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双华》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漕船血夜 开篇·子时三刻·汴河码头 残月如钩,悬在汴河黑沉沉的水面上,将粼粼波光映得惨白如骨。 崔七趴在湿冷的码头上,左肩的箭伤汩汩冒着血,浸透了粗布短打。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崔家三艘双层漕船正燃着熊熊大火,火光将半个河面染成猩红。喊杀声、惨叫声、金铁交击声混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在静夜里传出数里。 “管事...快走...”身边仅剩的年轻船工拽着他衣角,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崔七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右手撑起身体,一点点往码头旁的芦苇丛爬去。每挪一寸,箭伤就撕裂般剧痛,但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今晚的事报给公子。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切都还井然有序。 崔家这支船队刚从江南归来,满载着三千石上等粳米、五百匹苏绣,还有二十箱扬州漆器。按惯例,船队会在汴河码头停靠一夜,次日清晨卸货入仓。崔七作为此行管事,已跟了崔家十年,从未出过差池。 子时初,他正在头船舱房核对账目,忽闻舱外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人落水。 “谁?”崔七推门而出。 回答他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擦着他耳畔钉入舱壁。紧接着,数十道黑影从岸上、从水中、甚至从相邻的货船飞跃而至,动作迅捷如鬼魅。 “水匪!”有船工大喊。 但崔七立刻知道,这不是普通水匪。 这些人黑衣蒙面,配合默契,三人一组,攻守有度。他们不用常见的砍刀鱼叉,而是统一的制式横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那是百炼钢才有的寒芒。更关键的是,他们的战术明显受过训练:先制高点弓手压制,再小队突进控制关键舱室,最后放火毁船。 这是军队的打法。 崔七拔刀抵抗,指挥船工结阵防御,但仓促间哪里敌得过有备而来的精锐。不到一刻钟,三艘船相继失守,船工死的死、跳水的跳水。崔七肩头中箭,被亲信拖下船,藏到码头木箱后。 他亲眼看见,那些黑衣人在放火前,有条不紊地从船舱搬出几口箱子——正是装漆器的那几箱。他们似乎对船上的货物分布了如指掌。 “管事,走!”两个年轻船工架起他,往岸上撤退。 一支响箭破空,两人应声倒地。崔七滚进阴影,眼睁睁看着最后几个抵抗者被割喉。 黑衣人开始纵火。火油泼洒,火把投入,冲天烈焰瞬间吞没船舱。 领头的黑衣人站在码头中央,环视一圈,做了个手势。所有人迅速撤离,没入夜色,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崔七等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才从藏身处爬出。他爬到一具黑衣人尸体旁——这是唯一一个被船工临死反扑砍倒的——扯下对方面巾。 一张平凡的中年面孔,毫无特征。 崔七摸索尸身,在腰间摸到一块硬物。扯出来一看,是个皮质刀鞘,样式奇特,鞘身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蔓草纹,末端嵌着一颗暗红色玛瑙。 西域风格。 崔七心头一沉。长安城里,用这种刀鞘的只有一家——陇西李氏。李家把控丝路贸易数十年,府中护卫多用西域样式的兵器,这是全长安都知道的事。 “李家...”崔七咳出一口血,将那刀鞘死死攥在手里。 他必须立刻回城,禀报公子。 丑时正·崔府·听雪轩 崔湛合上手中的《水经注》,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 夜已深,听雪轩内只点了一盏青瓷油灯,昏黄光晕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他穿着一袭月白常服,外罩淡青纱袍,墨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看似闲适,但他的眼睛却清明如寒潭。 他在等。 汴河码头距崔府二十里,若一切顺利,崔七应该在子时末回府禀报。现在已经丑时正,仍无消息。 这不是好兆头。 窗外的玉兰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今年春寒,花苞迟迟未开。崔湛的目光落在那些紧闭的褐色花苞上,忽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陇西李家最近频繁接触江南米商,似乎想在漕运上插一脚。 “公子。”门外传来老仆崔福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三分。 “进。” 崔福推门而入,这个跟了崔家三十年的老人此刻面色凝重:“码头出事了。三艘船全毁,二十三名船工,只活下来四个。崔七重伤,刚抬回府。” 崔湛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住。 半晌,他缓缓起身:“带我去看崔七。” “公子,您还是...” “带路。”崔湛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崔福不敢再劝,提灯引路。 穿过三道回廊,来到西跨院的厢房。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大夫正在为床上的人清理伤口。崔七脸色惨白如纸,肩头的箭已被取出,但伤口狰狞外翻,周围皮肤泛着不祥的青黑色。 “箭上有毒。”大夫抬头见崔湛进来,连忙行礼,“幸好毒性不强,老朽已用了拔毒散,性命应是无碍,但这左手...怕是废了。” 崔湛走到床前,崔七费力地睁开眼:“公...公子...” “别说话。”崔湛按住他,“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说。” 崔七喘息着,断断续续讲述了今晚的遭遇。说到黑衣人训练有素的战术,说到他们精准搬走漆器箱子,说到最后发现的西域刀鞘。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刀鞘,染血的手颤抖着递上。 崔湛接过刀鞘,就着灯光细看。皮质细腻,银线绣工精湛,那颗玛瑙成色极佳,在光下流转着暗红光泽,像是凝固的血。 确是西域工艺,且是上等货色。 “你确定是李家人?”崔湛问。 “长安城里,用这种兵器的只有李家。”崔七咬牙道,“而且...而且他们明显知道船上有什么,直冲着那几箱漆器去。咱们这次运漆器的事,除了府里的人,就只有...” 只有三天前在漕运司报备时,李家的一个管事恰好在场,瞥了一眼货单。 崔湛将刀鞘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经络蔓延。 “公子,要不要立刻禀报老爷?召集人手,去李家讨个说法?”崔福低声问。 崔湛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涌入,吹得灯焰摇曳不定。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丑时三刻。 “崔福,”他忽然开口,“三艘船的价值,账房估算过吗?” “粗略算过,船本身值一千五百两,货物约三千两,伤亡抚恤少说也得八百两。总计...超过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崔湛重复这个数字,语气平静得可怕,“对李家来说,五千两算什么?” 崔福一愣。 “李家去年丝路利润是四十万两,五千两不过是九牛一毛。”崔湛转过身,灯光在他眼中跳跃,“为了这点钱,在离长安城二十里的码头,用军队战术袭击崔家漕船——李昱之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屋内一片寂静。 崔七挣扎着说:“可是公子,那刀鞘...” “刀鞘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嫁祸。”崔湛将刀鞘放在桌上,“若是李家所为,何必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若是他人嫁祸,又会是谁?” 他走到水盆边,净了手,用丝帕细细擦干每根手指。 “崔福,三件事。”崔湛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第一,封锁消息,对外就说船队遭遇水匪,损失不大。所有幸存者暂时安置在西郊庄子,不许与外人接触。” “第二,派人去查,最近三个月,长安周边是否有成建制的人员调动。特别是退役军士、江湖人士的聚集。” “第三,”他顿了顿,“我要晋王最近三个月的行踪记录,越详细越好。” 崔福睁大眼睛:“晋王?公子怀疑是...” “李家是狼,但狼知道分寸。”崔湛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真正的虎,藏在山林深处,等着狼和羊两败俱伤。” 他想起十天前,在户部衙门偶然听到的对话。两位侍郎谈起晋王在江南置办田产,一买就是三千亩,而且都是临河的好地。当时只当是王爷寻常投资,现在想来,临河的地,最适合建什么? 私港。 如果晋王想在江南建私港,养私兵,那么控制漕运就是第一步。而要控制漕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崔李两家斗起来,他好从中取利。 “公子,若真是晋王所为,我们...”崔福的声音有些发颤。晋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权势滔天,不是崔家能轻易对抗的。 崔湛沉默片刻:“先查。在证据确凿前,不要打草惊蛇。” 他又看向崔七:“你好好养伤。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崔七眼眶一红:“属下无能,没能保住船...” “活着回来,就是大功。”崔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床边,“这是宫里赏的雪参丸,每日服一粒,对你的伤有好处。” 崔七哽咽难言。 崔湛不再多说,转身出了厢房。崔福提着灯跟在身后,主仆二人穿过庭院,回到听雪轩。 “公子,那李家那边...真就这么算了?”崔福忍不住问。 “当然不。”崔湛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李家截我们三船米粮,我们自然要回礼。” 他在纸上写下三个地址:西市锦绣阁、东市宝源号、南门丝绸铺。 “这三家是李家在长安最大的丝绸铺子,明日一早,你去找王御史,把这些给他。”崔湛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这里面记录了这三家铺子这三个月偷漏的商税,数额足够查封了。” 崔福接过簿册,心下凛然。公子竟早就准备好了这些。 “记住,”崔湛放下笔,“我们要让李家知道,崔家不是好惹的。但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留了余地——只封铺,不动人。” 这是警告,也是试探。 如果李家立刻激烈报复,说明他们心虚,今晚的事很可能真是他们做的。如果李家反应克制,甚至暗中调查,那背后就另有文章。 “老奴明白了。”崔福躬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崔湛望向窗外,残月已西沉,天色将明未明。 “备车,我要去码头看看。” “公子,天还没亮,那边恐怕...” “我要亲眼看看现场。”崔湛起身,从架上取下一件玄色披风,“有些痕迹,天亮后就没了。” 寅时末·汴河码头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崔湛闭目养神。车内只点了一盏小灯,随着车身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五千两银子的损失,对崔家来说不算伤筋动骨。但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却让他心生寒意。 如果真是晋王出手,那么今晚就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会有更多明枪暗箭,崔家这艘大船,正驶向一片布满暗礁的海域。 而李家,那个世代为仇的李家,此刻是敌是友? 他想起了李昱。 三年前的春天,在户部一场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李家长子。那人一身玄衣,坐在宴席末位,却比主位上的侍郎更引人注目。不是因为他长得多么俊美——虽然确实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气质,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名剑,未露锋芒,却已让人不敢小觑。 宴上有人故意刁难,问李昱西域商路的税收细节。李昱不慌不忙,从关税到市税,从过路费到抽成,一项项报出,分毫不差。最后还微笑着说:“张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调户部存档核对,若有误差,在下愿捐白银千两充作军饷。” 那个笑容,三分谦和,七分锐利。 崔湛当时就想,此人若非盟友,必是劲敌。 三年过去,李昱果然成了李家的实际掌权人,手段比其父更凌厉,眼光也更长远。这半年,李家的商路向西拓展了千里,据说已与波斯王室搭上了线。 这样的对手,会为了五千两银子,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吗? “公子,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崔湛掀开车帘。 天色微明,码头的景象触目惊心。三艘漕船的残骸半沉在河中,焦黑的龙骨狰狞地刺出水面,像巨兽的尸骨。水面上漂浮着灰烬、碎木、还有零星未烧完的货物。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一股淡淡的火油味。 崔湛走下马车,踩在湿漉漉的码头上。崔福想跟上,他摆摆手,独自走向废墟。 晨曦初露,光线还昏暗,但足以看清细节。他蹲下身,用手指抹了一下地面——有一层薄薄的黑色油脂,凑近闻,是军中常用的猛火油。 再看码头上的痕迹:脚印杂乱,但仔细分辨,能看出是统一的靴底纹路。有几处打斗痕迹,刀痕深而整齐,是横刀劈砍的特征。 他走到一具尸体旁——是崔家的一个老船工,胸口一道贯穿伤,干净利落。这种伤口,只有训练有素的刀手才能劈出。 崔湛站起身,望向汴河对岸。那里隐约可见灯火,是李家庄子的方向。 如果真是李家所为,此刻李昱应该在庄子里,等着看崔家的反应。 如果另有其人,那此刻藏在暗处的眼睛,可能正看着自己。 忽然,他目光一凝。 在码头边缘的芦苇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走过去,拨开芦苇,捡起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牌。牌子上没有字,只刻着一只鹰的图案,鹰眼处镶嵌着一颗极小的绿松石。 这不是崔家的东西,也不是李家的。 崔湛将铁牌收入袖中,转身走向马车。 “公子,可看出什么?”崔福迎上来。 “回府。”崔湛登车,“另外,派人去查查,长安城里谁用鹰作为标记。特别是...军中。” 马车驶离码头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崔湛靠在车厢内,掌心握着那枚冰冷的铁牌。鹰的图案线条刚硬,带着浓浓的军伍气息。 晋王年轻时曾在边军待过三年,他的亲兵营,好像就叫“铁鹰卫”。 如果真是晋王... 崔湛闭上眼。前路艰险,但他必须走下去。崔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他这一代。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李昱那双锐利如剑的眼睛。 若真是晋王出手,那李家恐怕也难逃一劫。毕竟,要掌控天下财路,丝路和漕运,一个都不能少。 马车驶入长安城时,城门刚开。街边早市的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崔湛知道,从今夜起,长安的天,要变了。 陇西李府·晨曦阁 同一时刻,李昱刚刚练完一套剑法,收剑入鞘。 侍从李川快步走来,递上一封信:“公子,城西来的消息,崔家三艘漕船昨夜在汴河码头被烧了。” 李昱擦剑的手微微一顿:“谁做的?” “现场留下了我们样式的刀鞘。”李川压低声音,“崔家现在对外宣称是水匪,但已经在暗中调查。” 李昱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有趣。这是有人想挑拨我们和崔家开战。” “公子认为是谁?” “谁得利最大,就是谁。”李昱将剑挂回墙上,“备礼,以我的名义送到崔府,就说...恭贺崔老爷新得了那批江南米粮。” 李川一愣:“公子,这...” “照做。”李昱走到窗边,看向城西方向,“崔湛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的。” 他想起那个总是一身白衣的崔家玉郎。三年前户部宴上的一面之缘,那人清冷如雪,眼神却深不见底。 这样的对手,若是死在阴谋之下,未免太可惜。 李昱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 这场戏,才刚刚开幕。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西市封铺 辰时初·西市·锦绣阁 清晨的西市还未完全苏醒,但锦绣阁门前的三辆马车已经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目光。 这是陇西李家在长安最大的丝绸铺子,三层木楼,朱漆金匾,气派非凡。铺子里从江南的绫罗绸缎到西域的锦毯纱丽,应有尽有,每日流水不下千两,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掌柜李富正在柜台后核账,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圆脸微胖,手指因常年拨算盘而格外灵活。听到门外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西市这种地方,大清早就有贵客上门也是常事。 直到那三辆马车停在铺子正门前,车上下来的人身着青黑色公服,腰挂铁牌,他才觉得不对劲。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瘦削官员,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李富认得他——御史台的王御史,以铁面无私著称,弹劾过不少权贵。 “李掌柜,”王御史迈进铺门,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铺子瞬间安静下来,“奉户部之命,核查锦绣阁近年账目。这是文书。”