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引狼入室》 第1章 亲政惊雷 殿门在萧宸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 这是他十七岁生辰的第三日,也是他真正坐在龙椅上的第一天——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的傀儡,不是摄政大臣的图章,而是大雍王朝名副其实的皇帝。 龙涎香的烟气在殿中缭绕,鎏金香炉兽口吐息,却压不住那股新木与旧尘混合的气味。这座紫宸殿,他坐了十年,今日才觉得椅背硌人。 “陛下。”掌印太监李德全躬身呈上奏折,“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已到第三封了。” 萧宸没有立即去接。 他目光扫过丹墀下——左首是丞相秦肃,垂着眼,仿佛在数地砖上的云纹;右首是镇国公、他的亲舅舅郑宏,双手笼在袖中,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再往后,是六部尚书、九卿大臣,人人屏息,殿中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 “念。” 声音很平,少年天子刻意压低的嗓音在空旷大殿里荡出回音。 李德全展开奏折,苍老的声音带着颤:“北狄铁骑五万,连破云、朔二州,守将张谦殉国,副将退守雁门关……请求朝廷速发援兵,调拨粮草……” 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已出列跪倒:“臣有罪!然北地粮草早在月前便已告急,户部拨银迟迟未到,将士们……” “王尚书此言差矣。”户部尚书慢悠悠出列,“北地军需,兵部所报数额虚浮,臣派人核对,实耗不足七成。这多出的三成,不知进了谁的口袋?” 两人当场争执起来。 萧宸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一下,两下。 争吵声渐歇,众人悄悄抬眼,只见年轻皇帝面色平静,眸光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说完了?”萧宸问。 无人应答。 他慢慢站起身,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流转暗金。走到丹墀边缘,俯视着下方。 “北狄破城,将士殉国,百姓流离。”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而朕的朝堂上,诸卿在争什么?谁的账目更干净?谁的责任更少些?” 殿中一片死寂。 萧宸的目光落在郑宏身上:“国舅。” 郑宏躬身:“臣在。” “南疆十万边军,是你节制。” “是。” “北境危急,为何不调兵驰援?” 郑宏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为难:“陛下明鉴,南疆蛮族近来亦有异动,若调兵北上,恐南境失守。且……”他拖长了声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国库空虚,这军饷从何而来啊?” 又绕回了钱粮。 萧宸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所有人后背一凉。 “好,好。”萧宸转身走回龙椅,重新坐下,“既然诸卿皆无良策,那便退朝吧。” “陛下!”丞相秦肃终于开口,“边关战事……” “朕自有分寸。”萧宸打断他,“三日内,朕会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抬手,李德全高唱:“退朝——” 百官鱼贯而出,萧宸独自坐在龙椅上,看着夕阳从雕花长窗斜射进来,将大殿分割成明暗两半。 李德全轻声问:“陛下,可要传膳?” 萧宸摇头:“把密档抬来。” “是。” 两箱沉甸甸的密档抬进偏殿,萧宸屏退左右,独自翻阅。 烛火噼啪,映着他年轻而疲惫的侧脸。 太后垂帘十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郑宏手握兵权,秦肃把持文官,他空有皇帝名号,实则寸步难行。 北狄之患是危机,也是机会。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能劈开这重重迷雾、斩断枷锁的刀。 手指在一份泛黄的卷宗上停住。 顾清晏。 南疆顾家嫡长子,十六岁随父出征,十七岁独领一军,十九岁于苍梧之战以三千残兵大破南蛮五万,名震天下。 却在三年前,一场蹊跷的“风寒”后重伤昏迷,醒来后武功尽失、体弱多病,辞去一切军职,归隐江南。 卷宗角落有一行小字,是先帝朱批: “此子锋芒太露,非池中物。能用则用,不能用则……” 后面的话被墨污了。 萧宸盯着那名字看了很久。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他吹灭蜡烛,在黑暗里轻声自语: “顾清晏……” “让朕看看,你是真病,还是……” “在等一个该醒的时候。” 第2章 病美人计 五更天,紫宸殿的灯还亮着。 萧宸换了一身常服,鸦青长袍,银线暗绣云纹,腰间只悬一枚龙纹玉佩。