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紫宸殿的灯还亮着。
萧宸换了一身常服,鸦青长袍,银线暗绣云纹,腰间只悬一枚龙纹玉佩。他站在巨大的大雍疆域图前,指尖从北境的雁门关一路向南,划过黄河、长江,最终停在江南水乡。
“顾家祖籍姑苏,顾清晏现居扬州瘦西湖畔的‘听雨轩’。”暗卫首领影七跪在阴影里,声音平稳,“属下去探查过,他深居简出,每日不过读书、抚琴、煎药。扬州城皆知,顾家大公子是个药罐子,风吹就倒。”
“药罐子……”萧宸轻笑,“十九岁就能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人,会变成药罐子?”
影七低头:“属下暗中试探过三次。第一次派医女近身诊脉,脉象虚浮紊乱,确似重病之人;第二次于茶中下软筋散,他饮后立刻昏厥,请大夫折腾了半夜;第三次……”
“说。”
“属下亲自夜探,他在庭院中赏月,咳了半盏茶的血,血色暗红,绝非作假。”
萧宸转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所以你断定,他是真废了?”
影七迟疑一瞬:“……是。”
“那朕问你。”萧宸走回书案后,端起冷透的茶,“三年前,顾清晏‘病重’时,南疆军中发生了什么?”
影七猛然抬头。
“说。”
“顾老将军暴毙,副将接连出事,顾家军被国舅爷的亲信接管……”影七声音渐低,“陛下是怀疑……”
“朕什么都不怀疑。”萧宸放下茶盏,“朕只是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郑宏睡不着觉的人。”
他提笔,铺开明黄绢帛。
“拟旨。”
李德全连忙研墨。
笔锋如刀,一字字落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疆顾氏嫡长子清晏,昔年为国征战,功在社稷。今闻沉疴缠身,朕心甚恻。特旨召入京中,以太医院良药调养,以示天恩。钦此。”
写罢,萧宸看着那“沉疴缠身”四字,唇角微勾。
“陛下。”李德全低声问,“这般召他入京,国舅那边……”
“舅舅自然会‘体恤’朕。”萧宸将圣旨递给他,“他会说,陛下年轻,念旧情是好事。一个病弱的顾家子,在京中养着也无妨,还能彰显皇恩浩荡。”
“可若顾公子真病重,途中出事……”
“那便是他的命。”萧宸眼神冷下来,“但朕赌——他不会死。”
顿了顿,又说:“让影七带一队人暗中护送,务必‘平安’到京。”
“是。”
旨意天明发出,午后便传到郑宏耳中。
镇国公府书房,郑宏捏着密报,指节发白。
“顾清晏……”他咬牙,“这小皇帝,翅膀还没硬,就想用顾家来制衡我?”
幕僚低声说:“国公爷不必忧心,那顾清晏已是废人,就算入京,也掀不起风浪。”
“废人?”郑宏冷笑,“你见过哪个废人,能让顾家旧部三年来暗中聚集,死心不改?你见过哪个废人,南疆蛮族听到他的名字,至今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一把将密报拍在桌上。
“告诉我们在扬州的人,路上‘好好照顾’顾公子。他若真病,就让他‘病逝’;他若是装……”
眼中闪过杀意。
“就让他变成真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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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扬州瘦西湖。
春雨绵绵,垂柳蘸水。
一叶小舟穿过烟雨,停在听雨轩后门的石阶前。
船夫蓑衣斗笠,压低声音:“公子,京里来旨了。”
竹帘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接过了油纸封着的密函。
小舟悄然离去。
听雨轩二楼,临湖的窗开着,雨丝随风飘入,沾湿了棋盘。
顾清晏靠在软榻上,乌发未束,松松披在月白中衣外。他面色极白,唇色极淡,唯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
展开密函,扫过那明黄绢帛上的字,他轻轻咳嗽起来。
咳声压抑,肩胛轻颤,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直到咳声渐歇,他才用指尖抹去唇边一点猩红,低笑:
“沉疴缠身……示以天恩……”
“小皇帝,你这是要救我,还是要杀我?”
窗外雨声渐密。
他起身走到镜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过分美丽的脸——眉如远山,眼若寒星,鼻梁挺直,唇薄而色淡。因着久病,下颌尖削,更添几分脆弱易碎之感。
任谁看了,都会叹一声:可惜了这般容貌,却是个短命相。
顾清晏抬手,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眼睛。
然后,缓缓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病气,只有冰雪般的清醒与锐利。
“三年了……”
“萧宸,你终于想起这把刀了。”
他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枚青铜虎符——那是顾家军旧令,三年来从未现世。
“传信给南疆旧部。”他对空无一人的房间说,“就说——”
“公子要入京‘养病’了。”
“让他们准备好……”
“该醒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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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扬州城门。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出,车帘低垂。
顾清晏裹着雪白狐裘,靠在车内,手中握着一卷书。马车颠簸,他时不时低咳几声,咳得眼尾泛红,真真是弱不胜衣。
车夫是郑宏的人,隔着帘子问:“公子可要歇歇?”
“不必。”声音轻而淡,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赶路要紧,莫误了圣意。”
车夫眼中闪过狠色,扬鞭催马。
马车驶入官道,两侧山林寂静。
顾清晏放下书卷,闭目养神。
袖中,一枚银针悄然滑入指尖。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太平。
但——
刀已藏锋三年,是时候,让该见血的人……
见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