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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四五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一章漕船血夜


    开篇·子时三刻·汴河码头


    残月如钩,悬在汴河黑沉沉的水面上,将粼粼波光映得惨白如骨。


    崔七趴在湿冷的码头上,左肩的箭伤汩汩冒着血,浸透了粗布短打。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崔家三艘双层漕船正燃着熊熊大火,火光将半个河面染成猩红。喊杀声、惨叫声、金铁交击声混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在静夜里传出数里。


    “管事...快走...”身边仅剩的年轻船工拽着他衣角,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崔七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右手撑起身体,一点点往码头旁的芦苇丛爬去。每挪一寸,箭伤就撕裂般剧痛,但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今晚的事报给公子。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切都还井然有序。


    崔家这支船队刚从江南归来,满载着三千石上等粳米、五百匹苏绣,还有二十箱扬州漆器。按惯例,船队会在汴河码头停靠一夜,次日清晨卸货入仓。崔七作为此行管事,已跟了崔家十年,从未出过差池。


    子时初,他正在头船舱房核对账目,忽闻舱外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人落水。


    “谁?”崔七推门而出。


    回答他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擦着他耳畔钉入舱壁。紧接着,数十道黑影从岸上、从水中、甚至从相邻的货船飞跃而至,动作迅捷如鬼魅。


    “水匪!”有船工大喊。


    但崔七立刻知道,这不是普通水匪。


    这些人黑衣蒙面,配合默契,三人一组,攻守有度。他们不用常见的砍刀鱼叉,而是统一的制式横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那是百炼钢才有的寒芒。更关键的是,他们的战术明显受过训练:先制高点弓手压制,再小队突进控制关键舱室,最后放火毁船。


    这是军队的打法。


    崔七拔刀抵抗,指挥船工结阵防御,但仓促间哪里敌得过有备而来的精锐。不到一刻钟,三艘船相继失守,船工死的死、跳水的跳水。崔七肩头中箭,被亲信拖下船,藏到码头木箱后。


    他亲眼看见,那些黑衣人在放火前,有条不紊地从船舱搬出几口箱子——正是装漆器的那几箱。他们似乎对船上的货物分布了如指掌。


    “管事,走!”两个年轻船工架起他,往岸上撤退。


    一支响箭破空,两人应声倒地。崔七滚进阴影,眼睁睁看着最后几个抵抗者被割喉。


    黑衣人开始纵火。火油泼洒,火把投入,冲天烈焰瞬间吞没船舱。


    领头的黑衣人站在码头中央,环视一圈,做了个手势。所有人迅速撤离,没入夜色,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崔七等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才从藏身处爬出。他爬到一具黑衣人尸体旁——这是唯一一个被船工临死反扑砍倒的——扯下对方面巾。


    一张平凡的中年面孔,毫无特征。


    崔七摸索尸身,在腰间摸到一块硬物。扯出来一看,是个皮质刀鞘,样式奇特,鞘身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蔓草纹,末端嵌着一颗暗红色玛瑙。


    西域风格。


    崔七心头一沉。长安城里,用这种刀鞘的只有一家——陇西李氏。李家把控丝路贸易数十年,府中护卫多用西域样式的兵器,这是全长安都知道的事。


    “李家...”崔七咳出一口血,将那刀鞘死死攥在手里。


    他必须立刻回城,禀报公子。


    丑时正·崔府·听雪轩


    崔湛合上手中的《水经注》,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


    夜已深,听雪轩内只点了一盏青瓷油灯,昏黄光晕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他穿着一袭月白常服,外罩淡青纱袍,墨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看似闲适,但他的眼睛却清明如寒潭。


    他在等。


    汴河码头距崔府二十里,若一切顺利,崔七应该在子时末回府禀报。现在已经丑时正,仍无消息。


    这不是好兆头。


    窗外的玉兰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今年春寒,花苞迟迟未开。崔湛的目光落在那些紧闭的褐色花苞上,忽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陇西李家最近频繁接触江南米商,似乎想在漕运上插一脚。


    “公子。”门外传来老仆崔福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三分。


    “进。”


    崔福推门而入,这个跟了崔家三十年的老人此刻面色凝重:“码头出事了。三艘船全毁,二十三名船工,只活下来四个。崔七重伤,刚抬回府。”


    崔湛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住。


    半晌,他缓缓起身:“带我去看崔七。”


    “公子,您还是...”


    “带路。”崔湛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崔福不敢再劝,提灯引路。


    穿过三道回廊,来到西跨院的厢房。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大夫正在为床上的人清理伤口。崔七脸色惨白如纸,肩头的箭已被取出,但伤口狰狞外翻,周围皮肤泛着不祥的青黑色。


    “箭上有毒。”大夫抬头见崔湛进来,连忙行礼,“幸好毒性不强,老朽已用了拔毒散,性命应是无碍,但这左手...怕是废了。”


    崔湛走到床前,崔七费力地睁开眼:“公...公子...”


