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红豆泡好了。上锅蒸得酥烂,加糖,用石臼细细捣成泥,再入锅用少许花生油慢火炒去多余水汽,直到豆沙油润发亮,甜香扑鼻。枣泥的做法类似,但红枣本身甜度高,糖便放得少些,成品是深琥珀色,质地更细腻绵软。
巧慧也带来了好消息。清源山脚的阿婆说,可以用新鲜苎麻叶,洗净焯水后,那股淡淡的青草气会变得柔和,包裹粽子正合适,还有股特别的清香。她带了一小捆嫩绿的苎麻叶回来。
于是,试验开始。糯米提前泡好。甜粽馅分两种:纯豆沙的,豆沙里裹一小块猪油(传统做法,使口感更润);枣泥的,则在枣泥中拌入少许烤香的核桃碎。包粽子是个手艺活,苎麻叶比竹叶窄些,需要两三片拼叠使用。穗穗试了几次,才掌握好力度,包出的粽子有棱有角,捆扎得结实。
为了试验药香,她在少数几个粽子的糯米里,混入了极少量碾碎的干薄荷叶末。又单独包了几个纯白米的碱水粽,准备蘸糖吃,也是泉州本地一种吃法。
大锅水烧开,粽子下锅,需煮足两个时辰。漫长的等待中,混合着苎麻叶清气的米香、豆沙枣泥的甜香,渐渐从锅盖缝隙飘出,弥漫了整个后院。
黄昏时分,粽子出锅。拆开一个豆沙粽,苎麻叶的淡绿映着雪白的糯米,中间深红油润的豆沙馅呼之欲出。咬一口,糯米软糯,豆沙细腻香甜,猪油化开,增添丰腴,而苎麻叶那缕极淡的、类似茶叶的清气,恰好解了甜腻,让口感更加清爽。枣泥核桃粽则甜中带着坚果的油香和脆感,别有风味。至于掺了薄荷末的,薄荷香气果然醒神,但如许郎中所言,量必须极少,只留一丝凉意萦绕喉间,多了便夺味。
“成功了!”巧慧尝了一口豆沙粽,眼睛弯成了月牙,“比我想的还好吃!这叶子真的不一样,说不出的清香。”
阿娘也点头:“甜而不腻,清清爽爽,夏天吃正好。穗穗,你这主意出得好。”
穗穗自己尝着,心里也满意。她想着,除了甜粽,或许还可以尝试包些小巧的、一口一个的“迷你粽”,用更精致的馅料,比如蜜渍的橘皮丁、糖莲子,作为茶点卖,或许能吸引那些讲究的客人。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与尝试中滑过。顾言自那日后再未来过,穗穗偶尔想起蟹酿橙的滋味,也会想起他品评时认真的样子,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揉面、调馅、看火这些更具体的事情占据了。
直到五月初三下午,一个有些面生的小厮来到“穗娘小食”,递上一个食盒。
“我家公子命小的送来,给林姑娘。”小厮恭谨道。
穗穗打开,里面是几册手抄的书卷,最上面一张洒金笺上,字迹清峻:“前日承蒙指点,获益良多。偶见坊间抄本《中馈录》残卷及《闽小记》中食事数则,或于姑娘有参详之益,谨以奉上。端午将至,顺祝安好。顾言谨具。”
书册下面,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晒干的艾草,以及两个小巧的锦囊,里面似是装着朱砂、香药等物,是端午辟邪常用的。
送走小厮,穗穗翻开那《中馈录》残卷,里面果然记载了不少宋时饮食制法,有些她听过,更多是闻所未闻。而《闽小记》里关于泉州本地物产、食俗的记载,更是让她看得入神。
这份礼物,不涉贵重,却极贴心,正投其所好。他记得她喜欢琢磨这些,也记得端午的节气。
