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客》 第1章 一出生就是个神仙 话说人类终其一生,有三个结局。要么自然死亡,下地安息,几百年后消散此生所有,再入轮回。要么流芳现世,赤诚之心感召上天,得机缘者就地飞升,位列仙官。若两者都不得,则死后冤魂不散,归为鬼类,不入轮回。 这不成文的惯例保持了千百年,却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天庭突现异彩,凭空出现了一位婴孩。不知道是哪片云彩变了异,还是哪口仙气化了形,总之这事儿追溯不到因始。 出生就是个神仙,实在史无前例,不过嘛,天道如此自有天道的道理,这事还是很好接受的。 只是旁人不敢担责,只好放在天君座下挂名抚养,由此,众神仙便称此子一声小殿下。 虽然人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这位小殿下性子似乎比较内敛,半点不似同龄孩子,基本不出自己金殿,极少有人见过他,众神也就都存了些探究好奇。 直到有一天他的金殿塌了。 那座灿烂的金殿,从最高顶处破开,像被割断了一般,一边完好无损,另一边金砖玉瓦粉碎了一地。众神纷纷赶来时,最外面的殿墙终究是摇摇晃晃坚持不了,轰然倒塌。 只见殿内空地立了个站的板直的小身影,右手袖袍下执了把凶悍无比的10寸大刀,那刀锋隐隐发热,叫嚣着自己刚刚才大展了神威。 这一年,小殿下7岁,因看到武神大将们个个金光萦绕,不知从哪里顺来了一把仙刀,练功过猛,把自己的金殿劈了。 五老君一脸担忧的对天君说:小殿下对自己的法力好像没有一点认知。 —— 同年,新飞升了一位老文官。 这文官本是当地一皇家书院的书生,年龄看着不大,还不到能被称为老者的程度,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派老气横秋。 他爱咬文嚼字爱的着了魔,诗成得袍,斐然成章。据说他飞升之前因事入狱,在狱中不问世事,家中打点的银两都被他设法换了书卷,最终都没抽空替自己辩解一句,行斩时他手中还紧紧攥着古籍,在去见阎王的前一秒钟,一道金光冲上云霄,他就抓着本书飞升了。 因文入痴,因痴飞升,也算是个实实在在的文神。 那文官见过天君,领了牌位后,两眼就直直盯着座上7岁的小殿下,许久不知退下。 天君问他:“卿有何事?” 这老文官倒真不客气,当即伸手指了小殿下发问:“敢问座上这位现今......可有就学?可、可有师从?” 原来他是犯了学瘾,看到年级尚小正值时候的小殿下,忍不住想带他一起畅游无涯学海。 他自己做人时,在学海里遨游的差点被砍了头,这哪能让他教?天君实在怕他误入子弟,最终没能让他得逞。 可转念一想,小殿下自从仙云里生出来,无父无母,到如今整天只会在殿里练习他那天生变丶态的法力。就算是神仙,也总该学学那些书画乐礼,射御书数,不然长成个只有蛮力的文盲,岂不是有损仙家颜面? 他和五老君毕竟不是专门教人的先生,天界不设学堂校场,那就到有学堂校场的地方去。 这年,小殿下还是7岁,被送去人间正常学习正常成长。 —— 教小殿下念人之初性本善的私塾先生是位信佛之人。 私塾建在寺庙旁边,一众学子经常闻到寺庙的浓浓檀香气,又偶尔能听到敲木鱼、念早经的声响,很是好奇,少年轻狂,终于偷溜进去大开了下眼界。 那天,小殿下盯着庙宇正中的圣君像,和一众熟悉神仙的雕塑看了一阵,觉得许多神仙的样子似乎被美化或丑化太多了。 众学子瞧他盯着看,一边用手指了指那最大的圣君像,一边说:“这有什么好看,难不成你认识?” 小殿下把他不太尊敬的手压下,道:“嗯,认识的。” 众学子笑倒,嘻哈喧闹。 不多时,一位年级不大的小和尚双掌合十,持一串佛珠,清风拂面的从他们面前走过,堪堪停住脚步。 和尚并不恼,温吞道:“各位施主,既不信神佛,想来未曾有惑,早些归去吧。” 小殿下看见他,没移开眼睛。 后来这普明寺就成了小殿下的长驻之地,正经学课之余,恨不得长在这座寺庙里。只因那天那位小和尚身上一道金光转瞬即逝,被他收在了眼里——那是会飞升的预兆。 他对人间事事好奇,得知就连天君都是从人做起,更是想知道人究竟如何才得以飞升,所以他决定日日看紧了这小和尚。 于是,在人间学了多少年,他就跟在寺庙里待了多少年。 —— 人间漫漫,总有些非人之物以各种原因修炼成精。小殿下十七岁时,正赶上新一轮的妖道肆虐,起的太快。 上天庭从信徒的祈愿中得知时,人间已经屡遭惨手。天界匆忙派了一众武神下界,却看到小殿下持剑,以一神之力擒了几箩筐哭爹喊娘的妖道,正不知该怎么处理。 那年,天君携了十七岁的小殿下,一同覆灭祸乱人间的百万妖物。 战事来得快,去得快。小殿下杀伐决断,风华无限,架海擎天,法力无边,一招一式甚比得过多数武神,自此立下赫赫战功。 天君脸上有面,连连赞他:“无双风华,冠盖三界!战神殿下,当之无愧!” 此后,小殿下这个虚名顺理成章的成了战神的代名词,实至名归。 —— 小殿下一百岁时,众神也意识到小殿下不小了,甚至比后来飞升的神官们都大些,资历早已足够,后上天的人跟着小殿下小殿下这么喊,实在别扭。 于是天君和五老君琢磨了几个日日夜夜,终于一致决定,给小殿下取了个尊号——扶光仙君。 凡是神仙均有天劫,身为不知道怎么生出来的小殿下,劫难很可能大过于天。天君苦恼的很,整日整日思考着怎么让这么年轻的殿下度过如此之大的天劫。 五老君提出了个好办法,既然天劫不能阻止,那么咱们可以退而求其次,减少天劫的威力啊! 这最终的决定就是,让殿下下凡历劫! 小殿下一听,想到幼时去凡间上学堂的日子,也有些怀念,思量道:“那就去吧。” 于是,小殿下刚跳下去,安泽国就出生了一位伴随着圣君殿的金光出世的.…..太子殿下。 咱们这小殿下,难道就是个当天潢贵胄的天生好命吗?? 众神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想他确实就是老天自己生出来的,也就不思了。 这一历劫,真真是不得了。 虽是王公贵族,命可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最终天君各位实在看他挺不过去也死不彻底,差点堕入魔道,祸害世间,才八百里加急唤齐五老君,用蛮力把走火入魔快失心疯的小殿下给拉了回来。 可拉他回来时用力过猛,精气神失了大半,导致小殿下睡了三百年,至今未醒。 三百年后的今天,就在五老君和天君还聚在銮金殿,边喝茶边担心小殿下睡那么久会成个废神时,上天庭突然一阵金光绽开,地动山摇,四处发出轰隆巨响。 声音来源是扶光殿的方向。 这一醒,天庭好大的阵仗。 前一波仙蝉个个欢喜的要哭出来,奔走相告:“扶光仙君醒了,扶光仙君醒了!” 待一众神仙火急火燎赶到扶光殿前,还没来得及看清殿内情形,后一波仙蝉又冲出大殿,个个急得要哭:“扶光仙君想不开要跳云了!” 天君和五老君们飞来,看见的就是小殿下从天边一角仙云上跳下去的残影... 睡了三百年,最终醒来连脸都没见着一面,影子都没了。 天君额头发青,温润面容盯了那云好片刻,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南…容!” 第2章 殿下跳云了 “啊嚏!” 南容不知天上那位的念叨,站在原地揉揉鼻子,拢着袖口,心中估计着,是下来的时候吹着凉了。 他醒了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有事要做,但全身动弹不得,在榻上躺了很久才觉着终于能行动自如了,没忍住第一时间往人间赶了来。 南容左边看一看,右边看一看,不多时候,两眼眯起望着一个方向,双手一拍,轻声决定道:“那边吧。” 殊不知,待他离开,丛中隐蔽的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也远远跟了上去。 “大人,有个怪人突然掉在**那边了。” 坐榻上边,被称作大人的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什么东西,对此动静毫不在意。 说话的人扒着门框,探出个头,只有小孩的身量,全身发青,没有头发,乍一眼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生物。他把两颗圆圆的眼珠子按进眼眶里,边试探的走进一步,边说:“原本掉在外围,我还以为是误闯,结果他直接往里面走了。” 男子充耳未闻,好似面前的是空气。 小青孩倒是习惯了一般,自说自话:“不过反正会死,随他好了,他也没进**,就在附近那个镇子里。大人,您知道他干嘛吗?” 小青孩知道面前的大人根本不会理自己,挠挠脑袋,继续说的起劲:“他摊了个铺子,卖驱邪的黄符。”“咚——咚——” 两声轻响,男子拨弄的东西被弹落到地上。 强烈的好奇心让小青孩忍不住悄悄抬头,他看到个晃晃悠悠的葫芦状物体,还看到一抹红色,没等看清,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捞了回去。 只听座上的大人居然破天荒的理了自己一回:“将他领出去,寻个郎中。” 他咽了口水,亮晶晶的眼睛难掩心中激动:“大人,您也觉得他有病吧?” 独独一人,跑到这样的地界来摆摊卖符咒,也不知道嫌命长还是想不开。 他想了想,又说:“但我看他穿着像个道士,不知道会不会惹麻烦。要不我去把他抓来剁了给您泡药浴啊大人。” “你当真看清了?” 不怪大人这么问,是这小青孩的两只眼睛凸起,只差丝毫就要完全脱离眼眶,红血丝过分多余,哪里是人,活脱脱一副吊死鬼的样子! “我特意滚近一点瞄了一眼,确实有点像道士。”吊死鬼将他没有眉毛却凸出的眉骨拧来拧去,眼珠子在眶里咕噜转:“他还像那种爱跳湖的秀才……就是一身白花花的太晃眼睛了。” 说完,吊死鬼突然一顿,感觉自己冷不丁冒了一身冷汗。 他们大人好像就总是穿得一身惨白色,不仅衣服白,皮肤也白,白的晃眼,白的泛青。 好在晃眼的大人没跟他计较:“你觉得他应是什么来头?” 吊死鬼松了口气,心里感恩戴德,口里逼逼赖赖:“虽说我滚近了一点点,但其实近不了他身,近点就眼瞎,还头晕眼花肚里冒酸水,中邪一样,差点被他发现了!” 上边大人不轻不重用手敲了敲榻子。 没什么真本事的官家有钱小白脸,能把小鬼怔的眼睛都睁不开么? “您也知道,我被吊死的时候眼珠子差点没掉下去,打那之后眼神一直不太好……”吊死鬼越说声音越低,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上面,没松完的那口气又吊到了嗓子眼。 要死,大人正盯着自己。 他连忙信誓旦旦的喊道:“我我也看清楚了一点点!四肢五官健全,闻着香,证明他确实是个人!” 错了,可能也不是人。 晃眼的白袖一甩,这吵吵嚷嚷的小鬼就被吹了出去。 小鬼还保持着回话的姿势,只听到关门前轻飘飘传出来一句话:“随他去死。” 吊死鬼眨眨眼。 哦,还是要让他去死啊。 这边南容先是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块方麻布,将其铺在街边,随手摆放了些符咒。再从袖中抽出一块绢布,平整铺好,才就着盘坐下去。 他手抓一把符咒,清了清嗓子,不突兀的声音一字一字的喊道:“驱鬼保平安的符咒。” 声音温润,特别好听。 南容不在意众目睽睽下扮演街头小贩。 然而他做神做人当了两辈子尊贵的殿下,从没体验过当街叫卖的事情,也不知道凭他这一句,其实压根不会勾起来往路人的购买欲。 可路人还是纷纷围了过来,无他,仅仅是因为他生的仙风道骨,与这条街格格不入,实在叫人忽视不了。 依稀听到人群里有人在问:“这公子说的哪里话?怎听不懂。” 有人替他答:“不知道,不过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一时间众说纷纭。 南容刚要解释,这个声音又说:“我想起来了,我老祖以前不是在大地方当官吗?……他讲话好像就这么个调子。” “那请你老祖来听,他说的什么?” 南容出口:“在下是说……” “你清醒吗?我老祖今年九十有九,谁听得懂。” “他这穿的像不像那招魂的?脸比墙粉白,活像画本里被吸了血的……你们说,是人不是?” “你们这些男人就是粗鄙,人家瞧着就是没晒过太阳,细皮嫩肉,穿的也好,说不定还是哪个仙门的弟子呢!” 南容否认:“不,我不是。” “仙门弟子果真是长得俊,这皮肤又白又嫩,比姑娘还姑娘。”一位大婶边上下打量,边暗暗赞叹,心里已经将要说媒的姑娘翻了几翻。 南容:“……” 很好,没人听他说话。 “你们怎么不猜他是个和尚?” “人家头发多着呢!” 南容听着,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跟着点点头。 皮肤白那是肯定的了,他不见天日的躺了三百年,刚醒来就玩了个大的。九重天那么高啊,皮下的那丁点儿红血都给这一跳跳白了,还没缓好呢。 南容才反应过来,人间向来是地广物博,此地本就偏僻,人们可能不爱远行,只会当地的地方话也是有可能。 他悄悄给众人祭了张符,轻咳一声道:“各位,此地鬼邪众多,在下有一些驱鬼保平安的道符。” 这次众人都能听懂了,纷纷点头道:“原来是个道士。” “还不就是和尚,本也不像个正常人。” 一来,神仙的确可以不算人。二来,他幼时在寺庙听过佛礼,历劫时又在山上学过道法。沾了道士的亲,又带了和尚的故。南容觉得他说的有理,点点头:“确实不是人,和尚道士也差不多。言归正传,各位家里闹鬼吗?” 众人一听闹鬼,也不管他生的如何如何了,都齐齐退了一步摆摆手:“不闹,不闹。” 寻常人家确实是忌讳这些的。 南容倒是安然自若的整理着符咒,想了想以前出皇城游玩时路遇的算命半仙,学着说:“不买可以看一看,哪家发生了什么怪事,可以预防。譬如家里墙壁上突然出现皮肉写的血书,夜半三更有没头发没脸的孩童敲门要吃食,家中有孕妇的请……” 更仔细的回忆回忆,一丁点不对劲都有可能是闹鬼的。 最后这句话还没说出口,所有人光速一哄而散,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小声嘟囔着“晦气晦气”。 南容拿着符咒的手顿了一顿,只觉得很是想不通:这地方明明鬼气很重,怎的这些乡亲父老反而过得很相安无事的样子? 依他经验之谈,人鬼之间不该能这么平安共处的。何况还是鬼气这么重的地方,总有鬼忍不住要开个荤,难不成过了三百年,小鬼们变了性子了? 他没有防备,正想着,忽觉肩头一凉。 南容呼吸一摒,人还未动,先把手里的符咒送了过去。 待他转身,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青着一张脸,额头上被他送过去的一把符咒贴的满满当当。 他慢条斯理,一点不碰到人的拿下所有符咒纸张,收了起来。 “这位......姑娘?” 南容觉得这是个青色姑娘。 女子干干瘦瘦,不止脸色青,眼下也泛着淡淡青黑。头发飘飘,长的过分,五官恹弱,是不太健康的气色。她比正常男子高挑,灰绿色裙袍就像挂在身上一般,瞧着人不人鬼不鬼。也怪不得方才南容只瞥见了一个眼角,就以为她是什么非人之物。 “姑娘需要道符?”南容依旧礼貌,好像刚才错把人当鬼收拾的不是他一样。 女子似乎心有余悸,退后一步保持距离,盯着地面稍稍冥思后,行了个别扭的礼。南容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两个手腕处延伸出恐怖丑陋的疤纹,看不完全,但想来不会是小伤。 只听她慢吞吞的说:“道长,您真的能驱鬼吗?” 这姑娘说的竟然是一口流利官话。 南容正色道:“是。” 女子:“能让鬼永远消散,再也不会出现吗?” “驱鬼祛邪,本该如此。可是各位看起来都没有什么事,过得很好。” 他指了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走的快的,走的慢的,偶尔有因为他的出现远远观望的,让他这无人问津的摊子显得既没存在感,又格格不入。 “这里不会闹鬼。那边的事情,是传不到这里的。”女子说话很轻,她木木的眼神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南容点头,说:“你可以带我去。” 女子低下头,安静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好半晌,她才说:“但......” 南容心想这女子可能胆不大,说的地方也有点危险,他说:“也可以告知方位,我自行前去。” “不是。”女子像要把鞋子盯出个窟窿,一直低着头,闷闷的说:“但是我没有银子付给你。” 南容一愣,随即说:“断鬼除妖于我而言是分内之事,不需要银子,你若不怕,就带路吧。” ...... 跟着这女子再往前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地方。 今日本阳光明媚,边际飘云,方才落脚卖符咒之处,满是人间烟火,民生热闹。一路过来山林小道,虽越走越偏僻了些,但也看得人心情大好。 唯独眼前。 山脚下,一个村。 村落挺大,光秃秃的插了几珠零落的松树,被雾挡了七七八八,再远一点,灰蒙蒙的,看不见边了。 南容脚边斜斜的插着一块碑,歪七扭八的写的几个快看不清的字,周边乌泱泱静的诡异。 这里隐约被结界刻意阻挡着,基本不太容易被发现。但又不知是什么原因,丝缕鬼气硬是挤破结界冒了出去,这才让南容明明感知到了鬼气,却去到了错误的位置。 这才是他一开始想去的地方。 “日久村.…..” 南容定定伫立半晌,认清了这三个字,再看向了望不到头的村内,感叹:“果真是好重的鬼气啊。” 旁边的青脸女子感觉自己听到了南容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快乐,一阵莫名其妙。 爱找鬼? 现在的道士这么敬业吗。 第3章 殿下有个发光的好朋友 日久村占地不小,一户一方土院,从外看起来都很有年龄了。 眼下道路上寂寥惨淡,偶尔被风吹过一堆枯草滚动,配上他们二人步行时摩挲到的衣物,这是仅有的声响。 两人无言走了一会,进到了村内。 一路过来,南容将整村情况尽收眼里:外边看着鬼气深重,真正走进来却像一脚踏空,气息顿然无处可循,反而干净的过了分,也不知是哪里诡异。 他向最近的木屋大门走去,敲了敲,没有回应,转而问女子:“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青脸女子回答:“我们整个村子闹鬼厉害,青天白日里就失踪许多人,不知死活。久而久之便不再开门了,听到声响均不理会。” “虽然明智,但不治根本,也不合常理。”南容走回路中间,思索着说,“实在害怕不如搬迁,一了百了。” 青脸女子还未答得上话,便见一个人影飞奔过去,那人没刹得住脚,直直撞在了南容身上。 南容没防备,略微踉跄了两步。反观撞上来那人,他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手里的一袋东西撒了一地,居然也没叫唤一疼。 南容正想去扶,哪想到那中年男人坐退几步,手脚并用慌忙起身,提着划破的空纸袋子,低着个头跑远了。 ……地上还剩许多香烛黄纸,是他没来得及捡走的。 遇见个人,实属不易。莫名其妙把他撞了不说,又莫名其妙跑了,也是教人无言。 青脸女子看向地上的香火,说:“村民们日日都要在家中点火烧香,香火不断,以保平安。” 民间向来有小鬼吃冥火,大鬼吃香灰的说法,确也没错。但这样的小鬼都是没什么杀伤力的,闯入家中吃了香灰冥火,饱着肚子就自个儿走了,不会伤及家中住户分毫。 然而那些真正的厉鬼有自己的意识,吃人喝血都不在话下,可不会因为这点香火受影响。 南容凝视了一会儿被碰到的衣角,说:“他身上有鬼气。” “可能碰到脏东西了,才慌不择路吧。”青脸女子她指指周围,说,“起雾看不清明,他可能......将道长你当成拦路鬼了。” 南容着一身白袍,加上村里现在弥漫着淡淡白色雾气,远了看,确实有些骇人。 等等,雾气? 短短时间,空气中不知何时出现了白色的淡雾。因为身处村里,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样。 刚才那人从远处跑来,必定是雾大没看清,直直的撞了过来,摔倒在地后,从下往上看不清被雾挡了的南容的脸,才认为自己是撞了鬼祟,不敢吱声,屏住呼吸,东西都没收拾好就跑了。 细细看来,这弥漫的雾气其实是很浓的水雾,呼吸时还能闻到类似水底苔草的腥味。 思毕,南容将手背到身后,道:“姑娘既事事明白,不妨先与我聊一聊。” 这话明明不凶,青脸女子听后头压得更低了,周深散发着一股郁闷的气息,压根看不清表情。 二人进了一家无人的街边面馆。 南容悄悄使法术把桌椅上的灰除了才坐下,等她开口。 但女子是个并不喜欢也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亦不言语。 没办法,南容只好直截了当展开话题:“此处怪像异常,你既需要我办事,那么我所问之事,你须一一答来,否则不必再谈了。” 他看起来是个明明是个随缘乐助的好道士,但实际态度却作壁上观,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打道回府。女子可能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态度,顿了顿才点头应下。 南容想了想,一般好像都得先问个称呼,便问:“你唤何名?” 女子头微微低下,不报以视线,答:“无姓无名,叫我洛川就好。” 既无姓名,那这称呼又是哪里来的?南容压下疑惑,又问:“是何身份?” 洛川静默一会儿,答:“……无父无母,从小被这里一户人家收养的,就住日久村。” “收养你的人......”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不问了。 南容像是看着桌上落了灰的筷子筒,表情带了一点点的无奈和意味深长,目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扫了一圈,不留痕迹。 大概是看南容犹豫了一会儿,洛川没再等南容抛出问题,索性自己开口了。 不同于刚才的踌躇,她撩了撩挡在脸前的青发,交待的干脆:“养父母说,日久村两百多年前就是这番光景。” 她回忆事情时,依旧青着一张脸,恹恹的像几个月没睡个好觉一般。人家说姑娘家清秀,清水的清,她是青秀,青色的青。 南容没说话,左手随意搁在桌上,大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脂白玉环,有一搭没一搭的转着圈。这样的动作完全是习惯使然。那玉环比他手指略大,他从小到大配饰极多,又有专人理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玉环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洛川继续说:“其实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部分人,其实什么都没看见过。” 南容:“见过的都没了吧。” 洛川好像轻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是啊。” 南容:“那大家是在害怕什么呢?” “怕被吃。”洛川说。 南容并不惊讶,只是心里默默觉得,这气氛和节奏,加上洛川此人讲话没有一点起伏,平淡的诡异,居然很像幼时在人间学堂时,同僚们说的鬼故事... 洛川不知道他在心里开小差,继续道:“每隔段时间的晚上,村里就会有一家人被吃。” 南容:“你们不出门,怎么得知?” “平日里家家户户大门确实是紧闭的。若哪天早上有难闻气味,有胆子的出去看到谁家房门大开,屋内空无一人,仔细只能看到地上的残肉断骨,那就是了。” 听到这里,气氛忽然有些凝重,南容停下玩转玉环的动作,将掌心轻轻摆在面馆桌上。 洛川抿了抿嘴,接着说:“我的养父母也是这样。” 按她所说,那天洛川同往常一样出去给家里买香烛纸钱,返途天色已晚。山间小道漆黑黝暗,才下过雨的泥地湿滑松软,在经过一个又一个上下坡时,终于一不小心踩空了脚,连人带物滚下土坡。 幸亏幸亏,幸的是被一颗大树拦腰挡下,亏的是她又滚又撞直接晕了过去。 等醒来,天边像鱼肚一样刚泛白,并没有人出来寻她。 村里的人家家户户是结界,压根不知道左邻右居情况。但连养父母都没有出门找寻,这让洛川心存不安。待她强压下心中的打鼓声,抱着纸钱爬上正路来,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时,等着她的就是敞开的大门。 洛川低头盯着桌上积灰的筷筒,不知是不是随意找了个焦点,透过焦点盯着记忆中的那个画面。 “节哀。”南容很真诚的安慰了一句。 洛川:“我找了很多途经的道士,要么无为而归,要么同样失踪。本不该这样随便带你来,但实在没有办法,你看起来……很厉害,也不收银子,如果是你,应该不会有问题。” 重点是不收银子吧。 南容哭笑不得。 “确实不太道德,不过我本意也在此。”他起身道:“走吧。” 洛川闻言抬头,面前挡脸的飘飘青发都好像停顿了一秒,几乎是下意识的有些急的问出:“去哪里?” 南容回头道:“你家,带路吧。” 七拐八拐,终是到了一家门前。若不是最终到了,南容都要怀疑洛川忘记了自己家的位置。 确实如洛川说的,院内空空荡荡,摆了一些未用完的柴火和破旧水缸。屋门大开,远远看去,能看见屋樑蛛网,屋内尘灰,走进更有一股子腐木旧物夹杂着不知道什么的难闻气味。 屋里陈设很简单,老夫老妻式的中堂,老夫老妻式的卧房,外边还有个小灶房。铺了一层灰的矮木桌上摆着两幅碗筷,当然,盛好的饭菜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 自己都没吃晚饭,就被当晚饭吃了,的确令人唏嘘。 两人进屋,南容转身刚想说点什么,就看到洛川身后,有一抹无法忽视的让人瞎眼的金光。 这个金光闪闪的东西……金光闪闪的人影飘在空中,睁着眼睛四下张望,双目对视,发觉自己被注意到的人影好像非常兴奋,动了动嘴唇,准备说话。 “殿......” 南容白色大袖一甩,将人影直接拍散。 挥袖的动作太大,起了点风。 洛川:“?” 南容收手,表情温和道:“无事,有只飞蛾。稍等,我出去接个朋友。” “什么飞蛾!殿下,你我的同窗情谊呢!” 南容走到屋外栅栏后边,四周空无一人,耳中却传来了熟悉的很大分贝的声音。他停脚,说:“你想吓死她么?齐渺。” 齐渺后知后觉的哈哈一笑:“她自己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金光闪闪的东西这才现身,就好端端的站在南容面前。相貌气质一点也不像言语间那般跳脱。 他比南容高出分毫,体量宽些,却不胖,大概是常年习武的一身肌肉,修长高大,凌厉有型。着一身金甲,武冠束发,背后束了一把金钢红缨枪,皮肤不白,眉眼利索,英气十足。俨然一副刚下战场的模样。 南容点点头,礼貌的打招呼:“好久不见。” 齐渺正经回答:“准确说是三百年。殿下,你再睡下去,我都要忘记你长什么模样了。” “三百年,你没来探过病吗?” 南容心想,记性不好的向来是自己,怎么齐渺也得了这毛病? 齐渺脸一垮:“你那是病吗,五老君和天君把你的金殿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巴不得包成蚕蛹,还不让任何神官靠近,违者一律请去万事殿喝茶啊!那是去喝茶吗,那是去听经的!” “还有这事?”南容想了想这个惩罚,这才了然,道:“噢,天君如此,没人敢踏进我殿了。” 万事殿,顾名思义,万事都管。 听着厉害,实际上管的事是一件赛一件的烦琐。什么邻里纷争,婆媳矛盾,家长里短,内心憋闷……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有成千上万种情况,信徒又生怕说不清楚神仙帮不上,总是事无巨细,令人头大。 其实这万事殿啊,一开始也是个保万事顺利的正经神殿,据说很灵。 当地有个富裕非常的男人听了,觉得最近诸事不顺,也来试试。富人一来就财大气粗的上满香,一跪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他开始张嘴念叨,语速快声音低,看到的人都以为他在虔诚的念什么经。 一管事的走近了,才依稀听见他抠抠搜搜的说:天杀的小贼如何如何偷了我几头牛,牛丢了耕不了田,买的庄稼种子全浪费,庄稼种子好贵,还是偷偷用了娘子的银耳坠换的,娘子生气爱砸东西,她可千万别砸了厢房西南角的酸菜钵,那里边放了这些年悄悄攒下的银票,预备着买个小院纳个小妾的,让娘子发现不仅银票没了,还得给她买首饰,买了首饰又得辛辛苦苦花好几年换成银票…… 他没有愿望,不求保佑,只管诉说,说着说着,心中舒坦,大概觉得万事殿是个好地方,总之,详详细细,娓娓道来,大手一挥又是上满香火,愣是跪说了三天两夜,在外人看来,活像入定了一般。 此事神乎怪乎,传了开来。世人知他如此,还以为万事殿有多么多么特殊,什么琐碎小事只要说出来就能保佑顺心,也跟着效颦。效仿的多了,众人都发现这事非常让人舒坦,于是香火越来越旺盛。 信徒们是说的痛痛快快,主管万事殿的神官可就头疼了:人家上了香,是信徒,天地良心,可谓非常诚恳,就算这些家里长家里短的不好评判帮忙,可人家压根没有许什么愿望求什么东西,那听总是一定要听的。 可光一个信徒的琐碎小事就要占去几天几夜,那一个主事神官和仙童哪里够用?其他信徒还管不管了? 思来想去,万事殿的主管神官代殊真君终于想了个好法子:自己人不够用,仙京还有那么多神官呢!于是他站到仙京大道,逢神就请去万事殿喝茶,大到武将文神,小到仙婵仙官。这茶一喝就是三五天,直教神仙们都苦不堪言。 直到现今,仙京都还流传着“有事不登万事殿,无事不喝代殊茶”的箴言。 就连南容之身份,少年时都受过荼毒,可想万事殿是多么让神敬而远之。 想起这事,他没忍住笑了一下,看了齐渺装束,又问:“你刚刚打了仗么。” “西方那边邪祟放手久了,有些厉害,把我好些个信徒吓得在神殿里哭爹喊娘,没办法去了一趟。我刚收拾完回来就见天庭乱成一团,逮住一个问了问,居然说你扶光仙君醒了!”齐渺摇摇头,一副懂你者莫我的样子。 “三百年前你回仙京时不清醒,我就知道你回来的不情不愿,醒了估计待不住,要跑。果然猜对了——不过要找到你还真有点费劲啊,你怎么跑到这又偏又鬼里鬼气的地儿来了?” 齐渺,是个武神,飞升不到四百年,众天神仙都知道,他是南容的少年同窗兼唯一的好友。 南容7岁下凡进学堂时,齐渺比他年长2岁,但因为贪玩好动,硬是把自己留成了与南容同级。 齐渺是个大大咧咧的自来熟,南容幼时是个对人间万物来者不拒的性子,两人前后桌,因为齐渺单方面的一来二去,便顺理成章成了朋友。 他家是武门世家,齐渺作为家中独子,十六岁就早早上了战场,他天生就是这块料,越磨越精,立下战功赫赫,扬名立万,而立之年就理所当然的飞升了。 南容在天君旁边看到武神齐渺时,还破天荒主动打了声招呼。 倒是齐渺,他直来直去的,上学时就觉得南容长的非常好看,行事作风区别于大家,像个神仙似的。上天一看,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想到人家真是个神仙。 南容:“这里不算很偏,我在人间时,安泽国离这好像不远,道门宗派也有许多,很好找……且离我下来到现在,统共不过半日,你已经在我面前了。”哪里费功夫? “有宗派?”齐渺正色道:“先不提这个。你如今身上的法力气息真的特别少,人间混杂那么多人七妖八的,要找你确实有点费工夫。好在是刚下凡不久,还捎带了许多天庭的气息,我这才寻过来。” 南容看他一眼,马上又收回视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边揉边道:“说的在理,不过……想来我就算法力够多,应该也是不会发着光到处乱逛的。” 齐渺后知后觉,边说“忘了,忘了”,边连忙敛了周身的金光,变幻成一身正常衣物,总算是不至于刺眼了。 “走吧。”南容看他妥当了,抬腿往回走。 齐渺忙跟上,像发现了什么大机密,道:“刚才那屋里阴森森的,你真不觉得那女的有问题么?我都看她不简单,你还跟她来往周旋,可憋死我了。”所以才忍不住现身提醒。 谁知南容一点也不诧异,还嗯了一声表示同意:“是不正常。” 而且很不正常。 其实几乎是齐渺刚出现在面馆中,隐了身围着洛川观察的时候,南容就发现了。 当时齐渺玩心大发,故意隐了气息,施法拨弄筷子筒里的筷子,估计是想恶趣味的惊她一惊。 正常人看到筷子自己动起来,就算不被吓到,也会出声惊奇,慌忙之下免不得露了马脚。但洛川见南容无动于衷,以为南容并没有看到异像,便也故意装作没看到自己面前动来动去的木筷,任谁看都知她心中有鬼。 