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盖着户部大印的公文,展开在李富面前。 李富脸色微变,但很快堆起笑容:“王大人,您这是...咱们锦绣阁一向奉公守法,账目年年报备,从无疏漏啊。” “有无疏漏,查了便知。”王御史一摆手,身后七八个户部书吏鱼贯而入,直奔后堂账房,“封存所有账册、货单、银票。无关人等,门外等候。” “大人!”李富急道,“这总得有个说法吧?我们李家在长安经营三代,从没...” “李掌柜,”王御史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翻到某一页,“去年十月,锦绣阁从江南进苏绣三百匹,报税时写的是二百匹。今年正月,西域锦毯一百二十张,报八十张。这些,你怎么解释?” 李富额角渗出冷汗。 这些事他当然知道。做生意嘛,谁不偷偷省点税?长安城里的大小商号,十家里有八家这么干,只要打点好关系,没人会深究。可若是真摆在台面上... “这是污蔑!”李富咬牙道,“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王御史冷冷一笑:“是不是栽赃,账册一对便知。来人,封铺!在查清之前,锦绣阁暂停营业,所有货物封存待验!” “不可!”李富拦住想要上前贴封条的差役,“王大人,您可知道这是谁的产业?这是陇西李家的铺子!我们家大公子...” “知道。”王御史面无表情,“正因为是李家的铺子,才更要查个清楚。李掌柜,你若再阻拦,就是妨碍公务,本官可要拿人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一匹黑色骏马急停在锦绣阁门前,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玄色劲装,墨发高束,正是李昱。 他一路策马而来,衣袂还带着晨风,踏入铺门时,整个铺子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王大人,”李昱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一大早来查我李家的铺子,不知是奉了哪位的令?” 王御史对上李昱的目光,心头微凛,但面上不显:“户部接到举报,锦绣阁涉嫌偷漏商税,数额巨大。本官奉命核查,这是公文。” 他将公文递上。 李昱接过,扫了一眼。印章是真的,手续齐全,挑不出毛病。他合上公文,抬眼看向王御史:“既然是核查,为何要封铺?锦绣阁每日流水数千两,停业一日损失不小,这损失,户部赔吗?” “李公子,”王御史加重语气,“若是查无此事,自然解封。但若查实偷税,就不是损失的问题了。” 李昱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三分讥诮:“王大人办事倒是雷厉风行。只是不知,举报之人是谁?又有什么证据?” “御史台受理举报,依法保护举报人,不便透露。”王御史顿了顿,“至于证据,李公子很快就知道了。” 他朝书吏使了个眼色,书吏会意,将几本账簿搬到柜台上。正是王御史刚才提到的那几笔。 李昱随手翻开一页,看了几眼,心中已然明了。 账簿做得并不高明,明账暗账混在一起,稍加核对就能发现猫腻。这不是李家的做派——李家掌丝路贸易数十年,若是账目都做得这么粗糙,早就被官府查了八百回了。 这账簿,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李掌柜,”李昱转头看向李富,“这些账,是你做的?” 李富冷汗涔涔:“公子,账目确实...确实有些出入,但这是行规,大家都...” “行规?”李昱的声音冷了下来,“李家的规矩是什么,你忘了?” 李富扑通跪地:“公子恕罪!” 李昱不再看他,对王御史道:“王大人既然要查,李家自然配合。但封铺之事,可否通融?锦绣阁愿意缴纳三倍保证金,照常营业,户部随时可派人监督。” 这是退让,也是试探。 王御史却摇头:“李公子,不是本官不通融。此事已惊动户部侍郎,严令必须封铺彻查。不光锦绣阁,东市宝源号、南门丝绸铺,此刻应该也已经封了。” 李昱眼神一沉。 三家最大的铺子同时被封,这不是偶然。 “看来举报人准备得很充分。”李昱将公文递还,“那就查吧。李富,配合王大人,所有账册、货单,全部交出,不得隐瞒。” “公子!”李富急道。 “照做。”李昱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转身走出铺子,门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李昱翻身上马,对随从李川道:“去查,王御史最近见过什么人,这份举报材料是谁送到御史台的。一个时辰内,我要知道。” “是!” 李昱策马离开西市,却没有回府,而是直奔东市。 他要亲眼看看,另外两家铺子是什么情况。 同一时刻·崔府·听雪轩 崔福将西市的消息带回时,崔湛正在用早膳。 一碗清粥,几样小菜,他吃得慢条斯理,仿佛外头的风起云涌都与他无关。 “公子,三家铺子都封了。”崔福低声道,“王御史亲自去的锦绣阁,正好遇上李昱。两人说了几句话,李昱没有阻拦,配合封铺了。” 崔湛夹了一筷笋丝,细细咀嚼后咽下,才问:“李昱什么反应?” “很平静,看不出喜怒。但离开西市后,立刻去了东市,应该是去看宝源号的情况。” “他没去户部闹?” “没有。” 崔湛放下筷子,用丝帕擦了擦嘴角。 这个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克制。 若是寻常商家,铺子被封早就跳起来了。李昱却如此冷静,要么是胸有成竹,要么是看穿了这只是警告。 “我们的人呢?”崔湛问。 “都撤回来了,没留痕迹。”崔福顿了顿,“只是公子,老奴有一事不明。那账册我们只送了一部分,但王御史今天拿出的证据,比我们送去的多了一倍。有些连我们都没查到的细节,他都有。” 崔湛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你是说,除了我们,还有人在查李家的账?” “老奴是这么猜的。而且那人查得更深,手段也...更狠。” 崔湛啜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能驱散心头那点寒意。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复杂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用三家铺子的查封警告李家,同时试探李家的反应。若李家激烈报复,说明漕船事件真是他们所为;若李家克制,甚至反过来调查,那就说明背后另有隐情。 但现在,有人在他扔出的石头上加了把刀,想把警告变成致命一击。 是谁? 晋王?还是其他对李家有敌意的势力? “公子,我们要不要...”崔福做了个收手的动作。 “不。”崔湛摇头,“现在收手,反而显得心虚。继续按计划进行,但让下面的人机灵点,发现有其他势力介入,立刻回报。” “是。” 崔福退下后,崔湛走到窗前。 院中的玉兰依旧没有开花,褐色的花苞紧紧包裹着,仿佛在等待某个时机。 他忽然想起那枚鹰形铁牌。如果真是晋王的人昨夜袭击了漕船,那么今天这份加料的举报材料,很可能也是晋王的手笔。 一箭双雕。 既让崔李两家结下新仇,又重创李家的生意。等两家斗得两败俱伤,晋王再出面收拾残局,顺势接管两家的产业。 好算计。 崔湛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那么李昱呢?他看穿了吗? 若他看穿了,接下来会怎么做? 巳时正·东市·宝源号 宝源号的情况比锦绣阁更糟。 这里是李家经营金银器、珠宝玉器的地方,货值更高,封铺的动静也更大。户部来了两队差役,将铺子围得水泄不通,连后门都有人把守。 李昱赶到时,掌柜李贵正和户部官员争执,面红耳赤。 “我们宝源号开了二十年,从没出过这种事!你们说封就封,里面的东西要是少了、坏了,谁负责?!” “李掌柜,这是户部的命令,你若不服,可以去衙门申诉。”那官员板着脸,“但现在,必须封铺。” “我要见你们侍郎!” “侍郎大人公务繁忙,没空见你。” 李昱下马,分开人群走过去。 “公子!”李贵如见救星,“您可来了!他们...” 李昱抬手制止了他,看向那官员:“我是李昱,宝源号是我的产业。封铺可以,但我要清点货物,登记造册,双方签字画押。否则里面的东西若有闪失,我不好向客人交代。” 那官员认得李昱,态度稍微缓和:“李公子,不是下官不通融,只是上面有令,必须立刻封存,不许任何人进出。” “包括东家?” “...包括。” 李昱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好,那就封。” 他退后一步,示意差役贴封条。 李贵急得跺脚:“公子!里面可有价值上万两的货啊!” “货重要,还是李家的名声重要?”李昱淡淡道,“既然户部要查,就让他们查个清楚。李贵,你留在这里,配合官府。封条贴好后,你亲自守着,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你自己。” “可是...” “照做。” 封条贴上,朱红的大印盖在门缝上,宝源号正式停业。 围观的人群议论声更大了。 “李家这是得罪谁了?” “听说三家铺子都被封了,这下损失可大了。” “不会是崔家干的吧?昨晚崔家的船不是被烧了吗?” “嘘,小声点...” 李昱仿佛没听见这些议论,转身上马,对李川道:“南门丝绸铺不用去了,情况应该差不多。让你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有了。”李川压低声音,“王御史昨天下午见过一个人,是晋王府的长史。两人在醉仙楼雅间谈了半个时辰,出来时,王御史手里多了个包裹。” 晋王府。 李昱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果然。 “还有,”李川继续道,“送举报材料的人,我们追踪到了。是个生面孔,但有人看见他前天晚上从晋王府后门出来。” 证据链闭合了。 昨夜袭击崔家漕船,今晨查封李家铺子,都是晋王的手笔。而且做得毫不遮掩,仿佛根本不怕两家知道。 