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黑,起了雾,显得空气越发沉重压抑。
屋院外堆着一些结了蛛网的杂物,年久失修的木块从屋顶抖落,砸在反扑的篓框上,弹起,再啪一声滚到地上。
那只看起来年龄很大的黑老鼠鼻头一缩,以为是食物。
于是他顶着胡须,沿着木块掉落的地方窜,稀稀索索着,它砰的一声跳上篓框,因为年迈,还用爪子唰啦唰啦使劲抓了两把。
“嘘——”
反扑的篓框里发出声音,黑老鼠受了惊,使劲往里嗅。
“不早了鼠老人家……您受累安静着点,可别把他们再引来……”丙一躲在篓框里,矮矮的个子正好全部罩住,遮的严严实实。
“仙君交代要把这群鬼带去哪里来着……”
正思索着,他听到黑老鼠一句吱都没叫唤完,没了声。
倒是还挺善解人意,说安静就安静。
与此同时,他感觉脸上有什么滴答下来,黏腻的慌。
上手胡乱一抹,黏糊糊的,臭腥腥的,再配上刚刚响起的咀嚼声,丙一心里漏了一拍。
他勉强僵硬的抬头。
篓框的缝隙里,有几张青黑的人脸,嘴角淌血,其中一个还叼了半截没咽下去的细长尾巴。
随着吞咽的动作,鼠血沿篓框滴下,淌到他脸上。
而人脸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穿过篓框盯着自己,看似是吃完前菜,准备享受美味的正餐了。
丙一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美味的正餐。
要完!
丙一奋起抛开篓框,砸开群鬼,眼不睁头不回的开始激烈狂奔。
“啊啊啊啊!!!天啊啊啊!!”
丙一其实搞不懂,为什么刚落地,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听仙君的分析,众鬼的目标应该是姑娘施主。
他更搞不懂,怎么众鬼一遇到他,也不管腿脚好不好了,对他不要命的死追!
丙一也非常不怀疑,假设让众鬼围上来风卷残云这么一下下,他绝对会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所以他必须要命的跑!
等他八百米冲刺跑了好几个圈,以一己之力扬起整个日久村沉寂已久的灰尘,并成功甩掉大部分鬼时,他已经把南容说的话抛在了八百米开外了。
众鬼拖着步子朝一个方向追去,掠过好几座屋子。
其中一座矮屋的窗纸被风撕破成了大大小小黑乎乎的洞口,有个黑洞突然亮了亮。
一枚眼珠子贴着窗沿,躲躲藏藏左右瞄了好一会儿,终于从屋里发出小心翼翼的喘气声。
“吓,吓死在下了……还以为……要死掉了……”
他虚脱的靠在墙上,歇了没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他没忍住打了个冷颤,试探的抬眼,就见一个干瘪枯瘦耷拉着人皮的女人坐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肚子,用漆黑没有眼白的双眼盯着他。
然后咽了口口水。
……
门在哪来着?
丙一当即往屋门的方向跑去。
那女鬼见食物要跑,气的动作快了三分,迅速去挡,哪想中间隔了桌子,两人硬是你碰不到我,我跑不出去。
但鬼终究是已死之物,不比得仙童身段灵活。丙一用法术变了几团云雾阻碍,乘此机会跑了出去。他刚预备跨出门槛,偏偏踩到了个东西,向前滑了几步,拦腰摔在门槛上。
“嗷!痛痛痛痛!救命救命救————”
“仙君呜呜快救他快救他呜呜呜!!”
几乎是丙二的声音刚喊出来,匆匆赶来的南容就已经甩出了符咒,但还是晚一步,那女鬼已张开大口挥舞着爪子扑上来了。
宋辞:“不妙啊。”
正此时,一阵奇异的经文声音传来,像是四面八方发出,又一时间找不到源头。
经文之下的丙一周身散发出白色淡光,接着扭缩成一团,变作一粒珠子,啪嗒几声滚落开来;同时,那女鬼被一道虚虚的金光一推,退回屋里。
南容眼疾手快,迅速操控休止符贴在木门上,将门锁死。
余光感到动静,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宋辞,就见他略带讶异的似乎收回了什么动作。
南容:“怎么了?”