齐渺以为南容当下就会噼里啪啦一顿收拾,把那作死的女怪物收拾了,却没想到殿下装起了睁眼瞎,跟着女怪物回家了?! 他一副你脑子睡傻了的表情和语气问:“那你还跟着她走那么久?她那一套一套的一听就是在编戏,我还以为你信了呢!” 南容转过头,眼中浅浅笑意:“我不戳穿她,是想看你要跟到什么时候才出来……齐渺,我如今只是法力弱了些,不是没法力。” 你隐个身,人鬼妖魔看不见你,不至于同为神仙的我都看不见。 齐渺:“……” 合着是为了寻他的乐子! 第4章 鬼门里蹦出个果子 齐渺跟在后头,嘴里却仍旧叭叭个不停:“天上为了你的事,都乱成一锅粥了,又是报喜又是报忧的,但居然还没派人来找你回去。” 要放在以前,扶光仙君作为天君座下的独宠,咳,想待在哪里,就算是天君亲自来了,估计也绑不回去。 但现在不同,众人皆知南容历劫伤了元气,沉睡三百年刚醒,法力都还处于最弱的阶段。 “天君要是现在来抓你,肯定能行。” 南容心说这难道是什么值得庆幸的好事吗,你说的这么开心。 齐渺又自己琢磨着说:“你这个时候下来,别是为了寻仇吧,三百年前那时候要是有人害你,现在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找?” 南容顿了顿,说:“应该不是寻仇,我并非心中有怨。” 齐渺:“那你急匆匆跳下来要做什么?历劫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总觉得……要找东西。” “你丢什么了?要来这阴森森的地方找?” 正好走到洛川屋前,南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先这样找着吧。”走了进去。 “啊?”齐渺莫名其妙的挠挠后脑勺,也跟了进去。然而没跟两步,他就紧急刹了车,因为南容这个天杀的突然蹲下了。 他拾起了个一个差点踩到的四四方方的小长块,那方块用棉线缠起,硬邦邦的,裹了一层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可能是原本住户做的什么吃食。 南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把它轻轻摆在桌上,以免再踩到绊倒。 从进门开始,齐渺又不得消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洛川,要是眼睛是法器,恨不得能把人家直接活捉了。 洛川却好像不在意多个人少个人,只是瞥了现在身为普通人的齐渺一眼,觉得没什么威胁后,没有情绪的轻声说:“道长,你回来了。” 南容一点也没有要介绍齐渺的意思,应了一句嗯。 回完,他拿出一方白巾,搭在了凳子一角。 齐渺奇怪的问:“你在干嘛?” 南容已经隔着白巾提起了第一个凳子,莫名其妙的回答:“搬东西啊。” 知道啊,搬东西干嘛?洛川和齐渺面面相觑。 南容道:“捉鬼。” 天色渐暗。 古来民间有个说法,若家中有人过世,怀念至极,只要在子时将镜子分别摆在东北和西南方对立而放,就能引出过世人还没散尽的魂,见上最后一面。 因为有些邪乎,又怕伤了过世人轮回的机缘,人们还是不敢真试。 但事实上,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东北和西南对立,在道士等行业中,叫做强开鬼门。 不过真正能引来什么鬼,还得看控门的是谁,他想引什么,以他的功力能不能引来。 齐渺知道,以他们殿下的水平,就算现在能用的法力略少了点,也能一抓一个准。所以他们把中间的桌椅都搬开,留了足够的空地,以防召来的东西站不住脚。 南容就着虚空,用自身不多的法力,行云流水的勾了一幅符咒,那符微冒金光,被南容一手劈成两半,像有灵识一样,分别往两面镜子贴去。 刚贴上,就融进镜了。 不过几秒,两面镜子相对的最中间,形成了一扇符门,南容特意将这门制成了一人高,方便让他所想的东西出现。 符门微微抖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走了出来。 然后那个东西就真的出来了。 其实南容和齐渺都准备好,看这位洛川姑娘从镜子里现形了。 其实齐渺已经在掌心托起了一团法力,准备给来者当头一击了。 其实镜子确实是小了点。 其实…好吧,没有那么多其实。 当下,他们盯着从鬼门里蹦出来果子状东西,三脸懵逼。 一枚果子。 那个果子形状的东西,准确的来说,是个葫芦。这葫芦通体光滑,两个鼓包上面还带着干枯老茎。长茎上不知用什么方法绑了根明艳的红色绳线,耷拉下来,在葫芦腰上绕了几圈。 明明是个没有表情的葫芦,南容却感觉到了它出现后一瞬间的迟疑。就好像……突然被带到了个陌生的地方,还不熟悉环境的试探。 它蹦了几蹦,小巧精致的造型,跟那足足一人高的符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场面一度有点滑稽。 “…人都是它吃的?”齐渺眼睛瞪的更大了,伸手就想去抓拿葫芦,却被躲开了。 就连料想中该出现在鬼门中的姑娘洛川,都忍不住扒开头发盯着,语气是平平的一个声调,但难抑好奇的心情:“它是什么精怪?怎么跟我们不一样……” 齐渺点点头,也道:“是啊,怎么跟你不一样。” 嗯? 去他妈的跟你不一样! 这下先不管葫芦打哪儿来的,齐渺三下五除二直接把掉马甲的洛川绑了。 “她怎么办?”齐渺指了指绑在一边的青脸洛川,“吃了那么多人,还好意思把自己编成受害者?” 刚才在路边编养父母的故事还一套一套的,这会儿直接自爆了。 南容则目不转睛的捏着那只小葫芦,摇摇头道:“我觉得应该不是她干的。” 齐渺:“她不是鬼?” “还不知道,但确实不是人。”南容垂下手,想去碰碰葫芦,熟悉了环境的小葫芦却借势把干藤茎勾在了它的小指上,红绳也跟着加固似的,在指上绕了几圈。 那就是妖,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奇怪了,一点鬼气都没有。不然我早就把这妖物收了。还有这个......”齐渺想起那只被引出来的葫芦,想问还有这个妖物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转头看到勾在南容手上,大有成为灵宠架势悠悠摇晃的葫芦,又变了个话:“这个玩意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谁开的鬼门,引来的东西就是谁之所想。他们万人之上处尊居显的小殿下怎么可能在知道旁边就有只怪物的情况下,想葫芦? 齐渺暗自嘲笑了一番自己,收回这个想法。 要是殿下会犯这种差错,他齐渺能把脑子摘下来,丢给天庭众神当球踢! “好像不愿意从我手上下来。”南容托着下巴思索一番,终于确定了原因,道:“若我记的没错,这葫芦是我想来的。” 齐渺:“……” “齐渺,怎么了?” 齐渺一脸肉疼的摆摆手:“没,就是感觉脑子被踢了一下。” 莫名其妙。 刚才掌鬼门时,南容不知怎么分了神,反应过来时,葫芦已经蹦出来了。姑且,就当作是在想葫芦吧…... 洛川被识破了身份后,既不作妖,也不逃跑,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被绑在一边。就是无论齐渺怎么问话,她都不再开口多说一字,仿佛方才在面馆絮絮而谈回忆旧事的不是她,看样子是铁了心当个瓷娃娃。 南容将这屋子扫视一圈,道:“这屋子并没有第三人的生活痕迹,你压根不知道这里先前住的是谁吧?” 洛川看他一眼,然后给了个后脑勺。 还想说什么时,齐渺突然出声:“南容,外面有动静。” 南容自然察觉到了,摒息走了出去,撂下一句话:“看着点她。” 于是他堂堂西方神将齐渺老老实实的留下来,担起了当监狱长的身份。 天色已经黑沉下来,放眼放去,乌压压一片,只有几个窗户纸薄的才能透出一点烛火亮,压抑的很。 因为过于安静,南容很容易就捕捉到了那一丝动静。不远处悉悉索索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那踩地声又缓又慢,像拖着步子平移。 朝着那个方向走出不过几幢屋子,没等弄清方位,他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脚步没停,面前的黑影里,却立了个人。 南容想了想,觉得也可能不是人,漆黑怪异的冷不丁冒出来,谁知道是什么。因此他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眼睛适应了黑暗,稍微能看见点对方的样子。 仙门弟子? 南容脑子里也冒出来白天路人猜测他的这个词。 也不怪他,按理说南容尊为仙君,本该绫罗绸缎,华冠丽服,至少得有那个气派。偏偏他在天庭总是一身白袍,与天庭仙云融为一体,天君不止一次的怀疑他在故意降低存在感。 不过扶光仙君被天庭富养的极为讲究,衣襟袖口等一些精细地方,总会恰到好处的用鎏金线绣花样,有些纹了一路灵奇神兽,有些是简单的山云流水,有些是看不懂的符文…… 总之,看起来总体华贵就是了。 面前这位可不同,虽然广袖外袍宽大,夜色模糊,看不究竟,但南容觉得他从里到外估计都是白衣,除去一条不算宽的银色云纹腰带,真真是从头白到脚。又因他身形修长,站的笔直,打在身上的月光如霜,那气质太像某个修仙门派的宗师道长。 所以南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不巧的是,那人高他一头,趁着夜幕,再加上匆匆一眼,南容没瞧清人家的模样。两人离得不近,一人一个方向走过。 估计也是来除祟的吧,他除他的,我寻我的就是。 南容将他甩在脑后,继续摒息,感受着方才的动静。 跟他擦身而过的白衣男子却没继续往前,他停下脚步,无言回头,垂着的眼颤了颤,抬了起来,凝出一双打量的目光。 清冷黯淡的月光下,那是一张长的很有温度的好皮相。他唇瓣似乎并没有闭合,勾了勾唇角,就低低的飘出一丝声音:“找到了。” 与此同时,那吊死鬼正在门前犹豫着,不知究竟该不该进去鼎告。 好半晌,它终于往前走。守门鬼准备放他进去。然而他刚抬起开门的爪子,吊死鬼又退了几步。见状,守门鬼又立定站好。 半刻钟后,吊死鬼又往前走。 …… 重复以往,守门鬼实在是忍不住了,用手里的长杖将那始终没进去的吊死鬼一把勾过来,没好脾气的的问:“喂,你究竟进不进去?” 吊死鬼一脸愁容,凸出的两个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你让我再想想。” 守门鬼抽抽嘴角,告诉自己守门要有守门的觉悟,遂一忍再忍,忍而再忍,没过两秒发现自己实在忍无可忍,就差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在这里来来回回半个时辰了,难道是在看我工作机能有没有坏?平均每五分钟往前走两步,又特么缩回去,你生前是只龟?还是你有病?” 他给大人兢兢业业守门几百年,还是头一次知道被监工的感受,无他,只想把这个破包工头空手刃了。 “......你怎么这么爱骂鬼啊。”吊死鬼被他劈头大骂一顿,恍若未闻,心中愁苦依旧还在,畏畏缩缩小声说:“那女鬼又要祸害人,没多久前,卖符咒的小白脸被她骗去了。” 守门鬼翻了个白眼,心道咱们自己不都是鬼东西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吊死鬼睁了睁眼,道,“那个小白脸反过来把她给绑了。” “哟?这个厉害啊,就是脑子不好使,能被她骗了去。”守门鬼这倒是来了兴趣,放开吊死鬼,语气也好了些,努努嘴道:“得,终于栽了,省的我们大人还要费心。” 吊死鬼嘟囔着:“她明明是占了我们的地方,我们大人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她对大人有用,哪有这么大特权。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 守门鬼一杖子差点打到吊死鬼嘴上,低声说:“你脑残?在这儿揣测大人,小心大人把你赶出去自生自灭!鬼知道那女的是什么玩意儿……不,鬼也不知道。你可长点心吧。” 吊死鬼还在犹豫,虽说他们大人从来没在乎过那边的死活,但女鬼被抓一事,究竟要不要报告一下呢...... 他想起方才被扫地出门的情形,缩了缩脖子,又怕大人嫌弃自己拿不准主意。 守门鬼活动了下筋骨,立定站好:“你到底进不进去了。” 吊死鬼被他一催,决心向前道:“算了,嫌弃就嫌弃吧,总要报上去!” 守门鬼一听,没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立马开了门。 准备好说辞进门,他抬头却愣住了,守门鬼见一直没动静,也往里看去。 上边的白色纱账轻轻飘动,朦朦胧胧。再往里空空如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不久前还百无聊赖摆弄自己手里那只葫芦的、说没意思的男子,这会儿已经不见了。 吊死鬼眼珠子都不转了,呆呆的问:“大人呢?”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守门的吗?” “你哪次见大人走过门?” “那你守在这里干嘛?” “我乐意!” 第5章 这个神仙真有意思 南容很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处。 前边阴暗的村路上,蹒跚的走着一个人。他仿佛梦游,左右摇摆,漂浮不定。这人推开各家院门,悉索找寻一番,又走出去。 再看背影,好家伙,熟人。 南容其实不太记人,但青天白日的在一个没有人的**里,被平白撞了一下,他多留了个心眼。 不巧,只看清撞他那人跑走的背影;又巧的很,眼下这个走一步摇三晃的,可不就是白日里脚底抹油跑没影的人嘛。 只是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那么不利索,挨家挨户的找什么。 “是找什么呢?” 南容手托下巴喃喃自语,下意识的转了个身细细思考,没曾想突然眼前一黑。 不是真黑,他知道是面前站了个人,害他一瞬间什么都瞧不清。 他没被来者吓到,只是感到诧异:虽然刚才他全部心思都放在观察村民去了,但怎么也不至于让人离自己这么近,还半点没发觉。 近到......南容的鼻尖距离那人的脖颈只有毫厘之距,他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微苦的一丝草木香。 那人又轻又凉的声音从眉间传来,回答的是南容上一句:“自然是找东西。” 南容本准备不动声色的退后,没曾想额处突然传来声音,害他一个激灵,摒住的气息一松,氲在了那人白皙的脖颈上,他亲眼看见脖颈上突出的喉结动了动。就像是他故意撩拨一样。 那人垂目不语。 南容反而冷静下来,不急不忙的往后迈了两步。 “不好意思。”南容解释,“没想到这么晚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身后。” 这哪里是不好意思,这明明是赤红红的表达:责任在你。 南容说话一向喜欢看人正脸,这抬眼一看,好家伙,又是熟人。 方才扫一眼未见全貌,觉得此人仙气飘飘,此时真正四目相对,借着点月光总算是瞧了清楚。 此人虽头顶着规矩的白银冠高束了一尾发,但其余墨色长发却肆意扬洒在肩臂,隐约瞧见他左面用细长的白绫缠了一拢发丝,跟风晃动。 他脸庞白皙,棱角分明,略薄的唇却似笑非笑;眉间凌厉,双目深邃,狭长的眼尾却微微上挑。本该一派仙侠正气,却生生被那极不统一又极其协调的五官冲淡了,哪里还有半分正经? 南容心道:看走眼了,是个妖孽。 连续遇见两次,硬是没发出过一丁点声音,浑身白。于是南容在心里暗暗取诨名的习惯又滚了出来,觉得此人像个雪兔。 这只个头比他高的雪兔没跟他计较许多,身形不动,语气听不出什么意味,垂下目光,还带点询问的说:“这位小道长,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它还我?” 南容莫名其妙,见他不打算继续说,只好问道:“什么东西?” 雪兔不多言,两只眸子状似不经意的掠向了一处。 这眼神不像单纯无害的兔子,更像慵懒狩猎的狐狸,表情语气虽然带笑,但说句话还好像平白起了一阵二月寒风,冻人。 南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取名的天赋,于是又迅速在心里把这个不太合适的诨名收回了。 南容顺着眼神往下,发现他看的是勾在自己左手小指上的那只摇摇晃晃的葫芦精。 他抬起手,放到面前摇了摇,问:“……是你养的?” 谁知那人很坦然的说:“不是。” 南容又把手放下,问道:“那它跟你是什么关系?” 那人将盯着葫芦的目光放到了南容脸上,要笑不笑:“怎么,你拐了我的东西,我来讨要,还需得证明一番,是不是不太讲道理?” 南容面不改色的扯谎:“没拐,我捡着的。” “哦。那可是巧了?” 南容心思不在这里,急着想走,快些一了百了,便不管他的意有所指,干脆的说:“若确是你的,你便将它唤过去,我有急事。” 黑暗中,那人挑了挑眉:“你倒是爽快。” 只见南容将左手摊开递过去,解释:“不是不给,这葫芦自己赖上我的。你早些唤它回去,我也省事。” 那人不置可否,伸出手掌,也像南容一样摊开。 他的手掌纤细修长,白皙通透,骨节分明,连指尖都没有血色。 南容来了兴趣,等着小葫芦离去。 等了半晌,毫无动静。 南容质疑:“你唤不动它?” 那人好像也并不指望刚才能把葫芦精引过来,放下手,语气略带无辜:“不知道啊。”似乎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他又加补了一句,“别人送的,还没玩明白。” 南容:“……” 两人大眼瞪小眼,摊开的一只手指钓了只葫芦,这景象,怎么看怎么怪异。 但南容顾不上帮他解决麻烦,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非常浓烈的鬼气,和空气中飘来的奇怪腥味。 他心下起意,就不觉加快了语速:“这位朋友,我有事要忙,待我忙完要紧事,咱们再议。” 说完话,他循着异处转身欲走。谁知刚一转身,面前又看不见去路,原是那人又悄无声息的挡住了自己。 南容一愣,忍不住问:“……你是什么墙壁修成的精怪吗。” 只听眉间传来一声嗤笑:“我这事也非常要紧,既然小道长给不了,我便自行取回了。” 声音慵懒,行动凌厉! 那人伸手,目标唯有南容左手小指上的葫芦精! 南容反应向来极快,未被触及衣角就退后了一小段距离,却满脸的恍然,想不通方才还好好说话的人怎么能说动就动手。 男子却不给他想清楚的机会,继续贴近过来,动辄带风,鬼魅无影,要不是一身白衣在黑夜里格外明显,都差点捕捉不到他的身形。 南容知道来人本意不是伤他,一时间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想法:既不知道他几斤几两,也不知道他哪门哪派,想起自己幼时就能不小心一刀砍碎金殿,怕掂量不住,伤着这只逮谁咬谁的笑面疯狐狸,只能摇摇头,闪了又闪。 他心里默默想着:“把人家爱宠召来的的确是自己,实在理亏,不好动手,忍哉,忍哉。” 左右躲了几招后,招数不减的疯狐狸明显感觉到南容不是个花架子,遂不再遮掩力气,动作比方才快了更多。 南容临到了才发觉普通的脚法躲不过此招,一个翻身跳到了身后,却因为法力羸弱导致不够灵活,慢了半秒。 “撕——” 这声音在幽静的夜里直冲天际。 南容转身,盯着那个捏着残布的人,低头瞧了瞧自己绣了金线的被撕走一块的袖摆,叹了口气。 “初次见面,一言不合撕衣服,阁下的礼数特殊了些。”南容声音清淡温润,真的很没有攻击性,虽教人如沐春风,却也听得出他心情不太美好。 纵然他有记忆以来从未发过火,眼下他也只能把什么理亏,忍哉,不好动手通通揉成一团扔在了脑后。 打便打吧,他想,横竖脱不了身了。 这个念头一笃定,他就不再墨迹,欺身过去。 直到右手凝起所剩的全部法力,算准了位置准备给他一击时,他心中突然换了个念头,转变了攻击方向—— 电光火石间,南容已经站在了另一边。 他垂下的右手还萦绕了些没散尽的灵光,本就明亮的杏眼微微睁大,一脸讶异之色,而他的左手已经空空如也。原本赖在上边的葫芦倒在他脚边,像喝了酒一般晃来晃去,活像个不倒翁,晃了几圈后,又左右感知一番,拖着晕乎乎的身子,朝南容挪近了一些,在他脚边蹭了蹭。 白袍男子转身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要不是被蹭的南容本人也是一脸不知所措,他差点觉得这只跟别人撒娇的葫芦就不是自己养的。 他的白衣也沾上了许多火星,噼里啪啦烧的零零散散。他偏头看了眼衣角,一双眼微微眯着:“你做了什么?” 他觉得这个神仙可能不太聪明。 “想打你时,突然有了个巧思,试了一试。”南容甩甩用尽了法力有点脱力的手,明显还没太缓过神来,说:“你这葫芦,真的是很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南容本来觉得既然主人都喊不走这葫芦,干脆来硬的,临时将法力朝自己左手打去。本来力度控制的很好,他现在法力不多,不可能伤到自己,顶多能把这葫芦弹出去。 可惜万事不能太绝对,这只葫芦也不知道是什么精怪,没等那团法力挨到它,它却学着南容,周身放了个一模一样的法团,直接把南容甩来的力道挡了出去,害他本就被撕烂的左袖黑了一团…… 而葫芦自己则因为学南容放的法力力度太强,把自己也弹下手,摔了个半晕不倒。 南容拿出白帕把焦黑的左袖擦拭了一番,作用聊胜于无。 “不管怎么说,结果总归是好的。”只是波及到了两人衣物,南容心中怜惜,又觉得有些好笑,无声的叹了口气,笑道:“我打它,它还亲近我,你这主人......看了不生气吗?” 白袍男子不知道是对葫芦还是对南容无言片刻,冷言道:“你也挺有意思。” “什么?”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小道长倒是挺不缺衣裳穿的。” 南容收了笑容,在心中给他比了个中指。耽搁这小半晌,那边追踪的鬼气已经在慢慢消散了。 想起这个,南容心里仿佛堵了一万个塞子,而后又秉持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乐观心态,把这一万个塞子通通抖落了下来,决定不与这个怪人计较许多,正事要紧。 “这小东西还你,你撕我衣袖,我烧你点衣角,扯平了,恕不奉陪。” 说完这话,他一溜的跑了。 第6章 做个有素质的神仙 南容是从泥墙外翻进来的,一方小院,院门屋门都没打开,而那些发出令人作呕的堪堪腥味就从紧闭的大门内处传来。 南容早预料到自己会来晚,却没想到会晚的这么离谱,他姗姗来迟时,察觉异相的齐渺已经拖着洛川翻进了现场,院子里只剩了几根白骨和空气中的淡淡腥味。 【那大家是在害怕什么?】 【怕被吃......】 南容看看齐渺脚边绑的洛川,回想到她说过的话——她说的也并不是全无依据。 刚才那个男人已经惨死,没有尸体,没有其他的人影,只有堆隐隐发黑的骸骨,其中一小部分尚还粘黏了些没干净的残肉,再就是已成了碎布的衣衫布料。 “殿下。”齐渺的语气也正经了点,“竟果真是个要吃肉的。” 他离院门口那堆骨头很远,非常不愿意看那堆东西。 “嗯。”南容掩好口鼻走近了,俯身细细观察那残肉碎骨,“你来的时候,它已经跑了么?” “我见你迟迟不回,才来看看情况,也是刚到不久,没抓到那个东西。你出什么事了吗?” 回想起那只葫芦,南容无奈的直起身说:“遇见个人,途中耽搁了。” 齐渺一惊:“还有人能耽搁住你?” 南容点头。 有,把自己当墙堵我。 “莫不是和这怨鬼一伙的,有心拖延……” 南容回忆了一下刚才的事,摇摇头:“不像是跟村子有关的人。” 只是像个疯子。 齐渺围着他绕过半圈,看到焦黑的衣袖,一言难尽的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你……现在法力那么弱,不会遇见个打不过的王八蛋了?趁你法力不济,断你裳袖,此等侮辱简直、简直乘人之危!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倒是要去看看这闹鬼的破村子究竟是不是那小人的手笔!” 南容干笑两声,其实有符文和本身的功夫护身,一般的妖鬼祟魔还是伤不到他。但被齐渺这样一说,自己倒真像被流氓欺负了一般。 齐渺这边臆想了一堆,越说越激动,心潮澎湃的让周身都散了一圈金光,金光灼热,刺得洛川连连后挪,掩进一堆茅草后边。 绑洛川的绳子灌了禁锢仙法,她折腾这一下就脱了力,一脑袋扑在了茅草堆上。 南容把帕子收好,拍拍他的肩头,说:“打住,打住,我没有打架。别把这院子烧了,我跳下来的时候一个金珠都没带,真的赔不起。” 齐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问:“那你这衣袖谁断的,谁烧的?” 笑面疯狐狸断的,我自己烧的。 南容觉得为了面子有必要推个锅,所以他面不改色的说:“葫芦干的。” “……” 齐渺凑过去一看,那葫芦精果真不在南容手上了。 他眨巴眨巴不大的眼睛,无语片刻,憋了半晌,气焰一弱,把金光收了。 很好,他堂堂一个武神,今天为个葫芦吃了两次瘪。 “好了,说正事。”南容见他消停,才环顾着四周,踱步观察,“齐渺,这边是哪位将军的主场?” “将军?”齐渺想了想,“没将军。” “?” 齐渺继续说:“你不是说从前的安泽国离这儿不远吗,所以此地也处于东方,偏南,兴盛宗教道法,个个吃斋喝素的,压根没力气对打,更别说打仗了。多年以前法力高强的仙道门派倒是很多,你不也说这附近有宗派吗。但正因为此,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仙道门派,顾名思义就是为了护一方安宁,或为了提高自身武力,或追求飞升之道的,为了种种不一样的原因,专门修习道法的宗门。 南容想:从前在安泽国,好像家国内的确没什么战事纷争,反倒是道场寺庙修了许多。 他思索着说:“难怪洛川说家家户户都点香烧纸。” 齐渺想了想,又说:“我有次和文清来这边办事,依稀记得几个城里倒是有很多汇禅长老的信徒。” 文清真君是和齐渺一样隶属西边的文神。有些时候文武神会一齐办事,相得益彰,互补长短,能省很多麻烦。 南容侧目,余光瞧见茅草后的洛川又往后躲了些,但没有想逃跑的意向,继续问,“汇禅长老?我没听过,是三百年内飞升的新贵吧?” 齐渺绞尽脑汁的想了想,说着仅有的一些印象:“是吧……据说这个汇禅长老飞升时在凡间的年龄有一百多岁,这什么概念,普通人早就成一堆白骨了,你猜怎么着,听那些仙婵说,他上来的时候,除了没头发,脸上一条褶子都没有,根本像不到三十岁!” 这也很正常,成仙后被称为长老的,飞升之前都是出家修佛之人,每日诵经打坐,在庙宇和众生中修炼。真正得道者,别说当神仙不死不灭,当人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长生不老了都难说。 “说来有意思,这边明明是道家仙门多,但这个汇禅长老啊,是个和尚,佛家人,本籍原是在我那儿,就是西方,后来游历到了东方,机缘巧合在这边飞升了……据说他不爱待在仙京,金殿常常空无一人,有什么宴席他也一向推辞不来,众神都猜他是寻了个山头念佛去了。人间的排名册里,都说汇禅长老是最恪守本职的。” 这哪是他齐渺将军对汇禅长老的印像,分明是把所有听说过的关于人家的八卦怪谈都记下了。南容有充分的理由怪疑:齐渺压根就没见过人家长老。 南容听着,人已经走到了院内正屋的门口,问:“是怎么个恪守本职?” 齐渺大步跟过去,忍俊不禁的说:“恪守当神仙的本职啊,凡人眼里的神仙不就是得日日打坐修炼。他当神仙当的很到位嘛。” 南容指了指洛川,说:“……是啊,哪像你朗真将军,得了空就下凡在人家面前点灯泡玩?” 朗真二字正是天君许给齐渺的将军名号。 齐渺停住笑,也指着洛川争辩道:“她又不是人。我们这般用法力,她都见怪不怪的,胆子比鬼大,哦,她可能就是只变异女鬼……哎,也是奇了,那饿死鬼既然要吃人,修为必定不低,这村里的人若真过的这般惨寰,那汇禅长老怎么几百年间都不来收了这只吃人鬼,他即便再不入世,也不像是能纵容这事的人,和尚不都慈悲为怀吗……” 说完,齐渺沉默了一下,突然说:“对了,我听说汇禅长老飞升后的一年里,担了很多孽债,要偿命的那种!可他要是真无缘无故杀了人,早就成灰了。后来没出现过此事,他人也好好的,此事就先搁置了。会不会跟这个有关系?” 南容不理他,走近几步敲门,却久久没人来开,他摇摇头低声说:“不清楚。但和尚也不是事事能包揽到的,何况你感知一下这周边,完全不像是有庙宇的样子。” 日久村方圆百里,莫说汇禅长老的汇禅庙了,就连个小小的土地祠都没有。 寻常人怕鬼怪,最简单最不需要成本的解决方法,就是求神拜佛。 洛川说日久村的人两百多年日日在家上香火,世世代代被鬼祟所扰,却连个泥巴垒的神庙都没有,其中原因就很值得深究了。 “要不撞开得了?”齐渺睁了睁眼,唯恐里边的人听见,小声的问。 南容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不用犹豫了,就这嘎嘣脆的木门,爷爷我都不需要法力,踹一脚就开了。”齐渺摩挲着手掌,做准备动作,见南容还不动,问,“你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南容摇头,“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做一名有素质的神仙爷爷。” 齐渺准备使力的腿一顿,差点跌了个大趔趄,悻悻收起准备动作,心中默念:以前咱们在学堂半道一起堵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要当三好神仙? 齐渺:“现在痕迹少的不能再少,线索断的不能再断,在这儿干等着能揪出个所以然来才真是见了鬼了。” 3秒钟后,见了鬼的齐渺一脸黑线的站在南容旁边,而他们已经待在了这家屋里。他郁闷的看了眼带他直接穿墙进来的南容:“……说好的有素质呢?” 南容说:“我们不是人。” 齐渺:“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南容:“墙壁拦不住我们,何必砸门。” 齐渺:“那你刚刚还多此一举的敲门?” 南容思抒了一下,答:“显得比较有礼貌吧。” 齐渺:您真有素质...... 很显然,屋主并不会因为来者有礼貌,就愿意半夜三更的起来开门,于是他们只好擅闯了。 屋内陈设简单,跟洛川带南容去的那间差不多,也在堂中搭了供台烧香火,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妇女躺在榻上,因为夜里漆黑,二人的面目还暂且看不清明。 “是对夫妻吧。”齐渺走近的脚步略微一顿,不快的皱了皱眉头:“他们?” 南容点点头,没有多言,这一对视,他们都确定了心中所想:这对夫妻已经死了。 外面的人死法惨状,尸骨无存,里面这对却死的完完整整,安详的像睡着一般,实在怪异无比。 屋主已逝,不必小心翼翼,南容干脆挥手把屋子里的油灯都点上。屋里刚亮堂起来,就听齐渺大叫一声:“什么鬼?!” 南容跟着看过去,那一男一女和衣整整齐齐平直躺在被子里,露在外面的面容是一副瘦到皮包骨的枯瘪样子,眼眶严重下凹,两颊猛的内缩,甚至能从薄薄的面皮上隐约看到印出的牙齿骨轮廓。 齐渺只觉得一阵辣眼睛:“这得是几百年的干尸啊,再过几年只剩骨头了吧?” 他忍住想炸了这两具丑瞎眼的尸体的冲动,上前掀开了被子,这一掀开,还没等被子落下呢,他人已经跳到了南容后面。 “我去——!!” 吵得惊起一组梦中黑鸦,院里草堆上的洛川都揉了揉耳朵。 躺着的两人穿着麻布衣裳,明明其他地方只剩骨头了,偏偏肚子都是鼓起来的,看着还有血有肉健康的很。 “这俩……要生了?” 齐渺简直无语,他服了。 西边多战事,你来我往都是一些刀枪把戏,砍鬼戳妖,哪里会有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这都是什么细思极恐的画面? 南容往榻上的两人走过去,嘴里也没忘了回他一句:“不要乱说,齐渺,男子不能生孩子。” 齐渺:......我当然知道好吗! 试想,一具死的不能再死的,只剩皮包骨的干尸,还有个油光发亮的肚子,惊悚恶心变那个态诡异的结合,那画面对他一个只受得了果断杀伐的将军来说,真的太有精神冲击力了。 南容探出一只手,在距离两人鼻下一拳的地方探了探。 的确身死,没有呼吸。 可这鼓起的肚子.......他又将手掌虚虚的放在肚子上方的空气中感受了一番,发现竟也只能探到普通人的气息。 怎么回事,这只是两个普通村民吗? 