这是**裸的挑衅,也是实力的展示——我有能力同时对付你们两家,你们能奈我何? “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李川问,“要不要反击?晋王在城南有两处货栈,我们可以...” “不。”李昱打断他,“现在反击,正中他下怀。” 他调转马头,却不是回府的方向。 “公子,我们去哪?” “崔府。” 李川愕然:“现在去见崔湛?可是公子,崔家刚封了我们的铺子,这...” “封铺的不是崔家,是晋王。”李昱一夹马腹,“崔湛若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这个道理。若他不明白...” 他顿了顿,没说完下半句。 若崔湛不明白,那崔家就不配做李家的对手,只配做晋王刀下的鱼肉。 午时初·崔府门前 崔府在城西永宁坊,朱门高墙,石狮威严。李昱的马车停在门前时,门房老仆显然吃了一惊。 “李...李公子?”老仆认得这张脸,“您这是...” “通报你们公子,陇西李昱来访。”李昱递上名帖,“就说,我来送昨晚的贺礼。” 老仆不敢怠慢,小跑着进去通报。 片刻后,崔福亲自迎了出来:“李公子,我家公子有请。请随我来。” 李昱跟着崔福穿过三道门,走过长长的回廊。崔府布局严谨,一砖一瓦都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假山、池塘、亭台错落有致,虽是早春,已有几株早梅绽放,暗香浮动。 听雪轩在府邸深处,临水而建,环境清幽。 崔湛正在轩中烹茶。红泥小炉上,紫砂壶咕嘟作响,水汽氤氲。见李昱进来,他抬了抬眼,手上动作不停。 “李公子来得正好,水刚沸,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李昱也不客气,在崔湛对面坐下,看着他烫杯、置茶、冲水、分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一杯清茶推到李昱面前。 “请。” 李昱端起茶盏,先观其色,翠绿清澈;再闻其香,清香扑鼻;最后轻啜一口,甘醇鲜爽。 “好茶。”他放下茶盏,“崔公子好雅兴,外面风急浪高,还能静心烹茶。” 崔湛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风雨来了,躲也无用。不如静观其变。” “好一个静观其变。”李昱笑了,“那崔公子观出什么了?” 崔湛抬眼看他:“观出李公子今日不该来。” “哦?为何?” “李家的三家铺子刚被封,李公子就登我崔府的门,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崔湛慢条斯理道,“会说李家软弱,刚挨了打就来求和。或者说,李家心虚,想探崔家的口风。” 李昱笑意更深:“那崔公子觉得,我是来求和,还是来探口风?” “都不是。”崔湛放下茶盏,“李公子是来下战书的。” 四目相对。 轩内只有煮水声和窗外偶尔的鸟鸣。 半晌,李昱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茶案上。 正是那枚鹰形铁牌。 “今早我的人在西市捡到的,就在锦绣阁不远处的巷子里。”李昱看着崔湛,“崔公子昨晚在码头,应该也捡到了类似的东西吧?” 崔湛的目光落在铁牌上,神色不变:“李公子这是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李昱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昨夜袭击崔家漕船的,不是李家。今晨查封李家铺子的,也不是崔家。是有人想让我们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何以见得?” “第一,李家若要动崔家,不会用那么拙劣的手段,还留下西域刀鞘这种证据。”李昱道,“第二,崔家若要动李家,不会只封三家铺子——真要撕破脸,应该是联合御史台、户部,全面清查李家所有产业,一击致命。” 他顿了顿:“崔公子只封三家铺子,是警告,也是试探。我说得对吗?” 崔湛沉默片刻,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李公子看得明白。” “既然看得明白,就该知道,我们现在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李昱将铁牌往前推了推,“晋王要的是整个长安的商业命脉。漕运、丝路,他全都要。崔家和李家,都是他的绊脚石。” 崔湛拿起那枚铁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鹰纹。 “李公子想说什么?” “联手。”李昱直视他的眼睛,“暂时放下百年恩怨,先对付晋王。等除掉这个共同的敌人,我们再算我们的账。” 崔湛没有立刻回答。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玉兰。春风拂过,花苞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绽放。 “李公子,”他背对着李昱,声音平静,“联手可以。但我需要看到李家的诚意。” “什么诚意?” “昨夜我损失了三艘船,二十三条人命。”崔湛转过身,“李公子若真想联手,就帮我查清楚,昨晚动手的是哪些人,现在藏在哪。” 李昱挑眉:“崔公子自己查不到?” “查得到,但费时费力。”崔湛走回茶案前,“既然要联手,总该有投名状。李公子若能提供这份名单,崔家就信李家的诚意。” 这是一道考题。 李昱如果真有诚意,就应该动用李家的情报网,帮他找出晋王的私兵。如果李昱做不到,或者不愿做,那所谓的联手就是空谈。 “三天。”李昱起身,“三天后,我把名单送到永宁寺后山。酉时三刻,不见不散。”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 “对了,这是昨晚的贺礼。恭贺崔家新得江南米粮——虽然那些米粮现在可能已经沉在汴河底了。” 崔湛接过礼单,展开一看,上面列着:西域葡萄酒十坛、波斯地毯三张、和田玉雕一座。 价值不菲,且全是李家从丝路得来的珍品。 这是回礼,也是姿态——你封我三家铺子,我送你重礼,咱们扯平了,接下来谈正事。 “李公子破费了。”崔湛收起礼单,“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联手期间,崔家不会停止对李家的商业竞争。公是公,私是私。” 李昱笑了:“正合我意。我也想看看,崔公子除了封铺子,还有什么手段。” 他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崔湛站在轩中,看着李昱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良久未动。 崔福悄声进来:“公子,就这么放他走了?万一他是来...” “他不是。”崔湛打断,“李昱之若真想对付崔家,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他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不屑于阴谋诡计。” “那联手之事...” “等三天后的名单。”崔湛坐回茶案前,重新烹了一壶茶。 茶水沸腾,白汽袅袅。 他想起了三年前户部宴上,李昱那个三分谦和七分锐利的笑容。 这样的人,做敌人可惜,做朋友...或许更可惜。 未时·晋王府·书房 晋王司马昭正在赏画。 那是一幅《灞桥风雪图》,画的是冬日灞桥,风雪漫天,旅人艰难前行。笔力苍劲,意境萧索,是他的珍藏。 长史刘文静垂手站在一旁,禀报着今日的情况。 “...三家铺子都封了,李昱没有大闹,只去看了两家,然后...去了崔府。” 晋王抚画的手一顿:“哦?他去见崔湛了?” “是,在崔府待了约两刻钟,出来时面色如常。” “说了什么?” “崔府内线回报,两人在听雪轩喝茶,声音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李昱走时,崔湛亲自送到二门,态度客气。” 晋王放下画,走到窗前。 窗外是王府花园,早春的花刚打苞,一片萧条。 “看来他们没打起来。”晋王淡淡道,“可惜了。” “王爷,要不要再加把火?”刘文静低声道,“李家的账目我们手里还有更狠的,足够让他们伤筋动骨。或者,对崔家的漕运再动一次手...” “不。”晋王摇头,“过犹不及。一次是意外,两次就是针对了。崔湛和李昱都不是傻子,再动手,他们会警觉。”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让他们联手也好。两只老虎联手,目标更大,打起来才好看。等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时,我们再出手,一击必杀。” “王爷英明。” “铁鹰卫那边,都撤回来了吗?” “已经全部撤回终南山营地,痕迹也清理干净了。” “很好。”晋王坐回太师椅,“接下来,我们就看戏。看看崔李两家这出‘将相和’,能唱到几时。” 刘文静躬身退出。 书房内只剩晋王一人。他重新展开那幅《灞桥风雪图》,手指抚过画上的风雪。 长安城的风雪,也该来了。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永宁对弈 三日后的酉时·永宁寺后山 夕阳西沉,将终南山的轮廓镀上一层暗金。永宁寺的晚钟悠悠响起,惊起林间倦鸟。 后山这处观景亭已废弃多年,四根红漆柱子斑驳剥落,石桌石凳上满是青苔。但今日,石桌却被仔细擦拭过,上面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子纵横交错,已至中盘。 李昱先到了。 