他站在巨大的大雍疆域图前,指尖从北境的雁门关一路向南,划过黄河、长江,最终停在江南水乡。 “顾家祖籍姑苏,顾清晏现居扬州瘦西湖畔的‘听雨轩’。”暗卫首领影七跪在阴影里,声音平稳,“属下去探查过,他深居简出,每日不过读书、抚琴、煎药。扬州城皆知,顾家大公子是个药罐子,风吹就倒。” “药罐子……”萧宸轻笑,“十九岁就能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人,会变成药罐子?” 影七低头:“属下暗中试探过三次。第一次派医女近身诊脉,脉象虚浮紊乱,确似重病之人;第二次于茶中下软筋散,他饮后立刻昏厥,请大夫折腾了半夜;第三次……” “说。” “属下亲自夜探,他在庭院中赏月,咳了半盏茶的血,血色暗红,绝非作假。” 萧宸转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所以你断定,他是真废了?” 影七迟疑一瞬:“……是。” “那朕问你。”萧宸走回书案后,端起冷透的茶,“三年前,顾清晏‘病重’时,南疆军中发生了什么?” 影七猛然抬头。 “说。” “顾老将军暴毙,副将接连出事,顾家军被国舅爷的亲信接管……”影七声音渐低,“陛下是怀疑……” “朕什么都不怀疑。”萧宸放下茶盏,“朕只是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郑宏睡不着觉的人。” 他提笔,铺开明黄绢帛。 “拟旨。” 李德全连忙研墨。 笔锋如刀,一字字落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疆顾氏嫡长子清晏,昔年为国征战,功在社稷。今闻沉疴缠身,朕心甚恻。特旨召入京中,以太医院良药调养,以示天恩。钦此。” 写罢,萧宸看着那“沉疴缠身”四字,唇角微勾。 “陛下。”李德全低声问,“这般召他入京,国舅那边……” “舅舅自然会‘体恤’朕。”萧宸将圣旨递给他,“他会说,陛下年轻,念旧情是好事。一个病弱的顾家子,在京中养着也无妨,还能彰显皇恩浩荡。” “可若顾公子真病重,途中出事……” “那便是他的命。”萧宸眼神冷下来,“但朕赌——他不会死。” 顿了顿,又说:“让影七带一队人暗中护送,务必‘平安’到京。” “是。” 旨意天明发出,午后便传到郑宏耳中。 镇国公府书房,郑宏捏着密报,指节发白。 “顾清晏……”他咬牙,“这小皇帝,翅膀还没硬,就想用顾家来制衡我?” 幕僚低声说:“国公爷不必忧心,那顾清晏已是废人,就算入京,也掀不起风浪。” “废人?”郑宏冷笑,“你见过哪个废人,能让顾家旧部三年来暗中聚集,死心不改?你见过哪个废人,南疆蛮族听到他的名字,至今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一把将密报拍在桌上。 “告诉我们在扬州的人,路上‘好好照顾’顾公子。他若真病,就让他‘病逝’;他若是装……” 眼中闪过杀意。 “就让他变成真废人。” --- 七日后,扬州瘦西湖。 春雨绵绵,垂柳蘸水。 一叶小舟穿过烟雨,停在听雨轩后门的石阶前。 船夫蓑衣斗笠,压低声音:“公子,京里来旨了。” 竹帘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接过了油纸封着的密函。 小舟悄然离去。 听雨轩二楼,临湖的窗开着,雨丝随风飘入,沾湿了棋盘。 顾清晏靠在软榻上,乌发未束,松松披在月白中衣外。他面色极白,唇色极淡,唯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 展开密函,扫过那明黄绢帛上的字,他轻轻咳嗽起来。 咳声压抑,肩胛轻颤,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直到咳声渐歇,他才用指尖抹去唇边一点猩红,低笑: “沉疴缠身……示以天恩……” “小皇帝,你这是要救我,还是要杀我?” 窗外雨声渐密。 他起身走到镜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过分美丽的脸——眉如远山,眼若寒星,鼻梁挺直,唇薄而色淡。因着久病,下颌尖削,更添几分脆弱易碎之感。 任谁看了,都会叹一声:可惜了这般容貌,却是个短命相。 顾清晏抬手,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眼睛。 然后,缓缓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病气,只有冰雪般的清醒与锐利。 “三年了……” “萧宸,你终于想起这把刀了。” 他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枚青铜虎符——那是顾家军旧令,三年来从未现世。 “传信给南疆旧部。”他对空无一人的房间说,“就说——” “公子要入京‘养病’了。” “让他们准备好……” “该醒的时候,到了。” --- 次日清晨,扬州城门。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出,车帘低垂。 顾清晏裹着雪白狐裘,靠在车内,手中握着一卷书。马车颠簸,他时不时低咳几声,咳得眼尾泛红,真真是弱不胜衣。 