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
宫城在秋阳下巍峨肃穆,朱墙金瓦,飞檐如翼。顾清晏的马车在朱雀门前停下时,已有不少官员车驾候着,见他掀帘下车,四周空气静了一瞬。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素缎长衫,外罩同色纱氅,腰间只系一枚羊脂玉佩。乌发用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身形清瘦,立在秋风里,像一竿随时会折断的竹。
“那位……就是顾将军?”有人低声问。
“什么将军,早废了。”另一人嗤笑,“病秧子一个,陛下怜惜罢了。”
议论声窸窣传来。
顾清晏恍若未闻,只轻轻拢了拢氅衣,抬眼望向宫门深处。眸光平静无波,仿佛这巍峨皇城、这芸芸众生,都不过是画中景致。
掌礼太监高唱:“宣——南疆顾氏清晏,入宫觐见——”
他抬步,迈过朱红门槛。
身后,那些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都被隔在门外。
紫宸殿内,灯火辉煌。
百官已按品阶落座,丝竹声隐隐,宫女如云穿梭。萧宸高坐龙椅,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流转。他今日刻意来得早些,就是想看看——
那个让影七回报“深不可测”的顾清晏,究竟是何等模样。
殿门处光线一暗。
一道月白身影缓步而入。
刹那间,殿中似乎静了一瞬。
并非因为这人有多张扬——恰恰相反,他走得很慢,步履轻缓,甚至有些虚浮。身形清瘦得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偏偏,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种极矛盾的美感:病弱,却自有风骨;温润,眼底却藏着霜雪。
顾清晏行至御阶前,撩袍跪下。
“臣,顾清晏,叩见陛下。”
声音温淡清雅,像江南三月的雨。
萧宸垂眸看他。
从高处望去,能看见他低垂的颈项,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隐隐可见青色血脉。束发的玉簪莹润,几缕乌发散落肩头,随着他行礼的动作轻轻晃动。
“平身。”萧宸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顾清晏谢恩起身,却忽然掩唇低咳起来。
咳声不重,却压抑得让人揪心。他微微俯身,鬓发垂落,遮住了半边侧脸。肩膀轻颤,月白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的手腕纤细得几乎一折就断。
萧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龙椅扶手。
宴席开始。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顾清晏被安排在靠近御阶的位置——这不合礼制,但无人敢置喙。
他吃得很少,几乎只是动动筷子。酒更是不碰,只喝清茶。偶尔有官员前来寒暄,他也只是淡淡应几句,多数时候垂眸静坐,像一尊玉雕的美人。
萧宸的目光,第三次落在他身上。
这一次,顾清晏似有所觉,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像沉在寒潭里的星子。明明病容憔悴,那双眼却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萧宸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不是对美色的惊艳,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同样戴着重重的面具,同样在无人处独自撑着千钧重担。
“陛下。”身旁的李德全轻声提醒,“该赐酒了。”
萧宸回神,举杯。
百官齐贺,声震殿宇。
顾清晏也举起了茶杯,遥遥一敬。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他仰头饮茶时,喉结轻轻滚动,颈项的线条脆弱又优美。
萧宸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竟记住了那个弧度。
宴至中途,郑宏忽然起身。
“陛下。”他笑容满面,“顾公子远道而来,又是故人之子,臣提议,请顾公子抚琴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殿中一静。
谁都知道顾清晏“病重”,抚琴耗神,这分明是刁难。
萧宸眸光微沉,正要开口——
“臣遵命。”
顾清晏已站起身,神色平静。
宫人抬来古琴,置于殿中。他在琴前坐下,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
琴声清越,如石上清泉。
他抬眸,看向萧宸:“臣献丑了。”
然后,垂眸,拨弦。
是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起初温润平和,如山间晨雾,林间清风。渐渐地,音色转高,如登险峰,见云海翻涌。再转急时,竟似万壑松涛,金戈铁马隐现其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琴声……哪里像病弱之人能弹出来的?可看他脸色,分明苍白如纸,指尖甚至微微发颤。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顾清晏收手,掩唇又是一阵低咳。
这次咳得久些,眼尾都泛起了红晕。他撑着琴案站起身,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臣……失仪了。”声音轻若游丝。
萧宸忽然站了起来。
“来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扶顾公子去偏殿歇息,传太医。”
“陛下——”郑宏还想说什么。
萧宸已走下御阶,来到顾清晏面前。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萧宸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能看见他睫羽轻颤时投下的阴影。
“可还撑得住?”萧宸问,声音不自觉放轻了。
顾清晏抬眸看他,眼中水光潋滟,像蒙了一层雾。
“谢陛下关怀……臣无碍。”
他说着无碍,身子却晃了一下。
萧宸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隔着衣料,能感觉到那手臂纤细得惊人,骨头硌着掌心。温度很低,凉得像玉。
顾清晏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垂眸:“臣惶恐。”
“不必惶恐。”萧宸松开手,目光却未移开,“好好歇着。太医马上就到。”
顾清晏被宫人扶走了。
萧宸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偏殿门后。
掌心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以及……那一瞬间,他清晰感受到的,隐藏在病弱表象下的、绷紧如弓弦的力量。
宴席继续,却已索然无味。
萧宸提前离席,走到殿外廊下。秋夜风凉,吹散了酒意。
李德全悄声禀报:“太医诊过了,说是旧疾复发,需静养。已送顾公子出宫回驿馆了。”
萧宸“嗯”了一声,望着远处宫灯。
“陛下,”李德全小心翼翼,“顾公子他……”
“他像一把剑。”萧宸忽然说。
李德全一愣。
“藏在最美的鞘里。”萧宸转身,朝寝宫走去,“却不知……剑锋是对着谁。”
夜色渐深。
驿馆内,顾清晏卸下狐氅,坐在窗边。
桌上放着一杯冷透的茶。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轻划——正是宴上那曲《高山流水》的最后一个音符。
然后,极轻地笑了。
“萧宸……”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尝某种陌生的滋味。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
宫宴的灯火已熄,皇城沉入睡梦。
只有两个人知道——
今夜,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不是棋局,而是……
执棋的手,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