思索中,躺在靠床外边的男子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男子皮肤偏黑,生前估计是个常下地干农活的,嘴角有一块皮肤稍微白了几度,在这张脸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南容手中化出一方丝帕,轻捻了捻那块皮肤,很轻易的就沾在了丝帕上。 这是,肉? 南容跟着往床周细看一圈,确定没发现什么异样后,目光直视前方,透过齐渺看到了堂中的木桌。 桌上摆了个菜碟,里边装了三两个灰扑扑的小方块,很像南容之前差点踩到的那枚,却干净一些,能看清是叶子包着的。也能确定,这只是农家人做的什么吃食。 重要的是,菜碟旁边的细檀香烛,一直在徐徐不断的飘出薄烟。 是了。 南容沉声道:“齐渺,将香火灭了!” 齐渺二话不说,往身后丢了一团法力。 烛尖上带的一丝火光泯然熄灭,青烟直上,没一会儿就消散开来,同时,他们二人都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被日日点着的香火遮住的鬼气! 南容和齐渺的目光纷纷投到了平躺的中年夫妻身上,那夫妻闻不到香火的味道,身体骨骼就这样开始小幅度的扭动着,像要诈尸。 这两个分明不是人,是死了一百年以上的资深老鬼。 齐渺哑然,嘴巴动了动,苦兮兮的问:“既是汇禅地盘上的事儿,那等解决完,他的功德能算在我头上么?” 南容抿嘴,说:“不出意料的话不能。” 因为整个上天庭应该都不会收到这里的请愿。 齐渺:“.......”是啊,毕竟这里连个能拜的庙都没有呢。 于是,苦逼的刚从西方战场下来找好友叙旧的朗真将军,好巧不巧的赶上了东南的破事,短短时间已经绑了3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趁他们还没醒来,齐渺飞快几下将二人绑好,放置在洛川身旁。被绑着的两夫妻被这样一折腾,更睡不下去了。 洛川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动作不大,那对夫妻却好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刚睁眼就猛的朝洛川的方向挣扎,喉咙里发出黏黏糊糊的“吼”声,两张嘴一张一合,活像要把洛川生吞才消停。 齐渺一脸看好戏:“哟,还是仇家?” 洛川匆忙缩了缩脖子,努力往后仰远一些,期间微不可察的看了眼齐渺的方向。 齐渺无辜的看向南容,疯狂求证:……她刚刚瞪我了吧? 瞪了吧? 她必须是瞪我了吧这个要死的女鬼!? 南容直接习惯性忽视,走过去把丧尸一般的两夫妻提远了些,问洛川:“洛川姑娘,这附近有没有能过夜的地方?” 洛川不语。 “比如你的......老巢。”南容尾调扬起,表示不太确定。 洛川:…… 南容静静等她回答。作为一个神仙,他确实不知道鬼住的地方通常怎么称呼,更何况洛川还不是寻常的鬼。 片刻,洛川抬手,用食指稳稳指了一个方向。 “洛川姑娘,你知道,他们刚吃了门口的人…说不定那个被吃的也不是人。”南容把提着的鬼夫妻贴近洛川,夫妻瞬间就变得张牙舞爪起来,他正儿八经的用很友好的、商量的,认真的语气说:“我觉得他们肚子比方才瘪了点,估计饿得很快,好像对你很感兴趣,你看呢。” 齐渺听到肚子、瘪这样的字眼,觉得想想那夫妻的样子就格外的恶心,从脚底开始往心尖发毛,摸着鼻梁,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退。 洛川艰难的从鬼夫妻之间找到了一个足够喘口气的角度,两只青黑的眼睛看着南容,居然带了点不可思议的情绪,就好像在奇怪,这个人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严刑逼供的事情? 就在南容准备把鬼夫妻推过去,让他们来个能咬掉半边脸的亲密贴贴时,洛川赶忙指了另一个正好相反的方向。 南容很满意,叫上齐渺把这几个俘虏捎上,一起走了。 第7章 就是它烧了殿下的袖子? 洛川指的地方居然是正正经经的一座小庙屋。 这座庙屋处于后山山脚,与日久村之间只有一条不算宽的深溪,一桥之隔。 庙里红柱已经褪色,暴露出里面发黑的原木,但仍能看出原先是漆红发亮的。屋檐缺的缺碎的碎,像是被顽皮小儿故意丢砸过石头。 洛川指的地方,就是这么一座略显低矮又非常破旧的庙宇。 齐渺一脸问号:“这不是有庙吗,怎么之前没感觉到?......不对啊,这可是庙,你嫌命太长才住这儿?” 洛川:“……” 她好像没命可嫌。 齐渺绕着巡查一圈,并无异样。 “怪哉怪哉,汇禅长老的汇禅庙应该不会这么破败,但哪怕这是个小神的庙,也是能拜拜的,拜一拜,再求求平安,就总有神仙能听到请愿,这个村子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个地方?” 没人回答他,因为一同走进去,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这庙里除了几个蒲团,和被砸的七零八落的木龛签筒,就只剩下蛛网灰尘,没有最重要的东西——神像。 小小土地祠里还住了土地公呢,一方庙里,没有坐镇的神官,就算恢复干净整洁,那也只会是一座普通的屋子罢了。看来这里已经多年无人问津,也难怪洛川能藏身于此。 齐渺上前一步,托起几团光球抛开,点燃了散落在地的油灯和翻倒的香烛。 庙里刹时明亮起来,照的那鬼夫妻和洛川都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 南容也进来,他走了一圈,把前庭□□看了一遍,没见到异样,又走回来,顺便弯腰拾起一只不大的龛盒,吹吹灰,将它摆正了。 起身,南容说:“洛川姑娘,这里杂乱至此,是你所为吗?” 是你所为吗...... 是洛川所为吧…… 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洛川的表情有些飘忽,眼前一片朦胧,已经顾不得想撕了自己的鬼夫妻,思忆不可抵挡的翻涌上来。 很久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经常是这样。俯首起身间,总随手拾起被她笨手笨脚打落在地的香烛,龛盒,签桶,和许多东西。 他习惯手中挽着一串红的发乌的檀木念珠,先双手合十默念一念听不懂的经文,再说:“又是洛川所为吧。” 躲在黄帘后的洛川被发现了也不怕,像个小丫头一样欢欢喜喜跳出来,睁眼说瞎话:“我今晨来的时候,这里就是这样了,大概是昨夜西风劲猛,才刮倒一片。” 那人也不恼,只说:“往日洛川稳重居多,今日怎么有些欢悦。” 洛川稳住身子恢复常态,收了别扭的嬉笑,温吞着说:“是从村里偷听来的,大家都说,姑娘家年纪不大时,活泼才是好的。老太也说,她的孙女总是热闹。” 那人安静一会儿,才说:“人言不在意,行事不匆忙,凡事不强求。” 洛川听不懂,思考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人也不解释,团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 洛川则有样学样的也要跟在团坐,可惜她肢体不灵活,默默瞧了半天也学不会盘腿,只好捡了个简单的动作,直接跪在蒲团上。 瞧着一丝不苟的前人,听着嗡嗡嗡的经文,她思想又开小差去了,于是昏昏欲睡,目光逐渐涣散模糊。 待撑不住实在要睡时,隐约听到耳中传来声音,那个声音朦胧,像在水里。 她听到他说:“你做自己便好……” 视线慢慢聚焦在那道已经破烂不堪的黄帘上,洛川这才回神。 她有些缓不过来,说话很轻,依旧选择了这样的说辞:“我来的时候,这里就废弃成这样,很久了。” 南容:“你何时来的?” “两百年前,我一人来此地,借住至今。” 谁知齐渺当下觉得奇怪,说:“我们没说有别人,你为何强调是一人,难不成还有同伙?” 洛川似乎没想到齐渺这么大大咧咧的人会这样敏锐,有些后悔方才欲盖弥彰,半晌才道:“没有的。” 南容倒是没有为难她,另寻了个还算干净的蒲团盘腿坐下,把齐渺叫过来说:“齐渺,帮我个忙,我法力撑不住,你去村里各家各户看一遍,顺带搭上我。” 说完,他荡荡袖,扫出一阵风,将日久村里的香火烛光灭了个精光。 南容说的各家各户看一遍,当然不是只身闯到所有人家里,而是利用神识游荡感知。跟起一阵风灭掉所有蜡烛相比,这是一种非常废法力和精力的法术。总之现在的他做不到。 齐渺会意,当下席地而坐,屏了息,探出部分神识,道:“你跟上。” 南容闭目,接了齐渺送过来的感知。 齐渺以不及掩耳之势扫荡了整个日久村,大部分房屋里好端端的睡着人,小部分房屋大开,灰尘满天,但是他们越看越心惊。 黑压压的村子里居然没有一丝活气!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齐渺收了神识,惊道:“刚来时没发觉,现在这村里怎么突然鬼气森森的?” 南容看了洛川一眼,随后说:“方才院口被吃的人,白日同我撞见过。当时他误以为我是鬼魂,被吓得转身就跑。” 洛川正盯着油灯发呆,闻言顿了一顿。总觉得被他知道了什么端倪,等她看过去,又发现没人注意她。 齐渺:“确实不正常……不过,那人也是只鬼,一只鬼大啦啦的跑出去买纸钱香烛是想吓死谁。” 南容点头:“你看出来了。” “那是当然。他被吃剩的那一堆里,全是骨头,正常人哪有那么干净的骨头,一点血都不沾上。唯一带了点肉的是肋骨,只有肚子有肉,八成……诺,和那两个是一个种类。”齐渺撅起嘴,努了努那边那对正在朝洛川发出低吼的鬼夫妻。 他虽然容易被此类东西精神攻击,但该看的一点没落下。 “齐渺,你想,为什么这里的人明明这么害怕,却还要硬着头皮出远门买香烛。” 齐渺静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个猜测,瞪大双眼说:“......自己吃?” 南容道:“我刚刚把香烛全灭了,香火气味散去,所以他们的鬼气才遮不住了。无论有人住没人住,日久村的灶房都是蛛网土灰,肯定不会生火做饭,烧香火怕是为了自己饱腹……今天那人撞到我时,把买来的纸钱香烛都落在了大街上。” 齐渺嗤道:“难怪了,他估计是没了冥火香灰,饿的受不了出去寻食呢。” 他们稍一思考,就能还原事情的经过:那人定是撞掉了香火,又碍于南容在场,不敢回去捡,半夜本能的挨家挨户的翻找,想捡个漏。结果香灰没找到,却被人家夫妻两个发现了。 鬼吃鬼可比那些虚把式来的香,就算是道行不够的小鬼,也想吃吃腥。二打一,那一还肚子空空饿的没劲,这还不容易,根本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吃干抹净。 齐渺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还参杂了嫌弃的情绪:“我第一次见到能自给自足的鬼,还是一村子自己烧香灰养自己的!也不对啊,现在的鬼都能碰香火了吗?” 话毕,二人沉默了许久。 一村的死人。 日久村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被外界发现的**。 洛川为什么要引南容来到这里,那鬼夫妻身为村子里的原住民,为什么一见到洛川就露出獠牙,极度恨恶。 撞到南容的那个男人跑的跌跌撞撞不敢回头,是真的错把南容当成了鬼魂吗?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齐渺看见南容竟然慢慢蹙起了眉,他忍不住出声打破了平静:“南容,你怎么了。” 南容语气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情绪。他思绪万千,最终却不知为何只道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我开鬼门引鬼的时候,来的是那个葫芦?” 得,未解之谜又多算上一条。 你不是说是你想来的么? 齐渺眨巴眨巴无措的眼睛,觉得一直以来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是因为这次开鬼门的失败伤了自尊心。 他琢磨着开口:“其实我觉得吧,哪怕你就是喜欢那个葫芦,脑子里成天想着那个葫芦也没什么大不……这不重要,对,不重要!” “这个东西它没给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没干扰我们办事,没缠着你。这种小插曲说不定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呢,当务之急是…...” 话没说完,齐渺噤了声,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了自己的眉上额心,闭了眼。 这是有人在给他传讯了。 天庭的神仙们虽然在人们眼中神通广大,但他们最基础的通讯问题仍然和走马传信的人间一样落后。 就像此刻,天庭的神官虽然能依靠仙京优越的地理优势随时随地往下传达讯息,但地上的神官嘛,只能听着。而且只能实时听讯,过期不候。 所以齐渺伫了片刻,就又放下手睁了眼,并不需要回话。 朗真将军是个有头有尾的人,他首先持续上一个话题,不过他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只好重新问一个:“你怎么又说起那个葫芦了?” 南容想了想,接上话头:“实际上,它造成了实质性的影响。” 间接性烧了衣袖,现在还有股焦味,他不太喜欢。 再叹气:“也干扰了我办事。” 导致他错过了鬼吃鬼现场,还得私闯民宅绑人......哦,绑鬼。 “而且…...”南容深吸一口气,这次不叹了,收起愁容,表情管理堪称完美,只是语气干巴巴的说:“它现在在你身后。” 齐渺一愣,还没听明白南容在说什么,脑袋已经先一步条件反射的使劲转过去,看向庙前。 就见一只胖乎乎圆滚滚,头上带了根干藤,身上绕了红绳的葫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庙里,正对鬼夫妻和洛川的方向,也不动作,仿佛看戏。 “怎么阴魂不散的……不就是召了它一回,索命还能索到神仙头上来吗,它没有家吗……”齐渺边把头扭回来边咕咕哝哝,眼睛瞥见南容那边,突然想起什么,一时激动又把头转过去,指着葫芦脱口大喊:“就是它烧断了你的裳袖是吧?!” 齐渺此人,兄弟仗义。 幼时比身边人年长,当惯了大哥;少年成将,领兵打仗也养的一副极其护短的性子,遑论对方是什么,只要是欺负到自己人头上,他逮到机会就能豁出去找场子,特别适合做肝胆兄弟。 南容眼皮一跳,肌肉暗自绷紧,随时准备用蛮力阻止要去和一只葫芦精打架的朗真将军,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故作轻飘飘的猜了一句:“方才是不是文清找你?” “啊,对!”齐渺果真被转移注意力,转过身来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是他?” “……”南容反而呆了一瞬,才放松了暗力。 他突然想起了某次偶然听到的文清真君对齐渺的评价:朗真将军,天真烂漫。 真君一针见血,诚不欺我。 “你去西方是应了信徒请愿,那必定是记了册的。”南容说。 大多数信徒的请愿,第一步是经由神官座下的仙童。这些仙童是由神官以自身法力功德,化成的有思想的个体,很大一部分请愿都是仙童使着神官的法力在解决,少部分棘手的,才会落到神官自己手上。 而更个别需要神官亲自下凡处理的,都会让各个殿内的掌册小仙记录在册,每日交由天君过目管辖。 其实平常各个神官想做什么,都很自由,唯独人神有别,各自为界,私自下凡不合规矩,借由请愿下凡迟迟不归,也不合规矩。 所以南容贵为天界太子,却一声招呼不打就跳下凡间,就更可谓是带头造反了。 一句话,神仙不好当。 “你扫荡完西方邪祟,再赶来寻我,又在这里耽误许久了。我虽然不知道300年后的今天,天君什么时候看行册,不过跟这会儿也差不离。以我的了解,文清真君绝对不是会给人打掩护的性子……”南容笑笑,不是幸灾乐祸,倒好像是觉得很有趣,“但能给你通风报信的,我只能想到他了。” 齐渺听罢苦了脸:“如果说他骂我一顿是通风报信的话,我便不跟他计较了。” “?”南容奇了,“文清真君,不可能骂人啊。” “嗯,原话是这样的。”齐渺站起身,手背到身后,清清嗓子,学着文清真君那刻薄的语气道,“......半柱香未归,本君当你命丧人间,即刻请命,筹办仙逝宴。” ...... 你确定这只是骂你而不是咒你吗? 看他还学着文清真君一板一眼的站姿,南容也站起身来,说:“确实是文清的风格。但齐渺,看在认识多年的份上,还是提醒你一句。” “从你听传讯到现在,好像不止半柱香了。” 第8章 不想见到养葫芦的人 在南容保证了千次万次,绝对不会因为葫芦而造成什么危险,并且几次挡住了他想要捉着葫芦一起走的心思后,齐渺终于原地设了个法阵,飞快的回仙京复命了。 看着朝自己奔来的葫芦,再看了看洛川和鬼夫妻,南容思考了一秒,果断扭头往庙屋外走去。 说来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从来没人敢对他有追念之心,疏远恭敬才是常态,一个小葫芦倒是还得寸进尺追着不放了。 他踏出门槛,前进几步,想寻个地方吹吹风,或者去探探村内情况。突然余光扫见什么,又顿住脚往回退了一步。 只见旁边一颗歪歪扭扭的枯树边,斜斜的靠着一个身影。 那人两手抱胸,庙里未燃尽的油灯映出暖光洒在他身上,微光和发丝缠绵着,随夜风交织在肩处。 氛围真的很不错,除去他并不想见到此人以外。 眼前人说:“好巧啊,小道长。” 好像真的是偶遇一样。 互殴之事,南容驷马一追,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并不觉得有需要计较的必要。所以他心平静和的看向眼前人,道:“是巧,阁下在带爱宠踏青么?” 白袍男子假意听不懂他的嘲讽,抬抬下巴,示意进了庙的葫芦:“小道长误会了,是它带我。” 南容的表情难以言喻:“哦。” 男子又轻轻摇头,自说自话:“姑且算作夜游更合适些。” 南容身子不动,反手指了指正在跌跌撞撞往这边蹦的葫芦,说:“看这情况,是游了一半又跟人跑了。” 面对调侃,男子脾气极好的抬手虚点了点南容:“人在我这里,它跑不远。” 南容哈哈干笑两声,抬脚准备继续走远点。 哪里想到那葫芦眨眼间蹦蹦跳跳已经追到了自己身后。眼见葫芦又要勾上自己的小指,南容眼疾手快的闪了一步。 他不解的看向那个依旧靠树抱胸的男子:“为何总跟着我?它要是又赖上我......” “你就又让它烧断一次衣袖么?要不要先教教它怎么点火?” 定是刚才齐渺那句话喊的太大声,被他听见了。 南容面不红心不跳的转移话题:“它连眼睛都没长出来,在外不安全。” 他说的也是实话,没准碰见个厉害点的妖鬼,把葫芦当餐前甜点一口闷了。 “所以我这个主子只好巴巴跟在后头了。”男子看样子是真的有些无奈,“本以为这家伙想不开,要去庙里开光送死,谁知是去寻你。” 南容:“为什么,我从未见过它,也不认得你。” 男子听后停顿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和你不太一样,可能认得你,可能不认得你……” 他后肩稍挺,放下抱胸的手,站直身体,朝南容走近。 一步,两步,直到他从树影中走到月光下,侧脸笼罩上了庙里透出的燃油灯的红光。 他在距离南容五步之遥站定,似乎是仔细端详确认了一下,才悠悠的说:“需要好好看看。” …… 南容发现他在看自己的脸。虽说他说话语气轻浮随便,但直视过来的目光里,探究意味非常明显,像在看什么物件,让他不太舒服。 他不留痕迹的别过脸:“那你看出什么了?” 看他避让,男子的眼神稍缓,真诚的回答:“挺养眼。” 南容噎住,一时无言以对。同时,小指感受到了重量,葫芦又趁机挂了上来。 南容:“……” 男子也没想到会如此,挑眉加了把火:“果真成了精,还挺会找机会。” 葫芦精迎着主人的夸赞,在夜风中得意的晃了晃。 此时南容心里非常想吃点神丹妙药,恢复全盛时期,跟眼前人打一架,至于为什么要全盛时期再打,是因为现在剩下的法力不多,应该打不过他。 南容被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不明白为什么潜意识里会认为这个人这么厉害,战力至少能与自己平起平坐。 扶光仙君从来不钻牛角尖,没有办法,他就很干脆的泄了气,说:“宠债主偿,你得想办法。” —— 鬼夫妻和洛川还在一旁进行单方面的互撕,南容和男子权当空气般,越过了她们。南容很大方的把齐渺的蒲团让给了男子。 来了生人,洛川扭头去看,可能觉得怎么这个道长那么喜欢从门外接朋友回来,待看清来人的样貌,忍不住发出喃语:“怎……” 话没说完又被鬼夫妻缠上,又忙急着躲开它们的血盆大口去了。 “你一副被强乞白赖的委屈样,害我真要心有愧疚了。”男子这样说着,表情却看不出半点愧疚。 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表情的南容:“……” 南容忽略调侃,指着葫芦的藤说:“你本该心有愧疚吧。你对它做了什么,他才这样随地认主?” 男子抬眼看他:“不是随地认主,我看它就是奔着来认你的。可能觉得你手指生的漂亮。” 说完他好像还觉得特别有道理,垂目瞟了两眼南容修长的左手小指。 南容不理会他插科打诨:“我眼下要把这里的事情弄清楚,你若一直跟着,怕是会觉得很无趣。” 言下之意是你能不能自个儿去一边找找其他办法。 “小道长能出现在此地,已是趣事,跟着看看又何妨。”他倒像是真的在打商量一般,说:“换小道长跟着我也可以,我不介意。” 看来是赶不走了。 就算明知道他别有目的,但南容不在乎多个不认识的葫芦还是多个不明来路的人,只是这人身量高些,看着二十七八,导致皮相上虽然似乎比自己大几岁…… 但他活了四百年有余,被一口一个小道长的叫,听的着实耳朵疼。于是他把双手拢到一起,道:“我姓南,单名一个容字。” 没说身份,表示不想深交。 “记下了。” 男子应的随意。 应下后,发现南容还在看他,没什么表情,但分明是在等他礼尚往来。 时值初秋,庙外凄风吹瑟,破旧的屋顶偶有呜鸣声,枯叶落下,脆娑娑的刮在油纸窗上。前堂鬼夫妻被绑着也不老实,龇牙张狂的往洛川身上扑,洛川躲起来非常轻松,还有余力偷偷往这边瞄。 那句话后,再无回应。 好半晌,就在南容以为他不会再搭话了时,男子挑挑眉,收敛了轻挑的笑容,也拢了一礼,说:“宋,宋辞。” 顿了顿,他又说:“但你最好不要唤这个名字。” 南容在想,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么?不叫名字叫什么,难不成左一声朋友,右一声阁下? 宋辞看他苦思其解了一会儿,才终于笑说:“开个玩笑,不必如此认真。” 南容算是知道了,跟这个嘴里没几句正经话的人聊天,根本不能事事当真,于是他自顾自的闭眼打坐,充耳不闻,趁着这方平静,暗自运转调息,理清着之前发生的事宜。 洛川把他认作普通道士,故意引到日久村,编了些村里有吃人妖怪的故事,分明是想让他替天行道,收了这些鬼。夫妻二人对同村鬼自相残杀,还对洛川满满敌意。可见洛川和日久村是对立的。 难道洛川的目的是让他把这个村里的大家再杀死一次?可她不怕自己暴露身份后先被针对吗,就像现在被绑住一样。 想到这里,南容睁眼向前望。 那对长的像枯骨的夫妻依旧瞪着没有焦距的眼珠子,试图往洛川脖子上咬下一口,而洛川垂眉低目,养成习惯般的往后躲了又躲,余光停留在另一边。 顺着她的目光过去,是同样在日久村出现的宋辞,他虽盘腿在蒲团上,身后却靠着木柱,活像背后没生骨头,也随意的观看着三只非人之物的打斗,好像不属于任何一方。 南容决定找找捷径。 他对要向别人请教问题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说:“宋辞,你现在有心情被刚刚互通姓名的陌生人问几个问题吗?” 宋辞看的津津有味,目光还放在洛川和鬼夫妻身上,头也不转:“通了姓名,不算陌生。我现在心情......倒还不差。” 南容说:“你应该对日久村还算熟悉?” 宋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示意南容去看洛川:“她分明看起来更熟悉一些,你怎么不问她。” 南容说:“问过了,可她爱说谎,不如不问吧。” 很是直白。 饶是不懂何为害臊的洛川,都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该有点没脸见人。 宋辞又说:“那你为什么觉得,我就会有问必答了。” 南容举起手,理所当然的说:“因为宠债主偿。” 葫芦摇摇晃晃,宋辞哂笑:“你说得对。” 南容敛敛目光,还因为他别有目的的想接近自己,不可能错过眼前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那看来是熟悉的。据你所知,村里众鬼伤过人吗?” “大概......两百年前?有过一次。”宋辞的确回忆了一下,坦然的说:“那时候我身子不太好,知道不多。” 两百年前,没想到宋辞这样长得像人又好看的,也是活了上百年的老妖怪。果然这日久村里没有正常人。 南容内心嘀咕着,开口却不提宋辞:“近日里被她骗来的人呢,都没有事吗?” “她的确尝试过很多次,长的像道士,或穿的像道士,都搭话,一概全收。”宋辞表情有些莫名,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来的人只有你。” 也就是说,看到她这副样子还相信她,以至于被她成功拐来这鬼地方的人,就南容一个。 “原来如此啊。那她不会撒谎,是因为经验不足。”南容点点头,表示理解。 洛川:“……” 她好像又被打击到了。 宋辞这下不看前面的鬼吃鬼了,反而饶有兴致的正视着南容,说:“你看出她撒谎,还被骗来?” 南容说:“我本就寻着鬼气来的,只不过一开始好像去错了个清朗之地。她找到我,帮我带路,我觉得很好啊,没有什么问题,不算骗来。” 宋辞听他用意,目光流转,不作言语。 待南容还要继续问时,那鬼夫妻两个突然倒地,翻滚间发出一声嘶吼,颇有山间野鬼的气势,两鬼枯瘪无肉的脸皮上,竟露出副阴森森的笑容。 动静太大,吼声不断,没来得及探究鬼夫妻是在做什么,震的放置龛盒的长榻先抖了三抖,竟从里滚出两个团子来。 那两个团子抱头乱窜,嘴里脆生生的大喊: “啊啊啊妖怪来啦!” “妖怪来吃人啦!” 两团子跑来跑去,生生往躺倒的鬼夫妻二位身上踏了几脚,还毫无发觉。 洛川吓得不轻,用尽了全力踏着双脚往后挪,生怕那两个团子把自己也踩进地里。然后转头死死盯着南容,把“求你把我绑远一点”写在脸上。 南容没弄清是什么状况,看样子,就连洛川都不知道自己蜗居之处还藏了别人。见宋辞也是一副意料不到的表情,南容便觉得自己该先做点什么了。 他首先取出一方白帕,方方正正掩住口鼻,然后起身过去,把鬼夫妻身上的绳索加固了禁锢,确保已经被踩晕过去的二位不会再有力气夜半扰民;再默念一口法诀,贴出两张黄符,定住团子,让他们不再能跑的尘土飞扬。 做完这些,他累觉刚刚调息恢复的那一点法力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他转头问宋辞:“这两个也是你养的吗?” 宋辞站起身,抱胸斜斜的靠上柱子,一脸看好戏的否认:“我应该没有这个爱好。” 两个团子,不,应该是像团子一样滚出来的人,正面对庙门,动弹不得,也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长的非常像金童玉女图中的金童,一个矮矮胖胖的,另一个也矮矮胖胖的,穿着两身黄色小道袍,头顶蹭亮,脸颊两团白里透红,很喜庆团圆的模样。 他们被迫安静,反而先自顾自的对起话来: “丙一,妖怪在哪?” “丙二,刚刚还听到的,怎的没看见?” “叫你不要睡太熟,你不听!” “今夜该你守,我当然要睡得香香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睡,我也要睡,你若还要睡的香,我就更迷糊了。” “……” 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一个说:“丙一,在下动不了了。” 另一个说:“丙二,在下也动不了了。” 又过了半晌。 “那妖怪呢?” “妖怪呢?” 两人头上齐齐挂了个问号。 南容慢条斯理的叠好白帕,收进袖口,才好心提醒了他们一句:“应当是被二位踩晕过去了。不好意思,定身咒是我下的。” 两个金童子动不了身,转不过头,只听声音就直觉对方厉害,浑身一僵,如临大敌,说话都带了哭腔:“仙君,仙君,求您放过我们吧!” 反倒是南容心里琢磨了:这两个怪娃娃怎么如此鬼灵精怪,说喊就喊,说停就停,说掉金豆就哭的稀里哗啦梨花带雨? 没有办法,为了能正常沟通问点东西出来,南容只好先表明态度:“二位,我们误入此地,只将这里当做暂定之处,不日便离开,对你们没有恶意,不必过于担心。” 他仍然没有解开二人的定身咒,可两人没心没肺的只听这句就放了心,瞬间收了满脸愁容: “放心吧,丙二,仙君没有恶意。” “是啊,丙一,仙君叫我们不要担心。” 丙一:“安全了,妖怪被我们踩晕了。” 丙二点点头:“是啊,被踩晕了。” 丙一:“可是妖怪怎么会到庙里来?” 丙二点点头:“妖怪不该到庙里来。” 丙一:“姑娘施主带妖怪来的?” 丙二:“肯定不是,你忘了吗,妖怪会吃掉姑娘施主。” 丙一:“可是妖怪怎么会被踩晕了?” 丙二再点点头:“是啊,踩晕了。” 丙一:“妖怪怎么会到庙里来?” 丙二:“妖怪不该……” “砰——” 眼看他们的对话要进入下一轮死循环了,突然噗通一声巨响。 原来是鬼夫妻以一个小小的抛物线,从宋辞脚边落到了丙一丙二眼前,保持脸朝上的姿势,腰背弓起。两个贴着肉皮的骷髅架子,硬生生把木板砸凹了下去。 宋辞揉揉太阳穴,风度尚佳,还弯了下嘴唇:“抱歉,没太把握好力度。” 他虽然喜欢看热闹,但不太喜欢吵闹的双簧。 会让人脑子疼。 两个小道童盯着鬼夫妻的样子,滴下冷汗,张着嘴巴,一声不吭。 这个好凶,而且好像更厉害!大仙说自己没有恶意,可没说这个人是好是坏。 没有人说话,造成了极致的安静,所以众人都感觉到了突然之间的异常。 数以百计的低吼,呓语,鞋底的摩擦,拖沓声,从溪水对面乌漆麻黑的日久村里遥遥传来,在夜里显得格外骇人! 于是两个道童的冷汗,滴的更勤快了…… 第9章 进幻境前拉了个垫背的 南容听到鬼嚎,抱歉的对大家说:“不好意思,不久之前,我把村里的香火灭了,想来,他们是饿了。” 丙一丙二听了,反倒松了口气。 丙一:“仙君不用担心~那些妖怪经常自己人吃自己人,要是饿极了,全村的鬼合起伙来吃光一家的鬼是常有的事情。” 丙二:“嗯嗯!等吃干净了,他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回去点好香火睡大觉咯!” 如果不是被定在原地,他们肯定已经快乐的跳圈圈了。 南容问:“为什么叫他们妖怪?” 丙一说:“吃人的就是妖怪。” 丙二补充:“他们也吃鬼。” 丙一鼓起脸,说:“吃鬼不还是妖怪吗!” 听着,南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来不及细想,他先打断两人的对话小世界,继续问:“他们吃了同类,自己不知道吗?如果最终都要吃同类饱腹,那为什么还要不辞辛苦从远处买来钱烛,坚持日日烧香点火呢?” 丙一丙二齐齐摇头。 丙一:“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啊。” 丙二:“但他们应该也没觉得自己活着吧。” “他们好没意思。” “几百年来他们本就过的很无聊嘛……” 二人还待叽叽歪歪,宋辞的声音恰从后边飘过来,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你们两个,是活的还是死的呢?” 快乐又吵闹的丙一丙二瞬间噤声。 “……” 怎么办,脚底发寒,想跑,动不了。 看二人被吓得不轻,且大有闭口不言的准备,听不到情报的南容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你闭嘴。” 这句话从南容口里说出来,温软宽润,不带一点威胁。 宋辞懒懒举起一只手,笑得很纯良:“天地良心,我是真心求问,没吓唬他们。” 南容拿他没辙,转身解了丙一丙二的定身咒,以做安慰。 咒语一解开,不长记性的丙一丙二又活泼了起来,转过身就晕头晕脑的往地上扑通一跪,先磕了个大的,齐声喊:“谢谢仙君手下留情!” 南容忍住开禁言咒的冲动,还保持着解咒的手势,心里却想着:实在太活泼了。宋辞方才吓吓他们,让他们安静下来,真是情有所原。 随着磕头的动作,他忽然瞧见二人后脖颈上有个什么事物一闪而逝。 