车夫是郑宏的人,隔着帘子问:“公子可要歇歇?” “不必。”声音轻而淡,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赶路要紧,莫误了圣意。” 车夫眼中闪过狠色,扬鞭催马。 马车驶入官道,两侧山林寂静。 顾清晏放下书卷,闭目养神。 袖中,一枚银针悄然滑入指尖。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太平。 但—— 刀已藏锋三年,是时候,让该见血的人…… 见见血了。 第3章 途中惊变 黑石岭的官道在午后的日光下泛着惨白。两侧山崖嶙峋如兽齿,风声穿过岩缝,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青布马车在谷底缓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车内,顾清晏依旧裹着那件雪白狐裘,手中握着一卷《南华经》。他读得很慢,不时轻咳一声,咳声压抑在喉间,像怕惊扰了什么。 车夫老赵是郑宏安插的人,此刻手心已渗出冷汗。 从半个时辰前起,他就感觉到不对劲——太静了。连一声鸟鸣都没有。 “公子……”他试探着开口,“前方就是黑石岭最窄处,可要加快些?” 帘内传来温淡的回应:“不急。我体弱,颠簸不得。” 话音刚落。 “咻——”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钉在车厢左壁,尾羽震颤。 紧接着,箭雨如蝗。 “有刺客!”老赵惊呼,本能地想要勒马,却见数道黑影已从两侧山崖飞掠而下,黑衣蒙面,刀光刺目。 马车被团团围住。 刺客首领是个精悍的汉子,声音粗哑:“车内可是顾清晏顾公子?” 无人应答。 只有一声低低的咳嗽从帘内传出。 首领眼神一厉:“杀!” 三道黑影同时扑向车厢—— 就在刀锋即将划破车帘的刹那。 帘子动了。 不是被风掀起,而是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气劲推开。月白衣袖一闪,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指尖轻飘飘地点在为首刺客的眉心。 那刺客身形骤僵,瞳孔涣散,直挺挺向后倒去。 另外两人刀势已至,眼看就要劈中那只手—— 顾清晏的身影已如轻烟般飘出车厢。 他落地时甚至没有声音,雪白狐裘在风中微扬,乌发如瀑垂落肩头。面如寒玉,唇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此刻清亮得惊人。 刺客们有一瞬的愣怔。 这病秧子……怎么出来的? “诸位,”顾清晏开口,声音还是那般轻缓,“刀剑无眼,何必如此?” 首领回神,厉喝:“装神弄鬼!一起上!” 十余人同时扑来。 顾清晏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竹骨玉面,文人雅物。 扇面展开的瞬间,一线银光乍现。 那不是扇骨。 是剑。 薄如蝉翼、软如流水的剑,从扇中弹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 第一个刺客的刀断成两截,咽喉一线红痕。 第二个刺客的剑被挑飞,心口已多了个血洞。 第三个、第四个…… 顾清晏的身法太快了。快得不像人,像一道月光,在刀光剑影中游走。每一次转折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出手都致命而优雅。软剑在他手中时而如灵蛇吐信,时而如银河倾泻,所过之处,血花无声绽放。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喘息。 只是偶尔,会在杀人的间隙,轻轻咳嗽一声。 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他费太多力气。 老赵瘫坐在车辕上,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一个刺客从背后偷袭,刀尖离顾清晏的后心只有三寸—— 顾清晏头也不回,反手一刺。 软剑如活物般弯曲,精准地洞穿了刺客的咽喉。 鲜血溅上狐裘的毛领,雪白映着猩红,刺目惊心。 最后一个刺客是那首领。他见势不妙,转身欲逃。 顾清晏没有追。 他只是抬起左手,屈指一弹。 一枚棋子——不知何时夹在他指间的白玉棋子——破空而去,正中首领后颈的穴道。 那人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谷中恢复了寂静。 只有风还在呜咽。 顾清晏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手中的软剑。剑身上的血珠正一滴滴滑落,坠入尘土。 他轻轻一抖,剑身恢复光洁如镜,收入扇中。 然后,他转过身。 看向瘫软的老赵。 四目相对的瞬间,老赵浑身一颤——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气,没有戾气,甚至没有温度。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可就是这样平静的眼神,让老赵觉得比刚才的刀光剑影更可怕。 “公子……您……”老赵牙齿打颤。 顾清晏没有回答。 他走到马车旁,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仔细擦拭狐裘领上的血迹。擦得很慢,很细致,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物事。 然后,他抬眸看向远处山崖。 那里,一道黑影一闪而逝。 影七。 萧宸派来暗中护送的人。 顾清晏的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他转身,重新走向马车。步履依旧轻缓,甚至有些虚浮,仿佛刚才那场杀戮从未发生。 只是在踏上马车前,他顿了顿,又低低咳嗽起来。 咳声压抑,肩头轻颤。 这一次,连眼尾都泛起了病态的红晕。 他扶着车辕,喘息片刻,才掀帘入内。 帘子落下前,老赵听见他说: “继续赶路吧。” “耽搁久了……我怕撑不住。” 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气。 老赵僵在原地,看着满地尸体,又看看那辆安静的马车。 阳光重新洒下来,山谷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他打了个寒噤,抓起缰绳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马车重新启程。 车轮碾过血迹,留下两道暗红的辙印。 车厢内,顾清晏靠回软垫,闭目养神。 指尖,那枚白玉棋子还在。 他轻轻摩挲着棋子的纹理,低声自语: “陛下……” “这份‘护送’之情,清晏记下了。” 窗外,日头开始西斜。 黑石岭的血腥气,被风一卷,就散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些再也不会说话的尸体知道—— 这把藏在鞘里三年的刀…… 今天,见了第一滴血。 第4章 宫宴初遇 九月初九,重阳。 宫城在秋阳下巍峨肃穆,朱墙金瓦,飞檐如翼。顾清晏的马车在朱雀门前停下时,已有不少官员车驾候着,见他掀帘下车,四周空气静了一瞬。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素缎长衫,外罩同色纱氅,腰间只系一枚羊脂玉佩。乌发用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身形清瘦,立在秋风里,像一竿随时会折断的竹。 “那位……就是顾将军?”有人低声问。 “什么将军,早废了。”另一人嗤笑,“病秧子一个,陛下怜惜罢了。” 议论声窸窣传来。 顾清晏恍若未闻,只轻轻拢了拢氅衣,抬眼望向宫门深处。眸光平静无波,仿佛这巍峨皇城、这芸芸众生,都不过是画中景致。 掌礼太监高唱:“宣——南疆顾氏清晏,入宫觐见——” 他抬步,迈过朱红门槛。 身后,那些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都被隔在门外。 紫宸殿内,灯火辉煌。 百官已按品阶落座,丝竹声隐隐,宫女如云穿梭。萧宸高坐龙椅,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流转。他今日刻意来得早些,就是想看看—— 那个让影七回报“深不可测”的顾清晏,究竟是何等模样。 殿门处光线一暗。 一道月白身影缓步而入。 刹那间,殿中似乎静了一瞬。 并非因为这人有多张扬——恰恰相反,他走得很慢,步履轻缓,甚至有些虚浮。身形清瘦得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偏偏,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种极矛盾的美感:病弱,却自有风骨;温润,眼底却藏着霜雪。 顾清晏行至御阶前,撩袍跪下。 “臣,顾清晏,叩见陛下。” 声音温淡清雅,像江南三月的雨。 萧宸垂眸看他。 从高处望去,能看见他低垂的颈项,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隐隐可见青色血脉。束发的玉簪莹润,几缕乌发散落肩头,随着他行礼的动作轻轻晃动。 “平身。”萧宸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顾清晏谢恩起身,却忽然掩唇低咳起来。 咳声不重,却压抑得让人揪心。他微微俯身,鬓发垂落,遮住了半边侧脸。肩膀轻颤,月白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的手腕纤细得几乎一折就断。 萧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龙椅扶手。 宴席开始。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顾清晏被安排在靠近御阶的位置——这不合礼制,但无人敢置喙。 他吃得很少,几乎只是动动筷子。酒更是不碰,只喝清茶。偶尔有官员前来寒暄,他也只是淡淡应几句,多数时候垂眸静坐,像一尊玉雕的美人。 萧宸的目光,第三次落在他身上。 