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薄荷饮子试制得很顺利。穗穗按照自己调整的方子,将紫苏叶、薄荷叶分别晒干,与炒过的甘草、少量陈皮一起磨成细粉,再按比例混合糖霜。饮用时只需舀一勺,热水冲开,便是辛凉解表的紫苏饮;若是用凉井水化开,则成了清冽生津的薄荷饮。这粉剂便于保存携带,很快在码头那些常年在湿热环境下劳作的船工、力夫间传开,每日都能卖出不少。
这日午后,穗穗正将新磨好的一批饮子粉分装到小陶罐里,店外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抬头,便看见顾言站在门口。他今日仍是一身半旧的素色襕衫,手里却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编书箱。
“顾公子。”穗穗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相迎。
“林姑娘。”顾言颔首,目光掠过她手中装着淡绿粉末的陶罐,又看向柜台后架子上新摆出的一排同样的小罐,“看来姑娘的紫苏薄荷饮子,颇受欢迎。”
“承蒙街坊们不嫌弃,天热,图个方便。”穗穗请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转身去倒茶。这次她没有用平日待客的粗茶,而是取了前几日许郎中那里新得的、说是清源山野茶,虽非名品,但清气足。
顾言将书箱放在桌边,接过茶杯,道了声谢。他没有立刻饮茶,而是从书箱中取出两册用青布包裹的书,放在桌上。“前次借与姑娘的《中馈录》残卷与《闽小记》,姑娘看得可还顺心?”
“获益良多。”穗穗在对面坐下,语气诚恳,“尤其是《闽小记》里关于本地物产时节、食俗的记载,许多都是我们外来人不知晓的。正想着改日去向公子道谢,公子倒先来了。”
“姑娘客气。书能得所用,方不负其值。”顾言解开青布,露出下面两册较新的线装书,“这两册,一为《岭表录异》的饮食篇摘抄,记载岭南一带奇物异食,其中亦涉及闽地;另一册是家母手录的《顾氏食经》部分章节,多记江南家常菜肴及一些古法食养方。想着或对姑娘有参详之用,便带了来。”
《顾氏食经》?穗穗心中微动。能称之为“食经”,且由主母亲自手录,这顾家……似乎并非寻常诗书传家那般简单。
她接过书册,那《顾氏食经》的手抄本纸张泛着淡淡的黄,墨迹秀逸工整,翻开一页,见录着一道“蟹生”的做法,旁有蝇头小楷注解,详述选蟹、刀工、调料、拌制乃至盛器、时令的讲究,其细致入微,非经年累月浸淫此道者不能为。
“令堂……精于饮馔之道?”穗穗忍不住问。
顾言饮了一口茶,眼中掠过一丝柔和的光。“家母出身钱塘沈氏,外祖家历代经营酒楼食肆,于江南颇有些声名。家母幼承庭训,于食材辨别、烹调之法,确有些心得。这《顾氏食经》,实则是家母嫁入顾家后,将沈家部分传承,与顾家家传饮食调理之方,结合历年实践,慢慢整理而成。”
他语气平淡,但“钱塘沈氏”、“经营酒楼食肆”、“颇有些声名”这些字眼,落在穗穗耳中,却勾勒出一个与她所处的市井烟火截然不同的、精致而渊源的饮食世界。而“顾家家传饮食调理之方”,更暗示顾家本身,亦非普通门户。
“原来如此。”穗穗压下心中波澜,将书册小心放回青布上,“公子家学渊源,令人敬佩。如此珍贵的食经手录,借与我翻阅,实在是……”
“饮食之道,贵在交流传承,而非藏私。”顾言打断她的客套,目光清正,“家母常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反之,烹小鲜亦可窥见民生世情、物性天理。她整理这些,并非只为自家享用,亦盼其中有益于日常饮食、养生健体的方**流传,惠及更多人。姑娘有慧心巧手,能融会南北,若能从这些记述中得到一二启发,做出更合时宜、更利众口的食物,便是这些书册最大的用处了。”
他这番话,说得坦然又开阔,毫无世家子弟常见的矜傲或施舍感。穗穗听在耳中,先前那点因家世差异而生的距离感,不由得消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重、被认可的熨帖。
“多谢公子,多谢令堂。”她郑重道,“我一定仔细研读,不负厚意。”
顾言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前日,我那几位同窗来过?”