    “别说话。”崔湛按住他,“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说。”


    崔七喘息着,断断续续讲述了今晚的遭遇。说到黑衣人训练有素的战术,说到他们精准搬走漆器箱子,说到最后发现的西域刀鞘。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刀鞘,染血的手颤抖着递上。


    崔湛接过刀鞘,就着灯光细看。皮质细腻,银线绣工精湛,那颗玛瑙成色极佳,在光下流转着暗红光泽,像是凝固的血。


    确是西域工艺,且是上等货色。


    “你确定是李家人?”崔湛问。


    “长安城里,用这种兵器的只有李家。”崔七咬牙道,“而且...而且他们明显知道船上有什么,直冲着那几箱漆器去。咱们这次运漆器的事,除了府里的人,就只有...”


    只有三天前在漕运司报备时,李家的一个管事恰好在场,瞥了一眼货单。


    崔湛将刀鞘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经络蔓延。


    “公子,要不要立刻禀报老爷?召集人手,去李家讨个说法?”崔福低声问。


    崔湛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涌入,吹得灯焰摇曳不定。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丑时三刻。


    “崔福,”他忽然开口,“三艘船的价值,账房估算过吗?”


    “粗略算过,船本身值一千五百两,货物约三千两,伤亡抚恤少说也得八百两。总计...超过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崔湛重复这个数字,语气平静得可怕,“对李家来说,五千两算什么?”


    崔福一愣。


    “李家去年丝路利润是四十万两,五千两不过是九牛一毛。”崔湛转过身,灯光在他眼中跳跃,“为了这点钱,在离长安城二十里的码头,用军队战术袭击崔家漕船——李昱之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屋内一片寂静。


    崔七挣扎着说:“可是公子,那刀鞘...”


    “刀鞘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嫁祸。”崔湛将刀鞘放在桌上,“若是李家所为,何必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若是他人嫁祸,又会是谁?”


    他走到水盆边,净了手,用丝帕细细擦干每根手指。


    “崔福,三件事。”崔湛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第一,封锁消息,对外就说船队遭遇水匪,损失不大。所有幸存者暂时安置在西郊庄子,不许与外人接触。”


    “第二,派人去查,最近三个月,长安周边是否有成建制的人员调动。特别是退役军士、江湖人士的聚集。”


    “第三,”他顿了顿,“我要晋王最近三个月的行踪记录,越详细越好。”


    崔福睁大眼睛:“晋王?公子怀疑是...”


    “李家是狼,但狼知道分寸。”崔湛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真正的虎,藏在山林深处,等着狼和羊两败俱伤。”


    他想起十天前,在户部衙门偶然听到的对话。两位侍郎谈起晋王在江南置办田产,一买就是三千亩,而且都是临河的好地。当时只当是王爷寻常投资,现在想来,临河的地,最适合建什么?


    私港。


    如果晋王想在江南建私港,养私兵,那么控制漕运就是第一步。而要控制漕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崔李两家斗起来,他好从中取利。


    “公子,若真是晋王所为,我们...”崔福的声音有些发颤。晋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权势滔天,不是崔家能轻易对抗的。


    崔湛沉默片刻:“先查。在证据确凿前,不要打草惊蛇。”


    他又看向崔七:“你好好养伤。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崔七眼眶一红:“属下无能,没能保住船...”


    “活着回来,就是大功。”崔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床边,“这是宫里赏的雪参丸,每日服一粒,对你的伤有好处。”


    崔七哽咽难言。


    崔湛不再多说,转身出了厢房。崔福提着灯跟在身后,主仆二人穿过庭院,回到听雪轩。


    “公子,那李家那边...真就这么算了?”崔福忍不住问。


    “当然不。”崔湛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李家截我们三船米粮,我们自然要回礼。”


    他在纸上写下三个地址:西市锦绣阁、东市宝源号、南门丝绸铺。


    “这三家是李家在长安最大的丝绸铺子,明日一早,你去找王御史,把这些给他。”崔湛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这里面记录了这三家铺子这三个月偷漏的商税,数额足够查封了。”


    崔福接过簿册,心下凛然。公子竟早就准备好了这些。


    “记住,”崔湛放下笔,“我们要让李家知道,崔家不是好惹的。但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留了余地——只封铺,不动人。”


    这是警告,也是试探。


    如果李家立刻激烈报复,说明他们心虚,今晚的事很可能真是他们做的。如果李家反应克制,甚至暗中调查,那背后就另有文章。


    “老奴明白了。”崔福躬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崔湛望向窗外,残月已西沉,天色将明未明。


    “备车,我要去码头看看。”


    “公子,天还没亮,那边恐怕...”


