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第三日,黍州崖下废矿坑。
纸鸢把两百三十七口丙屯百姓拆成三股:青壮随鹞姐去北沟烧炭,老弱留坑,半大孩子由阿九领着沿街讨饭——讨的是"眼线"。谢敏被单拎出来,因她怀里那本真正的《丙屯丁口册》是纸鸢如今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大的祸。册子在,里正私卖仓粮、王府私铸紫铜的证据就在;可一旦翻出来,纸鸢也得一起陪葬。鹞姐给她两条路:
"要么把册子烂在肚里,做一辈子小叫花;要么学会让册子自己说话,却咬不到我们。"
谢敏选了后者。当夜,她被蒙眼塞进一辆柴车,沿暗道送到黍州城西的"鳞楼分号"后巷——纸鸢与鳞楼,表面是债敌,暗里却互有生意;柴车停下时,鳞楼二掌柜连玥正倚在门斗下拨算盘,珠声噼啪,像在算雪夜那场火值多少利息。
入楼
鳞楼分号分三层:底柜收山货,中柜兑铜钱,上柜专做"紫铜议价"。紫铜禁铸,却禁而不绝,上柜便是暗口。谢敏被带进中柜账房,屋里四壁无窗,只一盏鲸油灯,照得满屋黄纸如雪。案后坐着个枯瘦的老账席,名唤"莫先生",左耳缺半,右手缺三指,剩下两根指头像钳子,能把算盘珠拨出火星。鹞姐说过:纸鸢要的是"假账套真账",让真账自己从鳞楼嘴里吐出来,却咬不到纸鸢;能做到这点的,只有莫先生。
"会写字?"莫先生问。
"会写,不会算。"谢敏答。
"足够。"
他推过一本"流水草簿",让她照样誊抄——一样的笔锋、一样的墨淡、一样的歪斜,连涂改也得仿。谢敏第一次知道,"假"不是乱造,而是把真的拆碎、错位、再拼回,让查账的人一眼看"对",再看"真",三看才觉"好像哪里不对",却已抓不到把柄。她每天抄六个时辰,抄到第七天,莫先生把一本《鳞楼上柜·丙字部》扔给她:
"今晚,你让它自己开口。"
紫铜账
那本账记录着鳞楼与永川王府的紫铜往来:每铸私钱一千贯,王府抽三成,鳞楼抽二成,剩五成回炉铸"铁鱼符"——北狄暗市最认的流通货。账面上,丙州岁入"白铜"三万斤,暗出"紫铜"五千斤,每斤折"铁鱼符"三十枚,合计十五万枚,再折银二万七千两。银两最后分成三股:一股走州府正库,一股走王府私库,一股走鳞楼"暗柜"。莫先生要谢敏做的,是把"暗柜"那一条线,悄悄扭向"里正"——让查账的人以为,里正是私铸的第三只手,而鳞楼只是"被胁迫"过账。
"怎么扭?"
莫先生用两根残指蘸水,在案面画一条虚线:"墨有''先后'',印泥有''上下'',页码有''阴阳''。把里正的手印嵌进去,却让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敏秒懂——笔迹可以仿,手印可以"借"。里正年前曾在鳞楼分号押过印,借的是"五十两冬炭银"白条;那张白条如今被莫先生从废篓里拣回,只要将白条原印"移花"到紫铜账,再注"里正代抽头"五字,鳞楼就能洗成"被迫"。她连夜仿写,用柳炭调蜜,将原印拓下,再以轻胶覆在新页;天将亮时,一本"改头换面"的紫铜账已躺在墨屉里,像一条睡着的眼镜蛇。
试刀
账做完,得先"试锋"。莫先生带谢敏去"上柜"密室,见连玥。连玥还是那副商贾笑,眼角却带霜:"小丫头,听说你放火烧过丙屯?"谢敏垂眼:"我只放火,没烧人。"连玥笑而不语,只推过一只紫檀小匣——匣里整整齐齐码着"铁鱼符"一百枚,背面新刻"永川"二字,"试锋"便是让账"说话"之后,先拿一百枚当"饵",看能否钓来州府的"查账船"。
谢敏问:"若船真来?"
"那就把里正推出去。"连玥拨着算盘,声音轻得像雪落,"让他自己证明——手印是他的,抽头他拿了,火也是他放的。我们鳞楼,只是''被里正勒索''的良民。"
谢敏抬眼:"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连玥笑出声,"你一条贱命,本来值什么?不过——"他忽地俯身,用算珠轻轻碰了碰她冻裂的指尖,"让账说话的人,以后就能让钱说话。钱会说话,命就值钱。"
回井
当日午后,谢敏抱着"试锋"账簿,被柴车原路送回废矿坑。鹞姐独坐在坑底"井"字形木架上,见她来,只问一句:"成了?"谢敏把账递过,鹞姐翻了两页,独眼微眯,忽然抬手,一刀割向谢敏耳侧——刀风擦过,削断她一撮额发,却未伤皮肉。谢敏纹丝不动。
"好胆。"鹞姐收刀,"从今日起,你算纸鸢''二指''——专对鳞楼,单线见我。账在你脑子里,册子在我锁柜;哪天真要掉脑袋,你先掉,我垫背。"
谢敏点头,却提出一个要求:"给我一间独洞,再给我一盏小灯。"
"作甚?"
"抄账——把整本紫铜账,拆成七份,用七套暗码,分别送进七条''叫花路''。将来哪一页被翻出来,都只能咬到鳞楼,咬不到纸鸢,也咬不到我。"
鹞姐愣了愣,忽地大笑,笑声在矿坑壁来回撞,像一群夜枭扑翅:"好!就给你灯!"
夜算
当夜,废矿坑最深处,多了一豆灯火。谢敏用黄纸裁成一指宽的"豆笺",每张只写六个数字:一代表"斤",二代表"贯",三代表"两"……墨里掺醋,写后火烤才显;再按"七巧板"法,把序号打乱。她每天抄六十张,抄满三十天,凑成一本"无字账"。抄到第五夜,她忽然想起谢长庚给的铁鱼符——符背也有刻线,似图非图。她试着把刻线与紫铜账的对照,竟发现同一套"斤两"暗码!
她心头一震:老斥候十年前就握有紫铜账的"底稿",只是缺一条"活舌头"把账唱出来。如今,舌头长在她嘴里。
收网
第三十日清晨,黍州河码头果然来了一艘"查账船",船头插着州府与永川王双旗。带队的是王府长史裴某,副手却是州府户曹——双衙门互盯,正合鳞楼"借刀"之局。连玥第一时间递上"改过"的紫铜账,账里"里正"手印赫然。裴长史只翻两页,便命兵丁直扑丙屯,把里正堵在被窝里——同时搜出"私铸风箱三口、紫铜锭二百斤、铁鱼符模具半套"。里正嚎啕大喊"冤枉",却被人用破布塞嘴,当场押走。
消息传回废矿坑,鹞姐独眼放光:"刀起!"谢敏却摇头:"再等等,让刀飞一会儿。"
余味
当夜,谢敏坐在独洞灯火前,把最后一页"豆笺"投入火盆。火苗"噗"地窜起,照亮她半边脸,也照亮墙上新刻的一行小字:
"里正死,王府惊,鳞楼洗白,纸鸢隐身——第一步,收官。"
火舌舔上字痕,灰烬如雪,轻轻覆在她脚背。谢敏抬眼,望向洞顶黑得发蓝的岩石,仿佛望见更远处的永川王府: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却不知道自己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悄悄勒住了脖子。
她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铁鱼符,低声道:
"下一步,该让王府自己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