宋辞挑挑眉,道:“没怎么,来了个本不该来的客人,倒省事了。”
听他这样说,南容回过头去。
就见一名身着淡黄莲纹僧袍的和尚自虚空中现身,还在禀礼念经。直到这道经文念完休止,他方才踏地而行,周身佛光随着步子慢慢收敛,消散。
和尚俯身,拾起丙一变作的珠子,长久的端详着。
南容知道他是谁。
这位和尚和刚才在幻境中见的差不离,但也有些不一样。
前者超脱俗世,入红尘看世事,依旧六尘不染,和煦淡然;而站在面前的后者,却并没有避世绝俗后的闲云野鹤样,周身多了一派压郁之气。
他的动作提醒了南容,低头一看,与丙一同根同源的丙二果然也变成珠子,正静静躺在地上。
他拾起珠子,刚想去问个究竟,就看到珠子上的一处印记,当场驻足,细细看来。
这印记在丙一丙二脖颈上看不清明,这下被变成了珠子,倒好辨别了。
——一道三笔刻画出的莲花。
宋辞:“这记号有趣,倒是从未见过?”
南容递给他,不介意为他解释:“这叫佛莲印。普通人见不到,就算见了也不会注意。佛门寺庙中,类似的莲花印记很常见,多是僧人弟子自行用金箔线刻画。”
宋辞嘴上说着:“原来如此。”视线却放在了南容身上,良久,问了句:“你莫不是个假道士,实际飞升前,当的是和尚?”
他果然早知道自己是神仙。
南容道:“我幼时曾在寺庙里待过。”
宋辞接过珠子,像是觉得有意思,眯着眼睛看。
佛莲印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每名僧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画法。有的刻画复杂,有的刻画简单,有的甚至一眼过去看不出莲花样。
宋辞将珠子递还给他:“这三道画的确实随意,也不很像莲花,你能一眼确认。”
他眼中分明没有好奇,反倒是随意找了个茬,脱口问了出来,也不求回答。
南容抿嘴,再次看向不远处的僧人,说:“……因为刻画这个印记的人,我大概认识。”
汇禅拿着丙一化作的珠子,原地站了很久。
他很久没来这里了,两百多年前那一遭,就再也没回过。
可叹终究还是放不下,不能放。
忽然两名白衣男子走来。
一名他见过,肆意轻快,品貌非凡,隐约有股慵懒的侠士气派,因曾有两面之缘,所以他对其微微点头,算是见礼。
另一名走路仔细,没有刻意收敛气息,是个神仙。面容精致,非常好看,举止从容,长身玉立,不是普通神官。
还没等他看个究竟,南容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抬手把丙二化成的珠子递给汇禅,道:“物归原主,子晋小师父。”
听到自己修行时候的法名,汇禅一愣,去仔细辨看他的脸,半晌,接过佛珠行了佛礼,才道:“……阿弥陀佛,竟是故人。”
南容:“普明寺一别,已四百年有余,小师父还记得我。”
汇禅摇摇头:“小施主幼时那般与众不同,只要见过,再难忘记。”
教幼时南容念人之初性本善的私塾先生是位信佛之人,私塾建在寺庙旁边,下了学,总要去隔壁寺里烧柱香,拜上一拜。
犹记那日,一众学子终于如愿从隔壁学堂翻了过来。
真正进了这红红的大高墙,才发现着实没什么有趣的,除了和尚,就是香客,除了烧香,就是拜佛。
他们这群人啊,年纪小,谈不上什么神佛信仰,自然觉得大失所望,无聊至极。
小南容倒是看到了个熟悉之物:那庙宇之中,雕的塑的,正是天君和一众眼熟神仙的金象,堂下信徒什么人都有,手捧高香,闭眼跪拜。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间信徒是如何供奉神官们的。
南容那时候才七岁,他没在人前出现过,还没有战神之名,生在天庭,不吃供奉。只是天君觉得没有神像神殿始终不好,给人间信徒托了梦。
于是他的神像被做成了少年小儿,摆在圣君身旁,面容福稚,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众学子瞧他盯着佛像,一边用手指了指那最大的圣君像,一边说:“这有什么好看,难不成你认识他?”
几个和尚注意了这边,估计心有不满。
直指神像已是大不敬了,佛门重地也不该如此嘈杂。但不知者不怪,住持便让子晋过去,领各位出了普明寺,送回学堂。
子晋还未走到,就看到众人中一只葱白的手,压下了对着神仙的手指。
手的主人是位白衣小公子,肤白如玉,身形挺立,不大的个子往那一站,竟然让子晋有去对他作揖的冲动。
他听到那个小公子不以为然说:“嗯,认识的。”
“哈哈哈哈,他说他认识那块大石头,哈哈哈。”众学子嘻哈大笑,庙里前庭更加喧闹。
一个高一些的男孩啪嗒一声重重拍了他的头,说:“石你个大头鬼,我爹说那是金子雕的,不识货。南容说认识那就是认识,有什么好笑的。”
被打的小孩儿捂着脑袋非常怂的大喊:“金子怎么啦,又不能当饭吃,齐渺你就知道护着他。”
“你这家伙,没个规矩!”