他今日未着劲装,而是换了一身月白深衣,外罩淡青色半臂,墨发用一根乌木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书卷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星般明亮,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他独自坐在亭中,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黑子,目光落在棋盘上,却并未落子。 山下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 崔湛踏着石阶而上,白衣胜雪,袖口以银线绣着流云纹。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到亭中景象,脚步微顿。 “李公子好雅兴。” 李昱抬眼,微微一笑:“等人无聊,便摆了一局。崔公子可愿手谈一局?” 崔湛走进亭中,将食盒放在石凳上,目光扫过棋局:“李公子这开局,倒是凌厉。” 棋盘上,黑子攻势如潮,已将白棋逼至一角。但白棋虽处守势,阵型却坚实稳固,暗藏反击之势。 “不如我们接着这局下?”李昱将棋罐推到崔湛面前,“崔公子执白。” 崔湛坐下,拈起一枚白子,审视棋局片刻,轻轻落在一处不起眼的位置。 李昱眼神一凝。 这一子看似无关紧要,却将白棋几处孤子隐隐连成一片,原本的死棋竟有了活气。 “好棋。”李昱赞道,随即落下一枚黑子,继续施压。 两人你来我往,落子声清脆,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暮色渐浓,李昱从袖中取出一枚夜明珠置于桌角,柔和的光晕照亮了棋盘。 “崔公子不问名单的事?”李昱落下一子,忽然开口。 “李公子若拿到了,自然会给我。”崔湛的视线仍落在棋盘上,“若没拿到,问了也无用。” “倒是有趣。”李昱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放在棋盘边,“十三个人,姓名、年龄、籍贯、何时入的晋王府,都在上面。其中五人,是边军退役的老兵,手上至少有十条人命。” 崔湛终于抬眼,看向那卷纸,却没有立即去拿。 “李公子用了三天就查到这些,李家的情报网果然名不虚传。” “比不上崔公子。”李昱笑了笑,“我查到这些人的同时,也查到崔公子这三天可没闲着——崔家在西域的三支商队突然改了路线,绕开了晋王控制的几个关口。崔公子这是准备断晋王的财路?” 崔湛落下一子,声音平静:“既然要联手,总得做点什么。晋王在河西走廊有六处货栈,专门收购西域货物,再转卖中原。断了他的货源,他的资金链就会出问题。” 李昱挑眉:“崔公子动作够快。” “彼此彼此。”崔湛终于拿起那卷名单,展开细看。 纸上是工整的小楷,记录详实。十三个人,七个来自陇右,三个来自河北,两个来自江南,还有一个竟是长安本地人。他们加入晋王府的时间跨度五年,最早的八年前就进了铁鹰卫。 “这些人现在在哪?”崔湛问。 “终南山。”李昱指向西边,“晋王在终南山北麓有个庄子,明面上是避暑别院,实际上是铁鹰卫的训练营地。这十三个人,昨夜都回了营地。” 崔湛将名单收起:“李公子打算如何?” “崔公子既然断了晋王的财路,那我就断他的人。”李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十三个人,不能留。他们知道太多,活着就是隐患。” “在晋王的营地里杀人,不容易。” “所以需要崔公子帮忙。”李昱又落下一子,“三日后,晋王会去庄子‘避暑’。按照惯例,他会带一半护卫,营地留守一半。那晚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崔湛沉默片刻:“李公子要我做什么?” “崔家擅长水路,终南山下的沣河,可通小船。”李昱指着棋盘,用棋子摆出地形,“从沣河逆流而上,有一处浅滩,距晋王营地不到三里。我需要崔公子准备三条快船,二十名好手,子时在浅滩接应。” “接应谁?” “我和我的人。”李昱看着崔湛,“我会带十五个人潜入营地,解决那十三人,然后从后山撤到沣河。崔公子的人只需在浅滩等候,接我们上船,顺流而下,天亮前就能回到长安。” 计划听起来可行,但风险极大。 “李公子亲自去?”崔湛问。 “有些事,交给别人不放心。”李昱淡淡道,“况且,我也想亲眼看看,晋王的铁鹰卫到底有多大本事。” 崔湛盯着棋盘,忽然落下一子。 这一子落下,原本被压制白棋突然反扑,几处看似无关的棋子连成一片,形成合围之势,竟将黑棋的一条大龙困住。 李昱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崔公子好手段,这局是我输了。” “棋局如战局,有时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崔湛将棋子一颗颗收回罐中,“李公子的计划,我同意了。船和人,我会准备好。但有两个条件。” “请讲。” “第一,行动那晚,我要一起去。” 李昱皱眉:“崔公子不必涉险。” “我必须去。”崔湛语气坚决,“李公子若在晋王营地出事,李家会以为是崔家设的局。同样,若我的人接应时出了差错,崔家也会怀疑李家。既然要联手,就从第一次行动开始,同进同退。” 李昱深深看了他一眼:“好。第二呢?” “第二,行动之后,无论成败,我们都要立刻面圣。”崔湛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回罐中,“晋王私蓄死士、袭击漕船、陷害朝臣,这些罪名足够让圣上动怒。但必须一击致命,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 李昱点头:“正合我意。我手里还有晋王与突厥部落往来的信件,足够定他通敌之罪。”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意。 “那么,”李昱伸出手,“合作愉快。” 崔湛握住他的手,这一次没有犹豫:“同进同退。” 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温热。那是信任的温度,也是决心的温度。 “崔公子带了什么?”李昱松开手,看向食盒。 “一点酒菜。”崔湛打开食盒,取出两壶酒、四样小菜,“既然要联手,总该喝一杯。” 酒是江南的梨花白,菜是简单的卤牛肉、拌笋丝、煎豆腐、炸花生。两人就在这荒山废亭中对坐,以石为桌,以月为灯,举杯对饮。 第一杯酒,敬合作。 第二杯酒,敬对手。 第三杯酒下肚时,李昱忽然问:“崔公子,若没有晋王,你我此刻应该还在斗得你死我活吧?” 崔湛斟酒的手顿了顿:“也许。” “那你觉得,是我们联手对付晋王难,还是我们两家和解难?” “都难。”崔湛将酒杯推过去,“但前者是为求生,不得不为。后者是为求存,需要时机。” 李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崔公子说话总是这么滴水不漏。” “实话而已。”崔湛也饮尽杯中酒,“百年恩怨,不是一两件事就能化解的。但若能在对付晋王的过程中,找到共存之道,也未尝不是一条路。” “共存之道...”李昱重复这四个字,忽然笑了,“崔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共存?” 崔湛抬眼看他:“李公子又想要什么样的共存?” 四目相对,亭中忽然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凄厉而悠长。 “我要的共存,”李昱缓缓道,“是崔李两家不再互相倾轧,不再以消灭对方为目标。长安够大,天下更大,容得下两个世家。” “然后呢?”崔湛问,“共存之后,是竞争还是合作?” “既是竞争,也是合作。”李昱的目光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生意场上各凭本事,但若有外人来犯,便一致对外。就像现在。” 崔湛沉默良久,忽然举杯:“那就为这个‘一致对外’,再饮一杯。”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酒过三巡,夜色已深。山风渐起,吹得衣袂飘飞。 “该下山了。”李昱起身,“三日后,戌时三刻,沣河码头见。” “等等。”崔湛叫住他,从食盒底层取出一个小包裹,“这个,给李公子。” 李昱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夜行衣,布料轻薄却坚韧,在月光下泛着暗蓝色光泽。衣角绣着一个极小的“崔”字,针脚细密。 “这是崔家特制的夜行衣,透气防水,寻常刀剑难伤。”崔湛淡淡道,“行动那晚,穿着这个。” 李昱摩挲着衣料,抬头看崔湛:“崔公子想得周到。” “既然同进同退,自然要周全。”崔湛也站起身,“李公子回去时小心,山下或许有人盯着。” “崔公子也是。”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在寺门前分开,各自消失在夜色中。 同一夜·崔府·西跨院 崔湛回到府中时,已是亥时末。 他没有回听雪轩,而是去了西跨院。崔七的伤已好了大半,正在院中慢慢走动,见崔湛进来,连忙行礼。 “公子。” “伤怎么样了?”崔湛问。 “谢公子关心,好多了。”崔七活动了一下左臂,“只是还使不上大力气。” “不急,慢慢养。”崔湛走进厢房,示意崔七坐下,“有件事要你去办。” “公子请吩咐。” “三日后,我需要二十个人,要水性好、功夫硬、嘴巴严的。”崔湛低声道,“准备三条快船,戌时三刻在沣河码头待命。” 崔七神色一凛:“公子,这是要...” “去做事,别多问。”崔湛从袖中取出一张草图,上面画着沣河地形,“在这个位置接应。记住,子时必须到,多一刻少一刻都不行。” 崔七接过草图,仔细看了一遍,重重点头:“公子放心,我一定办好。” “还有,”崔湛顿了顿,“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要告诉第三个人。连老爷那边,也暂时瞒着。” 崔七睁大眼睛:“连老爷也...” “事成之后,我自会向父亲禀报。”崔湛拍拍他的肩,“但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属下明白。” 崔湛走出厢房,夜风吹来,带着早春的寒意。 他抬头望月,心中盘算着三日后的事。 