穗穗握着那干艾草,嗅着淡淡的、熟悉的草药香气,心里难得地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但这涟漪很快就被她按捺下去。她将书册小心收好,艾草和锦囊放在一旁,准备端午时用。
然后,她洗净手,重新系好围裙。灶上,新一锅试验的“迷你茶香粽”正要出锅,她得去看看火候。
五月的泉州,空气里的海腥气似乎都粘稠了几分,黏在皮肤上,带着湿漉漉的闷热。风从海上来,绕过洛阳桥的孔洞,也变得滞重,吹不散那股子暑气。
“穗娘小食”的灶火,却比往常更旺了几分。
红豆沙和枣泥的甜香,成了这几日后厨新的主调。红豆需提前一夜浸泡,次日用大灶蒸得酥烂,趁热用石臼细细捣,直到不见颗粒,只余柔滑的沙质。枣泥更费功夫,一颗颗红枣去核去皮,只留枣肉,蒸烂后同样捣泥,过细筛,务求口感极致细腻。炒制馅料是阿娘的拿手活,猪油化开,馅泥入锅,小火慢炒,糖分次加入,木铲不停地翻动,防止粘锅底,也为了将水汽慢慢逼出,直到豆沙或枣泥变得油润发亮,能抱团,又不干硬。那香气醇厚甜蜜,带着谷物和果实被热力充分激发的焦糖香,弥漫开来,连码头吹来的咸风都盖不住。
新采的苎麻叶,带着山野的清气,洗净后放入大锅焯水。滚水一过,原本有些粗糙的叶片变得柔韧,颜色转为更深的碧绿,那股子类似茶叶的草本清香被激发出来,愈发明显。
糯米淘洗干净,用清水泡着。穗穗试了几种泡米的时间,发现泡足三个时辰的糯米,煮出来最是软糯适中,不会过于粘牙。她还将一小部分糯米用栀子的汁水染成了淡淡的黄色,准备用来包碱水粽,切开后黄白相间,更悦目。
试验品一批批做出来。第一批,纯粹是摸索苎麻叶的用法和包捆的松紧。叶子太脆易裂,捆太紧煮时米胀不开,太松又容易散形。第二批,调整了甜馅的糖量,闽南人嗜甜,但穗穗觉得过于甜腻会掩盖苎麻叶的清香,遂将糖减了半成,又在豆沙馅里多加了点陈皮碎,解腻增香。第三批,她试着将极少量的干薄荷叶末,混入一部分准备包白米碱水粽的糯米里,蒸出来后,那股清凉的香气若有若无,与蘸着吃的红糖或蜂蜜竟是绝配,尤其适合这闷热的天气。
“这个好!”巧慧尝了一口薄荷碱水粽,眼睛亮了,“吃下去喉咙里凉丝丝的,暑气都消了一半!”
阿娘也点头:“这薄荷的量,你把握得是越来越准了。”
除了传统形制的四角粽,穗穗还琢磨着包了些小巧玲珑的“一口粽”。只有半个掌心大,用的是染色的黄糯米,里面或包一小团豆沙,或裹一粒蜜渍的金橘,甚至还有纯粹白米、中心埋一颗红枣的。蒸熟后,碧绿的苎麻叶托着金黄或雪白的小粽,用细细的彩线捆扎,玲珑可爱,不像是吃食,倒像是节令的玩物或供品。
“这个……真有人买来吃吗?”巧慧看着那些小粽子,觉得有些舍不得下口。
“尝尝鲜,或是当茶点,配着清茶吃,应该不错。”穗穗道,“卖给那些不图饱腹、只图意趣的客人。端午走礼,拎上一串这样的小粽子,也显得别致。”
她们还特意包了些没有馅料、只用白糯米和少量碱水、以原色苎麻叶包裹的粽子,煮熟后米粒微黄透明,带着纯粹的米香和叶香,这是最考验糯米品质和火候的,也是最本真的味道。
五月初四,端午前一日。小店门口挂起了新采的菖蒲和艾草——顾言送的那一小包干艾草,穗穗没舍得用,收了起来,这些是巧慧从清源山脚阿婆那里新带来的。绿油油的草叶用红绳系着,悬在门楣,随风轻晃,散发出辛辣又醒神的香气,据说能驱邪避秽。
“穗穗,粽子都备好了?”陈阿婆挎着篮子过来,篮里是她自家做的麦糕,米白的糕体上嵌着红枣,“我拿点麦糕,跟你换几个粽子尝尝鲜。听巧慧夸得天花乱坠,我这老婆子也馋了。”