被叫齐渺的高个男孩抬起拳头佯装要打,小孩儿赶忙跳到一边,不小心踩到块石子要摔,好在拉了身旁人一把,冲了个趔趄,又引得众学子捧腹开怀。
子晋看的微微笑起,心道果真还是少年心性。
接着众学子又看到了一个人,嘻嘻笑道:“那个不是新月楼怀了小野种的元姑娘嘛,也来拜神仙啊?”
子晋:……
这群祖宗说话没个忌讳,再不制止,住持可能会被气疯。
于是众学子看到一个光头和尚双掌合十,清风拂面的从他们面前走来。
这和尚说话很官方:“众神知晓人间疾苦,若是心诚之至,自当不问出身,很是包容。”
小南容心想,的确,神官们听祈愿大多时候可不会管这人身份地位,而是看心诚心善。
众神是不是体谅人间疾苦不知道,但每日祈愿的人太多,若一一查阅,神仙都得累死。
子晋转身欲带他们出去:“各位小施主既不信神佛,想来未曾有惑,早些归去吧”
他这一转身,隐约有些金光,转瞬即逝。
小南容一愣,径直跟了上去,不知为何脱口问道:“这位小师父,我想请教你一句,何为人间?”
与他对视,子晋又有了作揖的冲动。
子晋回神,想起念过的经,道:“天上地下,人居期间。成佛在人间,成鬼亦在人间,过完这一生,做无数个选择罢。”
将众学子领出去后,子晋没想过还能再见。
谁知第二天,那位声称自己认识天君的小施主就进了庙,不知是因为那句解答,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往后十三年,小施主与普明寺常常来往,直到他年满二十,称时日已到,将要远行,此后无缘再来。
那时候,圣君佛像旁的小殿下童子像,在三年前已经改塑为了斩妖除魔的战神殿下。
子晋清楚的记得,名为南容的小施主窜了个子,已经长成大人,挺立修长,休休有容,在寺庙门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师父,那便来日再见。”
就好像他从第一眼就知道,他们肯定会再见到一样。
那一刻,他只觉得公子芝兰玉树,他依旧想对小施主作揖。
......
南容打断了他的思绪:“汇禅是后来住持取的法号吗。”
汇禅看着面前人,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说:“住持予贫僧法号后…圆寂了。”
住持未曾出踏过寺庙,也未曾踏入过世间,圆寂……就代表他没有得道飞升。
想修成大道,需得入世间,立世间,破红尘。汇禅汇禅,汇集四方八面之佛禅,这就是汇禅离开普明寺云游的原因。
“我来是因为感知阵法消散。那幻境是我飞升时的心念所留,只能触发一次。过往种种,你们皆看到了。”汇禅垂目,那淡淡的压郁之气就明显了起来。
在他身上,南容已经看不出清风拂面的超脱。
过了一会儿,他说:“总该到这一天。果真应了你的来日再见,得幸了。”
南容:“这二位是你的仙童,你既时刻担心,派他二人暗中盯梢,为何又任洛川和村中人在此长留呢。”
汇禅展开手掌,两粒佛珠躺在手中:“他们是我一串念珠上的子珠所化,本身为两粒菩提子。他二人的出现,非我所愿。飞升之时,佛珠已不在我手……后来他们化为仙童,贫僧始料未及。”
“你知道,子晋师父。”南容一语点破:“你断了他们的神智,不是吗。”
听到这话,汇禅闭了眼,不语已是默认。
他不去仙京,不来凡间,把自己圈在山间野林假装云游世外,却始终控制不住回想这里的种种。
那天,他自欺欺人的放纵自己一回,佛珠便因这极深的执念自化成了仙童。
仙童由法力与功德所化,属于灵物,要与自家神官牵连才能有思想。察觉到此,汇禅立马封住仙童神智,相当于封住了他们之间所有联系。
丙一丙二因他控制不住的念想而生,自发躲在暗处看着洛川,一看就是二百多年,却只是看着,绞尽脑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把看到的说给谁听。
因为真正想看想听想知道的人,早已亲自断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