风险很大,但必须做。晋王已经出手,若再不反击,崔李两家只会被他逐个击破。 只是他没想到,李昱会提出那样的“共存之道”。 既是竞争,也是合作。 崔湛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李昱之,倒是有趣。 同一夜·李府·东院 李昱回到府中时,李清照正在他书房里等着。 十七岁的少女一袭鹅黄襦裙,头发梳成双环髻,眉眼间有三分像李昱,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灵动。她手里拿着一卷账本,见哥哥回来,连忙起身。 “兄长,你可回来了。”李清照迎上来,“父亲让你回来就去见他。” “这么晚了,父亲还没睡?”李昱解下披风。 “在书房等着呢,脸色不太好。”李清照压低声音,“听说你今天去见崔湛了?父亲很生气。” 李昱笑了笑:“意料之中。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见父亲。” “兄长,”李清照叫住他,“你真的要和崔家联手?” “你觉得不该?” 李清照咬咬嘴唇:“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崔家毕竟是我们世仇,万一他们背后捅刀子...” “那就看谁刀更快了。”李昱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放心,兄长有分寸。” 他走向父亲的书房,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李弘正在看书,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回来了?” “父亲。”李昱行礼。 “坐。”李弘放下书卷,抬眼看他,“听说你去见了崔湛?” “是。” “谈得如何?” “暂时联手,对付晋王。”李昱直言不讳,“三日后有一次行动,若能成功,晋王必倒。” 李弘沉默片刻:“你相信崔湛?” “不信。”李昱摇头,“但我相信利益。现在晋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崔家需要李家,李家也需要崔家。这个联盟,至少在对晋王的时候是稳固的。” “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李昱顿了顿,“父亲,崔湛今天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共存之道。” 李弘挑眉:“你怎么回答?” “我说,长安够大,天下更大,容得下两个世家。”李昱直视父亲,“生意场上各凭本事,但若有外人来犯,便一致对外。” 李弘盯着儿子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 “你比你父亲有魄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百年恩怨,说起来是血海深仇。但你可知,我们和李家最初的仇,是怎么结下的?” 李昱摇头。 “七十年前,太宗皇帝在位时,崔家和李家的先祖同在户部为官。当时江南漕运改革,崔家先祖主张维持旧制,李家先祖主张推行新法。两人在朝堂上争执不下,最后太宗采纳了新法,崔家先祖因此被贬。” 李弘转过身:“这本是政见之争,但崔家先祖在离京途中遇袭身亡。崔家人认定是李家所为,从此结下血仇。后来两家在商场上又多次冲突,仇怨越结越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李昱皱眉:“父亲的意思是,最初的仇怨可能是个误会?” “是不是误会,已经不重要了。”李弘摇头,“重要的是,这七十年里,两家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这些血债,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勾销的。” “但若继续斗下去,只会让晋王这样的外人得利。”李昱沉声道,“父亲,崔湛有句话说得对——百年恩怨,不是一两件事就能化解的。但我们可以先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合作中慢慢重建信任。” 李弘走回书案前,坐下:“你有把握?” “没有。”李昱诚实道,“但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否则,崔李两家都会被晋王吞掉。” 书房内陷入沉默。 烛火跳跃,在父子二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许久,李弘终于开口:“你要多少人?” 李昱眼睛一亮:“十五个,要最好的。” “给你二十个。”李弘从抽屉里取出一枚令牌,扔给儿子,“这是调遣府中暗卫的令牌。三日后,你带他们去。但要记住——” 他盯着李昱的眼睛:“活着回来。” 李昱接过令牌,重重点头:“儿子明白。” 他退出书房,回到自己院落。李清照还在等他,见他出来,连忙问:“父亲答应了?” “答应了。”李昱将令牌收好,“清照,三日后我若回不来...” “不许说这种话!”李清照打断他,眼圈微红,“兄长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李昱笑了,拍拍妹妹的肩膀:“好,不说。你去休息吧,我还有事要准备。” 送走李清照,李昱独自坐在书房里,摊开终南山的地形图。 他的手指在图上移动,脑海中推演着每一个步骤。 潜入、杀人、撤退。 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而崔湛...他会在沣河接应吗? 李昱想起今晚亭中对饮时,崔湛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那人永远那么冷静,那么克制,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变色。 这样的对手,做盟友应该很可靠。 但李昱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不是不信任崔湛的能力,而是不信任这突如其来的“合作”。百年世仇,真的能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放下吗? 他将那套夜行衣拿出来,摊在桌上。衣料轻薄坚韧,确实是上等货。衣角的“崔”字绣得极精致,针脚细密,可见用心。 崔湛送他这个,是什么意思? 示好?还是另有深意? 李昱将夜行衣收起,决定不多想。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三日后,一切自见分晓。 晋王府·子时 晋王还未睡。 他站在王府最高的望楼上,俯瞰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刘文静垂手站在身后,禀报着今日的情报。 “...崔湛和李昱今日在永宁寺后山会面,待了一个时辰。我们的人不敢靠近,不知谈了什么。” “一个时辰...”晋王眯起眼睛,“看来谈得不错。” “王爷,要不要做点什么?万一他们真的联手...” “让他们联。”晋王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铁鹰卫已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刘文静低声道,“按照王爷的吩咐,营地这几日加强了戒备,还故意放出风声,说王爷三日后要去庄子避暑。” “很好。”晋王嘴角上扬,“那就看看,崔李两家第一次联手,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走到栏杆边,望向终南山的方向。 夜色中的山脉如巨兽匍匐,沉默而威严。 “崔湛,李昱...”晋王轻声自语,“本王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剑利,还是本王的网密。”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长安城的这一夜,许多人无眠。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夜袭终南 三日后·戌时三刻·沣河码头 暮色四合,沣河在晚风中泛起细碎涟漪。码头静悄悄的,只有几艘渔船的灯火在远处明灭。 崔七带着二十个人、三条快船,准时抵达。他们身着深色劲装,腰佩短刀,背上还挎着连弩,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崔湛一袭黑衣,站在码头最前头。他今日未穿那套白衣,而是换上了与手下同样的夜行衣,只是在衣襟处绣了一道银线,便于辨认。 “公子,都准备好了。”崔七低声道,“三条船,每条船八个人,留四个人在船上接应,剩下二十人跟您上岸。” 崔湛点头,目光望向河道上游。 按照约定,李昱应该在子时前从上游下来,他们在这里接应。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太安静了。 晋王的庄子在终南山北麓,离这里不过十里水路。如果李昱的行动顺利,这时候应该有动静了——火光、喊杀声,或者至少是撤退的信号。 但现在,山林寂静如死。 “公子,”崔七也察觉不对劲,“要不要派人上去看看?” 崔湛摇头:“再等一刻钟。如果还没动静...” 话音未落,上游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 那是约定的信号——但不是撤退信号,是求救信号。 崔湛眼神一凛:“上船!全速前进!” 三条快船如离弦之箭,逆流而上。船夫都是老手,长篙在河底一点,船只便窜出数丈。不到一刻钟,他们已抵达预定浅滩。 浅滩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风穿过芦苇的沙沙声。 “公子,没人。”崔七警惕地环顾四周。 崔湛跳下船,蹲下身查看地面。潮湿的河滩上有杂乱的脚印,足有二十多人,其中一些脚印深而凌乱,像是负重奔跑。 他顺着脚印往山林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月光下,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牌半埋在泥土中。 又是鹰形铁牌。 但这次,铁牌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中计了。”崔湛站起身,声音冰冷,“这不是接应点,是陷阱。李昱他们根本没到这里。” “那刚才的唿哨...” “是诱饵。”崔湛望向黑沉沉的山林,“有人想引我们进山。” 他话音刚落,林中突然响起弓弦震动声。 “隐蔽!” 崔湛厉喝的同时,已侧身翻滚。数十支箭矢破空而来,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若不是反应快,这一轮齐射就能让一半人倒下。 “上船!撤退!”崔七大喊。 但已经晚了。 更多的箭矢从两侧芦苇丛中射出,呈交叉火力覆盖整个浅滩。三条船成了活靶子,船夫和接应的人接连中箭倒下。 “弃船!往林子里撤!”崔湛拔剑格开一支箭,率先冲向山林。 他身后的二十人训练有素,立刻分成三组,一组掩护,两组交替撤退。虽然又有几人中箭,但大部分人成功冲进了树林。 林中的伏兵显然没料到他们反应这么快,箭雨稍歇。 崔湛靠在一棵树后,喘息着清点人数。二十个人,还有十四个能战,三个轻伤,三个重伤被同伴拖着。 “公子,现在怎么办?”崔七肩头中了一箭,咬着牙拔出来,撕下衣襟草草包扎。 “李昱他们应该还在山里。”崔湛压低声音,“伏兵在这里等我们,说明李昱那边还没得手,或者...” 或者李昱也中了埋伏,正在苦战。 “分成三队。”崔湛快速下令,“一队留在这里照顾伤员,守住退路。二队跟我往北,去晋王庄子。三队往南,制造动静,引开部分伏兵。” “公子,这太危险了!”崔七急道,“我们人手不够,应该立刻撤退!” “李昱不能死在这里。”崔湛斩钉截铁,“他若死了,李家会把这笔账算在崔家头上,到时晋王再煽风点火,两家必然开战。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看着手下们:“你们可以选择撤退,我不怪你们。但我要去。” 十四个人,没有一个人动。 崔七苦笑:“公子说哪里话,我们跟了您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贪生怕死过?” 崔湛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恢复冷静:“好。那就按计划行动。” 三队人迅速分开。 崔湛带着五个人,借着夜色和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北潜行。他们绕过浅滩的伏兵,穿过一片密林,终于看到远处山坳里的灯火。 那是晋王的庄子,占地颇广,围墙高耸,四角有望楼。此刻庄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打斗声。 “打起来了。”一个手下低声道。 崔湛仔细观察。庄子大门紧闭,但侧门开了一条缝,两个护卫倒在门外,显然已经死了。围墙上有几处新鲜的血迹,墙根下还有攀爬的痕迹。 李昱的人应该是从侧面潜入的。 “公子,看那边。”手下指向庄子西侧。 那里有一片空地,此刻正有数十人混战。黑衣的是李昱的人,灰衣的是庄中护卫,人数比约为十五对三十,李昱的人明显处于劣势。 崔湛在人群中寻找,很快看到了李昱。 李昱一身玄色劲装,手持长剑,正与三人缠斗。他的剑法凌厉狠辣,每一剑都直奔要害,但那三人配合默契,一时间竟将他困住。 更危险的是,庄子正门突然打开,又冲出一队护卫,足有二十多人,直扑战场。 “不能再等了。”崔湛拔剑,“冲进去,接应他们出来!” 五个人如鬼魅般从林中冲出,直插战场侧翼。崔湛的剑如游龙,瞬间刺倒两个灰衣护卫,打开了包围圈的一个缺口。 “李昱!”他高喊,“这边!” 李昱闻声回头,看到崔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厉色:“小心身后!” 崔湛侧身避开一刀,反手一剑刺穿偷袭者的咽喉。血溅了他半边脸,温热而腥甜。 两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剑锋向外。 “你怎么来了?”李昱喘着气问,他左臂有一道刀伤,血流不止。 “接应点有伏兵,我知道你们中计了。”崔湛格开一刀,“还能打吗?” 李昱冷笑:“死不了。” “那就杀出去。”崔湛扫视战场,“我的人在南面制造动静,引开了一部分护卫。我们从西面突围,进山。” “好。” 两人配合默契,一攻一守,竟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李昱的手下见援军到了,士气大振,也跟着往外冲。 但晋王的护卫实在太多,杀了一批又来一批。而且这些人训练有素,进退有度,显然不是普通护卫。 “是铁鹰卫。”李昱咬牙道,“晋王把他的精锐全调来了。” “他早料到我们会来。”崔湛一剑劈倒一个护卫,“这是个圈套。” 两人边打边退,终于冲出庄子,退入山林。但追兵紧追不舍,箭矢不断从身后射来。 “分头走!”李昱对剩下的七个手下喊道,“老地方汇合!” 七人分成三组,朝不同方向跑去,果然引走了部分追兵。 崔湛和李昱则一路往西,专挑难走的小路。两人都受了伤,体力消耗巨大,跑出三里地后,终于甩掉了追兵,躲进一处山洞。 山洞不深,但足够隐蔽。洞口有藤蔓遮掩,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两人靠在洞壁上,剧烈喘息。 月光从藤蔓缝隙漏进来,勉强能看清彼此的样子——都是浑身血污,狼狈不堪。 李昱先笑了:“崔公子这身打扮,倒是第一次见。” 崔湛低头看看自己染血的黑衣:“彼此彼此。” 他从怀中取出伤药和布条,扔给李昱:“处理一下伤口。” 李昱接过,撕开左臂的衣袖。刀伤深可见骨,他咬着牙撒上药粉,用布条紧紧缠住。整个过程一声不吭,但额头已渗出冷汗。 崔湛自己也受了些轻伤,主要是擦伤和划伤,不严重。他简单处理了,看向李昱:“名单上的人,解决了吗?” “解决了八个。”李昱靠在洞壁上,闭着眼,“剩下的五个,在庄子正厅里——晋王亲自等着我们。” 崔湛眼神一凛:“他也在?” “在,还备了酒。”李昱睁开眼,眼中满是冷意,“他说,等我们杀进去,就请我们喝酒,庆祝我们第一次联手行动。” “他早就知道我们会联手。” “甚至知道我们今晚会来。”李昱苦笑,“我太大意了。以为三天时间足够布置周全,没想到晋王棋高一着。” 崔湛沉默片刻:“接应点的伏兵,用的是军中连弩。箭矢上还有兵部的标记。” 李昱猛地坐直:“兵部?晋王连兵部都渗透了?” “或者,兵部里本来就有他的人。”崔湛沉声道,“今晚的事,不是简单的埋伏,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围剿。晋王想一劳永逸,把我们两家未来的继承人一起解决掉。” 山洞内陷入寂静。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洞外偶尔的风声。 “我们的人...”李昱忽然问,“还剩多少?” “我带了二十个,现在还剩多少不知道。”崔湛顿了顿,“你那边呢?” “十五个,跟我杀出来的只有七个,分头走了,能活下来几个...”李昱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白。 这一仗,损失惨重。 “但我们也知道了晋王的底牌。”崔湛缓缓道,“铁鹰卫至少有五十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他在兵部有人,能调动□□。而且,他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李昱看向他:“你是说,我们身边有内鬼?” “不是我们身边,是两家都有。”崔湛分析,“知道今晚行动的人不多。我这边,只有我和崔七知道全部计划。你那边呢?” “我,我父亲,还有暗卫队长。”李昱皱眉,“都是绝对可信的人。” “那就是有人泄露了。”崔湛道,“或者,晋王的情报网比我们想象的更厉害。”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一夜,他们不仅损失了人手,还暴露了自己的行动模式。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了晋王的实力远超预估。 “接下来怎么办?”李昱问。 “先活着回去。”崔湛起身,走到洞口,透过藤蔓往外看,“追兵应该还在搜山,天亮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去哪儿?” “回长安。”崔湛回头看他,“但不是回各自府上。去永宁寺,那里最安全。” 李昱点头:“好。” 两人休息了半个时辰,等体力恢复一些,便悄悄出了山洞。他们不敢走大路,只在山林中穿行,绕了一个大圈,终于在寅时末回到永宁寺后山。 崔七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带着剩下的十一个人,个个带伤,但都活着。见到崔湛,他眼眶一红:“公子,您没事就好!” “其他人呢?”崔湛问。 “轻伤的五个,重伤的三个,已经送回府里医治了。战死的...六个。”崔七的声音低沉。 六个。 崔湛闭了闭眼。那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好手,每一个他都叫得出名字。 “李公子的人呢?”他问。 崔七摇头:“没见到。我们在南面制造动静时,遇到了伏兵,激战一场才脱身。后来按约定回浅滩,只见到船只的残骸和兄弟们的尸体...” 李昱脸色苍白:“我的七个人,也没回来。” 这一夜,两家至少损失了二十名精锐。 “先处理伤口。”崔湛压下心中的怒火,“天亮了再说。” 