这一次,顾清晏似有所觉,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像沉在寒潭里的星子。明明病容憔悴,那双眼却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萧宸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不是对美色的惊艳,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同样戴着重重的面具,同样在无人处独自撑着千钧重担。 “陛下。”身旁的李德全轻声提醒,“该赐酒了。” 萧宸回神,举杯。 百官齐贺,声震殿宇。 顾清晏也举起了茶杯,遥遥一敬。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他仰头饮茶时,喉结轻轻滚动,颈项的线条脆弱又优美。 萧宸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竟记住了那个弧度。 宴至中途,郑宏忽然起身。 “陛下。”他笑容满面,“顾公子远道而来,又是故人之子,臣提议,请顾公子抚琴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殿中一静。 谁都知道顾清晏“病重”,抚琴耗神,这分明是刁难。 萧宸眸光微沉,正要开口—— “臣遵命。” 顾清晏已站起身,神色平静。 宫人抬来古琴,置于殿中。他在琴前坐下,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 琴声清越,如石上清泉。 他抬眸,看向萧宸:“臣献丑了。” 然后,垂眸,拨弦。 是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起初温润平和,如山间晨雾,林间清风。渐渐地,音色转高,如登险峰,见云海翻涌。再转急时,竟似万壑松涛,金戈铁马隐现其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琴声……哪里像病弱之人能弹出来的?可看他脸色,分明苍白如纸,指尖甚至微微发颤。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顾清晏收手,掩唇又是一阵低咳。 这次咳得久些,眼尾都泛起了红晕。他撑着琴案站起身,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臣……失仪了。”声音轻若游丝。 萧宸忽然站了起来。 “来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扶顾公子去偏殿歇息,传太医。” “陛下——”郑宏还想说什么。 萧宸已走下御阶,来到顾清晏面前。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萧宸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能看见他睫羽轻颤时投下的阴影。 “可还撑得住?”萧宸问,声音不自觉放轻了。 顾清晏抬眸看他,眼中水光潋滟,像蒙了一层雾。 “谢陛下关怀……臣无碍。” 他说着无碍,身子却晃了一下。 萧宸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隔着衣料,能感觉到那手臂纤细得惊人,骨头硌着掌心。温度很低,凉得像玉。 顾清晏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垂眸:“臣惶恐。” “不必惶恐。”萧宸松开手,目光却未移开,“好好歇着。太医马上就到。” 顾清晏被宫人扶走了。 萧宸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偏殿门后。 掌心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以及……那一瞬间,他清晰感受到的,隐藏在病弱表象下的、绷紧如弓弦的力量。 宴席继续,却已索然无味。 萧宸提前离席,走到殿外廊下。秋夜风凉,吹散了酒意。 李德全悄声禀报:“太医诊过了,说是旧疾复发,需静养。已送顾公子出宫回驿馆了。” 萧宸“嗯”了一声,望着远处宫灯。 “陛下,”李德全小心翼翼,“顾公子他……” “他像一把剑。”萧宸忽然说。 李德全一愣。 “藏在最美的鞘里。”萧宸转身,朝寝宫走去,“却不知……剑锋是对着谁。” 夜色渐深。 驿馆内,顾清晏卸下狐氅,坐在窗边。 桌上放着一杯冷透的茶。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轻划——正是宴上那曲《高山流水》的最后一个音符。 然后,极轻地笑了。 “萧宸……”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尝某种陌生的滋味。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 宫宴的灯火已熄,皇城沉入睡梦。 