他记性又不是很好,日子慢慢过,前面的记忆就慢慢忘,但那两个小童子脖颈上的印记特别眼熟,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丙一丙二直起身子,又是一声大喊:“怎么是姑娘施主?!” 可不是,他们转过来看也不看,直接行磕头大礼,完全没发现南容和宋辞的站位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鬼夫妻被宋辞一不小心踹到了门口,中间接受磕头礼的就只剩下了被绑跪坐着的洛川。 洛川没有表情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甚至还缩了缩脚。 南容想起来,这两个小道童刚滚出来的时候,嘴里就在念叨什么“姑娘施主”,看来说的就是洛川了。 但这次他们两个并没有就此开启你一言我一句的话唠模式,只是惊呼一声,便没了下文。 “……原来如此。”南容终于知道不对劲出在了哪里。 丙一丙二问:“仙君,您怎么了?” 南容解释道:“按以往来说,没有了香火,日久村的鬼民们会内部消化,合伙找一个倒霉人家吃了饱腹。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对你们的姑娘施主有特别的敌意,或者说恨意。可以假设一下,如果他们从始至终就并不是为了饱腹,而是为了寻找洛川姑娘才去别人家里呢?那么刚刚鬼夫妻突然嚎叫,就是为了告诉溪流对面的众鬼们,目标,就在这里。” 说完,像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一样,庙屋外面开始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嚎吼。 那声音,自胃最深处而起,穿过白骨肉皮,从空洞的喉咙发出,嘶哑、黏缠。 宋辞很积极的走过来:“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容强烈怀疑他是想去凑热闹。 也的确热闹:日久村所有鬼都被召了过来。 他们停在溪的那边,被那独木桥堪堪拦住,暂时过不来。 南容心想:鬼会怕水吗? 刚发出疑问,他就给了自己答案,不,大部分鬼自然是不怕水的。但结合那个背影男鬼的情况,村民们在饥饿状态下,走路虚浮,晃晃悠悠,不稳、不快,非常不适合过独木桥,更不适合从这足有一人高的深溪里淌过来。 丙一丙二倒是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妖怪总会冲过来的。” “他们都在尝试上桥了,姑娘施主有危险!” 南容一手压住一人肩膀,硬是把他俩按住不动,道:“我说三点。一,你们不许擅自对话。二,一个问题只许一个人回答。三,只许说真话,不许牵出其他话题。” 这对两人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受。 丙一丙二:“仙君……” 南容紧接着道:“我把你们扔过去的力气还是有的。” 丙一丙二:“仙君您问!” 南容问:“你们在暗中保护洛川姑娘。”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由丙一回答:“不是啊,我们只是看着姑娘施主。” 看? 南容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宋辞,紧接着问:“你们是谁家的仙童?” 这样问,等于直接告诉来路不明的宋辞:他们两个是神仙座下的仙童,而知道这些的我也不是普通人。 宋辞抱胸侧立,扫目将南容上下打量了一番,反应是意料之中的没有变化。 果然,宋辞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普通道士。 确定了这些,南容就可以肆无忌惮的问话了。 丙二迷茫的说:“不知道。” 丙一也跟着附和:“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姑娘施主,但就是要看着,得看着。” 南容:“如果对面的鬼冲过来把洛川姑娘吃了,你们不保护她吗?” “嗯……”他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坚定的得出结论:“也要看着的。” 问来问去,更不明白了。 南容摇摇头,只觉得脑瓜子疼。 他换了个思路:“你们有法力自保吗?” 丙一丙二终于很自豪的扬起圆脑袋,说:“自然是有的!” “那劳驾,想想办法,把对面的所有鬼引到进村口右拐直行,途径三户人家处,一个大菜堂里去关起来。” 还没等到二人答应,丙一就被看起来非常斯文柔弱的南容一手扔去了对面。 宋辞也没料想到这一出,一愣之后,偏开头将笑起来。 眼睁睁看着孪生兄弟被抛走的丙二:…… 这是劳驾吗?! 说是给一群鬼抛了个绣球都不为过! “大仙!你你你你……你怎的不把我一起扔过去,我要和丙一同生共死的!我们从来没分开过,怎么能.....” 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好好的仙君,都被丙二叫出了路边不靠谱的算命大仙的感觉。 这些小鬼杀伤力不大,打不过有法力的仙童,丙一过去不会有危险。于是南容托起下巴背过身,对对面和身旁丙二的鸡飞狗跳充耳不闻。 他思索着:“为什么日久村所有人都会变成鬼呢,人死成鬼,需要极大的执念或怨念。他们是因为......” “怨念。”宋辞忍着笑意,体贴回答:“因为他们被屠了。” 屠这个字,用的很惊悚。 光是听着就好像已经看到了惨状,偏偏宋辞要用忍俊不禁的语气说出来,显得别有一番惊悚意味。 南容:“是什么人?” 话刚问完,南容觉得有股力猛地将自己一拉,头晕目眩,简直要把神魂拉出体内。情急之下,他使出极大力气拽住了身旁宋辞...... 刚才众鬼怨气汹涌冲天,不知道触动了这边什么玄机,惹得空中水汽萦萦绕绕聚拢起来,结成阵法,将人强拉了进来。 视野朦胧,周围水汽氤氲,有股熟悉的苔草味道。 浓浓水雾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就消失无踪,环境清明了。 说清明,那是真的清明。 目前所处的位置还是在原地,但天色已经不是漆黑的夜晚,脚底不是秃石黄土,荒凉杂乱。 取而代之的,是日头高挂,山清水秀,草木丛生。就连身后的小庙屋都光鲜亮丽,漆红油亮。 他们进了幻境。 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一脸懵逼,挂着泪珠的丙二,他呆呆的说:“......这里什么时候这样好看了?” 南容这才非常客气的放下宋辞的手臂:“不好意思,一时情急。”拉了个垫背的。 宋辞半点不在意南容僭越,走出两步看了看,话在嘴里琢磨了会儿,说:“情急之下拉我进来看新奇玩意儿,不胜感激啊仙君。” 南容木着脸沉默了几秒。 他似乎在消化这个称呼从人高马大的宋辞嘴里说出来的效果,片刻后,才干巴巴的开口:“不要学丙二。” 宋辞挑眉,说:“好。” 丙二转移目光,突然瞧见什么,啊的惊叫起来:“那里!” 南容往那地方一望,看到水中孤零零飘着一团黑色水草。 再定睛一瞧,不得了,那竟是个面朝上的头! 面容被长长的湿头发糊住了,因为只浮出了脸,身子隐在水中,跟着溪水起伏,还不太容易被注意到。活脱脱是一副溺亡的女尸! 看来这就是宋辞认为的新奇玩意儿了…… 这时吱呀一声,一个僧衣和尚从庙屋里出门,往这边迈步而来。 南容几人在幻境中只是虚渺的一抹虚影,若被冲撞,本体也会相应的受到伤害,但只要不做出破阵的行为,并不会被幻境中原有之人看到。 所以和尚略过他们,走了过去。 这和尚面容削瘦,轮廓清晰,他手里握了一串红的发乌的檀木佛珠。行走间,本该在砖瓦寺庙里沾不到半点脏污的僧袍拂地沾灰,他也不甚在意,依旧出尘。 他几乎没怎么看路,好像常来一般,熟门熟路的走到溪边一处站定,握着珠串的手竖在胸前,阖眼开始念着什么,声音低而模糊。 丙二问:“这位师父在给女尸念超度经吗?” 宋辞说:“你觉得他有机会抬抬眼睛看到那颗头吗。” 丙二想了想,从庙屋到这里,这位师傅压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睁开过眼睛,肯定压根没看到水里有东西。 南容辨认了一会儿,说:“是养身修灵的经法,有助于调伤修心性的。” 不一会儿,水中有黑色游丝自四面八方汇来,凝聚成一团不大不小的黑影,停在和尚脚前。 怎么说呢,像是来吃食的金鱼。 南容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因此感到更奇怪:“水祟?这样窄的溪里,不会有人频繁溺亡,更没有行船出事的机会,怎一具尸体就会生出水祟?” 和尚似有所感,一点也不惊讶水祟的出现,他垂目眼前:“今日天好,于你疗伤修行都有好处,贫僧照旧辅以清心经,望你早日修得一副心性。你且晒晒日头罢。” 叫一个活在水底以寒凉为生的水祟晒太阳,可能这和尚是独一份。 然而那水祟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傻的,竟果真听了话,努力往水面浮了一些。 往上升的同时,它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水域中新出现的玩意儿,又调转方向,往女尸的位置移去,仿佛在示意和尚看看。 和尚这才瞧见那黑发盖住的脑袋。 从他的角度看,并不知道那女子是死是活,和尚面色一凝,蹙眉收起佛珠,不知为何犹豫了两秒。 总之,他最终快步走上独木桥,褪下僧袍,挑着最近处纵身跳下。 然后就再没浮起来。 ...... 原来他刚刚犹豫是因为他自己根本不通水性! 岸边三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和尚闭了眼,挣扎都没有,沉入水底。 南容心念一动,不管这是幻境,准备先上前救人,被宋辞拦住了。 “莫急啊,小道长。” 宋辞话毕,就见那水祟冲过去,绕着和尚游了几圈。 水祟见多了人溺死的模样,知道和尚多半要完。绕了几圈后,它停下来,像是静静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转头撞向水面的女尸。 触碰间,黑影被女尸冲散成丝,再零零散散随着水流包裹住女尸,眨眼间就融进了女尸身体里。 片刻后,女尸在水中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它上了女尸的身。 没来得及整理糊脸的头发,水祟操控着自己非常不灵活的肢体,拖拉扯拽,甚至用上牙齿咬,总算把那和尚救上了岸。 于是,和尚好不容易转醒,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看不到脸的人跪在头顶,颠倒着往下看着自己。 她试着开口,还是但难掩一分好奇:“你,活,了?” 水祟不需要语言交流,只听过人来人往的对话,更不懂得声调起伏,占据的这副尸身有点僵硬,发出声音微哑。 丙二抖了抖鸡皮疙瘩。 和尚死活他不知道,他只觉得现在这副“活”了的女尸哪里都不像阳间玩意儿。 和尚淹的不久,他轻轻咳嗽几声,微喘了两口气,颇无奈的仰面看着这颗头叹道:“你怎能上了人的身。” 水祟头发下的眼睫毛眨了眨,好像在说:不是为了救你吗。 …… 第10章 一不小心把村子屠了 和尚站起身,水祟也跟着站起身,因为肢体不灵便,动作很慢,头发糊了脸,看不清路,摇摇摆摆。 和尚约摸是看不过去了,道:“冒犯了。” 他留单手并掌竖在胸前,另一只手帮女尸把散乱的长发左右顺开,好歹能露出眼睛来看路。期间他非常有礼数的没有触碰到皮肤。 这才露出了女尸的原本样貌。 丙二一看,瞪大双眼,只差没大叫出声:“姑娘施主!?这具尸身是姑娘施主??不对呀不对呀,姑娘施主活的好好的,怎会不明不白的死了,又被水祟上了身…唔!” 南容刚转头,丙二话就断了。只见他突然捂着嘴鼻,脸颊鼓起呼吸不了,憋的是满脸通红,泪往外涌。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南容:“你还是不要太欺负他了,回头他家那位不知是谁的神官找你麻烦,我只会如实相告的。” 宋辞耸耸肩,看了丙二一眼。 丙二立马做了个拉链嘴的手势,四指指天,使劲点头。 宋辞这才随手折了根树杈,状似无意的挥了挥。 终于呼吸通畅,丙二也顾不得大喊大叫了,他呼哧呼哧跑到南容身后,小声抱怨:“还是仙君好。” 南容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抱歉,刚刚我转身是想给你贴张禁言符。” 丙二:...... 错付了。 宋辞漫不经心的转着树杈,悠悠道:“此幻境在重现往日情景,若是动静太大引得幻境中人注意过来,他们便不会安安分分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是转而攻击我们。而我们此时仅是三具没有攻击力的虚影,跑不跑的掉,难说。” 宋辞:“说不定被你那姑娘一爪一个撕的粉碎,待回到身体,便都成了肉段。” 宋辞说话有种不急不慢的意味,丙二却听的僵住身子,立马不折腾了。 南容又好心解答了他的疑惑:“水祟才是洛川姑娘。” 丙二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和尚从桥上拿来僧袍,给衣裳泡久了不太体面的女尸披上后,说话了。 “你如何上的她身?” 洛川抓着僧袍,想了一会儿,答:“撞了一下。” “可知如何解?” “……不知。” 和尚摸了她的脉象,叹道:“这几日来,你听的经文于养身有益,这具尸身生魂已散,肉身未腐,你这活物上了她身,相必不会轻易放你。” “罢了,你跟着贫僧,再寻寻法子。” “好。” 洛川只听懂了一句你跟着贫道,想也没想就答了。 和尚行了佛礼,道:“多谢。” 谢的是救命之恩。 洛川摇摇头,说话还有些卡顿:“你救我、养我,在先。” 她一只化形没多久的水祟,只记得自己老窝被人端了,随着水流冲来冲去,等再有意识,就已经在这片小得可怜的溪水里奄奄一息。 和尚是打水时发现它的,差点把它的本体舀到桶里。 水祟从未在此地兴风作浪,断没有收了它的道理,看它虚弱,反而留它在这溪中养着。 和尚每日晨时都来溪边诵经,助其养身的同时,希望它能修出一副好心性,还能盯着她不做坏事,一举三得。 “我可、以一直、跟着你、吗?你念的经、文,好像、很有利、于我修、行。” ……心性好不好先不提,倒是养成了只爱听佛经的水祟。 和尚这一生大概是没听过这样的要求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便习惯性动了动手指。也不知算到了什么,眉头皱起又放平。 半晌,他说:“贫僧与施主,界河鸿沟,各有归途。” 南容心想:和尚大概是算到他二人没有什么好缘分了。 洛川当然听不懂,但这不妨碍她天天跟在和尚后头晃悠。 除了晨时,洛川必须跪在蒲团上听清心经,其他时间里,跟在后头帮忙的是洛川,无心捣乱的也是洛川。 整个日久村都在溪水的那一头,这边总是无人问津。但每隔一段时间,有个眼目不清的老太就会杵着拐杖,右脚垮进门槛,跪在蒲团上拜一拜。 洛川学着和尚的样子去帮忙搀扶,老太就会很温柔的轻摸她的脸,说她心善,像自己远嫁的孙女。 送走老太后,洛川会问和尚,什么是孙女?什么是远嫁?为什么老太看不清东西? 和尚常常出行。 有时是去别的村落、城里,有时是去山间静坐修行,大部分时间是帮忙除妖捉鬼,但总一日功夫就能回来,同时带回很多书简。 “这个念什么?”跪在蒲团上的洛川指着书简一处问。 那是一句诗,洛水桥边春日斜,意像很美。 团坐在蒲团上的和尚睁眼,又闭上,答:“洛。” 洛川学着念了几声,声音轻轻的,没有起伏。 她说话已经不再吞吐,并且与人没有差异:“我从前住的那条河,岸边有一个石碑,碑上也刻了这个形状。不过我不太记得那条河在哪里了……原来是这样念的。” “洛名之河,未曾听过。” “……哦。” 丙二看的揪心:“这位师傅也太不近人情了,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怎能尽说大实话,往姑娘施主伤心处撒盐。” 南容有点入神,不由自主托起了下巴。 宋辞偏过头,低声问:“知道那石碑?” 果然是有目的的,这就乱打听上了! 南容摇摇头:“可惜不太记得了。” 半晌,和尚察觉到洛川再无动静,睁眼,看到她依旧手指着“洛”字神游。 他不解的看了一会儿,最终明白似的叹了口气,俯过身去,伸手指着另一字。 洛川跟着那字划了三道。 “念川。好写,好学,三笔道出河流之意,是你寄生所在。” 和尚张了张嘴,最终说:“姓名皆父母所赐。是以,贫僧不能予你名姓……你若愿意,可寄名于贫僧,若贫僧往后得以修成大道,或许能庇佑你不受祸患灾疾。唤你洛川,如何?” 说完,和尚自愣了一下。 南容知道是为什么。 自古小儿在佛门道观寄名,都是自发自愿。 和尚出口就后悔了,不该一时悲悯心,用没有定数的后事,说服一只不懂人事的生灵接受自己的寄名。 洛川看着和尚,一时没有回话,不知在想什么。 和尚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刚想说话。 “我不是很能听懂。我往后,依旧无名无姓,但是可以叫洛川,对吗?”洛川眼睛亮了亮,死气沉沉的瞳孔似有波光流转。 “好听,我允。”她想起和尚教过自己的礼尚往来,又问:“那你呢,你有名字吗?” 和尚静静瞧着她,眼中渐渐平静波澜。 半晌,他开口:“贫僧,法号汇禅。” 和尚报上法号的时候,洛川只是点点头记下,相反南容这边就不是很平静了。 汇禅?所以这是汇禅长老飞升之前的事? 南容惊讶之余,看了一眼宋辞,发现宋辞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讶异。 普通人就算不求神拜佛,那也该知道天上神仙的名号。 就像当今人提到齐渺,可能不知道是谁,但说到朗真将军,家家户户都知道是保平安灭凶邪,能上战场杀敌的一位武神官。 说到南容本名,可能也少有人听说过。但是三百年前,香火最旺盛的时候,只要说到天界小殿下,扶光仙君,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丙二没有反应可以理解,他连自己是谁家的仙童都不知道。但宋辞不会没听过,至少不应该是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除非,他早就知道。 对于宋辞的身份和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原因,南容暗地留了一个心眼。 眼前场景变化,无非是两人相处事宜。 那老太来的勤快,洛川与她相熟,开心的告诉她,自己叫洛川,并渐渐知道老太是因为远嫁的孙女死了,才来庙里为她向神佛祈福。 洛川想告诉她,这庙里其实没有神像,神仙估计听不到。却听汇禅对老太说:“神佛会保佑她在天之灵,一切安好。” 汇禅说谎。 她后来就又拉着汇禅问,人死了都要去天上吗?那水祟死了去哪儿? 更多时候,汇禅会寻到一些新的法文,尝试着将洛川从尸身上剥离。 起初,洛川也配合着缄言听经。厉害点的经文能让她抽筋剥骨,浑身疼痛。日复一日,却不起作用。 洛川常常浑身是伤,涂药不断,却一直不能脱离人身,还有把这幅身体用的越来越好的迹象。 丙二捂住眼睛,惨兮兮的说:“看着就好痛,姑娘施主好可怜啊!” 其实伤的是尸身,虽感到疼痛,却不会影响洛川的本体。汇禅知道这些,故而每次为她肩背上药都面无表情。 只有盖上空空的药罐时,才状似不经意的瞟一眼血色通红、不堪入目的背脊。 后来,洛川明明看到汇禅带回来一天比一天多的经文法书。上面的文字蛇形似怖,一本比一本晦涩难懂,说不定哪一本就能成功将她剥下人体。 汇禅却不再对她念了。 一切结束在几年后的一个冬日。 这天夜里,汇禅带走了所有法书,留下他常用的那串佛珠,施了个佛礼,然后一走了之,渺无音讯。 幻境就此戛然而止,没个交代。 趁着眼前景象飞快消逝,南容问的直接了当:“你知道他是汇禅长老?” “不知道。”宋辞回答的很快,“不过他干的事,猜也猜的到。” 南容盯了宋辞许久,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你说的屠村之人,不会就是汇禅长老吧。” 宋辞:“我以为你会问,为什么见到了活的神仙也不惊讶。” 南容:“是想问的,但你已经见过丙一丙二了。” “那你不问问我是什么?说不定……”宋辞突然道:“这村子,是我屠的。” 南容反问:“我问,你就答么?” 宋辞点头:“言之有理。但你不问,怎知我会不会答?” 因为你就算答了,那也必定有一半几率是假话。 南容抬起小指上挂的葫芦,说:“问你不如猜。你是葫芦精的头儿,八成也只葫芦。” 宋辞终于被他噎住一次,随即道:“也好,从墙壁精变成了葫芦精,至少是越来越接近活物了。” 这个幻境居然真的一点危险都没有,让人看完该看的之后,消散的非常快,不一会儿周围就恢复了荒凉夜色,三人的虚影也堪堪归位。 回到原身,故事只看了一半的丙二非常不满:“那位师父去哪里了,怎么不告诉姑娘施主一声就自己走了,还没看完呢……” 南容也微微皱眉:“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以前知道吗?” 宋辞:“刚刚这些,我也才知道。” “那后来的……” “他回来了。”宋辞说:“三年后。” 南容:“汇禅长老?” 宋辞:“嗯。水祟送那位老太过桥回家,被村里人发现了。哦,对了,她附身的这位女子,其实是采药时从山崖跌落在溪中的,几个同行的人亲眼看到她摔下去,没了气。” 丙二呆住,突然打了个冷颤:“原本必死无疑,在众人眼前咽了气的人,突然活生生出现,那岂不是……” 宋辞:“所有人一起绑了她,放进笼子沉入水底,可这对水祟来说并无作用。更让人笃定了她是死后被妖鬼邪物附身。有人出了个很好的主意,为了防止她再生或逃走,将她钉死在木头上,用火烧成灰。” “这招挺有用的,水祟本就附在人身中出不来,人身亡,她亡。所以其实被钉在木头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快死了。” “但他们还是点了火。” 宋辞不会说故事,语速慢慢的,语调没什么变化,可尽管是这样没有感情的平铺直述,都听的人心中发寒。 丙二很想不通,呆愣的说:“怎么这样……姑娘施主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干,她只是……” 她只是用了这副断气的尸身,救了想救的人一命。 但有时候,什么都没做,并不能成为一个人无辜的佐证。 宋辞道:“和尚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南容:“他很生气?” 宋辞:“生不生气不知道,不过,他把全村的人杀了。” …… 百余人说杀就杀,这还不生气? 丙二吸吸鼻子,悄声说:“活该。” 饶是南容,这时候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日久村的人感到悲哀。 但他知道,这也是不对的,人世间很多事,至少不能只用对错来定义。 他想了想,说:“汇禅长老修的是大道,若屠了村子,走火入魔,就不应该会飞升。此事是不是有什么遗漏?” 宋辞摇摇头,解释道:“记得他走之前留下的佛珠么,水祟天天带在身上。他杀人,自毁修道本意。后来又把一身法力灵气传入佛珠,废了自己的修为寿命,助水祟和众人超度。身死前一刻......” 南容:“不破不立,就地......飞升。” 他明明杀了人,又要尽一身余寿为人超度。 只不过,那天的火没烧起来,水祟就没死成。 村里众人心怀怨惧,本已成为怨鬼,又怎会被轻易超度? 村民反而受了超度佛光影响,并不认为自己死了,靠着香灰和撕咬同乡人,苟且了两百多年。 南容问:“后来的这些事他知道吗。” 宋辞抬眼看了看正抹了两把眼睛,伤心的吸鼻子的丙二。这莫名一眼看的丙二心里发毛,他把自己挪到了南容身后。 宋辞没什么意味的一笑:“他大概不想知道。” 第11章 忍不住对殿下作揖 夜色很黑,起了雾,显得空气越发沉重压抑。 屋院外堆着一些结了蛛网的杂物,年久失修的木块从屋顶抖落,砸在反扑的篓框上,弹起,再啪一声滚到地上。 那只看起来年龄很大的黑老鼠鼻头一缩,以为是食物。 于是他顶着胡须,沿着木块掉落的地方窜,稀稀索索着,它砰的一声跳上篓框,因为年迈,还用爪子唰啦唰啦使劲抓了两把。 “嘘——” 反扑的篓框里发出声音,黑老鼠受了惊,使劲往里嗅。 “不早了鼠老人家……您受累安静着点,可别把他们再引来……”丙一躲在篓框里,矮矮的个子正好全部罩住,遮的严严实实。 “仙君交代要把这群鬼带去哪里来着……” 正思索着,他听到黑老鼠一句吱都没叫唤完,没了声。 倒是还挺善解人意,说安静就安静。 与此同时,他感觉脸上有什么滴答下来,黏腻的慌。 上手胡乱一抹,黏糊糊的,臭腥腥的,再配上刚刚响起的咀嚼声,丙一心里漏了一拍。 他勉强僵硬的抬头。 篓框的缝隙里,有几张青黑的人脸,嘴角淌血,其中一个还叼了半截没咽下去的细长尾巴。 随着吞咽的动作,鼠血沿篓框滴下,淌到他脸上。 而人脸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穿过篓框盯着自己,看似是吃完前菜,准备享受美味的正餐了。 丙一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美味的正餐。 要完! 丙一奋起抛开篓框,砸开群鬼,眼不睁头不回的开始激烈狂奔。 “啊啊啊啊!!!天啊啊啊!!” 丙一其实搞不懂,为什么刚落地,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听仙君的分析,众鬼的目标应该是姑娘施主。 他更搞不懂,怎么众鬼一遇到他,也不管腿脚好不好了,对他不要命的死追! 丙一也非常不怀疑,假设让众鬼围上来风卷残云这么一下下,他绝对会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所以他必须要命的跑! 等他八百米冲刺跑了好几个圈,以一己之力扬起整个日久村沉寂已久的灰尘,并成功甩掉大部分鬼时,他已经把南容说的话抛在了八百米开外了。 众鬼拖着步子朝一个方向追去,掠过好几座屋子。 其中一座矮屋的窗纸被风撕破成了大大小小黑乎乎的洞口,有个黑洞突然亮了亮。 一枚眼珠子贴着窗沿,躲躲藏藏左右瞄了好一会儿,终于从屋里发出小心翼翼的喘气声。 “吓,吓死在下了……还以为……要死掉了……” 他虚脱的靠在墙上,歇了没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他没忍住打了个冷颤,试探的抬眼,就见一个干瘪枯瘦耷拉着人皮的女人坐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肚子,用漆黑没有眼白的双眼盯着他。 然后咽了口口水。 …… 门在哪来着? 丙一当即往屋门的方向跑去。 那女鬼见食物要跑,气的动作快了三分,迅速去挡,哪想中间隔了桌子,两人硬是你碰不到我,我跑不出去。 但鬼终究是已死之物,不比得仙童身段灵活。丙一用法术变了几团云雾阻碍,乘此机会跑了出去。他刚预备跨出门槛,偏偏踩到了个东西,向前滑了几步,拦腰摔在门槛上。 “嗷!痛痛痛痛!救命救命救————” “仙君呜呜快救他快救他呜呜呜!!” 几乎是丙二的声音刚喊出来,匆匆赶来的南容就已经甩出了符咒,但还是晚一步,那女鬼已张开大口挥舞着爪子扑上来了。 宋辞:“不妙啊。” 正此时,一阵奇异的经文声音传来,像是四面八方发出,又一时间找不到源头。 经文之下的丙一周身散发出白色淡光,接着扭缩成一团,变作一粒珠子,啪嗒几声滚落开来;同时,那女鬼被一道虚虚的金光一推,退回屋里。 南容眼疾手快,迅速操控休止符贴在木门上,将门锁死。 余光感到动静,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宋辞,就见他略带讶异的似乎收回了什么动作。 南容:“怎么了?” 宋辞挑挑眉,道:“没怎么,来了个本不该来的客人,倒省事了。” 听他这样说,南容回过头去。 就见一名身着淡黄莲纹僧袍的和尚自虚空中现身,还在禀礼念经。直到这道经文念完休止,他方才踏地而行,周身佛光随着步子慢慢收敛,消散。 和尚俯身,拾起丙一变作的珠子,长久的端详着。 南容知道他是谁。 这位和尚和刚才在幻境中见的差不离,但也有些不一样。 前者超脱俗世,入红尘看世事,依旧六尘不染,和煦淡然;而站在面前的后者,却并没有避世绝俗后的闲云野鹤样,周身多了一派压郁之气。 他的动作提醒了南容,低头一看,与丙一同根同源的丙二果然也变成珠子,正静静躺在地上。 他拾起珠子,刚想去问个究竟,就看到珠子上的一处印记,当场驻足,细细看来。 这印记在丙一丙二脖颈上看不清明,这下被变成了珠子,倒好辨别了。 ——一道三笔刻画出的莲花。 宋辞:“这记号有趣,倒是从未见过?” 南容递给他,不介意为他解释:“这叫佛莲印。普通人见不到,就算见了也不会注意。佛门寺庙中,类似的莲花印记很常见,多是僧人弟子自行用金箔线刻画。” 宋辞嘴上说着:“原来如此。”视线却放在了南容身上,良久,问了句:“你莫不是个假道士,实际飞升前,当的是和尚?” 他果然早知道自己是神仙。 南容道:“我幼时曾在寺庙里待过。” 宋辞接过珠子,像是觉得有意思,眯着眼睛看。 佛莲印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每名僧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画法。有的刻画复杂,有的刻画简单,有的甚至一眼过去看不出莲花样。 宋辞将珠子递还给他:“这三道画的确实随意,也不很像莲花,你能一眼确认。” 他眼中分明没有好奇,反倒是随意找了个茬,脱口问了出来,也不求回答。 南容抿嘴,再次看向不远处的僧人,说:“……因为刻画这个印记的人,我大概认识。” 汇禅拿着丙一化作的珠子,原地站了很久。 他很久没来这里了,两百多年前那一遭,就再也没回过。 可叹终究还是放不下,不能放。 忽然两名白衣男子走来。 一名他见过,肆意轻快,品貌非凡,隐约有股慵懒的侠士气派,因曾有两面之缘,所以他对其微微点头,算是见礼。 另一名走路仔细,没有刻意收敛气息,是个神仙。面容精致,非常好看,举止从容,长身玉立,不是普通神官。 还没等他看个究竟,南容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抬手把丙二化成的珠子递给汇禅,道:“物归原主,子晋小师父。” 听到自己修行时候的法名,汇禅一愣,去仔细辨看他的脸,半晌,接过佛珠行了佛礼,才道:“……阿弥陀佛,竟是故人。” 南容:“普明寺一别,已四百年有余,小师父还记得我。” 汇禅摇摇头:“小施主幼时那般与众不同,只要见过,再难忘记。” 教幼时南容念人之初性本善的私塾先生是位信佛之人,私塾建在寺庙旁边,下了学,总要去隔壁寺里烧柱香,拜上一拜。 犹记那日,一众学子终于如愿从隔壁学堂翻了过来。 真正进了这红红的大高墙,才发现着实没什么有趣的,除了和尚,就是香客,除了烧香,就是拜佛。 他们这群人啊,年纪小,谈不上什么神佛信仰,自然觉得大失所望,无聊至极。 小南容倒是看到了个熟悉之物:那庙宇之中,雕的塑的,正是天君和一众眼熟神仙的金象,堂下信徒什么人都有,手捧高香,闭眼跪拜。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间信徒是如何供奉神官们的。 南容那时候才七岁,他没在人前出现过,还没有战神之名,生在天庭,不吃供奉。只是天君觉得没有神像神殿始终不好,给人间信徒托了梦。 于是他的神像被做成了少年小儿,摆在圣君身旁,面容福稚,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众学子瞧他盯着佛像,一边用手指了指那最大的圣君像,一边说:“这有什么好看,难不成你认识他?” 几个和尚注意了这边,估计心有不满。 直指神像已是大不敬了,佛门重地也不该如此嘈杂。但不知者不怪,住持便让子晋过去,领各位出了普明寺,送回学堂。 子晋还未走到,就看到众人中一只葱白的手,压下了对着神仙的手指。 手的主人是位白衣小公子,肤白如玉,身形挺立,不大的个子往那一站,竟然让子晋有去对他作揖的冲动。 他听到那个小公子不以为然说:“嗯,认识的。” “哈哈哈哈,他说他认识那块大石头,哈哈哈。”众学子嘻哈大笑,庙里前庭更加喧闹。 一个高一些的男孩啪嗒一声重重拍了他的头,说:“石你个大头鬼,我爹说那是金子雕的,不识货。