“阿婆说哪里话,您尝尝就是。”穗穗笑着,拣了一个豆沙粽、一个枣泥核桃粽、还有一个薄荷碱水粽,用新鲜荷叶包了,递给陈阿婆。
陈阿婆也不客气,当场就剥开豆沙粽咬了一口,眯着眼嚼了半晌,才道:“嗯……甜是甜,但不齁嗓子。这叶子味儿,是跟竹叶不一样,清清爽爽的,配着豆沙正好。穗穗丫头,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正说着,又有几个相熟的街坊过来,都是听说了这“不一样”的粽子,好奇想买些回去过节。小小的食铺前,一时竟排起了队。
穗穗主卖,阿娘收钱,巧慧帮忙打包,三人忙得团团转。甜粽卖得最好,尤其是加了陈皮的豆沙粽和枣泥核桃粽。一口粽也大受欢迎,多是买给家里孩子,或是年轻的小娘子们图个新鲜有趣。白米碱水粽和薄荷碱水粽,则被几个老茶客和怕甜腻的人买走了。
“林嫂子,给我留五个豆沙的,五个枣泥的,我晚点来取!”鱼丸铺的老王隔着人群喊道。
“我要一串小粽子,对,就是那种带彩线的!”一个穿着绸衫、像是商号伙计的年轻人挤进来。
忙碌间隙,穗穗抬头擦汗,瞥见对街书肆门口,一个靛蓝的身影似乎驻足朝这边望了望。是顾言?她没看清,那人影已转身进了书肆。她也没多想,低头继续麻利地收钱、取粽。
午后的阳光晒得石板路发烫。粽子卖掉了大半,穗穗正和阿娘盘点着剩下的,琢磨着要不要再包一些明日卖,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请问,可是‘穗娘小食’的林姑娘?”
穗穗抬头:“正是。您是?”
那人递上一张名帖,客气道:“小人是南街‘悦来茶楼’的管事。我家东家昨日偶然尝了贵铺的粽子,觉得甚是新颖可口。茶楼想在端午这几日,添些时令茶点,不知姑娘可否每日供些粽子?尤其是那种小巧的一口粽和薄荷碱水粽,东家说配茶极佳。”
这可是笔不小的生意!悦来茶楼是泉州城里有名的茶楼,客人多是商贾、文士,讲究得很。
穗穗心里高兴,面上却未显露太多,只沉稳问道:“不知贵楼每日需要多少?何时要货?”
管事道:“初五至初七,三日。一口粽每日要五十个,薄荷碱水粽三十个,普通豆沙、枣泥粽各三十个。每日辰时末送到茶楼后厨即可。价钱嘛,按姑娘铺里的市价,再加一成,算是辛苦钱,如何?”
这条件很公道。穗穗看向阿娘,阿娘点点头。
“成。”穗穗应下,“多谢贵楼东家抬爱。我们一定按时按质送到。”
送走茶楼管事,阿娘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穗穗,咱们的粽子,竟能进悦来茶楼了!”
穗穗也笑了,心里胀满了一种踏实的成就感:“是大家尝着好。阿娘,咱们得赶紧再备料,茶楼要的不少,加上咱们自家卖的,今晚怕是得熬夜了。”
“熬就熬!”阿娘劲头十足,“这是好事!”
当晚,“穗娘小食”的灯火亮到很晚。泡米、炒馅、洗叶、包裹……母女俩加上来帮忙的巧慧,手上不停。月光洒在洛阳桥上,又透过窗棂,落在她们忙碌的身影上。屋子里交织着甜香、叶香和糯米的清气,灶上的大锅咕嘟咕嘟,煮着新包好的粽子。
累是极累的,腰酸背痛,手指也被粽叶勒出了红痕。但没有人抱怨。看着竹匾里、篮子里越来越满的、碧绿可爱的粽子,想着明日它们会被送到茶楼,被更多的人品尝、认可,那份疲惫里,便掺杂了浓厚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