只有两个人知道—— 今夜,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不是棋局,而是…… 执棋的手,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方的温度。 第5章 扶风惑君 十月初一,朔日大朝。 天未亮,紫宸殿外已候满了文武百官。秋霜凝在青石阶上,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顾清晏站在文官队列末尾,一袭月白朝服衬得他愈发清瘦单薄,仿佛随时会融进晨雾里。 萧宸踏进大殿时,目光先扫过那个位置。 顾清晏垂眸而立,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了几分,唇上几乎不见血色。察觉到视线,他微微抬眼,与萧宸目光一触即分,复又垂下,姿态恭敬而疏离。 “有本奏来。”萧宸坐上龙椅,声音平静。 朝议按部就班进行。粮赋、河工、边关……一件件奏报,一条条议处。顾清晏始终安静听着,偶尔以帕掩唇轻咳两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因殿中寂静,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郑宏站在武将首位,眼角余光扫过那道月白身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时机差不多了。 “陛下。”兵部侍郎王崇出列,声音洪亮,“臣有本奏!” 萧宸抬眸:“讲。” 王崇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闻南疆顾氏子清晏,奉旨入京,享太医诊治、驿馆厚待,月耗银钱逾千两。然其无功于朝,无职于身,此等厚遇,恐引朝野非议,损陛下圣明!” 殿中一静。 这是明晃晃的发难了。 萧宸神色不变,只淡淡问:“王侍郎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王崇声音更响,“当削减用度,或令其早日返乡养病,以免徒耗国帑!” 话音刚落,又有几人出列附和。 “臣附议!” “顾公子虽为功臣之后,然国有法度,不宜破例太过……” 声音此起彼伏,渐渐连成一片。多数是郑宏一党,也有几位清流官员皱眉不语——他们虽不喜顾清晏“无功受禄”,却也觉得这般当朝逼迫一个病弱之人,太过难看。 萧宸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他看向顾清晏。 那人依旧垂眸站着,仿佛众人议论的不是他。只握着玉笏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顾卿。”萧宸开口,“你有何话说?” 顾清晏缓缓出列。 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行至御阶前撩袍跪下时,身形甚至晃了一下。 “臣……”他开口,声音轻而哑,“有罪。” 殿中目光齐聚。 顾清晏抬起头,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却是一片清明:“臣确无功于朝,受陛下厚恩,本就惶恐。今日既有大臣质疑,臣愿——” 话未说完,他猛地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声与之前完全不同,是撕心裂肺的、从肺腑深处翻涌上来的咳。他弯下腰,肩膀剧烈颤抖,月白朝服的前襟迅速洇开一片暗红。 血。 是血。 满殿哗然! “顾卿!”萧宸霍然起身。 顾清晏已咳得说不出话,鲜血从指缝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金砖地上。他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嘴唇被血染得艳红,衬着惨白脸色,惊心动魄。 “臣……”他想说什么,却又是一口血涌出。 随侍在殿外的顾家老仆冲了进来,跪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公子!公子您撑住啊!” 朝堂乱成一团。 郑宏一党面面相觑——他们只想逼走顾清晏,没想把人逼死啊!这要是真当朝咳血而亡,史笔如铁,他们岂不成了逼死功臣之后的奸佞? 萧宸已走下御阶。 他蹲下身,伸手想去扶顾清晏,却在触及那冰冷手腕时,动作一顿。 脉象……乱得惊人。 是真病?还是…… 顾清晏靠在家仆怀中,气息微弱,睫毛上沾着血珠,眸光涣散地看向萧宸,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眼神,脆弱得像濒死的蝶。 “传太医!”萧宸厉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立刻!”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施针,殿中弥漫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顾清晏被暂时安置在偏殿软榻上,气息微弱,面如金纸。 萧宸站在榻边,看着太医忙碌。 他忽然想起那夜黑石岭的密报——影七说,顾清晏“深不可测”,能在刺客围杀中全身而退。 