南容说认识那就是认识,有什么好笑的。” 被打的小孩儿捂着脑袋非常怂的大喊:“金子怎么啦,又不能当饭吃,齐渺你就知道护着他。” “你这家伙,没个规矩!” 被叫齐渺的高个男孩抬起拳头佯装要打,小孩儿赶忙跳到一边,不小心踩到块石子要摔,好在拉了身旁人一把,冲了个趔趄,又引得众学子捧腹开怀。 子晋看的微微笑起,心道果真还是少年心性。 接着众学子又看到了一个人,嘻嘻笑道:“那个不是新月楼怀了小野种的元姑娘嘛,也来拜神仙啊?” 子晋:…… 这群祖宗说话没个忌讳,再不制止,住持可能会被气疯。 于是众学子看到一个光头和尚双掌合十,清风拂面的从他们面前走来。 这和尚说话很官方:“众神知晓人间疾苦,若是心诚之至,自当不问出身,很是包容。” 小南容心想,的确,神官们听祈愿大多时候可不会管这人身份地位,而是看心诚心善。 众神是不是体谅人间疾苦不知道,但每日祈愿的人太多,若一一查阅,神仙都得累死。 子晋转身欲带他们出去:“各位小施主既不信神佛,想来未曾有惑,早些归去吧” 他这一转身,隐约有些金光,转瞬即逝。 小南容一愣,径直跟了上去,不知为何脱口问道:“这位小师父,我想请教你一句,何为人间?” 与他对视,子晋又有了作揖的冲动。 子晋回神,想起念过的经,道:“天上地下,人居期间。成佛在人间,成鬼亦在人间,过完这一生,做无数个选择罢。” 将众学子领出去后,子晋没想过还能再见。 谁知第二天,那位声称自己认识天君的小施主就进了庙,不知是因为那句解答,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往后十三年,小施主与普明寺常常来往,直到他年满二十,称时日已到,将要远行,此后无缘再来。 那时候,圣君佛像旁的小殿下童子像,在三年前已经改塑为了斩妖除魔的战神殿下。 子晋清楚的记得,名为南容的小施主窜了个子,已经长成大人,挺立修长,休休有容,在寺庙门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师父,那便来日再见。” 就好像他从第一眼就知道,他们肯定会再见到一样。 那一刻,他只觉得公子芝兰玉树,他依旧想对小施主作揖。 ...... 南容打断了他的思绪:“汇禅是后来住持取的法号吗。” 汇禅看着面前人,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说:“住持予贫僧法号后…圆寂了。” 住持未曾出踏过寺庙,也未曾踏入过世间,圆寂……就代表他没有得道飞升。 想修成大道,需得入世间,立世间,破红尘。汇禅汇禅,汇集四方八面之佛禅,这就是汇禅离开普明寺云游的原因。 “我来是因为感知阵法消散。那幻境是我飞升时的心念所留,只能触发一次。过往种种,你们皆看到了。”汇禅垂目,那淡淡的压郁之气就明显了起来。 在他身上,南容已经看不出清风拂面的超脱。 过了一会儿,他说:“总该到这一天。果真应了你的来日再见,得幸了。” 南容:“这二位是你的仙童,你既时刻担心,派他二人暗中盯梢,为何又任洛川和村中人在此长留呢。” 汇禅展开手掌,两粒佛珠躺在手中:“他们是我一串念珠上的子珠所化,本身为两粒菩提子。他二人的出现,非我所愿。飞升之时,佛珠已不在我手……后来他们化为仙童,贫僧始料未及。” “你知道,子晋师父。”南容一语点破:“你断了他们的神智,不是吗。” 听到这话,汇禅闭了眼,不语已是默认。 他不去仙京,不来凡间,把自己圈在山间野林假装云游世外,却始终控制不住回想这里的种种。 那天,他自欺欺人的放纵自己一回,佛珠便因这极深的执念自化成了仙童。 仙童由法力与功德所化,属于灵物,要与自家神官牵连才能有思想。察觉到此,汇禅立马封住仙童神智,相当于封住了他们之间所有联系。 丙一丙二因他控制不住的念想而生,自发躲在暗处看着洛川,一看就是二百多年,却只是看着,绞尽脑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把看到的说给谁听。 因为真正想看想听想知道的人,早已亲自断了念想。 第12章 师尊带你去郊游 毕竟与汇禅还没有牵连,经文束缚没多久,丙一丙二就又恢复了人形。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丙一还保持着躲避女鬼的动作,猛不丁被一把抱住,丙二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肩膀。 丙一转头看了禁闭的屋门,再低头看了一眼完完整整的自己,瘫坐在了地上。 丙二哭着说:“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丙一呼了口气:“……我腿软。” “还好仙君扔你过来的时候放了追踪符,一看位置不对,就马上带我们赶过来了。” 丙二还没哭完,又要跟丙一说话,控制不住眼泪鼻涕一起流,他看向南容方向,这才注意到多出来的汇禅。 他收放自如,吸吸鼻子,问:“咦?这不幻境里看到的小师父吗?” 想起来在幻境中仙君好像说他叫做汇禅长老,丙二顾不上哭了,带着浓厚的鼻音连连发问:“长老师父,是你救了丙一吗?你是来消灭怪物的吗?你会救姑娘施主吗?” ...... 一问一个雷,踩的非常精准。 汇禅看着自家仙童,很心累。 南容眼角余光微闪,向前把丙一拎起来:“丙一,你能跟我们说一说,过来后发生了什么吗?” 丙二被转移了注意力,也凑过来听着丙一说话。 “哦……刚被仙君你被扔过来的时候,所有妖怪都盯着在下,你们又一眨眼就不见了……再转头,那群妖怪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全部扑上来活像要把我活活撕了!” 因为他们真正想撕的是汇禅,而你是汇禅的仙童。 回想起来,丙一打了个冷颤。 “在下当然撒腿就跑啊,后来跑不动了,就躲起来,没想到他们还是能找到我,再后来就在屋子里遇到那个落单的妖怪……” 南容听完,不确定的问:“我问的时候,你是说过,你有法力的吧。” “可我打不过他们。”丙一老老实实的交代。 “……” 是,有法力,但不多。 汇禅没有给仙童开神智,没有多强的法力供仙童驱使也是正常。 此事也算他考虑不周,南容沉默着拍拍丙一肩膀,而后挥袖将门上的符文取掉。 “辛苦,休息一下。我进去看看。” 宋辞也了跟过去,不过应该只是为了离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两个小仙童远一点,没打算进屋。他站在门外不远处,不知从哪儿变了根草茎捏在手里把玩,妥妥的看热闹姿势。 开门的一刻,汇禅徐步走来施法将女鬼禁锢住,按回床上坐好。 日久村的鬼在这里待了太久,浑浑噩噩,除去鬼的本能,已经没有了神智。女鬼的眼眶浑浊发灰,没有焦点,是一种空洞的惊悚。干巴巴的骨架挂着一层一层的皮,可见生前是个稍微胖些的农家妇人。 女鬼嘴里嗫嚅着含糊不清的字句:“……死魂……厄运……灾……祸......” “她在说什么?”南容走近了些。 霎时间,不知道女鬼哪来的力气,握成拳的手挣脱禁锢,朝南容砸来,好在汇禅立马抬手施法挡住。 “好险,多谢。”南容说。 汇禅却说了句别的:“不知你是否与那位施主表明身份,方才贫僧失礼了,小殿下。” 南容本就没有刻意收敛气息,若汇禅没有认出他是神仙,那才不正常。 可汇禅还能笃定他是小殿下,倒有些让人疑惑了,他问道:“你在仙京没有见过我,怎么知我身份?” 汇禅解释:“天君因你下凡暴怒,今晨喊你那声含了法力,仙京的神官,应该没有哪个听不到。” “……” 南容的表情没忍住垮了一瞬。 托天君的福,他刚醒就从天上跳下来的事迹应该广为神知了。 “从前以为是恰好同名姓,今日见到才敢确认。不曾想到,当年的小施主,竟是仙京战神。”汇禅也带了些感慨和笑意,想起从前,仿佛变回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僧。 南容:“去人间听学时尚且年幼,在普明寺也同你悟得了许多道理。至于战神一称,天君随口一说。虚名而已,不甚在意,这是你说过的。” 想起从前常常莫名其妙下意识的想对南容作揖,汇禅摇摇头说:“贫僧对小施主常怀尊重之心。” 他从小拜佛念经,而南容就是他天天上香拜的神像本尊,不想作揖才怪。 汇禅顿了顿:“从前对你说过的许多神佛之言,大道之理,都是贫僧见笑了。你说认得天君,是果真认得的,想来,你从那时常来普明寺,原是早早预料到贫僧飞升的机缘。” 南容:“您应该听说过我的来处,我无根无源,偶然看到小师父的飞升潜质,其实是心中好奇,所以想跟着看个究竟。” 南容突然想起,汇禅游历过许多地方,说不定知道这葫芦的来历。他抬起左手的葫芦,问:“子晋师父,您见过这个吗?” 汇禅端详片刻,摇头。 “未曾,看模样是只普通精怪。” 南容:“可有法子让它从我手上下来?” 听了这话,汇禅上前试了试,葫芦纹丝不动。 汇禅讶异的说:“连人形都没有修出,可见这精怪资历不高,怎么灌进去七成法力都没有一点反应......” 说话间,女鬼握拳又是胡乱一击,两人对话被打断,汇禅很快上前擒住。女鬼手上吃痛,将手里的东西甩开来,掉在地上发出叮铃刺耳的锐声。 南容蹲下,将那东西拿起。 是一枚很长的铁钉。 应该是用来建屋子固定过木板的,有经过风吹雨打日晒的斑斑锈迹,不太锋利,有黑红的斑驳痕迹。 女鬼感觉手里的东西不见,突然急躁起来,喊声也跟着变大。 “淹……不死……没用……” “钉…就不会动……钉住就......我来。”女鬼好似沉浸在什么画面里,表情扭曲,伸手想去够那枚生锈的铁钉。 “烧...…就干净。” 汇禅静立好一会儿,才敢确信女鬼说的是她们杀死洛川的事。他从怔愣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念了阿弥陀佛。 南容将那枚钉子放到桌上,想起刚见面时,窥见洛川手腕上的恐怖的伤。 原来那是用生锈的粗钉生生打穿后,又被火烧留下的。 大概是认为洛川会带来灾祸厄命,要替天行道。他们没有干净利落的工具,只能取了屋子上钉木板的粗铁钉,用重物一锤一锤的敲打,砸的急,免不了还会砸偏一些…… 女鬼终于感知到了仇人的气息,整颗头以要把脖子扭断的角度转了个弯,直勾勾的朝着汇禅的方向,两颗干涸发青的眼眶似要流下血来:“不想死,我们不死……是她…她死……” 女鬼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汇禅心上,逼得他不断回想当年屠杀全村人的罪孽。 汇禅偏头躲开目光,不愿再听,做主放晕了女鬼,刺耳的喊声骤然停下。 “……贫僧去屋外等。” “好。” 屋里没什么好看,南容回想起洛川,隐隐感到不安。 齐渺用的捆仙绳只对神仙,和忌讳神仙的妖鬼起作用,既然洛川是祟,相当于被普通绳索绑住而已,怎么会动弹不得?如果她是故意老实被抓,那她的目的……咦? 感到异样,南容低头,收回没有完全踩下去的脚底,弯腰捡起了害丙一摔跤的罪魁祸首。 这东西他在洛川的“家”里和鬼夫妻家中也看到过,当时认为是农家的一种吃食,用发黑的棉线缠着。 这一枚被踩得有些扁,没有那么方正,里面包着的东西溢了出来,可以看出是发霉长毛的米,微微泛黄,像是被什么染成了淡黄色。 不知什么原因,他静立了很久很久,嘴巴一张一合,眼神恍惚,没发出声音,却做出了口型。 “桂花蜜糯……” 他思路不受控制的溯源,回到三百年前一个看起来平平淡淡的子夜。 他身为安泽国的皇太子时,说来也巧,名唤南容安,与本名相差无几,声名在外,家喻户晓。从小人缘很不错,与身边人就算不推心置腹,也至少都是点头之交。 可初到方净山时,母后因为一些担忧,偏要点了几十个小厮跟上,好将他起居照顾周全。于是山间所有人都跟他疏离,不愿跟皇亲贵族扯上关系。 南容安倒是不在乎,但他夜里总是睡不好,头疼的厉害,小厮们日日形影不离,实在叫人喘不过气。 某天夜里他下了狠心,做了身为太子从不会做的事——把自家那群跟屁虫一窝放倒,反正睡不着,决定趁着夜色大好,悠闲又安静的好好逛逛这方净山。 没曾想刚踏出自己的门,就撞见了一个人。 他的样貌隐在树荫里,明明应该是清晰可见的,此时在回忆里却怎么也看不清。 南容安像是认识他,很惊奇的问:“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坐在已有几百年岁的老树上,一身仙气飘飘的袍子随寒冷夜风微微飘摆,嘴角叼着一根草茎,吊下一条腿,不显得吊儿郎当,反而很是肆意潇洒。 他把手里拎的小东西提了提,可能喝了点酒,说话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慵懒调调:“听那群徒儿说,山上来了位特别好看的太子殿下,来看看鲜。” 南容安满头问号,内心对好看这个形容报以怀疑,表面云淡风轻,颇有礼貌的洗耳恭听。 那人好像没看到他的嫌弃,隐约带着笑意继续说:“现在看到,才知不久前见过,不觉新鲜。不过徒儿们倒没骗我,确实好看。” 南容安很认真的告诉他:“你的各位徒儿们说我好看,并不是在夸我。” 有个话题议论是非罢了,平常该怎么冷落怎么冷落。 那人听南容安这般不委婉的编排自己徒弟,也不在意,他悄然间飞身过去,把手中的东西放到南容安手中:“说你好看,事实如此。那群崽子度量小,见不得殿下有人陪护事事周到。诺,见面礼,当给他们赔罪。” “……看来我是太子这件事,让你也很失望。” “怎么说?” “不然你为何这样调戏。” “……” 那人带的见面礼,是一根棉线捆着芭蕉叶包成的漂漂亮亮规规整整的小方团,拆开来看,里面包着的东西散发出一些甜腻的味道。 “桂花和大米?”南容安没见过这样的食物。 事实上,生活在皇宫里,见过的东西很多,见过的东西也很少。 “你做的?” “不是。山下有个村里阿婆觉得我顺眼,送了一份。”说完,见南容安还保持稀奇模样,他又想了想,解释:“若没记错,应是用晒干的桂花、采了桂花蜜的蜂产的蜜、和泡了酒的糯米做成的。” “哦,这个叫做什么?” “没有名字。” 那人说:“农家人做吃食随意,有什么就变着花样做。他们村里的人爱做这个,家家户户放着点,却并未费心取名字。” “原来如此。”南容安点点头,表示知晓,慢慢品尝。 没过一会儿,他又出声说,“那你觉得叫桂花蜜糯合适么,像蜂蜜一样甜的意思。” 那人听了,轻笑一声:“名字倒像皇室点心。” 南容的好奇心满足了大半,瞧着那一点都没排面的糯米团,恍然明了:“我猜,这其实是你准备用来做晚膳,而不是见面礼的吧。” “你这么聪明,怎么还来山上当和尚。”那人揉揉眉心:“安心吃吧,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轻易吃不着。” “上山这事说来话长。”两人慢慢走着,南容安咬了一口蜜糯,觉得果然回味甘甜,细嚼慢咽吃下去,才问:“刚才你叫其他人徒弟,那你是这里的什么人?” “从前承了人情,如今便替人教教徒弟。”语调毫无在意,像在介绍别人一样。 南容安质疑:“你应该没有多大年纪。” “这代宗主找不到人,我呢,正好会一些皮毛,能糊弄糊弄崽子们。”那人止语停步,一脸戏谑,却不轻浮。 他饶有意味,接下来的话说的很慢:“容安啊,问别人之前,理应说一说自己。你告诉我,你是京城一个小少爷,可你没说你姓安泽国姓,南。” 被他道出名姓,南容安有些心虚。 他站住,直视前面面对自己的人,款款道来,老实解释:“虽说相见是缘,但以后大几率还是不见,你也没有同我结交的意思,所以觉得没有必要互报家门。” “没想到还能这样遇见……何况,是你先入为主这样认为的,告诉你我叫容安,也没说姓容,顶多是规避重点,不算诓骗。你觉得呢?” 那人挑挑眉,对此说辞不予反驳,反倒说:“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南容安看他表情,这是今日要给个交代了。 他抿了抿嘴角,最终说:“你我既再见,天命如此,该当惜之。你已知道我是安泽国太子,我姓南,名容安。” 他决定看在桂花蜜糯的面子上,交这个朋友。随即又说:“那你呢,你当日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人被这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听笑了,正要张嘴,忽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呼喊:“师尊!拂云师尊!” 是撞见了几个夜练的宗门弟子。 南容一连问道:“拂云?你的名字?找你的?” 对着那群年幼弟子,拂云面不改色的收回笑容,掰着南容肩膀转了个方向,说:“是。” 哪个是?名字是?还是找你是? “你的徒弟们在叫你。”南容看着朝徒弟反方向走的拂云,问:“不过去吗?我没关系。” 拂云勾起唇角扬扬手,走的更快了:“不去,喧闹得很。你倒是比他们安静,来,带你吃晚饭。” “我吃过了。” 南容安还在犹豫,又听拂云说:“吃完师尊带你去郊游,走不走?” 夜色漫长,这人好像丝毫没有身为师尊的自觉,荒山野岭的说什么郊游......单看身形相貌,说不准是个冒充师尊的顽劣弟子。 但当时的南容安只回头瞟了一眼无视自己的同门,捏着吃完的包桂花蜜糯的芭蕉叶,转身跟上了拂云。 “不要乱叫,我非你弟子。” …… 记忆转瞬即逝,手中平躺着那枚已经发霉的点心。 点心他见过,名字也是他取的。只是没想到当年的桂花蜜糯就来自这里,隐约记得那位叫拂云的人后来还带过几次给他,想来都是从日久村带去的。 宋辞靠在墙外,估计等了很久,手中把玩的草茎此时已经百无聊赖的叼在了嘴角。 看到南容出来,他松开咬住草茎的齿尖,任草茎随意落在地上,和泥土混为一谈,懒懒的垂下眸子问道:“走不走?” 南容一愣,看着这个懒散的人,从记忆中回神,说:“好。” 丙一丙二莫名其妙的问:“仙君,我们要去哪里啊?” 南容把刚才被打断的猜测说了出来:“日久村的鬼对洛川姑娘怀有怨恨。洛川先是伪装成人,请我帮忙除祟,希望借我之手,以诛杀众鬼的名义,让日久村消失。后来假冒不成,又故意伏诛。所以,我猜她接下来会有动作。” 一旁的汇禅已经冷静下来,望着远处,不知想些什么。 良久,他说:“贫僧怕她要杀了这里所有人。” 众人一阵沉默。 没想到洛川对日久村怀恨至此,一村人变成鬼了还不够,非得教他们灰飞烟灭。 南容想了想,问:“丙一,还记得追你的鬼往哪个方向去的吗?” “记得啊,就是那边……”丙一指着宋辞走远的方向,摸了摸后脑勺:“那位大人怎么自己先走了,难道他早就知道?” 南容对宋辞的个中底细一概不知,只知道他养了个赖着自己不放的葫芦,不知不觉盯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待丙一丙二走远一段距离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汇禅问他:“殿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南容收回目光,摇摇头,“只是想起一个不认识的人。” 汇禅不多问,他此刻也心事重重:“贫僧有一事担忧……日久村诸位是贫僧以一身术法所害,对贫僧怀有天大的怨恨。所以贫僧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更不能使用法术。” 南容了然:“你是说,他们会形成尸渊?” 日久村众人是因为极大的怨念才死后成鬼,而这怨念就来自于洛川和手刃他们的汇禅长老。 如今洛川一人就让他们疯狂至此,如果再感知到汇禅的法力气息,他们会自发将心中苦恨放大数倍,一村人在一起,极易形成比鬼更难对付的尸渊,届时很不好处理。 南容想了想那后果,觉得非常头疼,他说:“也好,你便不出面吧。” 汇禅点点头,行了佛礼,隐去了。 第13章 界河鸿沟,各有归途 他们最终到了靠山脚的一片空地,是村里那片溪水的上游,周边林子乌泱泱的本来没什么生气,但此刻这里却热闹得很。 洛川吃力的扛着一根粗长木头,平静的看着四面众鬼。 鬼夫妻二位正背靠背,被绑在粗木头的顶端,当成了召鬼的工具,两具干尸迎风飘荡,好不渗人。 绳索果然根本没有束缚住洛川。 宋辞身边却没有一只鬼靠近,他远远的抱胸而立,对着赶上来的南容眨了眨眼。 洛川头压低了一些,说:“道长。” “幸会。”南容点头:“……我有一个问题,你一只祟,是怎么把他们两只鬼弄过来的?” 洛川:“拖到半途是走不动了。这位大人帮我把他们绑在了木头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洛川还非常感谢的样子。 宋辞也不客气:“嗯。路上遇到,帮了一把。” “……” 丙一丙二面面相觑:帮姑娘施主把拖着两只鬼,变成了扛着一根木头和两只鬼,这真的能算是帮忙吗? 南容静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感叹了一句:“二位好兴致。” 好在并不需要洛川扛着鬼夫妻继续走动,众鬼已经被唤了过来。他们围成大半个圈慢慢走近,吓得丙一丙二直往南容身后躲。 南容一边盘算着,这时候放出个足以装下一只水祟、两个仙童、两个成年男子的屏障需要耗费多少法力,能维持多久,一边想问一问洛川的目的:“洛川姑娘,你想让他们灰飞烟灭吗?” 洛川困惑的看他:“什么?” 她这样反应,反而让南容有点拿不准了,难道洛川从来没想过要杀了这百余鬼吗? “换个说法就是,你想毁了日久村吗?”南容说。 洛川摇头:“不想的,这里很好。” 她抗扛木头扛的手酸,把鬼夫妻放了下来,木头扔在了一边,接着说话,“但是这里的大家都不希望汇禅回来。” 听到此言,南容身旁的风微不可察的抖动了一瞬,那是隐去了身形的汇禅。 众鬼行进的速度不算慢,他们含含糊糊念着什么,空洞的眼里像含了火光,仿佛回到已经点了火,等着看眼前人被烧干净的那天。 其中一个男鬼饿昏了头,恰巧被走在前面的女鬼绊到,惹得他越发急促,他发青的干瘦爪子往前一拍,女鬼的头瞬间被挤扁在手心,眼珠子和脑内所剩无几的东西从五官溢出。 男鬼抓着头啃吸着浓稠浆糊状的东西,身子拖在地上,离得近的几只鬼闻到了,跟在后头把其他部位一起吃了下去,没一会儿,只剩了一地骨架。 当年他们本井水不犯河水,因为怕的要死,所以齐心协力想要了洛川的性命。 现在他们已经失了智,以撕咬吞咽满足自己不见天日的怨欲,却依旧想要洛川的命。 “他回来过一次,那次他死了。如果他下次再来……” 说到这里,洛川停了停,摇摇头,重新说,“如果这里消失,他来也没事。” 南容:“你在等汇禅。” “是。”洛川说:“可是,假若......我等到了,他也真的来了,会是什么后果呢。” 这不是一个问句,不需要南容残酷的告诉她事实,因为洛川早在心里给出了自己答案。她比谁都清楚,如果汇禅真的来了,日久村众鬼真的形成尸渊,届时汇禅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杀一次。 “那一次,汇禅杀了他们之后,把自己也杀死了。他以前总念经文,我也爱听。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然而杀人杀己,均是因我而起。” 汇禅隐在一旁,嘴唇开合,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洛川看着南容,再看向丙一丙二,眼神扫到宋辞身上为止,平静的往众鬼围过来的方向迈着步子:“有人告诉我,只要了却怨恨,这些人就会真正离世,进入轮回。” “本想劳烦道长你把我们一道收走,可你那位朋友叫你殿下,让我想起来一些事……你是个太好的人,我猜你这次依旧不会下手。不过幸好他们非常恨我,只要我死在他们手上,他们就能善终了。” 南容没时间想明白“依旧不会下手”是什么意思。 因为洛川没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突然头也不回的往鬼堆里冲去! 南容沉吟片刻,说:“首先,无论他们杀不杀你,都已经不能轮回了,怎样都没办法善终的。” 丙一丙二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惶惶的呆在原地:“仙、仙君,姑娘施主好像没听到。” 因为洛川已经进到了众鬼中间,被团团围了起来。 南容:“……” 怎么大家都不爱听他说话? 冲进去的洛川并没有像想象中的被众鬼撕烂,而是被他们扯着手脚,绑到了一棵老粗的枯树干上。 因为她的出现,众鬼都开始躁动不安。几个女鬼手握生锈的长钉,随记忆对准了洛川原本就有的伤口。 “她是邪祟附身来索命的!” “自己摔死了还不够,还要来害我们!” “大凶,大凶!她不死,我们都活不成!” “自她出现,没有一件好事。你怪我们没有救你?你怎么能怪,你自己摔的,你自己摔死的!” 听到这些百年前就听过的熟悉的话,洛川先是一愣,然后是和从前一样的念头:我没怪啊?摔死的又不是我。 死而复生,是怪诞,是异相。 所有人都臆想她要索命害人,降下灾祸,而且执着的认为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杀死她。 带没带厄运灾祸,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一只由溺亡之人想活命的怨念而生的祟,本来出身就不是很光明。 长钉就要钉进本就受过伤的糜烂的手腕,洛川沉默的看着这群鬼,心想:其实直接咬烂吃掉就好了,她是人身,怎样杀不是杀。 下一刻,南容飞身跳进鬼堆,准确落在洛川面前,顺道甩了道黄符击偏长钉,说:“我还没说完——其次,我不会阻止你寻死。但这样死好像不太好。” 真的很不好。 现在的村民是小鬼,无法点火,就算把洛川钉的血肉横飞,也没办法干脆利落的烧死她,不知道要凌迟到什么时候,届时场面过于血腥,不知道会引来多少其他妖魔鬼怪,那时候就不是三两下能解决的了。 众鬼见外人侵入,张牙舞爪伸出无数手掌,想像之前一样把人拍碎。 南容不攻击他们,只是闪身躲着的同时搭把手,不让洛川被长钉刺穿。 洛川个没心肺的,思索着说:“道长,你既然过来了,有办法让他们快点吗?” 南容一脚踢开咧着嘴扑过来的鬼头,翻了个跟头,站定:“没有,我现在拿他们没办法。” 洛川迷惑:“那你进来是为了跟我说完这句话?” 南容:“差不多吧。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对他们动手?过招之下,总是激进,你让他们几招,很容易就死了。” 洛川非常正大光明的说:“要是先误杀他们,那我怎么办。” 南容:……哦,也是。 水祟想杀死一群普通人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放在第一次被众人杀死时,只要洛川有丝毫伤人逃脱之心,所有人都能被她拖进水底丧命,说不定还不会到变成鬼这一步。 至于现在,村民们已经成了小鬼嘛......祟和鬼其实差不多。鬼是生灵死去变成,祟是人死后产生的怨气太多才集结而生,本质不太一样,百来只鬼和一只祟对打,结果还真无人知晓。 但单说两两对打起来,祟这种精神产物攻击力肯定高一些。洛川怕一不小心把他们弄死了,自己反而死不成了。 其实还有个原因,她不想多余解释,老实缩回脑袋,问:“所以你是来看我怎么死的吗?” 南容则踢飞一颗脑袋,答:“那到不是。拖一拖吧,没准惹他们生气,也不折磨你了,一口吃了利索。” 洛川上齿不小心咬到下唇,吃了痛,眨眨眼:“哦,也是个办法......可是我没法保护你......” “仙君小心啊!” 丙一喊出声的同时,几只挥着长钉的女鬼从四面扑来。 南容若是退开,就会全部扎在洛川身上,他使符正面挡住,可这长钉随她们生死,沾了血,已经成了邪物,竟然戳破了符咒,情急之中,南容运转周身所剩法力集成一方屏障,才堪堪挡住,还差点让钉子扎进手臂。 左手上挂着的小葫芦似乎惊吓到了,跟着摇晃。 宋辞大老远的啧了一声,在想这个神仙果真不太聪明,也没上去帮忙的意思。 南容摸了摸手臂,再稳了稳小葫芦,对洛川说:“没关系,你看到了,我也可能保护不了你。” 洛川:“......” 众鬼看一击不成,更加恼怒,眼看就要一拥而上。南容见此,忙退几步。 刚才那个屏障已经竭尽所力,他身上符纸所剩不多,方才一直不攻击众鬼,也是因为实在力不从心。他想着:正面对上他们够呛,怕是要拖个厉害的下水。 宋辞感觉到灼灼视线,抬眼一瞧,那鬼圈里的小神仙竟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不知在打着什么坏水。 还未等南容的小算盘打出来,一句短促轻声、听不出悲喜的话陡然响起。 “够了。” 金光浮现,从洛川和南容周边自上而下罩下一圈由梵文排列而成的金屏。 那是正宗的大罗汉金罩佛钟,成仙的和尚都有这法宝护身。虽没有攻击力,却非常凛然正气,沾了神仙的法力,金光闪闪无比刺眼。 众鬼一时不适应,由此被冲开一些距离,都有些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南容借机歇了歇,觉得有法宝就是好,省力省心。 要是早知自己一身法力枯了施展不开,下界之前就该去宝库殿里顺几样宝物,哪怕拿这种只能把自己关起来不顶用的,现出来吓吓鬼也好歹能喘口气…… 想着,他这口气又马上吊了起来,现法宝?神仙得先现身才能现法宝! 他猛然抬头,就见本来不想出面的子晋和尚果然直挺挺的立在面前。 南容:“......子晋师父,不是不便出面吗。” 汇禅双手合掌,不动如松:“本是因贫僧而起,发展到如此地步,不好牵累旁人。” 南容指指洛川,道:“她好像不是这样想的。” 某只祟一开始就盯上了他,并且诓骗他来这地方蹚浑水。 洛川此时顾不得南容告她一状,她直勾勾的盯着面前人,没有一点重逢的兴奋,而是耷拉了一下脑袋,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良久,洛川收了目光,瘪了嘴,后悔的说:“道长,我不该引你来。” 如果知道南容和汇禅认识,她一早就躲得远远的,甚至要把他往远了带,千万千万不要发现日久村才好。 南容没听懂她的意思。 倒是汇禅回应了她:“瞒不瞒下,有何意义。打算和他们一起走了,假装这里没存在过吗。” 两人太久没说过话,一开口居然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洛川张了张口,轻声解释:“可我早该走的,你要是一直不回来,那天我就该走了。” 不知是宽慰,还是埋怨。 汇禅皱眉看她,过了一会,终是叹了气,阿弥陀佛都顾不得诵读,先给她解释因果:“若你未因救贫僧上了女施主尸身,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这本不该是你的归宿。” “汇禅,最早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呀。”她说:“按这样算,你岂不是因为救了我,后来才会杀了他们又杀自己?” 汇禅一愣,竟是说不过她。 这样说来,最开始还不该救了,可怎么能呢?环环相扣,因果周折,是是非非又哪里算得清。就算知道后事,那时肯定还是要救的。 外圈的众鬼终于适应过来,因为一直趴在金罩上,很容易就嗅到了汇禅的气息,他们感受到仇人的存在,躁动比看到洛川更甚,连金光印都不在意了,纷纷抬头死死盯着里面的汇禅长老。 杀自己的人就在面前,可偏偏够不着,这怎么不急? 众鬼开始拼了命的抓挠、钉敲金罩,还有鬼拿整个身子往上撞。 金罩只是普通防卫法宝,再厉害也经不起上百只怨鬼同时撞击消耗,很快开始晃动。 金罩不稳,众鬼看报仇在望,怨意更甚! 边上有个不起眼的佝偻老太太鬼似乎腿脚不好,崴了一下就往后偏,恰好被一只手扶住带了起来,老太太鬼莫名其妙的嘎吱嘎吱转头看。 ……没看见人,只看见腿。 她艰难的仰起头,跟宋辞一张客气又笑盈盈的脸来了个面对面。 “……” 眼瞪眼半晌,宋辞却负手而立,没了其他动作,好像刚才就是顺手一扶。 若洛川往这边看看,就会发现这名老太太是她非常熟悉的人,她说她像自己的女儿,她还说她心善。 老太太鬼歪歪脖子,又嘎吱嘎吱转头专心撞金罩了。 洛川说你们趁现在走吧,他们生气了,一进来就要撕人,不要让我错过机会。这些鬼并不弱,就算道长你是个神仙,也不好轻松应付。 这倒被她猜中了。 其实南容一直有个想不通的点。 为什么洛川在日久村苦受折磨两百年,却不曾离开,她一只水祟,往有水的地方一跳,游十天半个月就到新水域了,为什么不走呢? 事到如今,场面一度僵持不下。他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最疑惑的问题:“洛川姑娘,你……死了几次?” 这话问的奇怪,连远处的宋辞都挑了挑眉毛。 洛川说:“我一只祟,没有生死之分了。” 她的态度没有丝毫露馅,却过于平静。 南容指着丙一丙二说:“那两个小仙童一直在庙屋看着你,你做了什么,他们都知道。”只是不会主动说出来而已。 