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朔日大朝。
天未亮,紫宸殿外已候满了文武百官。秋霜凝在青石阶上,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顾清晏站在文官队列末尾,一袭月白朝服衬得他愈发清瘦单薄,仿佛随时会融进晨雾里。
萧宸踏进大殿时,目光先扫过那个位置。
顾清晏垂眸而立,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了几分,唇上几乎不见血色。察觉到视线,他微微抬眼,与萧宸目光一触即分,复又垂下,姿态恭敬而疏离。
“有本奏来。”萧宸坐上龙椅,声音平静。
朝议按部就班进行。粮赋、河工、边关……一件件奏报,一条条议处。顾清晏始终安静听着,偶尔以帕掩唇轻咳两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因殿中寂静,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郑宏站在武将首位,眼角余光扫过那道月白身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时机差不多了。
“陛下。”兵部侍郎王崇出列,声音洪亮,“臣有本奏!”
萧宸抬眸:“讲。”
王崇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闻南疆顾氏子清晏,奉旨入京,享太医诊治、驿馆厚待,月耗银钱逾千两。然其无功于朝,无职于身,此等厚遇,恐引朝野非议,损陛下圣明!”
殿中一静。
这是明晃晃的发难了。
萧宸神色不变,只淡淡问:“王侍郎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王崇声音更响,“当削减用度,或令其早日返乡养病,以免徒耗国帑!”
话音刚落,又有几人出列附和。
“臣附议!”
“顾公子虽为功臣之后,然国有法度,不宜破例太过……”
声音此起彼伏,渐渐连成一片。多数是郑宏一党,也有几位清流官员皱眉不语——他们虽不喜顾清晏“无功受禄”,却也觉得这般当朝逼迫一个病弱之人,太过难看。
萧宸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他看向顾清晏。
那人依旧垂眸站着,仿佛众人议论的不是他。只握着玉笏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顾卿。”萧宸开口,“你有何话说?”
顾清晏缓缓出列。
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行至御阶前撩袍跪下时,身形甚至晃了一下。
“臣……”他开口,声音轻而哑,“有罪。”
殿中目光齐聚。
顾清晏抬起头,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却是一片清明:“臣确无功于朝,受陛下厚恩,本就惶恐。今日既有大臣质疑,臣愿——”
话未说完,他猛地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声与之前完全不同,是撕心裂肺的、从肺腑深处翻涌上来的咳。他弯下腰,肩膀剧烈颤抖,月白朝服的前襟迅速洇开一片暗红。
血。
是血。
满殿哗然!
“顾卿!”萧宸霍然起身。
顾清晏已咳得说不出话,鲜血从指缝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金砖地上。他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嘴唇被血染得艳红,衬着惨白脸色,惊心动魄。
“臣……”他想说什么,却又是一口血涌出。
随侍在殿外的顾家老仆冲了进来,跪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公子!公子您撑住啊!”
朝堂乱成一团。
郑宏一党面面相觑——他们只想逼走顾清晏,没想把人逼死啊!这要是真当朝咳血而亡,史笔如铁,他们岂不成了逼死功臣之后的奸佞?
萧宸已走下御阶。
他蹲下身,伸手想去扶顾清晏,却在触及那冰冷手腕时,动作一顿。
脉象……乱得惊人。
是真病?还是……
顾清晏靠在家仆怀中,气息微弱,睫毛上沾着血珠,眸光涣散地看向萧宸,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眼神,脆弱得像濒死的蝶。
“传太医!”萧宸厉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立刻!”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施针,殿中弥漫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顾清晏被暂时安置在偏殿软榻上,气息微弱,面如金纸。
萧宸站在榻边,看着太医忙碌。
他忽然想起那夜黑石岭的密报——影七说,顾清晏“深不可测”,能在刺客围杀中全身而退。
可眼前这人……
“陛下。”太医战战兢兢回禀,“顾公子是旧疾复发,急怒攻心,伤了肺脉。需好生静养,再不可动气……”
急怒攻心。
萧宸眸光微沉。
他转身走回大殿。百官还在原地,个个神色惴惴。
“王崇。”萧宸开口,声音冰寒。
王崇腿一软,跪倒在地:“臣……臣该死!”
“你是该死。”萧宸看着他,一字一句,“顾卿乃先帝钦点功臣之后,为国征战落下病根。朕怜其忠勇,稍加抚恤,你便以‘耗费国帑’攻讦,逼其当朝咳血——这就是你们的为臣之道?!”
“臣不敢!臣只是……”
“只是什么?”萧宸打断他,“只是见不得朕对顾家好?还是——”他目光扫向郑宏,“受人指使,要置顾卿于死地?”
郑宏脸色一变,出列跪倒:“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王侍郎言语不当,臣愿代其请罪!”
“请罪?”萧宸冷笑,“若顾卿今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担得起?”
殿中死寂。
萧宸拂袖:“王崇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其余附议者,各罚俸半年。退朝!”
百官如蒙大赦,匆匆退去。
萧宸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金砖上的血迹已被宫人擦拭,只留淡淡水痕。空气里还残留着血腥气和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沉闷。
他缓步走回偏殿。
顾清晏已醒了,靠在榻上,太医正喂他喝药。见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不必。”萧宸按住他肩膀,“躺着。”
指尖触及的肩骨单薄硌手。
顾清晏垂眸:“臣……给陛下添麻烦了。”
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
萧宸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忽然问:“顾卿入京前,可曾料到此番局面?”
顾清晏抬眸,眼中水光未散,神情却是平静的:“料到了。”
“那为何还要来?”
“因为……”顾清晏轻轻咳嗽一声,“陛下需要臣来。”
萧宸心头一震。
四目相对。
顾清晏的眼中没有怨怼,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澄澈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这朝堂风波,这生死一线,都在他预料之中。
甚至……可能是他想要的。
萧宸缓缓收回手。
“好好养病。”他说,“朕会护着你。”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极轻的一声:
“谢陛下。”
回到御书房,萧宸屏退左右。
他摊开手掌——方才扶顾清晏时,指尖沾了一点血迹。暗红,黏稠,带着体温。
是真的血。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影七。”他对着空处开口。
一道黑影无声落下。
“黑石岭那夜,你确定顾清晏出手了?”
“属下亲眼所见。”影七声音肯定,“刺客皆是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绝非病弱之人可为。”
“那他今日……”
“属下也觉得蹊跷。”影七迟疑,“咳血是真,脉象乱也是真。但……时机太巧了。”
太巧了。
正好在王崇发难时,正好在需要扭转局面时。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
萧宸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两个画面:一是黑石岭密报中,那个如鬼魅般杀人的身影;二是今日朝堂上,那个咳血咳到几乎昏厥的脆弱美人。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或者……都是真?
“继续盯着。”萧宸睁开眼,眸中寒光微闪,“朕倒要看看,他这病……能装到几时。”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落叶。
偏殿里,顾清晏已喝完药。
太医退下后,他独自坐在榻上,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指尖在袖中轻捻——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蜡丸,捏碎后服下,能在半个时辰内让脉象紊乱、气血翻涌,状似急病。
代价是,真的会伤身。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施针后的红痕。
“萧宸……”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护他是真。
疑他也是真。
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