可眼前这人…… “陛下。”太医战战兢兢回禀,“顾公子是旧疾复发,急怒攻心,伤了肺脉。需好生静养,再不可动气……” 急怒攻心。 萧宸眸光微沉。 他转身走回大殿。百官还在原地,个个神色惴惴。 “王崇。”萧宸开口,声音冰寒。 王崇腿一软,跪倒在地:“臣……臣该死!” “你是该死。”萧宸看着他,一字一句,“顾卿乃先帝钦点功臣之后,为国征战落下病根。朕怜其忠勇,稍加抚恤,你便以‘耗费国帑’攻讦,逼其当朝咳血——这就是你们的为臣之道?!” “臣不敢!臣只是……” “只是什么?”萧宸打断他,“只是见不得朕对顾家好?还是——”他目光扫向郑宏,“受人指使,要置顾卿于死地?” 郑宏脸色一变,出列跪倒:“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王侍郎言语不当,臣愿代其请罪!” “请罪?”萧宸冷笑,“若顾卿今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担得起?” 殿中死寂。 萧宸拂袖:“王崇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其余附议者,各罚俸半年。退朝!” 百官如蒙大赦,匆匆退去。 萧宸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金砖上的血迹已被宫人擦拭,只留淡淡水痕。空气里还残留着血腥气和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沉闷。 他缓步走回偏殿。 顾清晏已醒了,靠在榻上,太医正喂他喝药。见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不必。”萧宸按住他肩膀,“躺着。” 指尖触及的肩骨单薄硌手。 顾清晏垂眸:“臣……给陛下添麻烦了。” 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 萧宸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忽然问:“顾卿入京前,可曾料到此番局面?” 顾清晏抬眸,眼中水光未散,神情却是平静的:“料到了。” “那为何还要来?” “因为……”顾清晏轻轻咳嗽一声,“陛下需要臣来。” 萧宸心头一震。 四目相对。 顾清晏的眼中没有怨怼,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澄澈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这朝堂风波,这生死一线,都在他预料之中。 甚至……可能是他想要的。 萧宸缓缓收回手。 “好好养病。”他说,“朕会护着你。”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极轻的一声: “谢陛下。” 回到御书房,萧宸屏退左右。 他摊开手掌——方才扶顾清晏时,指尖沾了一点血迹。暗红,黏稠,带着体温。 是真的血。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影七。”他对着空处开口。 一道黑影无声落下。 “黑石岭那夜,你确定顾清晏出手了?” “属下亲眼所见。”影七声音肯定,“刺客皆是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绝非病弱之人可为。” “那他今日……” “属下也觉得蹊跷。”影七迟疑,“咳血是真,脉象乱也是真。但……时机太巧了。” 太巧了。 正好在王崇发难时,正好在需要扭转局面时。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 萧宸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两个画面:一是黑石岭密报中,那个如鬼魅般杀人的身影;二是今日朝堂上,那个咳血咳到几乎昏厥的脆弱美人。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或者……都是真? “继续盯着。”萧宸睁开眼,眸中寒光微闪,“朕倒要看看,他这病……能装到几时。”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落叶。 偏殿里,顾清晏已喝完药。 太医退下后,他独自坐在榻上,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指尖在袖中轻捻——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蜡丸,捏碎后服下,能在半个时辰内让脉象紊乱、气血翻涌,状似急病。 代价是,真的会伤身。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施针后的红痕。 “萧宸……”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护他是真。 疑他也是真。 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