饶是被站立着绑在树上,洛川也习惯性缩了缩脚,不说话。她一被戳破什么,就当缩起来当瓷娃娃。 反是汇禅投来了困惑的目光:“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南容对洛川说,“你在日久村苦受折磨,却从未想过离开,甚至还要瞒下这里所发生的事。百鬼的怨仇积攒两百年后,此地方圆百里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无事发生。能保持风平浪静,这其中,你是很关键的存在,因此,你不能离开。” “这群鬼真的能成功杀了你吗,洛川姑娘……我觉得,你应该永远不会消失,或者说,至少今天也和以往一样,不会被他们杀死。” 洛川猛的抬头,脱口而出:“不可能,今天不一样!” 见她如此,南容知道自己的猜想八成是对的,他说:“汇禅给你的佛珠少了两粒,你也还是一直贴身收着,从未离身,对吗?其实一直以来,佛珠都很完整,只是换了种方式在你身边,所以今天也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洛川猛地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丙一丙二。 丙一丙二秉持着只要“看着姑娘施主”的原则,站的有点远,听不见他们在讨论什么,被莫名其妙一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 南容:“你猜对了,他们两个是佛珠所化。佛珠少了两粒,却依旧完整,依旧能庇佑你不死不灭。” 洛川有些晃神,重复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啼笑皆非。 南容等她平复下来,接着问:“所以你消失,又重新凝聚了几次?” 洛川喃喃自语:“不知道,每年一次……数不清了。” 百来只鬼的怨恨,一半对洛川,一半对汇禅。她只身在这村里,哪里那么容易压得住。 众鬼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成鬼,平常自己内部消化一两个解馋,可到每年他们的祭日,那死去的记忆和滔天恨意袭来,群鬼哭嚎,定要人偿命的。 洛川:“第一年的祭日,我躲在庙里,以为他们都消散了。哪知,时至半夜,他们好端端的回来。第二日才知道,不远处的一个村子全丧了命。” “我去看了,被啃的乱七八糟,满村的手脚骨头,很惨,井水都是红的,但是没有变成怨鬼,都是睡觉时被吃了。” 齐渺提起来过,汇禅长老飞升第一年,名下突然多了一笔很凶很重的孽债,却一直没有找到源头,还等下次出现再行彻查,谁知再也没有出现过,此事不了了之。 “他们怨气是冲我,却撒在了别人身上......我觉得,好像不该这样。”洛川说的很纠结:“第二年的祭日,我去了村里。” 看着众鬼扑向自己,洛川心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众鬼撕咬的感觉很不好,非常痛,但她也确实想死,又有点痛快。 谁知道铺天盖地的痛苦席卷之后,她醒在了原地。 脚下只剩干涸的血,糜烂的肉骨拼合,吃掉的地方自己生出来,又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洛川。 南容总算知道为什么刚落地的地方明明鬼气很重,却一派和平了。因为后来每一年的祭日,洛川都会在众鬼去残害其他人之前,主动走到村里,被咬碎,消失,又拼合,新生。 汇禅入了神,手头的功力稍有放松,众鬼撞得金罩哐哐作响,摇摇欲坠。 南容忙道:“子晋师父,子晋师父?你再不稳住,我们这话就聊不下去了。” 汇禅回过神来,默念法咒,加固屏障,他终于问了个问题:“……这些人伤害你时,你不回手,是因为清心经教你不可随意杀生。可贫僧自己都破了杀戒,他们成鬼百年,你依旧不杀,是为何。” 洛川沉默不语。 她为什么呢,为了守护一个人罢了。 南容:“你怕你之所为,也会记到汇禅庙下。” 汇禅听到这更像是肯定句的问话,愣在原地。 洛川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活祟还是鬼魂,可能都不是。今日不是祭日,正好遇到道长你,把你带来,我想这下总可以了。” “但我现在明白了,不会成功的。” 她低了头,泄气一般。 安静半晌,汇禅好似梦中惊醒:“是因为我。” 他没有用贫僧自称,说话是气声,有些颤抖。 洛川抬头直视他:“汇禅,囚于人身,其实一直不太舒服。这具尸身很喜欢我,不放我走。后来你离开了,我还是走不了。” 她说了囚。 软禁在一副死的僵硬的身体里,她痛苦。 汇禅一怔,向来平和不起波澜的表情终于皲裂,难以置信的睁大了双眼,无法言说的后知后觉的情绪密密麻麻涌来,压的他几乎忘记了怎样呼吸。 “是我……自以为是……” 他自以为是,给了她寄名,又一意孤行,离她远去。飞升之前,把在人间修炼了百来年的灵力法力渡给了佛珠,为她念了超度经。 他守护她不受祸患灾疾,还护她不死不灭。因他寄名,受他庇佑,却没想到这成为了她最大的禁锢,成了不毁不灭不知名的孤魂。 洛川又说:“但你放心,我不后悔。” 为了救他,附于人尸,搭上一生自由,甚至不能如愿死去,她说不悔。 “汇禅,你说过我们界河鸿沟,各有归途。” “从前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是不太喜欢听。后来知道了意思,就更不喜欢了。” “可你说的是对的……” 洛川不知怎么把身上绳索去了,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锦囊打开,是汇禅给她的佛珠,因为掉了两粒,其他的也散落开来,却被她收的很好。 “能见到你,我很开心,我一直想谢谢你当初救我,教我听经。”洛川把锦囊递过去,说:“但我真的想走了,想了很久。” 她没有表情和语气的波澜,但南容却好像听到了一丝满足和哀求。 她说:“汇禅,你放我走吧。” 汇禅身子一抖。 这就是他从来不来,从来不看的原因。 他最早算到的,最怕的这句话,最不想面对的结果,还是残忍又直白的摆在了面前。 良久,清瘦的手接过锦囊,他闭上眼,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 “好,我送你。” 第14章 小殿下回天庭了 散落的佛珠接到汇禅手中的一刻,丙一丙二在愣神中化成佛珠。 保护三人的金光罩渐渐消散,洛川身上浓浓的祟气终于迸发出来。 汇禅收起佛珠,对南容施了个礼,说:“殿下,子晋之事,给您徒添麻烦了。您那只小精怪贫僧奈何不得,只能另寻他法。望您却病除厄,早日恢复法力,有幸……能得缘再见吧。” 南容则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有种子晋师父在交代后事的感觉,还有种自己要遭遇不测的感觉。 紧接着,汇禅说了一句:“殿下,得罪。” 于是用光了法力的南容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汇禅挥手送到空中,而后落在了宋辞旁边。 宋辞扶了南容一把,戏说:“殿下,恭喜你功成身退。” “......” 这种身上没点力气,能被人随手送来送去的感觉真的不好。 离宋辞近了,又闻到一丝微苦的草木香。 南容借宋辞手臂站定,道:“多谢。怎么又乱叫,你又不是神仙。” 他这先礼后兵、事事分清的态度,惹得宋辞笑了两声:“你们神仙都这么随意,当着普通人的面施术法么?” 普通人…… 南容清澈的目光就投在他身上,静看不语。见宋辞一点儿不漏心虚,思路就又回到汇禅那边。 汇禅不想活了。 神仙被鬼杀了会是什么后果,南容不知道。活着飞升的,可能会去除记忆回到人界,继续过完这辈子;若功德圆满,也有机会转世投胎,再经历轮回。 像汇禅这样死了再飞升的,肉身都没了,再死于非命,说不定就烟消云散了。 正担心着,宋辞抬抬下巴示意南容看前面。 转头就看到好大一个汇禅突然落在旁边,站好后,一脸神色莫名。 南容一贯懂礼貌,说:“子晋师父,又见面了。”你也是被扔出来的吗? 后面这句话南容没问,因为一看就知道,汇禅是一不留神被洛川丢出来的。 汇禅脸红了青,青了白,竟是带了一丝不解,他即刻飞身而起。 这时,周边起了水雾,和南容刚进村时起的雾一样,带了水草的苔味。 溪中的水瞬间抽干,随着飓风卷成旋涡冲到众人头顶,再形成水幕,模仿着之前金罩的形状,将洛川团团围住。犹豫的众鬼来不及跑走,也被圈在了水幕之中。 要知道,百年水祟难遇,其掌水的能力,能与天庭水官殿下的仙童平分秋色。 没人再能进去,朦胧的水幕隔绝了汇禅的气息,众鬼争先恐后的向洛川所在的中心扑涌。 “不……”汇禅从空中跌落,手中还拿着佛珠锦囊。 他看着面前水幕,用力太过,手指终于攥破了锦囊。 “……不该这样。” 佛珠一粒一粒洒落在地上,像那些鬼一个一个凭空消散一般。 洛川终于撑不住了。水幕消散弥退之时,剩最后一名老太太,她步履蹒跚,看到洛川的样子,目光涣散,迟迟没有下口。 洛川坚持爬动了两步,抬着脸。 她就剩半边脸上的一块好皮肉了。 老太太鬼勾着腰,很矮,驼背厉害,跟趴着的洛川差不多高,她们在一起,画面甚至有些好笑。 苍老的手覆在那脸上,又拿开,重复几次,竟像在抚摸拍慰,最终,怨恨和鬼性还是驱使她撕咬下去。 于是最后一只鬼也消散了。 洛川被咬烂的喉咙发出的声音真的不好听,很嘶哑,像被烧过:“汇禅,我现在有点恶心,也很臭,你不要看。” 汇禅没有听她的,红着眼睛一步一步过去,面对着那堆拼不起来的断骨残肉,盘坐下来。 “说好送你。” 他说话特别轻,好像怕稍微大声点,就把洛川惊散架了。 南容顿了顿脚步,弯腰拾起一块众鬼撕咬过程中飞开的骨头,血淋淋的。 他没用巾帕隔开,送到汇禅旁边,对洛川颔首:“抱歉,没有帮你解决好。” 语气很平静,也很客气,为答应了却没做到的事情道歉,放在这时候,其实是不合时宜的。 但洛川是只水祟,她大概不懂这样的区别,也或许是并不在意,她声音逐渐微弱,有些听不清:“是我骗你在先……道长,你从前留我一命,汇禅教会我,要说声谢谢。” 南容听得不解,从前是哪个从前?他俯下腰身,离她更近一些,也好让她说话省点力气。 南容问:“你认识我?” 洛川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认识的定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见过你。” 她抬头:“谢谢。” 说完这话,她再也不出声了。 汇禅始终闭着眼,念着一遍又一遍的经文,像要把中间不见这几百年的经文都补上。 合掌的手微微颤抖,无法平静。 众鬼消散,洛川离体,独剩这零零落落的残破女尸。 简单安葬之后,天庭来了人。 来人英眉束发,身负黑色轻甲。落地虽轻飘飘的,站定却独有一份凌冽气场,唯有一双精致美目能看出是个女子。 后面跟了四个横眉竖耳的仙官,怎么看怎么不好惹。 她手执长玉杖,另一手握了枚黑色的卷轴,轴杆前端印了一个鎏金色的“诀”字。 南容对此人模样没有印象,但卷轴是认识的。 白诀,白诀宫主事神官,掌人间瘟疫,司天庭刑罚。在仙京一向公事公办,不讲情分。身为神仙,却因其雷厉风行的本事,常被人间信徒尊称为玉面阎罗。 她瞥见一旁宋辞,挥起玉杖,准备起个结界避开无关紧要之人。 汇禅拦下她:“无事,星君,这位施主与贫僧相识。” 南容讶异的悄悄看了一眼宋辞的后脑勺。 神仙认识一些人啊鬼啊妖啊,本就不是稀奇事。白诀点头,锵一声将玉杖插在地上,空出手来打开卷轴,道:“汇禅庙,汇禅长老。” 汇禅:“是。” 白诀:“您飞升次年曾有笔孽债记录在册。一村百人,家中惨死,而后想查,再无事发,至今未明。长老可知情?” 单刀直入,毫不寒暄。 为何再无事发?因为后来洛川替了每年会被惨杀的人。 一年又一年。 他刚知道。 汇禅垂目道:“……贫僧知情。” 白诀环顾四周景象,道:“天庭收到警示,说您镇守的区域有祟鬼交战,看来不假。据理查殿的传讯,这件事与当年的百人惨死案,或有牵连。” “长老既出现在此地,事情详因,还请您随我回宫细说来。” 此事动静太大,就算日久村周边没有神庙,也很容易会被天庭知晓,这是要彻查此事,定汇禅的罪了。 汇禅行一佛礼,道:“理应如此,有劳星君。” 他将先前散落在地的佛珠拾起,放进锦囊,又在空中拢了一拢,收紧放好,主动走到仙官中间,非常配合,欲赶快归案。 白诀却不动身,又面向宋辞,盯了宋辞好一会儿,对他说:“殿下,既是目击人,也请随我们走一趟,顺道回殿休养。” 四个凶神恶煞的仙官齐刷刷的低头行礼。 “……” 这是威胁吧。 宋辞面对她的视线,没有让开的意思,只是多了一丝揶揄,偏了下头,道:“竟还是偷跑出来的?” 也无人应答。 白诀想了想,勉强板着脸补了一句:天君很担心您,希望我务必带您回京。” “……” 就是威胁! 半晌,南容挣扎着从宋辞身后踱步走出来,礼貌的打招呼:“白诀星君,好巧。” 明明以宋辞这只墙壁精的身量,完全能将他挡的严严实实,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汇禅在后边双手合掌摇了摇头,表示:贫僧尽力了。白诀貌似客气的退后一步,也行了个礼。 南容把脚往后挪了半步:“我现在有点不方……” 白诀:“我们走吧。” 不该多寒暄两句吗。 周旋的机会都没有吗。 白诀吩咐仙官们带着二人回天庭去,趁其他人转身,南容闪身回去戳了宋辞两下。 宋辞还以为他起了其他主意,矮了矮头,声音放低了些:“怎么?帮你逃?” “啊?”此人对凑热闹还真是很有兴致,南容抬抬手,悄声说:“不是。我想说你先别离开,在这儿稍等半刻,看看葫芦精不会掉下来。” 宋辞顿了一下,垂目看了眼葫芦。 南容又怕葫芦下来后不会主动回到宋辞身边,想了想,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终于找到一片衣角,有点肉痛的撕了下来。 琼玉金丝线,岱北蝉翼绸,可都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布料。 但葫芦一事,他还是要负点责任。 “这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葫芦若掉下来,循着气息,也不至于走丢。”南容非常惋惜的将衣角交到宋辞手里,说:“好好保管,若没派上用场,还能换金饰。” 宋辞:“……” * 阵法直通天庭,折腾了大半夜,到仙京大道正好是清晨。天际朦胧,白诀让手下的四名仙官让带着汇禅先走。 白诀:“殿下,请回殿休息。我等还要领汇禅长老去白诀宫。” 南容问:“不去见天君么?” 白诀:“天君命我带您回天庭,其他没有吩咐。事务繁忙,恕我先行一步。” 光汇禅和日久村一事,就跨越两百年之久,不是一天两天能出定论的。说完这话,白诀转身往仙官和汇禅那边走去,步履匆匆,看样子确实手上事务繁多,急需处理。 身边偶有些小仙官小仙婵走过,看到南容,先是一惊,后像以前一样,恭敬又疏远的行了礼,保持距离。也有一两个三百年内飞升的新贵,认不得南容面貌,只当是普通仙友,各走各的。 让南容感到奇怪的是:往日天庭虽谈不上热闹,但总还是有许多神官来来往往,但此刻的人影却寥寥无几。 “出什么事了么?”南容看了看白诀宫的方向,又看了看刚才上来的方向,喃喃自语:“……如此一来,我若想下凡,不是现在就可以走?” 这样想着 ,他还是回到殿里,褪下衣物,只留底衣,搭着池沿,泡在了温池中。 仙童事先在温池里加了灵物药材,其中的水也取自洞天福地,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对休养生息极其有益处。南容感觉因法力不支而无力的身体终于舒缓了许多,便又躺下去了些。 白诀要带他回天庭那时,他如果想走,勉勉强强也能走掉。但他的状态确实很不好,法力干枯。在凡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方修炼,仙京灵气充沛,先跟着白诀回来修养修养是最好不过的了。 宋辞问他要不要帮你逃,着实把人吓了一跳。如果他说需要帮忙,宋辞难道跟白诀星君打一架吗? 南容兀自想象了一下那场面,却因为对宋辞此人非常不了解,想象不出来。 他撑着脑袋去看左手。 葫芦还是在,只是到天庭后,就歇了气,也不晃荡了,像睡着一般,没什么存在感。 之所以让宋辞等等看,是因为很多物件是带不上天庭的,没有特别的施法和允许,就算强行捎上,在进入天门的瞬间,也会自动掉下去。 可葫芦被好端端带上来了。 难道这个葫芦本是天庭的东西么。 总不至于这缠绕的红绳子是媒神老头儿的红线吧,材质倒不太像。 人一但放松下来,思路会非常跳跃。扶光殿下一但泡得舒服了,迷迷糊糊就不爱动脑子,任思想胡乱混沌了一会儿就闭了眼,呼吸渐渐均匀起来,又往温池里下沉了一点。 ……憋不住了。 他发现自己突然溺在河中,触不到底。 自从学道法之后,他就从不在水中睁眼,因为能感知到水中有许多细小生物等等,实在不太干净...... 但此时的境况不由得他金贵,因为他四肢像有千斤重,浮不上去了。 他睁开眼睛查看情况,却只见一团黑雾像个不规则运动的气泡一般嘭的炸开,朝他的方向冲刺,随即,他双目一阵阵的冰凉刺痛,一时半刻竟是想睁也睁不开。 火光电石间只听得呼啸声起,一手捞住他腾出水面,往他颈间点了两点,他才感觉浑身轻松,眼睛却依旧不太舒服。 面前滔天水幕被一剑挡在半尺以外,汹涌澎湃却进不得半分。 那剑银白雪亮,刃开的锋利又漂亮。 持剑的人叮嘱道:“此物莫名突变,已不是单纯水祟,不要靠近。” 南容听到自己喘了口气,问那人:“……水里很黑,我都不太看得清。你怎么找到我的?” 那人一手持剑柄,一手随意虚拢着南容,手中招式不停,却毫不费力,还带着轻松的笑意:“你脖子上那红珠子会发光。” 南容:“不是珠子,是榴红玛瑙。” 他提着项圈上的玛瑙坠子,试图让那人看清楚些。 那人却没低头,依旧只给了个下巴,过了一会儿,那人抽空垂眼瞄他一眼,愣了一秒,问:“你哭什么?” 南容:“?” 他想说你才哭呢,我眼睛不舒服,可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一副托词:“我偷溜出来的,方才一时心急,不知道父皇……父亲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的尸体。” “哈哈。”那人挽了个剑花,将水幕一击打破,抓紧南容带到安全地方,大概以为他被吓到了,拍他肩膀说:“放心,没死成。” 这能算安慰吗? 南容又道:“我之前下水,这只水祟没有害我,事出反常,恐怕错不在它,你留它一命,赶走便好了。” 那人答应了下来,继续转身对付异变的水祟去了。但......手却不停,保持着一手持剑的姿势,诡异的在他肩膀上一直拍,一直拍。 身上湿湿嗒嗒,风吹过去有点黏糊,肩膀同一个地方被拍久了,有点痛,却像被定住了,躲不开。 好痛,好烦,好诡异,大概是梦。 南容挣扎着挪动了一下身子,脑内突然一阵不太舒服的清明,继而缓慢的睁开了眼。 第15章 噢,平平无奇的大恶鬼 手上的葫芦淌在水中摇摇晃晃,他还泡在温池中,没有溺水,没有在水里睁开眼睛,没有被拍的肩膀。睡了一天,做了个囫囵梦。 榴红玛瑙是他喜戴的首饰装饰之一,父皇母后指的自然是安泽国的国主国母......至于那人是谁,为何一直拍他肩膀,就不得而知了。 “啪!” 一枚玉石从左肩滚落。转头去看,衣物皱扁,证实他此处已经被砸了许多下。 窗户是半开的,一个打扮利落的束发小童正扬起手,被南容一盯,吓得一哆嗦。 “砰——” 小童摔了。 南容不明所以的起身,从温池中赤脚走出,捏了法决,周身就干了。 他披上外袍,走到窗边。 那童子还摔在地上,旁边堆叠着摇摇欲坠的玉石块和散落一地的玉石子。 “齐渺……”南容很无奈:“不要总教唆你的仙童翻墙,他现在的行为已经很不像个仙童了。” 齐渺:“只有我和我的仙童能翻进你的金殿,这难道不是你对我不设防的偏爱的体现吗?” “对所有人都没有设防。”南容:“至于为什么只有你翻进来,因为其他人不会。” 齐渺挠着头哈哈两声:“那这就是我对你偏爱的体现了。” 南容:“文清真君为你准备的仙逝宴在什么时候。” “咳,不提不提。”说到文清真君,齐渺老实了很多,这才说明来意:“我是实在太好奇了,你主动回了天庭,那**怎么样了?女鬼呢?” 确切来说,也不算主动回的,南容决定忽略这个,跟齐渺把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齐渺感叹似的说了一句:“我果真走的太快了。” 南容:“?” 齐渺懊恼的说:“应该留下来,找汇禅长老要功德的!” …… 白诀宫是一个统称,里边包括了理查殿,讯述殿,和白诀星君办公居住的主殿。 据仙官说的,汇禅长老此时正在主殿里,书写陈述往事的卷轴,书写完后,就由其他殿来证实真假,最终下定论决定罪责与惩罚。 殿中还有许多仙官在忙手中要务,个个横眉竖眼,不时来回走动。白诀星君也在,看样子是伏案工作了一整天。 想想自己在温池里睡了一天还做了梦,南容觉得神与神之间果真还是有差距的。 这边白诀似乎刚忙完,释然的叹了口气,看到南容,方才起身。 白诀:“小殿下,有何要事?” 南容:“白诀,我与汇禅长老有话,需借他点时间。” 白诀:“殿下请便就是。” 本来以为要费点口舌,但白诀居然答应的很爽快。 南容想了想,觉得只能是因为手头事务处理完了,下班后心情愉悦,什么都好说。 然而齐渺走在后头,心说白诀星君还是几年如一日的死了相公脸。要不是对这个活在八卦中的汇禅长老好奇,他决计不会踏入白诀宫。 南容此行主要想问问汇禅知不知道洛川说的“我见过你”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见过他,还是指代什么。但汇禅给的回答是:“实在抱歉,她没与我提起过往事。” 汇禅道:“那条洛河,贫僧倒是寻到了,是条护城河。那时查探了一番,发现是国战之际投河或被抛尸的士兵流民滋养,得以滋生怨气。” 南容:“你离开日久村是去做这件事。为何当年走时不知会洛川呢?” “也不尽然是为这件事走的。你知道,她的情况有些复杂,我找到了将她剥下人身的方法,但她会死......贫僧不该留情,却犹豫了。”汇禅沉默了半晌,道:“本愿修道,恐失道心,这才落荒而逃。” 后来破罐破摔,任其自流,一心求死,犯下罪孽。 ……却飞升长生。 世间事,总是事与愿违。 他苦笑一声:“也罢,不提。” 这二字落下,汇禅果真就不提了,与洛川相处的年月中,究竟思得什么,悟得什么,就也不得而知了。 他问南容是否有其他问题。 “回天庭之前你说,与我身边那位是旧识?” 汇禅却道:“说来怪哉,贫僧与这位施主有两面之缘,却没说过一句话。但,说是旧识也算得上的。” 南容奇道:“这从何说起?” 汇禅便就着回忆慢慢解释:“第一次见到,他不知什么缘故来到日久村,隔着那条溪,我们打了照面。我看得出他法力很高强,应该察觉了洛川有异,但他什么也没说。” “几年后,日久村事发……我得以飞升,是飞升后四五年,行走山野间时偶然碰见,他跟初见时有些不同,那时候看我的眼神不太一样,像是……我也道不明,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日久村发生的事情,也见过洛川了。” “也就是因为那次突然见到故人,思绪万千,实在难以控制,疏忽之下才让丙一丙二化了形。” 这倒是很奇妙的缘分了。 听完,南容默默把宋辞又划到了“存疑”的名单里。 “星君,请过目。”汇禅收起写好的卷轴,递给白诀,感慨似的对南容说道:“佛说因果轮回,天意难违。如果她从未出现在那片溪水里,也不知我是否会起恻隐之心,后面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 南容想起了方才做过的梦,犹豫了一下,说:“子晋师父,我可能是真的见过她,下凡历劫的时候。应该也说过不要杀她这样的话,因此,她才会被赶到那片溪水中。” “竟有此事……”汇禅愣住。 他看了南容非常久,看着看着,突然无声的笑了。 那张如覆霜雪的脸因这笑意变得有些违和,这个束身自修的和尚几乎要弯了腰。 闷咳几声后,他说:“时也,命也,因果不可追觅也。” 再看,他已收了笑意,只剩满目悲怆,不知是悲人,还是悲几。 汇禅呢喃道:“我怎会是这样的心情。” 他叹了口气,像是接受了自己的本心,规规矩矩的行了个佛礼,道:“临到了,我想说的竟是......殿下,谢谢你,留她一命啊……” 南容平静的看着他。 他发现他有些看不懂子晋了。 他看人一向精准,就像齐渺单纯仗义,白诀执法如山,一目可知。普明寺见面时,子晋是个普通和尚,清风拂袖,双目清明,跟他说“僧者,随心,随缘,随性。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现在他身上却多了很多东西,不分好坏,但很复杂,比经文难懂。 南容:“不必谢,她已经说过一次了。” 汇禅摇摇头:“她最后一声谢谢,是说给你身后人的。” “你说宋辞?” 南容想了想,既然宋辞能自由出入日久村,说不定真的有这样那样可感谢的地方。 他说:“这也是……” “宋辞?!” “宋辞??” 南容:“……情有可原?” 首先发出声音的是身后的齐渺,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南容。同时,看卷轴的白诀也猛的抬头,一点都没有平常的冷静之风。就连来来往往的仙官都短暂的停住了脚步和手头工作,往这边看了过来。 看他们反应,他开始思考宋辞说的那句“但你最好不要唤这个名字”会不会是认真的。 “您说宋辞?竟会是他?”汇禅竟然也有了讶异的情绪。 但他还比较正常,看南容那张什么都不知道的脸,道:“贫僧就罢了,点头之交,无怪乎以。但您与他同行,他却不明确身份吗?” 南容轻咳一声,道:“非也,我与他是偶遇,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才同行,之前没有见过。” “原来如此……”汇禅皱了皱眉头,道:“殿下可知,宋辞这个名字,是谁所有?” 南容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似乎不是普通人。” “此人……不好评判。” “殿下,容贫僧先跟你说些不相关的。”汇禅想了想,说:“传说千百年之前东方有一仙山,其中修仙之人繁多,均是法力高强,扶正祛邪。按理来说,长此以往,总有人会得道飞升。但最终,你们东方之地没有任何人来到天庭,反而是我这个从西方来的和尚,轻而易举占了东边的香火信徒。” 安泽国就在东方,所以汇禅用了“你们东方之地”这样的词汇,倒让南容有一种不真实的亲切感。 南容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提起这个,但他还是顺着听了下去:“的确,这是为何?” 他虽印象不深,但历劫时候,皇城周边就有许多道观,听说过的宗门也有许多,就连后来他自己也是去了山门的。 汇禅:“因为某一天,鬼界之辈暗度陈仓,来势汹汹,尽数攻上仙山。那次,召集众鬼攻上仙山的始作俑者,是本该魂飞魄散的纪阎。” 南容皱眉:“此事当真?” 汇禅说:“此事怪也疑也,却无从查证。” 纪阎,是人神鬼都知道的一只恶鬼,相当有实力。 千年前,前任天君与恶鬼纪阎一场仙鬼大战震天动地,双方死伤惨重,相传纪阎在那一战中烟消云散,而前任天君也因此仙逝归墟。 仙界颓靡破败,是如今的天君提前上位担起大任,才重振仙京。 但死了就是死了,活了就是活了,无从查证是什么意思? 汇禅道:“据说,天庭收到消息下界时,那场战争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纪阎正好被当场手刃……” 哦,那就是疑似复活,却又死了。 “那时候你昏着呢,不省人事。”齐渺就是跟着下界的武神之一,他亲眼看过那场面,抢过话头道:“仙山被纪阎占领,人死了大半,成为了尸山,怨气无数,妖魔鬼怪汇聚一堂,很是棘手,少了你这个战力,天君只好亲自带了所有武神下界。” “但宋辞此人,他在我们之前,只身攻上山......只用了一天一夜,一人一剑,杀尽了所有的鬼。” 南容惊讶:“是宋辞杀了纪阎?” 满天神佛都见证了那个场面。 那日的宋辞一身白衣染尽了血,满身残肉,杀气肆虐,处处鬼哭粟飞,好不瘆人。 纪阎死在宋辞手下时,众神尚在纳闷,此事是用命博来的天大功劳,他该现场飞升才是,却迟迟没有动静。 那时候,天君才发现,宋辞早就是个死人了。 他也是鬼。 南容道:“他们鬼界纷争,顺道算救了人,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好。” “不止如此。”白诀道:“解决了众鬼后,他把剑口对准了那些尚存生息的道人身上。” 她皱着眉头,颇有不满,如果让她知道刚才那人是宋辞,她可能真要打上一架。 南容惊讶的问:“他杀了其余幸存者?” “是啊!那个手起刀落的,杀人杀鬼轻松的跟杀猪一样。”齐渺的语气激动无比。 “竟然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南容想了想,道:“他已经是鬼,蓄意害人,天庭可以拿他。” 齐渺:“当时他们就飞下去抓人了。但宋辞往这看了一眼,咻的一下就消失的连影子都没了!不光跑得快,他还给山上点了火!他那个蓝火特别邪乎,谁也扑不灭,天君只好帮他们灭火,等灭了火,宋辞早就不见了。他要是留下来,我估计他还要杀神仙!” 听完,南容有些奇怪的问:“他们飞下去,那你呢?” 齐渺哈哈笑两声,说:“他突然杀人的时候,我就看懵了,我站那想着:这哥们到底哪一边的?就没来得及下去,后来他放火烧神仙的时候,我又看懵了......” 南容:“……” 汇禅:“阿弥陀佛。殿下,虽不知他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但......” 白诀:“宋辞背负的是成千上万只厉鬼和无数道门弟子的怨气,所以鬼界众鬼们害怕他,也崇敬他,尊称他一声“大人”。他横空出世,喜怒无常,非常嗜杀,又有那么高的功法,天庭对他自是也有几分顾忌。” 这样说,南容就懂了。 前任天君和恶鬼纪阎一战,尚且没把纪阎打死,可宋辞一来,直接把纪阎和看得到的鬼物一概端了。若他故意搞破坏,和天庭不对付,天庭哪里能轻松拿下他?只怕又要复现千年前惨绝人寰的仙鬼大战! 这哪能是几分顾忌,这是在心中祈祷他千万别惹再事才好! 齐渺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喊道:“殿下,他那时候一上来就是杀人放火,无法无天。现在用一个……靠近你,究竟是什么图谋,不会是已经把算盘打到天庭来了吧?” 他本来想说用葫芦靠近你,但眼睛瞟到被广袖刻意遮住大半的葫芦,又低声黏糊了过去。 南容沉思良久,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是他是这样身份。” 齐渺觉得南容在反思痛恨自己不该被一只鬼缠上,又展现出他那笨拙的安慰技能:“与此鬼牵扯,确实易招祸引灾,但殿下你也不必苦恼啦,往后进水不犯河水便是,大不了躲着点?这样他就是想从你身上窥探天庭消息,也无从下手,不如跟天君说一说,我们也好提前提防着点……” 他嘀嘀咕咕说着,越想越觉得事情有很大隐患,拉着白诀和汇禅说,此事得重视起来,最好告诉全天庭的神官,让大家一起注意。 南容思索了半天,得出结论:“不论怎么看,他长得都不像是只鬼。”怪不得他没认出来。 齐渺被打断,又琢磨起来,道:“不像吗?……其实我那次离太远了没看太清,就看到一身的血,跟不要命一样,像疯子。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早就没命了。他长什么样?” …… 南容则在心中暗念:其实他觉得不论是什么品种都可以,但此鬼风评不好,貌合神离,杀无辜之人,放火烧无辜之山,条条列列,都是劣迹。 亏他还无条件相信宋辞不会屠村,没想到他屠起山来眼睛都不眨的。虽不清楚其中明细,但他依旧决定,日后若需下凡,还是离宋辞远一点。 南容扭头问白诀:“白诀星君,日久村一事,会怎样定论?” 白诀正巧看完了卷轴,牵扯回公事,她沉思了一会儿,最终板着脸道:“此事因果牵连众多,需等天君回京,与五老君一同过目,我暂且无可奉告。” 南容点头。 他一来觉得日久村人虽不算无辜,但罪不至一概全灭,二来,心底里又有些偏向从小认识的汇禅,不希望罚到毁形灭性、万死万生这样的程度,转而对他说:“子晋师父,珍重。” 最终齐渺还是没有说出要功德的事,可能是料想到进了白诀宫的神仙自己都剩不下什么功德,也不好意思再要了。 他们离开时,汇禅突然似有所感,对齐渺合掌点头,很认可似的道了一句:“心纯似雪,愚行如痴,佛者觉也,浑然天成。施主有福。” 