穗穗点头:“于公子、陆公子,还有一位不太说话的公子,三位都来过了。尝了店里的饮子和几样点心,还给了不少指点。”
“怀瑾(圆脸青年)定然聒噪了些,子瞻(温雅青年)则过于拘礼,至于文渊(文弱书生),他向来话少,但于细微处常有真知。”顾言点评同窗,语气熟稔,“他们回去后,对你家的薄荷芸豆卷和糖渍杨梅赞不绝口。尤其是文渊,竟能看出杨梅用盐水先泡的关窍,可见是用了心的。”
“那位文渊公子,还建议我在绿豆汤中加少许陈皮丝,我试了,果然风味更佳,理气健脾,正适合这湿闷天气。”穗穗说起这个,眼睛亮了亮,“公子们的见识,非我们这些终日困于灶台的人可比。”
“各有其道罢了。”顾言摇头,“他们读书,是格物致知;姑娘操持饮食,亦是格物致知。文渊能看出杨梅泡盐,是因他读医书,明物性;姑娘能想到用苎麻叶包粽,以薄荷入食,亦是察物性、调阴阳。路径虽异,道理相通。”
他又引用了“格物致知”。穗穗觉得,这位顾公子似乎总喜欢将看似平常的厨事,与读书治学的大道理联系在一起,偏偏又说得让人信服,不觉空泛。
两人又就着《岭表录异》中提到的几种闽地特有瓜果、海错聊了几句,顾言显然对这些物产的来历、特性做过功课,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又能落到具体的吃法、滋味上,让穗穗听得入神,不时发问。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茶也续了两回。阿娘从后院出来,看到两人对坐谈议的模样,略感意外,随即又觉欣慰。她添了壶热水,默默退回后厨。
顾言似也意识到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忽又停下,回头道:“林姑娘,五日后是家母生辰。她近年口味愈趋清淡,尤喜食材本味与时令鲜物。我知姑娘擅用本地寻常材料做出新意,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帮忙预备几样适宜夏末、清爽可口、又略具意趣的小点?无需奢华,重在心思与应季。当然,酬劳必不会少。”
这请求有些突然。穗穗怔了怔,为顾言母亲准备生辰点心?这已不止是食客与店主的关系了。
“顾公子信任,本不应推辞。”穗穗斟酌着言辞,“只是令堂见识广博,寻常点心恐难入眼。且府上……”
“姑娘不必多虑。”顾言明白她的顾忌,“正是因家母见识广,反不喜那些堆砌奢靡之物。她常说‘真味只是淡’,最欣赏能将平凡食材做出不平凡滋味的巧思。至于府上,”他顿了顿,“并非高门深院,只是寻常宅邸。家父早年曾任职太常寺,主管祭祀礼乐,亦涉宫廷宴飨礼仪,后因体恙致仕,归乡荣养,平日唯好读书、莳花、研习食养。家母主持中馈,亦不喜繁文缛节。姑娘只需按自己心意准备几样拿手的、清爽的时令点心即可,不必有负担。”
太常寺……主管祭祀礼乐、宫廷宴飨……纵然是“致仕归乡”,这顾家的门第,也远比穗穗想象的要清贵。难怪顾言气质清华,见识不凡。
然而他话语中的坦然与恳切,以及对母亲性情喜好的描述,又让这份清贵显得不那么遥远而冰冷。那位未曾谋面的顾夫人,听起来像是一位真正懂得饮食真味、有见识亦有情趣的长者。
穗穗心里的犹豫渐渐散去,一种跃跃欲试的挑战感升腾起来。为这样一位夫人准备生辰点心,固然压力不小,却也是一个难得的、验证自己手艺与巧思的机会。
“既如此,”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便试一试。不知令堂可有口味上的禁忌?偏好何种口感?生辰宴是晌午还是晚间?点心需备多少份量?”
她问得仔细而专业,瞬间进入了“厨娘”的角色。顾言眼中笑意加深,一一答了:“家母不食过于甜腻、油腻之物,不喜葱蒜等气味浓烈者。偏好口感清润、软糯或微带脆感者。生辰是小宴,只请几位至亲好友,晌午便饭。点心约需供十人左右品尝,每样不必多,精致些便可。”
“我记下了。”穗穗点头,“五日后辰时,我当备好送至府上。只是不知府上所在……”
“届时我让家中仆役来取便是,岂敢劳动姑娘亲送。”顾言道,“姑娘费心了。”他拱手一礼,这才提着书箱转身离去。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板路上。那身影依旧清瘦挺拔,却似乎因方才那一番关于家世、关于母亲生辰的谈话,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度与重量。
穗穗站在店门口,望着那背影消失在洛阳桥的人流中,许久才收回目光。她转身回到店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上那两册新借来的书,尤其是那本《顾氏食经》手录本。
钱塘沈氏的酒楼传承,顾家太常寺的背景,精通饮馔的夫人,致仕归乡仍研习食养的老爷……这些信息纷至沓来,让她对顾言所处的世界有了更清晰的认知,那是一个与她熟悉的码头、渔市、街坊灶台截然不同的、讲究而渊雅的天地。
然而,顾言今日的言行,却奇异地并未加深这种隔阂。他提到家世时的平淡,谈及母亲喜好时的温柔,委托她准备点心时的信任与尊重,都让她觉得,那道看似高高的门槛,或许并非不可跨越。至少,在“食”这一道上,他们似乎能找到某种平等的对话可能。
五日后,顾夫人生辰……
穗穗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脑中开始飞速盘算起来。夏末时令,清爽可口,略带意趣,不甜腻,不油腻,不用葱蒜,口感清润或微脆……
莲藕正当季,可做“藕粉糖糕”或“凉拌藕芽”?绿豆清热,或许能做成更精致的“绿豆蓉酥饼”?本地龙眼快下市了,但晒干的桂圆肉温补,能否与银耳、百合做一道清淡的甜羹?还有海里的石花菜,熬制凝冻后晶莹剔透,调上蜂蜜或果汁……
一个个念头闪现,又被她仔细推敲、筛选。这是一次重要的“考题”,她必须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