了。”李昱将令牌收好,“清照,三日后我若回不来...”
“不许说这种话!”李清照打断他,眼圈微红,“兄长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李昱笑了,拍拍妹妹的肩膀:“好,不说。你去休息吧,我还有事要准备。”
送走李清照,李昱独自坐在书房里,摊开终南山的地形图。
他的手指在图上移动,脑海中推演着每一个步骤。
潜入、杀人、撤退。
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而崔湛...他会在沣河接应吗?
李昱想起今晚亭中对饮时,崔湛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那人永远那么冷静,那么克制,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变色。
这样的对手,做盟友应该很可靠。
但李昱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不是不信任崔湛的能力,而是不信任这突如其来的“合作”。百年世仇,真的能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放下吗?
他将那套夜行衣拿出来,摊在桌上。衣料轻薄坚韧,确实是上等货。衣角的“崔”字绣得极精致,针脚细密,可见用心。
崔湛送他这个,是什么意思?
示好?还是另有深意?
李昱将夜行衣收起,决定不多想。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三日后,一切自见分晓。
晋王府·子时
晋王还未睡。
他站在王府最高的望楼上,俯瞰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刘文静垂手站在身后,禀报着今日的情报。
“...崔湛和李昱今日在永宁寺后山会面,待了一个时辰。我们的人不敢靠近,不知谈了什么。”
“一个时辰...”晋王眯起眼睛,“看来谈得不错。”
“王爷,要不要做点什么?万一他们真的联手...”
“让他们联。”晋王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铁鹰卫已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刘文静低声道,“按照王爷的吩咐,营地这几日加强了戒备,还故意放出风声,说王爷三日后要去庄子避暑。”
“很好。”晋王嘴角上扬,“那就看看,崔李两家第一次联手,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走到栏杆边,望向终南山的方向。
夜色中的山脉如巨兽匍匐,沉默而威严。
“崔湛,李昱...”晋王轻声自语,“本王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剑利,还是本王的网密。”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长安城的这一夜,许多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