齐渺挠着后脑勺出去,半晌,他才后知后觉的嘟囔:“我怎么觉得汇禅长老很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南容:“应该是在普明寺。” “他居然是那个小和尚??那他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有潜力,有慧根?” 南容看他满怀期待,思索着换编了一套说辞:“他说你性单纯,情质朴,初心纯粹,赤子之心。” “你说点我能听懂的。” “……“南容再一思索:“那应该是说你脑子不好吧。” 第16章 没有法力,替我保密 且说南容走后,宋辞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葫芦,却有两只小鬼突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终于找到您了大人!” 吊死鬼匆匆赶过去,肩膀却突然跟另一只鬼挤到了一起,他转头,惊讶的问:“兜庐?你来这里做什么?” “大人传我。” 兜庐厉害得很,平常日子云淡风轻的,大人少有传唤,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大事? 吊死鬼左看右看,发现诺大的日久村里,居然没看到一个鬼影,再看他们大人站在这里,一副瞧了场好戏的样子。 他对兜庐使着眼色,用气声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完了完了,大人莫不是一个激动把**一窝端了吧?可不能啊,好歹也算咱们鬼界的民众......” 兜芦不高,一身黑袍子,遮了大半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巫师。 他闷闷的声音从袍子底下传出来:“你自己问大人。” 宋辞瞥他一眼:“问什么?” “没!”吊死鬼干巴巴的说,“他嘴瓢。” 兜庐不明所以的看了吊死鬼一眼,认真解释:“我没有嘴瓢。大人,他有事问您。” “……” 背后议论领导会遭报应,就算是单方面认为的领导也会。 在宋辞的注视中,吊死鬼给跪了。 这种一根筋的同伴,果然害人害己还无趣! 宋辞移开视线,抬起手随意划篆几笔,修长的手指再轻点一点,下一秒,空中已经浮现了个用幽蓝色鬼火描成的画像,跟南容一模一样。 他把南容留下的那片衣角传给兜庐:“留意此人,若感知到他的气息,告诉我。” 兜庐接过去:“是。” 找人需要兜庐这种级别的鬼去找吗? 吊死鬼仰脑袋眯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不是掉下来的那个疑似离家出走小少爷吗。大人,您要杀他?” 兜庐也看向宋辞。 只要他们大人只要说了句嗯,或者不说话默认,他就马上告知所有鬼杀死此人。 宋辞揉了揉太阳穴,不太想解释,但看到两只鬼想噶人的样子,又道:“不杀。知道我为什么留这村子在这里么?” “知道啊大人,因为那女鬼说见过你,你那时候觉得,说不定能通过她知道一些生前的记忆。” 吊死鬼对于此类无奖竞猜活动总是很有兴致,举手回答:“但您后来不是对生前的事不在意了吗,说什么来着?说……哦,您说年岁太长,懒得考究!” 宋辞嗯了一声,对画像抬抬下巴:“她刚刚还说,见过他。” 半晌,吊死鬼才反应过来,慢慢瞪大了眼睛。 “那大人和这人岂不是有可能认识!太好了,您死了这么久,还以为不可能遇到熟人了呢。没想到现在有了两个!这个人几百年了还在世上,肯定也死了,这样就不需要杀他,只要活捉过来给大人盘问。” 吊死鬼想了想,嘀嘀咕咕:“……但我怎么没感觉出来他是死的啊?” 他一说话,就处处透露着智障的气息。 吊死鬼看自家老大兴致不高,又说:“大人,我说的不对吗?” 兜庐:“水祟能活好几百年,不一定是同一时间段见到那人的,大人与那人也不一定认识。” “原来她不是鬼,是只女祟啊?”吊死鬼抓抓脑袋:“那,说不定情况是这样的:水祟见到大人您之后,隔了一百年才见到了那位少爷,也有可能同时见到了80岁的大人,和刚出生的那位少爷……” 眼尖的吊死鬼发现宋辞抬了一下袖子,立即想起了被扫地出门的支配,觉得自己又要被大人一手拍走了。 “大人等等!我有事!” 吊死鬼急忙说:“……不久前收到消息,这个少爷把女鬼,哦不,把水祟绑了!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救一下?” …… 有风拂来,待风平,面前已经没了大人的身影。 吊死鬼:“大人这么快就去救水祟了?” 兜庐也匿了身影,走了。 * 神来神往的白诀宫和神影寥寥的仙京大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往日怎么没发现这天庭的路那么宽,难怪那个化形飞升的小法器喜欢在这儿窜来窜去的打滚。” 齐渺感慨着,正巧一名抱着几人高灵宝的仙官走过。 仙官捧着灵宝,走的极稳,头和肩还夹着两枚新鲜喜人的灵果,看似刚摘下,脆嫩欲滴。 他听了齐渺的话,跺着脚瓮声瓮气的埋怨了句:“可不是?天君一走,那些爱走来走去找存在感显得自己很忙的各位神通,统统缩在金殿逍遥快活去了。唉,也不知道天君什么时候才能知晓我们干实事的劳苦功高。” 齐渺明显没想到会有人接茬,愣了一下,和南容对视一眼,再拍那人肩头:“……天君是不知道,但小殿下应该知道了。” 南容微微低头,说:“辛苦。” 可惜他不理政务,知道了此事也帮不上人家。 那仙官偏出头来一看,惊的头皮发麻,忙说:“见过扶光仙君!” 头肩夹住的灵果顺势掉下,被齐渺一把薅住。 齐渺笑嘻嘻的:“谢了兄弟,下次来朗真殿请你吃酒!” 那仙官哪里管得了,赶忙见了礼,满脸通红的抱着东西走远了。 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 扶光仙君不是跳云去了? · “天君不在仙京吗?” 齐渺挠挠头,说:“是啊,我也才知道。你昨日下凡后,天君本要去寻你回来,但岱北离谷原那片儿镇压的大妖突然逃出来一些,四下逃窜,估计不好办,天君就带人赶过去了。” 话毕,他脚步一停,拍头恍然道:“天君都去岱北了,哪还有时间看册子,这个死文清,就知道诓我!” 南容负手往前走:“文清真君捉弄你也不是一次两次,我以为你早该习惯了。” “他那个样子,啧,板正又刻薄,开玩笑都跟真的一样,我哪儿辨得出来!就知道耍人……”齐渺三步并两步跨上来,“给,殿下,别人的果子更香……哎!” 他手里两个果子,一个抛向天空把玩,一个丢给南容。没曾想,一个影子突然飞快的从面前掠过去,顺带着两枚灵果,消失的无影无踪。 远方传来一句脆生生的童声:“谢了!别人的果子更香!” 齐渺僵硬了两秒。 南容匆匆只瞧见了个身影,像是个不大的孩子,猜道:“这个就是你刚说的,窜来窜去打滚的,化人形飞升的法器吗。” 妖精修炼化形常有,法器化人形虽少,也有。但能飞升的,却还没出现过。 百年日月如梭,天庭也多了许多新鲜事物。 “肯定是它......个该死的又从本将军手里薅东西......” 齐渺嘀咕几句,想起自己也是从别人手里薅来的,转道:“咳咳,殿下,你一会儿还要去凡界吗?” 南容:“晚一点吧,我现在身上没多少法力了。” 齐渺:“怎么会这样?天君一直用灵气珍宝给你滋养着,你在人间落下的病痛早该痊愈了。” 南容皱了皱眉:“我也想不通。我此次下凡后才发现,几乎想不起来跟历劫有关的事情,记忆失了大半,恐怕跟法力缺失有关。” “嘶——难怪你说不清楚自己下凡是要干嘛。”齐渺说完,突然跟着蹙眉担心了起来,“不对啊,你缺失法力,导致记忆缺失,记忆缺失了,就更不知道法力怎么缺失的,这不就无解了吗?” “偶尔会无意识的想起一些片段,很少……”南容叹了口气,还想说话,就见从远方哒哒哒的跑来一个面熟的小仙童。 齐渺眯着眼瞧了瞧,突然奇道:“这不是天君座下的仙童,四象?” 仙童看起来得急,飞着走,正要经过,看见二人,猛地急刹车,霎时立定,行了个礼:“扶光殿下!朗真将军。” 随后欣喜非常:“殿下,您回京了!” 南容:“四象,你急着去哪里?” 四象很头疼的样子:“是这样,圣君殿收到一个大信徒的祈愿,情况很复杂,需要去凡间查探。可天君和众位神将都出征了,五老君又在东海闭关,我刚刚是想找找白诀星君,看能不能先顶一阵子。” 能被四象说复杂的事情,一定只会严重,不会简单。 齐渺不满道:“四象,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我朗真可是实实在在的武神,你宁愿找白诀也不找我!” 四象:“呃,此事......此事真的比较复杂,而且时间紧急不能出差错,需要稍微那么有智商一点点。” 齐渺:“......” 所以,这就是你找个判案的县令也不找我这个真刀实枪的将军的理由? 四象紧接着松了口气,说:“殿下这时候回来真是太好了。” 齐渺:“???” 见齐渺手中金光渐渐成型,四象立马退后一步道:“何况仙京也不能一个武神都没有,如果遇到袭击,满天的文神和仙官仙婵们就毫无反击之力了,需得靠朗真将军您亲自坐阵!” 齐渺抱胸思考。 虽然天庭被袭只有万分之零点一的可能...... 但想了想非常欠揍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清真君,和只爱玩闹的自家仙童,他决定接受这个解释。 南容:“那位信徒遇到什么事了?” “大事。”四象说:“我怀疑又有大规模的妖类要出现了。” 成批的妖邪一出,必要祸乱人间。 齐渺和南容均是神色凝重。 四象解释道:“这位信徒周身都散发着妖邪之气,日渐浓重,风雨欲来。但仅凭我之力查不到源头,只能有神官尽快下界与他接触,见机行事。又不可声张以免引得妖邪警觉。以防万一,还要能够对抗妖邪。现在能做到此的神官都不在......” 四象说话声音逐渐变小。 他是天君法力所化,心系人间福祸。他心中知道,就算白诀星君去了,也顶多是延缓时间,不知能不能拖到天君回来。 南容点点头,弯腰下去,平视四象,说:“好,此事交给我吧。” 虽然知道小殿下绝对不会推脱,四象还是喜笑颜开:“太好了!那您先赶去,我稍后将事情详细传给您!” “好,我这就去。” 齐渺蓦然转头逼视南容:醒醒,你没有法力啊?! 南容:有啊。 齐渺:? 南容:在天庭捞了大半回来,替我保密哦。 话毕,他又跳了下去。 齐渺被四象拦着驻守天庭,心情简直不可思议。 * 淮京城是非常繁华的一座江南小城,车马骈阗,民生热闹。 可惜太热闹了,没法在城内找偏僻地方落脚。 南方的日光不论季节都可称之毒辣,南容不爱晒太阳,抬袖擦了擦眉间,给自己脸上拢出一方阴凉,抬眼看看前边一动不动的长队,暗暗叹了口气。 此“排队”可谓是真“排队”! 整整一个上午,队伍一动不动,挪都没挪一下,从哪儿开始排的,现在还在哪儿!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晒成人干了吧......” 队伍越发躁动不安,急了性子的也不管有人没人,竟直接往前硬挤。 眼看后面的人要趴到自己身上,南容的惯性动作比脑子还快,一个移步,迅速抽离出来! 空了个位,往前一走,后面的人以为队伍通了,大声欢呼:“噢!进城咯——” “......” “——怎么又停了?” 这下着急的人更着急,原本心平静和的人也心态爆炸了,一时间推推搡搡,叫骂连天。 见状,南容在队伍外退后一步,顶着大太阳,道:“罪过。” 环绕四周,突然看到一个怪人。 怪人披着一身枯草做外衣,担着俩沉甸甸的箩筐,也不进队伍,自前向后,慢悠悠的走着,手里拿个圆形物件,用那东西扇着风,时不时往人群里叫唤两句。 南容看那东西眼熟,突然福至心灵,快步走过去,问那人:“此物是不是可以遮阳?” 小贩一看生意找上门来,笑哈哈的拿起一顶,说:“道长,我这斗笠!纯手工编织,用的都是上好的竹片,保证每一顶都编的密密麻麻,又能防雨,又能遮阳!” “我要一顶。”南容看了看他,又问:“那是什么?” “这?”小贩指着身后披着的东西,挠了挠头,说:“害!这是我的蓑衣。我娘子,她手巧,抽空替我编的。别看现在日头烧人,我们这地儿说下雨就下雨,用这个,遮风遮雨都方便。” 南容点点头:“这个也要一件。” 小贩转头看看自己穿着的蓑衣,又看看这位道长,迷茫又懵懂:“可我不卖这玩意儿啊......” 南容抱着蓑衣,绑好斗笠时,心里正纳闷着:我又没见过斗笠,为何知道能遮阳? 没等想明白,突然发现脚边多了些什么,他立马朝远去的小贩喊:“哎,你的东西。” 那小贩脚步轻快,攥着能保他一家老小好几年都吃穿不愁的一粒金珠子,回头一脸感激的喊了句:“都给您都给您!今日我遇见活菩萨啦!” 南容低头,看着那两箩筐崭新的斗笠和一根据说叫扁担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最终,排队的人山人海人手一顶,非常热心的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鉴于那么多斗笠都不够分的情况下,南容决定放弃排队,去城门口看看情况。 城门禁闭,光贴了张告示,压根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前边的人席地而坐,张罗着吃干粮。闲不住的孩童满地乱跑,嘻嘻哈哈。 “妖魔出没,暂闭城关……” 南容刚默念了几句,就听几个人说:“什么妖魔鬼怪的,放屁!这附近连个野狐狸都见着,不知道城里在搞什么鬼,存心把大家伙儿关外边儿。” “唉,每天就定时定点开这么几刻钟,也不知道还要几天才能挤进去,我那铺子还等着上货呢!” “是啊,我就去邻城谈了个生意,回来这都被堵几天了……” 眼看众人要争闹起来,南容又默默退开了。 本想着看看有没有其他入口,走到城边上时,突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你刚刚买东西,银子给多了。” 南容找了一圈,终于在树后找到了说话的主人。 是个扎了俩小发髻的小女孩,抱着腿,看着远方,躲在树荫下乘凉。 南容蹲下来,说:“但是他也把所有东西都留给我了。” 女孩说:“还是多了。一顶斗笠不过几个铜板,你给他的金珠子,足够买下淮京城最大的几座家府了。” 此前,南容还真不知道物价如何,想了想,坦然的说:“我只有金珠子。” “......” 女孩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女孩两个大眼睛看着他,又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戴斗笠,我看下地的佃农们才会戴。” 这女孩儿年纪不大,大概最多不超过十岁,穿着漂亮的衣裙,扎着好看的头发。 在她的认知里,能买几座大府的金珠子不算多,下地的是佃户,可见家中应该殷实。不是皇亲国戚,也至少是比寻常小童有见识的小姐明珠。 南容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很凉快。” “哦。” “......” 两人相对无言。 半晌,女孩问:“有多凉快?” 南容:“大概跟你在树荫下的感觉一样吧。” “......” 女孩点点头,转过头去,又不说话了。 南容琢磨着,没等她再次开口,试探着先回问了一句:“你也在等着进城吗?” 小女孩听了,立马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回答的很快:“今天城门不会开了,你不用等。” 南容心想,她没什么危险的动机,只是想跟人说话。 “你怎么知道?” 女孩:“我每天都在这里,什么时候开门,开多久,我都知道。” 南容:“你不用回家吗?” 女孩:“我跟他们一样回不去,就待在这里。我告诉你吧,就算开了门,你也挤不进去的,大家都想进去。” 南容:“那你知道,淮京城关城门,是为了防什么妖魔吗?” 女孩张了张嘴,仿佛刚才说话的兴致全无,转过头去,说了句:“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张望着周围的树林,似乎想找个阴凉的地方离开。 南容蹲的腿麻,便也站起身来,想了想,把蓑衣和斗笠摘下,放在树荫底下,说:“谢谢。这些留给你,白天可以戴,遮阳效果很好。我明日会进城,你如果需要进去,就还是来这里。” 女孩迈出的脚步一顿,寻着枝杈的阴影走远了。 * 夜晚。 安泽城外的人们排了一天队,耗神耗力,在确认今日绝对不会再开门了后,最终落地生根,沾地即睡。 趁着夜黑风高,南容行至一方矮小的土地庙,停步,召了庙里土地出来。 土地此生怕是没亲眼见过天上神仙的,何况还是有这样身份的特殊人物。 他定睛一看差点没惊叫出来,好不容易稳住自己保持得体,激动的面色通红:“小仙在此,参见扶光仙君。仙君亲临,致使寒庙蓬荜生辉啦!” 南容略带歉意,道:“福德正神,这么晚突然过来,打扰你了。” 土地微睁双眼,连连摇头:“不打扰!不打扰!仙君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说这土地公啊,神级最低,神力有限。 他们各自管着那一块小地方,吸收着当地人不多不少的香火,升无可升,百千年都不见得能有什么新鲜事。但做这份职业的神数量不少,男女老少皆有之,家族庞大。 面前这土地,年纪尚轻,还没做多久神仙,一上位就被人们日日左一句土地公公,右一句土地爷爷,好似真等不及要长出一脸褶子和白胡须。 别的不说,南容这一声正称,他就甘愿做牛做马了。 南容:“我是想问,这淮京城内是否有一名叫做辛范为的人?” 土地想了想,发现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个名字,心中暗暗稀奇:此人真是淮京人吗?身为淮京人,居然从来没来城外拜过他这活土地!真是轻薄无礼,真是有失风度,真是…… 南容:“福德正神?” “啊?哦!” 土地打了个激灵,脸上的绯红又晕开来,赶忙说:“回扶光仙君,这名字我却印象不深,他应该没来过我这儿。不过,淮京城中,是有家姓辛的,是个……啊,药门世家!好多年了,我来这里当土地之前,他们就名声在外,什么活死人啊,医白骨的。淮京城的人,但凡身上有大病大痛啊,从不求神拜佛,他们首当其冲去辛家,辛家治不了,那就等死了,也不知是不是当真那么神......不知您要找的人,会不会是他们家的?”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说的这辛家神乎其神,就是不知道辛范为如何。 南容问:“辛家现任家主是谁?” 土地:“他们家就剩个大少爷啦,没什么人丁,上面人都死了,那大少爷小仙我也没见过,说不定就是您要找的辛范为呢。” 几辈人的医术都如此高明,最终只剩个独子莹莹孑立。 南容说:“不无可能。既然如此,先进城再说。我想请你帮我托个梦,给辛家这位大少爷。” 土地连忙答应下来,憋了半天,终于多问了句:“扶光仙君,您特意下凡找这个辛范为,是我们这儿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第17章 殿下命也不好 “辛范为这个人,常年只在圣君殿请香,一直以来无非是关于事事平安,祛病除厄的祈愿。但从前几天开始,他开始没日没夜的上香请愿,我能感觉到,他非常心急。” 四象坐在仙京大道的仙阶上,双手抱着膝盖,满脸愁容。 齐渺站在旁边,咬了一口不知道又从哪儿顺来的果子,嘴里鼓鼓囊囊的:“那他这几天求的是什么?” “他说……”四象抬头,“家中近日会有血光之灾,恐危及同城之人,自己不日也大概会死,兹事体大,希望圣君神通,能庇佑一二。” 这一通话说的像话本故事一样,齐渺惊的果子都不吃了,呆呆的抹了一把嘴,说:“好家伙,他还能知道自己多久归西?四象,你老实跟我说,有没有先查查他的精神状态?” 四象:“查啊,这不就查到,他身边有妖鬼跟随的迹象,这样下去可能真的命不久矣。而且,淮京城周边还有妖邪慢慢聚集的现象,事情大发了……还好殿下回来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他自己命格不太好,妖鬼缠身倒也正常,但城外边的东西可不是一般神仙能解决的。” 齐渺满头问号,愣了三秒,喃喃道:“但你家殿下现在,可能连一般神仙都比不上啊。” 四象:“你刚说什么,大声点,没听清?” …… 次日城门打开时,苦苦等待了几天的城民没反应过来,还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做梦。 辛家的管事何丁伯,招呼手底下一众人急匆匆奔出来,直奔土地庙去。 抬轿的跟在后头,没见识过这样的人形马路,走的歪歪扭扭,颤颤巍巍,生怕一个绊脚让轿子砸扁了人,到时候让自己家大少爷亲自出马都治不活。 “何管事,真的有活神仙会在土地庙等着吗?” 何丁伯年岁大了,骨头关节松松脆脆,跑的滑稽,行三步停半步,还得擦擦额汗。 他好容易喘了口大气:“大少爷昨半夜惊醒就吩咐了我。你们腿脚好的别耽搁,快赶去看看,不怕没神仙,就怕真有神仙显灵,等上大半夜也没耐烦的回天上去了!” 众人跟着他要走走停停的本就难受,听他言松了口气,一溜的放开了跑了,剩了何丁伯和抬轿的在后头紧赶慢赶。 何丁伯边赶路,边在心里琢磨。 说来奇怪,大少爷一直是从早忙到晚,沾床就睡,从不做梦,最近突然整宿整宿的失眠,精神极好,能在药房一夜坐到天光,脸色却越发变差。 昨夜不知怎的,他进去送茶时,大少爷趴在桌上,居然睡得很香,这可让人松了口气。给他披上毯,熄了灯,就退下了。 哪曾想,大少爷再次唤他,才过了半个时辰。 少爷说,遇上了神仙托梦。 “白衣道仙,左手小指缠一红线仙葫,会在土地庙旁坐修福泽……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用红线葫芦作法器的神仙,况且,按道理来说,只有土地爷才会在土地庙修行吧。”何丁伯叹了口气。 大少爷最近状态真的够呛,没日没夜的往圣君殿去,也不惜着点自己身子。 眼看快到土地庙了。 前边先来的众人围了一圈圈,没有管事发话,谁也不敢擅动主张。 何丁伯扒开两人,上前走来:“怎么都杵着,见着了吗?土地爷真身还能来了不成?” 几个人回答:“回管事,看着不……不像土地爷。” 这话的意思是还真的有人在这里! 何丁伯立马睁大了眼看过去。 矮小的土地庙旁,一面容精致的白衣道人盘腿而坐,似在闭目修身。他轻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小指上,居然真的勾了一只缠红线的葫芦,与辛大少爷昨夜梦见的相差无几!更匪夷所思的是,此人衣不沾尘,坐不沾地,是虚飘在地面上的! 土地爷?哪块风水宝地的土地爷能有这出尘的气质? 顿时,何丁伯也与先来的众人一样,惊的目瞪口呆,杵在原地不敢妄动。 南容偷偷睁眼瞧了瞧,想着这应该是能做主的来了,暗自松了口气。 再不来,他的法力可就全耗在这上面了…… 他在众人眼皮底下松了法术,等大家再看,他已经轻飘飘的站立好,睁开了眼。 何丁伯一个激灵,欣喜大过了惊讶,不愧是管事的,心中一万个呐喊“神仙下凡啊!”,嘴上却恭恭敬敬的说:“见过神仙老爷,神仙老爷,老奴斗胆问一句,您……您是特意为我们家大少爷来的吗!” 南容故作高深的停顿了一会儿,开口:“你是辛家的人?” “是是是!”何丁伯说:“我是辛家管事,我们都是受大少爷吩咐,来请神仙老爷您去府上一坐的!” 南容:“你们少爷,全名叫做什么?” 何丁伯心想,这是要算八字了! “回神仙老爷,我们家大少爷姓辛,名范为,生于卯历年秋……” 妥了! 确定没找错人人,南容点点头,道:“我不是神仙,只是云游路过,遇见即是缘分,有事直说便是,不必如此拘谨。” 这话说的高明,以退为进,像是谦虚,实际是给人定心丸。 一来不提别的,只说缘分,谁不知道只有真正的高人才讲究个天时和眼缘?更何况刚才踏空而坐那一幕已经让众人认定了他不是普通人,说不准就是神仙下凡呢! 何丁伯喜笑颜开,心中确认了他就是要找的人,嘴里也知道低调下来,忙过去低声把辛范为昨夜梦见他的事情交代了,并招呼着:“那神仙……公子,啊不,道长,这位道长,您云游辛苦。先去府里坐坐,喝杯茶吧!” 一切都很顺利。 进了轿子坐好,南容预备运功调息,一个不注意,被葫芦咯到了手,便替它理了理红线。 他现下没空,也不知道宋辞能不能感应葫芦的方位寻来。希望宋辞下次出现的时候,能顺利把葫芦完璧归赵。 但不久前他才决定要离宋辞远一点。 想到此,又觉得神要对自己讲信用,还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不靠谱的笑面狐狸身上。 于是他语重心长的对葫芦说:“虽然我没什么意见,但一会儿我要去人很多的地方,你这样勾着,要是被人撞飞了,我……” 没待他说完,葫芦摇晃着胖身子,示意自己听懂了。 紧接着它将长藤向上蔓延,离开小指,精准的环住了南容的腕骨。它动作停了停,又怕不够稳当似的,将身上的红线挑出一根,一并缠在了手腕上,轻飘飘的搭了两圈。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稳当当的将自己当成链饰,绑在了手腕上。 南容干巴巴的看下来,干巴巴的盯了一会儿,又干巴巴的移开视线,盘腿,运功,调息。 眼不见为净! 不知道是不是被葫芦气到了,他一心调转,练功都顺畅很多。没过一会儿,南容就觉得仿佛是法力增添一丝般的通体舒畅。 还没等仔细探究,忽然隐约有人声传来。 “府里最近出什么事情了吗?还需要请高人来,怎么没听到过什么风声?” “不是府里,你没听何管事说的,是大少爷请的人。” 原来是辛氏家大业大,行个轿子,轿窗边都有家丁随着步行。 两名家丁趁着在队伍末端,无人监管,说起了私话。 “大少爷最近挺好的啊,今日不是还照旧去了医馆巡视了?” “最近是没看出有什么……啧!”那人似乎是想了想,将声音压低了,夸张的说:“你还记不记得,大少爷刚出生那几年,被说是什么?” 另一个惊讶起来,也压低了声音:“当然记得!现在都还有人说呢,但这多少年了少爷都没事,谁不说是传奇啊?总不能是因为这个吧!” 练功被打断,况且看样子这是要引出个什么密辛,南容来了兴趣,也不练功了,凑到窗边等着听下文。 没想到何丁伯也走得慢,虽然年老的腿骨松脆了,但耳力却还顶好,忙过来现场抓包两人:“绵言细语的聊什么呢?你俩有这么情投意合吗?到后边去,专心看轿!” 管事啊,成语不是这样用的吧。 两人退开后,何丁伯又靠近轿子,对南容歉道:“实在抱歉。下人聒噪,叨扰道长了。” 南容:“没关系。他们刚刚说的是什么?” 何丁伯想了想,此事整个淮京城的人都知道,高人问大少爷的情况,肯定不会是坏事。 于是他非常坦率的说:“道长,这件事虽然说来不太恭敬,但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还在襁褓时,就被相士算了一卦,认定了他会早年夭折,还说是……说是个最凶的天煞。后来长大一些,也还是年幼的时候,又被几个相士相继这样说过。不过啊,大少爷现在年有二八,还好着呢!都说是辛家福泽功大,有天命庇佑……” 南容听着,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不发言语。 见半晌没有反应,何丁伯贴心的解释道:“啊,道长您是天乙贵人,恐怕没听过天煞,这天煞命是我们民间的说法,说的就是……” 南容喃喃:“八字犯邪,天煞孤星。” 至于早年夭折嘛…… 南容笑了笑。良久,才轻声说:“我听过的。” 由于是在人间启蒙长大,他素来对人间事物很感兴趣,在安泽国当太子时,把这个喜好也捎带了去。于是南容安经常偷溜出皇宫,在皇城市井街巷中穿梭。 南容安心大,出皇宫有一个特点:在皇宫里什么样,出来了还是什么样,从不伪装身份。 这就要说到,往上追溯几百年,传说安泽国人的老祖宗们,是从南疆迁徙而来。 故土大漠黄沙,胡杨红柳,马嘶驼吟,令人缱绻难舍。 国人虽远行,却不忘本。便从着装上保持了故乡色彩绚丽,衣冠华美的特点。以青绿,赭红,橙黄,湛蓝,以及白、黑、褐、金,择其中二种为主色,其余作为辅色点缀,搭配金银宝石,以示包容大气。 因此,皇家的穿戴总是更鲜艳而明亮的。 这就直接导致,是个人都能将街上的太子认出来。更导致,短短几天之内,所有人都知道太子遇到了个奇人。 那人一只眼缝合,另一眼只睁开一半,还瘸了条腿,怎么看都不完整。 他站在茶馆台阶下,杵着根长满刺的藤条,藤条上面绑了片白布,题了“黄半仙”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他自己本人也病歪歪的,喝了几口向南容安讨来的茶,最后猛的仰头一灌,细细嚼着被热水冲洗泡发过的,发苦的茶叶。 “呸——” 他终于吐出一粒牙齿磨不碎的叶梗,用拿着旗帜的手掌抹了吧嘴,再顺带着把眉眼抹了一把,没头没尾的说:“解不了。” 南容安看着他,还在想着,以这个人的江湖形象,怎么喝茶不喝酒? “你快死了……你多大?” 前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后一句问的莫名其妙,南容安道:“今年十七。” 黄半仙眯着眼看了看他,鼓鼓囊囊说:“哦,还小。用行话说就是……早年夭折。” 南容安又想,这位半仙没喝酒,却也像是醉了。 反正不太清醒。 察觉出南容安意向要走,黄半仙掐着指头,说道:“哎,你近来八字犯邪,命中犯忌,而且是不久前才开始有这命数,非常凶,爱信不信。” 南容安还要走,他又补了一句:“最近是不是每到夜里头疼不已?感觉吵闹,睡不下也轻易清醒不了?” 全中。 看南容安表情,黄半仙翘了翘胡须,知道猜对了,也没什么表情,半只眼睛恹恹的,不知是在思虑还是梦游。 “你这命格怕是机缘巧合下被什么篡改了,日后必会危及亲人,祸及亲友。有冤孽,无功德,还有邪祟缠身,每到夜里便会不得歇停。去哪儿搞了这么个麻烦命?且,命不久长不说,大概还是,嗯……自戕而亡。” 他把话说完一身轻,点点头,肯定了一番自己的说法,接着将茶杯抛回茶馆门槛前,茶杯原地转了一圈,叮咚一声立正,完好无损。 再看黄半仙,甩甩旗子,自顾自的抬步,一蹦一跳的走了。 周围有身边几个穿着低调的人对视一眼,立马朝他走着的方向追去。 黄半仙走的不快,却教人怎么也追不上。遑论南容安再问他是谁,他都不回答了。 此人出现,行为话语都令人匪夷所思。南容安自己觉得还好,问题不大。但免不得被周围偷听的百姓们口口相传。 光是周围这一圈百姓知道,其实也还好,顶多是受些议论。 但事实上,南容安自以为是偷溜出宫,没想到皇后每次都派了心腹,跟着护他周全。 那天想跟上黄半仙的两个人正是皇后下属,追黄半仙追了大半个都城,人没追上不说,还闹得沸沸扬扬,搞的此事广为人知。 皇后得知下人干的好事,气的头都大了,后听到国民都在传说太子殿下是个天煞孤星命,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她又险些要出宫去亲自堵了他们的嘴。 焦头烂额之下,皇后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问道:“安儿,那怪人说你夜不能寐,觉得头疼、吵闹,可是真的?” “母后,喝杯茶吧。”南容安替她倒了杯绿茶,好让她去去火气:“最近确有此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仔细想来,是上次偷溜出去,被发了疯的水祟拉进护城河里之后,才开始的,总不至于是在水里睁开了眼睛,细菌感染吧。 皇后皱着眉头抿了口茶,终于静了静心,埋怨道:“你出宫,总也不带侍卫保护。御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哪处都正常,也没个说法。”南容安示意皇后不用担心。 皇后:“我怎能不担心,一会儿你父皇肯定要召你,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一语成谶。 安泽国国主居高临下:“你出生时,全国的圣君殿金光湛湛,轰动一时。本就随异像降生,好坏难辨。身为太子,皇后纵容你,但你是日后要做君主的人,要知身份。” 他抬头,似年老不失锋芒的猎鹰一般的目光看向南容安:“不论那道人所说真假,你都不该出宫,招惹是非。” 起了这个头,后边的肯定不会轻松揭过了。南容安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件事他有错在先,也不好像以前一样随心退殿,只好乖乖听着。 发完了火,皇帝又马上派一个军队的人马去找这个黄半仙。 几日过后,好不容易找到了,追上去,到了一个死胡同。而地上只有一摊黄半仙刚才穿的衣裳,四面无洞,八方仅有风动。 士兵回来汇报,说黄半仙给太子殿下留了一句话。 黄半仙:“跟你说了,无解……去方净山吧,至少保你祸不及亲友。” 啊,原来是这样才去的山林道门。 难怪去方净山时,母后要派那么些人跟在身旁。 “……道长,道长?” 南容反应过来,回道:“怎么了?” 何丁伯:“没、没,就是告诉您一声,咱们这就进城了,哎?” 