    “我要亲眼看看现场。”崔湛起身,从架上取下一件玄色披风,“有些痕迹,天亮后就没了。”


    寅时末·汴河码头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崔湛闭目养神。车内只点了一盏小灯,随着车身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五千两银子的损失,对崔家来说不算伤筋动骨。但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却让他心生寒意。


    如果真是晋王出手,那么今晚就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会有更多明枪暗箭,崔家这艘大船,正驶向一片布满暗礁的海域。


    而李家,那个世代为仇的李家,此刻是敌是友?


    他想起了李昱。


    三年前的春天,在户部一场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李家长子。那人一身玄衣,坐在宴席末位,却比主位上的侍郎更引人注目。不是因为他长得多么俊美——虽然确实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气质,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名剑,未露锋芒,却已让人不敢小觑。


    宴上有人故意刁难,问李昱西域商路的税收细节。李昱不慌不忙,从关税到市税,从过路费到抽成,一项项报出,分毫不差。最后还微笑着说:“张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调户部存档核对,若有误差,在下愿捐白银千两充作军饷。”


    那个笑容,三分谦和,七分锐利。


    崔湛当时就想,此人若非盟友,必是劲敌。


    三年过去,李昱果然成了李家的实际掌权人,手段比其父更凌厉,眼光也更长远。这半年,李家的商路向西拓展了千里,据说已与波斯王室搭上了线。


    这样的对手,会为了五千两银子,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吗?


    “公子,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崔湛掀开车帘。


    天色微明,码头的景象触目惊心。三艘漕船的残骸半沉在河中,焦黑的龙骨狰狞地刺出水面,像巨兽的尸骨。水面上漂浮着灰烬、碎木、还有零星未烧完的货物。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一股淡淡的火油味。


    崔湛走下马车,踩在湿漉漉的码头上。崔福想跟上,他摆摆手,独自走向废墟。


    晨曦初露,光线还昏暗,但足以看清细节。他蹲下身,用手指抹了一下地面——有一层薄薄的黑色油脂,凑近闻,是军中常用的猛火油。


    再看码头上的痕迹:脚印杂乱,但仔细分辨,能看出是统一的靴底纹路。有几处打斗痕迹,刀痕深而整齐,是横刀劈砍的特征。


    他走到一具尸体旁——是崔家的一个老船工,胸口一道贯穿伤,干净利落。这种伤口,只有训练有素的刀手才能劈出。


    崔湛站起身,望向汴河对岸。那里隐约可见灯火,是李家庄子的方向。


    如果真是李家所为,此刻李昱应该在庄子里,等着看崔家的反应。


    如果另有其人,那此刻藏在暗处的眼睛,可能正看着自己。


    忽然,他目光一凝。


    在码头边缘的芦苇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走过去,拨开芦苇,捡起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牌。牌子上没有字,只刻着一只鹰的图案,鹰眼处镶嵌着一颗极小的绿松石。


    这不是崔家的东西,也不是李家的。


    崔湛将铁牌收入袖中,转身走向马车。


    “公子,可看出什么?”崔福迎上来。


    “回府。”崔湛登车,“另外,派人去查查,长安城里谁用鹰作为标记。特别是...军中。”


    马车驶离码头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崔湛靠在车厢内,掌心握着那枚冰冷的铁牌。鹰的图案线条刚硬,带着浓浓的军伍气息。


    晋王年轻时曾在边军待过三年,他的亲兵营,好像就叫“铁鹰卫”。


    如果真是晋王...


    崔湛闭上眼。前路艰险,但他必须走下去。崔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他这一代。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李昱那双锐利如剑的眼睛。


    若真是晋王出手,那李家恐怕也难逃一劫。毕竟,要掌控天下财路,丝路和漕运,一个都不能少。


    马车驶入长安城时,城门刚开。街边早市的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崔湛知道,从今夜起,长安的天,要变了。


    陇西李府·晨曦阁


    同一时刻,李昱刚刚练完一套剑法,收剑入鞘。


    侍从李川快步走来,递上一封信:“公子,城西来的消息,崔家三艘漕船昨夜在汴河码头被烧了。”


    李昱擦剑的手微微一顿:“谁做的?”


    “现场留下了我们样式的刀鞘。”李川压低声音,“崔家现在对外宣称是水匪,但已经在暗中调查。”


    李昱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有趣。这是有人想挑拨我们和崔家开战。”


    “公子认为是谁?”


    “谁得利最大,就是谁。”李昱将剑挂回墙上,“备礼,以我的名义送到崔府,就说...恭贺崔老爷新得了那批江南米粮。”


    李川一愣:“公子,这...”


    “照做。”李昱走到窗边,看向城西方向,“崔湛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的。”


    他想起那个总是一身白衣的崔家玉郎。三年前户部宴上的一面之缘,那人清冷如雪,眼神却深不见底。


    这样的对手,若是死在阴谋之下,未免太可惜。


    李昱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


    这场戏,才刚刚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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