他们在后山找了个隐蔽处,生起一小堆火。崔七拿出备用的伤药和干粮,两人简单处理了伤口,吃了些东西。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公子,接下来怎么办?”崔七问。 崔湛看向李昱:“李公子,晋王的实力,你我都看到了。单凭一家,谁也对付不了他。” “所以还是要联手。”李昱咬了一口干粮,嚼得很慢,“但这次,要更谨慎。” “我有一个计划。”崔湛缓缓道,“既然晋王想让我们两家斗,我们就做给他看。” 李昱挑眉:“怎么说?” “回长安后,我们大吵一架。”崔湛道,“就说今晚的行动,是对方设的局,害死了自家兄弟。让全长安都知道,崔李两家彻底撕破脸了。” 李昱眼睛一亮:“然后暗中继续合作?” “对。”崔湛点头,“明面上斗得越凶,晋王越不会防备。我们在暗中收集证据,等时机成熟,一击致命。” “但怎么瞒过身边的人?”李昱问,“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内鬼。” “不需要瞒。”崔湛冷笑,“我们就真的斗。商业上互相打压,朝堂上互相弹劾,做足戏份。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真相。” 李昱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崔公子这招够狠。但若是做戏,总得有个由头。” “由头现成的。”崔湛道,“就说今晚的行动,李公子故意泄露消息给晋王,借刀杀人,想除掉我这个崔家继承人。” “那我还说崔公子在接应点设伏,想连我和晋王一起解决呢。”李昱接道。 两人对视,竟同时笑了。 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笑,也是劫后余生的笑。 “那就这么定了。”李昱伸出手,“从今天起,我们是死敌。” 崔湛握住他的手:“不死不休。” 这一次握手,比前两次都用力。 因为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要在所有人面前演戏,演一出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对手戏。而真正的合作,只能在暗处进行。 “对了,”崔湛忽然想起什么,“令妹李清照,今年十七了吧?” 李昱眼神一凛:“崔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堂弟,崔渊,今年十六。”崔湛淡淡道,“既然要做戏,不妨做得更真些。让两家的小辈也斗起来,岂不更妙?” 李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连小辈都卷进来,这出戏就没人会怀疑了。 “好主意。”他点头,“不过崔公子,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做戏归做戏,别真伤了我妹妹。否则...” “李公子放心。”崔湛道,“我也有句话——崔渊是我二叔的独子,若有什么闪失,二叔不会善罢甘休。” 两人再次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告。 合作可以,但底线不能碰。 “天亮了。”崔湛站起身,“我们该回去了。李公子先走,我半个时辰后再走。从今天起,永宁寺这个联络点也不能用了。” “那如何联络?” “每月逢五,西市悦来茶楼,二楼雅间‘听雨’。”崔湛道,“我会让我堂弟崔渊去,李公子可以让令妹去。两个小辈‘偶遇’,斗嘴吵架,传递消息,不会引人怀疑。” 李昱想了想:“可以。但第一次,我要亲自去。” “我也去。”崔湛道,“五日后,悦来茶楼见。” 李昱点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虽然依旧狼狈,但已经恢复了那副冷傲的神情。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崔公子,今晚...多谢。” 崔湛顿了顿:“彼此彼此。” 李昱不再多说,转身下山。 崔湛站在亭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良久未动。 崔七走过来:“公子,我们也该走了。” “崔七,”崔湛忽然问,“你觉得李昱这个人,可信吗?” 崔七沉默片刻:“老奴不敢妄议。但今晚若不是李公子的人拼死抵抗,晋王的护卫早就把我们围死了。而且他若真想害公子,在山洞里是最好的机会。” 崔湛点头:“是啊,他若想害我,我早就死了。” 他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旭日初升,将整座城染成金色。 但这金光之下,藏着多少暗流,多少杀机? “走吧。”崔湛转身下山,“回去后,按计划行事。记住,从今天起,李家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下山,晨光照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一夜的血,不会白流。 这一战的仇,总要讨回来。 五日后·西市·悦来茶楼 悦来茶楼是长安西市最大的茶楼,三层木楼,终日茶客盈门。二楼雅间“听雨”是其中最雅致的一间,推开窗就能看到西市的街景。 崔湛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烹茶。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常服,气质清冷,仿佛那夜的血战从未发生过。只有左手手背上那道新鲜的疤痕,提醒着那夜的凶险。 门被推开,李昱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身便服,玄色深衣,墨发用玉冠束起,左臂的伤显然还没好全,动作有些僵硬。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寒暄。 李昱在对面坐下,崔湛推过去一杯茶。 “伤怎么样了?”崔湛问。 “死不了。”李昱端起茶,“你那边呢?戏演得如何?” “很好。”崔湛淡淡道,“我父亲大发雷霆,已经断了和李家所有的生意往来。朝堂上,崔家的御史弹劾了李家三个官员,两个被贬,一个罚俸。” 李昱笑了:“彼此彼此。李家也断了崔家的丝路货源,还抢了崔家两笔大生意。现在满长安都知道,崔李两家彻底撕破脸了。” “晋王那边呢?” “很满意。”李昱啜了一口茶,“昨天晋王府设宴,我也去了。晋王私下对我说,只要李家继续和崔家斗,他可以在朝堂上支持李家。” “他也这么对我说过。”崔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看来他是真的相信了。” “那就好。”李昱放下茶盏,“说正事吧。我查到了铁鹰卫的编制和装备详情。”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摊在桌上。 崔湛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越心惊。 铁鹰卫不是普通的私兵,而是一支完整的军队编制。共三百人,分为三队:一队弓弩手,一队刀盾手,一队骑兵。装备全是军中最精良的,甚至有几架弩车。 更可怕的是,铁鹰卫的教官,是边军退役的老将,其中一人曾是突厥人的俘虏,精通突厥战法。 “晋王想干什么?”崔湛沉声,“养这样一支私军,难道真想...” “造反。”李昱接道,“而且不是临时起意,是筹划多年。我的人查到,晋王在终南山不止一个庄子,还有三个秘密据点,囤积了大量粮草军械。” “证据呢?” “在这里。”李昱又取出一卷图纸,“三个据点的位置、守备情况、物资清单。但我的人进不去,只能在外围观察。” 崔湛将图纸收起:“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铁证——晋王与朝臣往来的信件,与突厥部落的盟约,还有他私造兵器的证据。” “我会继续查。”李昱顿了顿,“但需要时间。而且我怀疑,晋王最近会有大动作。” “何以见得?” “他正在大量收购粮食和药材。”李昱道,“不是正常采购,是暗中囤积。我算了一下,他买的粮食,够三千人吃半年。” 崔湛眉头紧锁。 三千人,正好是一支军队的规模。 “还有一件事。”李昱压低声音,“皇上一个月后要去洛阳巡幸,晋王监国。” 两人对视,都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皇上离京,晋王监国,手握大权。若他趁机发动,内外呼应,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拿到铁证。”崔湛道,“否则,等皇上离京,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李昱点头,“所以下一个目标,是晋王府的书房。那里一定有我们要的东西。” “但晋王府戒备森严,比终南山的庄子更难进。” “所以需要你帮忙。”李昱看着他,“崔家擅长机关暗道,我需要一张晋王府的地形图,特别是书房附近的防卫布置。” 崔湛沉默片刻:“三天,我给你。” “好。”李昱起身,“那我就等崔公子的好消息。”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我妹妹明天会来悦来茶楼。让你堂弟来的时候,别太客气,但也别真欺负她。” 崔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放心,崔渊知道分寸。” 李昱点头,推门离去。 崔湛独自坐在雅间里,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西市。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和李昱,正站在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