南容掀开轿窗,看到朝着自己说话的何丁伯,视线越过他,又往远一点看去。 何丁伯吓了一跳,忙问:“道长是落了什么东西,要帮您找找吗?” 远处城边树荫下,昨天留下的斗笠和蓑衣不见了踪影,空无一人。 南容轻轻摇头,放下窗纱:“无事,走吧。” 第18章 天君风评被害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练功调转效果太好,或是醒来后身体在逐渐恢复,他总是很突然的想起一些过去零散片段。 但就此事看来,他历劫直至走火入魔,却真像是因为命不好一般,早早就被人下了定论的? 南容决定等此事了结后,找五老君问问自己身体什么时候能恢复如初。 想着事情,一路就过的很快。 辛府家大业大,进门后好长一段路都还用轿子代步。下轿后,先是穿过一个立了屏风的中堂,再是过了一方宽厅。徒步出来,竟是又穿过一片盛艳的荷花塘,才到了他所在的正厅。 南容没见到辛范为。 说是辛范为这会儿应该正在城南街的凉棚里,为那方穷苦街民免费听诊。每天半个时辰,还有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何丁伯去煮茶,南容等了一会儿,待喝了半杯下肚,何丁伯又说去取一些豆果点心,又走了。 南容看看屋顶,看看地板,实在坐不住,返回荷花塘边看风景。 这里的荷叶红莲开的极好,在烈日下也不显颓靡,反而更□□自然。 他闭眼遮日,闻着弥漫的清香,想起从前安泽国皇城花园中,也有这么一片景色,只是后来家国没落,相继颓败了。 “种这些荷莲是用来入药的,也并没有专人打理,它们却像知道自己作用一般,开的这样好,四季不败。” 一名灰袍男子远远的朝这边走来,手边还扶了名佝偻瘦弱的老者。 他走到南容面前,说话有种饱读医书的文生气:“不知有客到来,鄙人辛范为,您是?” 来了! 南容睁眼看他,说:“我叫南容。” 面前的辛范为,说话温吞,谦逊有礼,五官清秀,表情柔和。看着单薄了些,但身体很好,命格也很长的样子。 反倒是他扶着的老者,目光发散,脚步虚浮,教人真怕他下一秒就呜呼背过气去! “大少爷!您回来怎么也不知会下人一声。” 何丁伯端着点心匆匆赶来,又憋不住话的将遇见南容的情形描述了一遍:“这位就是按您吩咐,请回来的大仙。道长,这是我们家大少爷!” 辛范为惊讶的看向南容手上的葫芦,道:“昨夜梦中指示,我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便叫何伯去碰碰真假,却没想到真能遇到道长显灵。” 当然显灵了,你这梦就是我特地请土地托去的。 这少爷怕是夜猫子上身,夜里迟迟不睡,梦捎不过来,还让土地费了老大劲,特意帮他睡了一觉。 “......咳咳!咳咳咳咳!!!” 南容正要客气两句,没料想旁边的老者突然咳得面色发白,涕泗横流,颤颤巍巍险些站不住,紧紧握住辛范为搀扶着他的手,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南容:“他没事吧……” 辛范为那身子骨也瘦薄,但他立马偏过身子,挡住南容的方向,拿过点心盘,叫何丁伯扶着老人家,说:“是我在城南街带回来的病人,情况有些不乐观。何伯,你捂好口鼻,将张伯带去病房,叫云儿抓些止咳润肺的药煎了,关照着先喝一副,我稍后来为他诊治。” 何丁伯带走老者后,辛范为带着南容进了厅里,一并把茶斟好递过去:“惊扰道长了。这位老人久病无钱医治,痨病发散,并有炎症。严重的很,不得已才一起带了回来。” 痨病易传染。 这辛范为让下人好生防护,又杜绝南容被传染的可能,免费替人诊治,还亲自扶老人回府里,可见不愧是药门世家,医者仁心。 南容:“你叫何管事捂好口鼻,自己却不作防护,不怕染上后,替他治疗有心无力吗?” “有劳道长关心。不过鄙人从小体质非常,从未有过病痛,像这类疾病,也通常不会沾染上身。” 南容看了看他确实单薄的身子,想说:你确定吗? 辛范为说这话时,虽有他一派的和逊之风,也不免带了几分自豪。 世人都说他们辛家妙手回春,百年来造福万民。而到了辛范为这里,为人品德高尚,悬壶济世,才会将积攒下来的福寿集于他一人之身。 这就有些奇怪了。 何丁伯说,辛范为小时候算命是天煞孤星、早年夭折,跟他本人的说法不一样。当然,这一点可能是他自己不愿提起。 四象说,辛范为身边有妖鬼跟随,这不会有假。现在看来,他周身清明,身体的确非常健康,顶多可能是精神不太好。 南容心中疑问剧增,面上不表现出来,只问道:“依我看,辛少爷身体虽好,却精神不佳,跟你最近常去圣君殿有关?” 辛范为见南容知晓自己动向,不免有些激动,激动过余,又叹了口长气:“实不相瞒,我偶然得知,家中可能会有很大灾祸,也可能危及性命。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什么时间发生。过一日,便焦虑一日,不知如何是好。” 南容奇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个预示呢?” 辛范为踌躇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南容左手缠绕的葫芦,似乎是决心相信他,说:“我们家世代供奉着一尊圣君佛像。先祖祖训有言,这尊佛像是一位仙人留给辛家,并要求供奉四千四百四十四年整,中途断香必有血光之灾,妖魔拢聚,后果不堪设想,但只要供奉期满,便可获得长生不老,还能保我辛家永世繁荣昌盛。” 这番描述,怎么听都像老祖宗们传下来的神话,什么我们祖上见过神仙啊,街巷各类话本子随手一翻,能出来无数个版本的那种。 辛范为摆摆手,谦笑道:“长生与否无法论证,但这么多年来,这尊佛像维系着我们医世救人的忱心,哪怕他真是座普通石雕,也早就被视为传家宝供着了。” “可就在前几日,那佛像突然显灵,金身发黑,各处都有了裂痕,竟有要粉碎之迹象。” 说到这里,辛范为眉头紧皱,也还是满脸的不敢相信。 四千四百四十四天期限,辛家家谱都还没这么厚,如果佛像真的裂开,岂不是很大概率要应了先祖留下的话?那又会是什么后果? 辛范为:“前段时间,我梦多不寐,寻了地方道士,竟然说我有邪祟缠身,这才去那道士观里做了法,是为驱邪。” 难怪他本人身上没有任何脏东西,看来还是找到了个靠谱的道观做法。 南容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头绪。 但谈及天君的佛像,他只有一个问题。 您这佛像保真么? “也怕是巧合,没跟任何人提过。”辛范为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圣君觉得我辛家命该如此……天命难违,只希望真有这一天时,不会危及家中其他人和淮京城百姓为好。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亏得天君没空来,要知道这事还有损他清誉,估计心中又要生好大个闷气! 南容:“城门关闭,是你的提议?” 辛范为点头:“未雨绸缪。淮京城主,看我几分薄面。” 南容决定从最先露出端倪的地方下手:“可否带我去看看你家这尊圣君佛像?” 辛范为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没等他答应下来,何丁伯突然急急火火冲进来,喊道:“大少爷!少爷不好了!那老人家快不行了!” 辛范为一听,看了看钟,连忙起身:“道长见谅,我要去为方才的老人诊治。先让何管事带您去客房歇息用膳。何伯是家中老人,许多事比我还要清楚,有什么事都可以问他。这些日子,劳烦您在府中小住,若真的出什么事,我也安心些。” 他非常着急,走的也很快,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何丁伯带南容去了客房,站在门口道:“道长,这是大少爷吩咐我给您煲的当归汤。他说看您身体虚浮,汤是补益的。府中上下我都交代好了,您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等大少爷,有事就吩咐下人。” 他放下汤和午膳,根本不给南容问问题的空隙,匆匆走了。 他这态度,跟今晨城外刚见面时,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南容抬起自己的手,窗外日光打下来,显得更加苍白,也无怪乎辛范为用眼睛就能看出他身体差。 他舀了一勺当归汤,慢吞吞的尝试放进嘴里,只尝了尝滋味,便爽快的把汤喝了七七八八,接着没多作停留,出了房门,预备到处转转。 这一走动,才发现有些异样。 何丁伯给他安排的厢房看似风景很好,没什么人走动打扰,内外布置也非常雅致,但只出门走上几步,便隐隐让人有一种找不着北的感觉。 房子应该坐落在府中比较深入的位置,门前道路复杂,不知内情的压根不知道往哪儿走是向哪儿去,说让想做什么做什么……怕是只待在房中才可自由随意吧。 好在他并不需要记路返回,大不了去找土地公帮忙变张地图就是。 他准备往东边再观察一番,突然看看远处有小厮走动,跨出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去,猫在窗后偷看。 “何管事什么情况,把这边人都撤了,剩下些杂活就全让我俩去干?” “哪次来客人不是这样,保人清静呗。” “不行,今天下了工,我要去找何管事添够工钱!” “要我说啊,就找大少爷,少爷肯定给。” “……” 两小厮嘟嘟囔囔说着背地话,路过南容门前,还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和脚步,应该是常年养成的习惯。 不过南容在意的不是他们两个。 小厮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身后半厘米处,紧紧贴着一只鬼! 可能鬼都没有剪指甲的习惯,所以总是长的过分,他两只手硬是长成了爪子模样,扒在人家肩膀上,寸步不离的跟着两个人。 这只鬼看着还是少年人身量,一边头骨不知道在哪里撞开了,脑花脑浆流了满脸,猩红的覆盖住眼睛鼻嘴。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好在两名小厮只是普通人,没有能看见鬼的阴阳眼,不然就这鬼的德行,活人都能被他吓成死人! 待他们走远一些,南容躲在门后悄悄挽了根金线,瞄准那只鬼的身子,撺掇着抛了过去。 头破血流鬼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原本的跟随目标离自己越来越远。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南容猛的一拽,拉进屋子,关上了门。 头破血流鬼破口大骂:“什么鬼?!” 南容:“我不是。你是什么鬼?” 头破血流鬼:“你管爷爷是什么鬼,你是什么东西?!” 南容:“是神仙。” 头破血流鬼:“我管你是……神仙?” 他要吐了。 这只鬼等级很一般,反应过来后,瞬间感觉到了头冒金星舌底发酸,眼底含着泪,混着脑浆脑花一起往下流。 他哭天喊地,含混道:“大仙,我没做过坏事,一个人都没吃过,说破了天,也只吃过一根发臭的小腿,那我也是为了不浪费……” 南容将绑住鬼的金线松掉,本要回收,想了想又悄悄丢到一边,还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建议道:“你可不可以不要甩头,有点脏。” 头破血流鬼当然很听话,不敢乱动。 南容:“你说你没做坏事,那为何潜进这普通人家的家府?” 头破血流鬼:“我在找宝贝。” 南容:“跟着他们两人作甚?” 头破血流鬼:“我又不知道宝贝具体在哪儿,就让他们带带路,跟着去看看。” 这只鬼一戳一蹦跶,不知道还说他一根筋还是很听话。 南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觉得他这样子,不适合多看。于是又问:“什么宝贝?” 头破血流鬼想了想,畏畏缩缩又生气的说:“不知道。被辛范为这个小人藏了!如果找到它,肯定可以恢复我的脑袋和五官。” 南容惊讶又委婉的问道:“没有其他意思,可是鬼也要美容吗?” 死时面目全非的鬼多了去了,且大多数能成为鬼的死人,都是死的不正常的。大家自己鬼看自己鬼,彼此彼此就很好,若鬼鬼都要在乎样貌形象,那也太卷了些吧…… 头破血流鬼瞬间就表示不满了:“大仙,就算是咱们做鬼的,也是要找对象的啊……我这样人家女鬼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南容摸摸下巴。 嗯,有欠考虑。 可是他这么小,死的时候估计才十来岁,真的着急找对象么? “大仙,你也是来找宝贝的?” 头破血流鬼发现南容不是凶神恶煞要取他狗命的神仙后,胆子大了许多,甚至开始想点子:“有好多鬼都在找那个东西,大仙,要不......我告诉你那些鬼在哪里,你就好先解决了他们,然后我们两个去找宝贝,等找到了,宝贝归你,你只要让我用一下,恢复一下容貌就好了,怎么样?怎么样?” 既是辛范为藏起来的东西,能惊动那么多鬼,想必是有蹊跷。 南容爽快应下。 “可以。” 如果那个东西真有美容作用的话。 第19章 第一次见这么娇贵的神仙 南容了解到,这只头破血流鬼其实是有名字的,叫犬郎。 乍一听还有些特别,实际意义和可能等同于狗剩、铁牛一类,寄托了长辈希望他坚强不屈的美好愿景。 介于他半个脑袋实在过于恐怖潦草,南容大方的用法术给他缠了绷带,总算稍微脱离了深夜冤魂的情景。 犬郎非常开心,不断说着谢谢,并且非常迅速的带着南容走出了弯弯绕绕的道路,到了辛府人丁比较多的地方。 南容还没站定,光感知气息,就觉得自己有事做了。 天知道辛范为找的道观是个什么大忽悠!那不知名的道人的确是把辛范为身边跟随的妖鬼驱散了。 ......驱散到了府中其他人身边。 府中家丁来来往往,每个人身后都贴了一两只鬼,甚至其中还夹杂了许多甚少出世的妖类。 凶神恶煞有之,眼白虚浮有之,人形妖鬼有之,他物化妖有之……总之,无一例外,各人平等均摊! 犬郎满意的看了看眼前,邀功道:“看,他们也在找人带路,不少吧!” …… 南容:“辛府大门在哪里。” 犬郎莫名其妙,但还是下意识指过去:“要往那边走,离这儿有点远。” 南容:“带我去。” 犬郎更是一脸懵逼,问:“大仙,现在好机会,正好您可以大显神威,把他们一网打尽!哎大仙……” 南容头也不回,径直往大门方向走去。 笑话,就这阵容,就他那点法力,也不知道是他把众鬼一网打尽,还是众鬼把他一拳打死。 一鬼一神躲在后边跟着家丁出了辛府,犬郎还在惋惜失去了机会。 “大仙,要我说呢,刚刚机会最好了,他们本说好了,先同盟找宝贝,找到后再竞争,一点防备也没有,肯定想不到我会做你的幕僚。” 南容四下看看,抬脚就走,还不忘跟他说一句:“幕僚不是这样用的,你应该算叛变。” 犬郎回头看了一眼,咬了咬下嘴唇,摸了摸绑了绷带的半张破脑壳,失望又不情愿的转身追了上去。 南容走的很快。 若是辛范为自己恶鬼缠身,他给打个符就行了,再不济想法子让他留下一些神仙的东西,自能净化驱邪。但眼下不仅牵扯到整个辛府,还有妖物参与,就算他法力鼎盛,也不能轻举妄动。 正巧赶上淮京城开城门。 进城举步维艰,出城的人却非常少,非常容易。 南容直奔土地庙,三两下就把土地神唤了出来。 犬郎又要吐了。 他本来就跟南容保持着安全距离,这会儿又出来一个土地,虽说神力不大,但总归克着,于是乎他又往后退了几步。 土地神看这情况也是有点懵:“这是……” “辛府偶遇的一只鬼,叫犬郎。”南容:“福德正神,我来是还有一事相求。” 土地忙正经起来:“哎,扶光仙君您说。” 犬郎本来在玩泥巴,听到这话,感觉自己僵了半截。 那个神仙叫这个神仙什么? 扶光仙君? 那个十几岁就杀鬼杀妖怪都不眨眼的战神? 犬郎想哭。 南容说:“可否以你名义,帮我向天庭呈张帖子?我想唤两位朋友下凡帮忙。” 他其实可以飞回去一趟,但本身法力不多,得省着点用,全用在路费上,感觉不值当。 没曾想,土地却面露难色:“仙君,您这事儿,急不急?” 南容反手牵了根金线,停留在想偷偷挪走的犬郎面前,回头道:“很急。” 犬郎一阵发晕,老老实实蹲回了地上,玩泥巴都没劲了。 南容:“是有何难处?” 土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倒也不是难处。只是,我们福德宫官职太小,离天庭又是最远的一拨,很少去天庭走动,也没什么事需要天庭助力。按往日经验,递张帖子,得一层一层上去,无论如何都得要个两日……半。” 这倒是真的很勉强了。 旁边犬郎突然很警惕,他双手环胸:“战神,不是,那个什么…仙君!你你你不会还要带我去天庭吧。” 南容状似为难的想了想,说:“凭你法力,我带着你,你也上不了天。要不你随他去土地庙里喝杯茶?” 犬郎掐住自己人中,突然觉得呼吸不过来,要晕。 ……虽然他不需要呼吸。 看他这副模样,南容不禁心中偷笑。 后边的事儿其实不一定需要这只小鬼跟着,他就是说着玩儿,本就准备自己回京,至于犬郎,想走便走就是了。 土地神原地转了一圈,回了他的福德宫社。 南容也要走时,非常害怕一不小心去天庭送死的犬郎大喊道:“大仙!仙君,不用去天庭!我知道一个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他一个人可以顶好多人了,是真的!” 南容停步:“怎不早说?” 这会儿突然说出来,难免让人怀疑他的真正动机。 犬郎抠了抠自个儿的爪子,好半天,终于说:“我一般不见比我好看的……你看我干什么?你我也不想看见!要不是看在绷带……要不是看在打不过的份儿上我早就跑了!” 南容:“此人在何处,是哪路高人么?” 犬郎支支吾吾一会儿,答了个“不远”。 淮京城墙的西南角,总晒不到太阳,是偏阴凉的方位,常年封门。 二人快走近时,南容眯了眯眼,问:“那个是不是你说的人?” 远远看去,朦胧可见一个高挑人影站在阴处,背对这边。 他面前好像站了个矮矮的妖兽,不知是咬住了他的衣服还是哪里,紧紧不放。他往一边挪了下脚步,妖兽便跟着挪动一步。试了两次,都拿妖兽没有办法,他便站在原地不动了,好像放弃了抵抗。 南容本想放出神识感知一下此人深浅,可惜身子太弱,半点神识都释放不出来。只好徒步走上前去。 他在心中暗暗计较:若这个人水平还可以,他就想办法帮他搞定缠人妖兽,如此一来,请他帮忙便顺理成章了! 他开口道:“这位朋友,需要帮忙吗?” 犬郎听了这话,差点没把自己摔出去,他动作非常快的把自己躲在了南容身后。 被妖兽缠住的人转过身来,意味不明的盯着南容。 一张惊世绝伦的脸,一身宽长白袍,不是在日久村遇见的宋辞是谁? 南容喉咙里那句“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还没碰到嗓子眼,就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宋辞此刻居然是一副从未见过的表情,瞧着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恼,还有点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奇了! 南容好奇心骤起,他微微探身,偏头看去。这一看,连他也惊讶住了。 那个咬住宋辞的妖兽,居然是个矮小的女孩! 她拉住了宋辞的袖口,攥得生紧,一点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这个宋辞,之前一副唯我独尊,潇洒快哉的样子,居然会拿个女孩儿没办法,真是反差巨大,奇也怪哉! 宋辞平移一步,强行把南容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双手抱胸,问道:“你就是这样帮忙的么?” 南容眼底噙着不明显的笑,面上还是那副稳当样子,说:“你还没说,需不需要帮忙。” 宋辞一眼看穿,反而自在了,挑了挑眉:“无所谓多这一会儿,笑够了再帮。” 南容也是实在没有憋住,轻嗤一声笑了出来,半天才道:“那就是需要帮。对不起,我没有忍住。” 宋辞:“……” 宋辞:“原来神仙也爱幸灾乐祸?” 南容笑吟吟的说:“不清楚,也许只有我爱。” 许是没想到他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落井下石之面,也是还没见过这神仙笑起来的样子,宋辞失语片刻,看着南容,露出了像刚才一般无奈的表情。 南容:“她是你女儿么?” 刚问出口,看到脸上明显增加黑线的宋辞,南容决定还是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于是他换了种问法:“她和你是一个种类,凭你的实力,怎么会奈何不了她?” 宋辞瞟了他一眼,道:“看来小道长回去这两天,还抽空恶补了一下关于我的事。那请问你知不知道,鬼界没有上下之分,只有强弱之别。” 南容:“好像听说过。” “替我做事,屈服于我,大多是惜命,不得不为。不屈服于我,可以去死。”宋辞轻飘飘的说着,头微微往后偏了一下:“她恰好想死。” 女孩抓住衣角的手又收紧了些,仿佛在给自己坚定决心。 南容愣了愣,很是想不通:“为什么?” “不知道。要不你问问?”宋辞看着他懵懵的表情觉得好笑,又说:“也可以叫她再等等。我腿脚不好,等站久了,腿脚一疼,脾气就也变得不太好,大概就能给她个痛快了。” 脑子疼,身子不好,现在腿脚也不太好,南容就很搞不懂他浑身上下还有哪里是没坏的?? 话说到此,南容还是走近一些,蹲下身来,尝试跟女孩交流。 身后的犬郎见状,赶忙用他的低端法术把自己变成了一根枯树枝,躺在地上装死。 南容说:“你好,你还认得我吗?” 这个开头让人让鬼都意想不到。 女孩竟然真的抬头看他,半晌,她轻轻啊了一声,说:“认得。” 南容放心的呼了口气,觉得事情变简单了一些。 “你是那个多给了金珠子的冤大头。” 南容:“……” “噗。” 南容扭脖子仰起头,自下而上,盯了笑声的主人一眼。 宋辞稍稍弯下腰,故意瞧着他,道:“对不起,没忍住。” 天道好轮回。 被嘲笑归被嘲笑,事情还是变简单了一点。 南容:“我早上进城,没看到你来。” 女孩看起来有些生气,与之前相比,竟然有了些人气,生动鲜活许多,她说:“本来想来。但是东西被偷了,去找,没找到。再去时,你没在,就算了。” 南容:“什么东西?” 女孩闷闷的不说话。 南容猜测道:“我留下的斗笠和蓑衣?” 女孩说:“……你一个金珠买的,本就亏了,平白给了我,还丢了,岂不是大亏特亏。” 鬼喜阴,南容才留下给她,当时她转身就走,还以为是不要,没想到还特意去找了。 南容:“我两个金珠买的可是整整两筐,城门口许多人都还戴着,怎么会亏。你若喜欢,我再买给你。” “不要了。”女孩连连摇头:“且不说一点也不好看。你再为了斗笠花出去几粒金珠子,淮京城又要有好几户人家几辈子吃穿不愁了。做生意讲究公平二字,哪有你这般扶贫济弱的,日后大家都去编斗笠,想着有富人老爷用金珠来换,岂不乱了套了。” 她小鬼一只,说起道理却头头是道,一身从容自在,仿佛与生俱来就有这样的思想了解。 南容说着:“你说的有道理。”心里却低沉了下去,不知是哪家养的极好的女儿家,年纪那么小,就呜呼丧命,流连郊野。 南容指了指宋辞,压低声音,悄悄问:“你拦着他,难不成是他偷了斗笠么?” 女孩想了想,说:“应该不是。看他的品味不在于此。” 正要再问,身边莫名一挤。 转头一看,宋辞这个大高个居然跟他并排,也蹲下,与肩平行。 南容:“你做什么?腿疼?” 宋辞:“凑近点,防止某个神仙背地里给我造谣啊。” 南容莫名心虚的摸了摸鼻尖,装作没听到,对女孩说:“他欺负你了?” 女孩:“没有。前些日子我睡着了,有好多妖鬼溜了进去。今日我醒着,发现他也要进城,我得拦着。” 南容:“我进城时,你怎么不拦我。” 女孩奇怪的说:“你又不是妖邪,也不是鬼祟,拦你做什么。” 只拦对人不好的种类。 这女孩应该是想保护什么人的执念太深,才流连在此地,不得正常投胎轮回。 南容想了想,说:“你想进城吗?” 女孩:“……” 她没有回答,但转头看了一眼城墙。 南容心中有谱了,便说:“你拦住他,无非是怕他伤害别人。打个商量,你放开他,我们带你一起进城。你放心,他是我的朋友,是只好鬼,我向你保证,一定看好他。” 宋辞,出了名的恶鬼,享无边法力。可能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听过别人用“是只好鬼”介绍自己,整个人都非常不好,立马眼神过去表达疑惑。 可南容注意力全在女孩身上,于是他单手勾住南容的肩膀,将人捞过来,在揽进怀里之前停住,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南容从未习惯与人这样触碰,愣了片刻,一时间竟没回话。 大概是他实在消瘦,不论搂着还是搭着都有种要散架的感觉,宋辞皱了皱眉,又腾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脖子,试试骨头质量。 这就有些烦人了。 南容忍不住颤了颤,终于转头看他,说:“你的手好冰。” 宋辞:“我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娇贵的神仙。” 南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鬼能这么冻人。” 宋辞放开他,站起身对女孩说:“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女孩犹豫片刻,又跟南容慎重叮嘱了“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才放开了手。 解救了宋辞,南容才想起犬郎还在身旁,转过身去问:“对了,你还没回答,他是不是你说的高人?” 久久没有动静,只有地上一根枯枝嘎吱响了一声。 宋辞:“什么意思?” 南容便把辛府妖祟遍地,犬郎带他来找高人帮忙的事情告诉了他。 宋辞掐了个响指,枯枝就恢复了原型,变回了犬郎的模样。 宋辞质问:“你要带他去找谁?” 犬郎缩了缩身子,一脸懵逼:“大人,不是您要找他吗?” 南容转头看向宋辞:“?” 宋辞眯了眯眼,道:“说说,是谁指使你诓骗他,还敢随意罩到我的头上?” 犬郎双眼一睁,脚软跪倒在地,大声喊道:“我不是故意骗仙君的啊!是兜庐!兜庐说您在找人,他还说谁找到这位仙君,就赏三颗花妖妖丹。本来我也没特意去干这事儿,我正找着宝贝呢,谁知道被人一把薅过来,一闻,他气息跟兜庐给的衣角气息一模一样!我一想,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了嘛!” 可能是之前气氛比较好,宋辞大人看起来也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嗜血恐怖,犬郎放松了许多,又苦着脸说:“本来我只想给个信息,谁知仙君差点把我带去天庭,还让我跟那土地爷喝茶,这不是要我小命!我这才出此下策,直接带他来找你了。大人,我之前传信给兜庐了,您……不是收到他的传信才来这里的吗?” “犬郎是你下属的下属?”南容也跟着一脸疑问的看向他。 江湖险恶,他这个当事人懵懵懂懂听了半天,才得出一个结论:“你在找我?” 这事办的……宋辞揉了揉眉心,干脆两个问题一道回答了:“是。” 南容灵光乍现,一下子就猜到觉得宋辞是为了要回葫芦。其他原因暂不得知,也看不出他的真实目的,但葫芦是实实在在在自己身上的。 他心想着:说不定他虽然看起来对葫芦一点都不在乎,却其实是什么心上人啊之类送的,意义非常。他既然来了,正好可以搭个伙。 于是他拍拍宋辞肩头,说:“既如此,我们一道走吧。我刚刚帮了你,礼尚往来,你可以帮我去驱鬼。” 事后他们再一起想想办法,把葫芦物归原主,简直是最好的安排。 第20章 虽然是迷药但是很甜 有了宋辞,办什么事都方便许多,几人下一秒就站在了城中小巷。 才站定,巷子口就有一堆小孩欢呼着跑了过去。 南容好奇的问:“你怎知刚刚这个地方没有人走动?” “赶巧。”宋辞不以为然:“有人又如何。” 南容觉得女孩不让宋辞进来的未雨绸缪是对的。 不管有人没人,也不管有无害人之心。直接闪现在大街上这种行为,难免会白日里吓死几个。 一旁犬郎踌躇着说:“那个,大仙,我俩的交易还算数吗?” 不然他可要找机会溜了。 南容:“若是真能找到你说的宝贝,自然是作数。” 两人一拍即合,犬郎为了缩减和两尊大神待在一起的时间,决定立马带他们去找那群妖鬼。 然而,他们走出小巷正准备出发时,却发现女孩已经自顾自的走远,在街边摊贩前看一家一家得起劲,丝毫没有要跟着他们一起走的打算。 那摊上新奇玩意众多,南容也跟着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了半晌,差点没把正事忘了。 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惹得宋辞又迷惑了好一会儿,最终,他想了想,颇为认真的问了句:“要给你买个玩物么?” 南容奇怪他为何这样问,摇摇头:“不要。” 然后交待犬郎:“辛府方位我大概记得,要不你留下来跟着点她?如果她想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你就带她去。切记不可害人,与人保持距离。” 女孩看起来没有坏心,虽然一时兴起带她进了城,但毕竟是一只小鬼,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不用跟在两个大神身边讨生活,犬郎当然乐意死了,当下连连答应:“放心吧大仙,我带小孩很有一套,绝对不会养的她有害人之心。” 犬郎拉住女孩,指向另一头:“走,小妹,哥哥带你去看吹糖人,特有意思。” 女孩闻言,竟乖乖跟他走了。走前还不忘回头指着宋辞,跟南容说:“你记得看好他。” 南容:“会的。” 看起来非常不靠谱,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南容便目送着一大一小鬼跟着人流摊贩逛远去,直到看不见背影了,才堪堪收回目光。 ……他也想看吹糖人。 正失望着,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你是喜欢竹蜻蜓,还是喜欢玻璃珠?” “竹蜻蜓是什么样……”南容下意识回头一问,见宋辞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立马改口道:“不喜欢。我们走吧。” 这模样实在带了许多单纯的孩子气,让人忍不住就想逗上一逗,更别说宋辞这种无聊了就要捅天捅地,爱看热闹看新鲜的鬼,简直像新发现了一个大玩具一样。 宋辞跟上去:“原来更喜欢竹蜻蜓啊?” 好欠揍。 …… 竹蜻蜓长什么样子。 * 望着空空荡荡的辛家府邸,南容是愣了好一会儿的。 来往家丁都还在,各自干着手里的活儿。之所以说是空荡荡,是因为之前看到的妖鬼一只都不见了。 南容仔细查看了每个人身后,都是空无一物,异常干净。他想来想去,只有问身边人:“你做了什么吗?” 宋辞耸肩:“老实说,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那么,那些妖鬼纯粹是被宋辞这只厉鬼的气息给吓跑的。 他往这儿一站,比驱蚊香效果都快! 南容喃喃自语:“早知道你如此好用,我都不用去为难土地神了。” 驱鬼道士以后都不用苦心修炼了,人手捉只宋辞带在身边,一准儿管用。他幻想到宋辞僵直成一条类似硬咸鱼状的事物,被道士们从身后取出……又莫名觉得有点惊悚。 他思想神游开小差,走路就不稳,一个疾步撞在宋辞后肩上。 宋辞抱胸转身,悠悠道:“你私下小声诽谤便罢了,怎还想公然挑衅。” 南容揉着额头,自觉理亏,站到前面想转移话题:“我带你去我的客房。” 转过身去,南容突然又停住了步子。 宋辞问:“那怎么不走?” 忘记要土地神画地图了。 南容坦然交代:“不好意思。我记性差,犬郎将我带出府时,路上太绕,只记得出府这段,前一段路,我忘记怎么走了。” 宋辞瞄了眼四周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问:“你莫不是还想让我带你一间一间去寻?” 就算不想,怕也只能如此。 但南容没让他找客房,既然都是费力找,那当然是直接去寻辛家祠堂比较划算。于是,他将辛范为一事的来龙去脉与他大概说了说。 “照你所说,这家少爷是求你们灭妖杀鬼。小道长,你找我帮忙合适吗?” 南容:“也不尽然啊,我现在就觉得,是圣君像的问题比较大,天庭不也没派兵来捉我。” 何况,你一来,妖鬼都不用杀,一溜的全跑了,岂不是更省事。 宋辞也只是顺嘴一提,他向来不希得在意其他妖鬼的生死,便准备施法,以灵识带他先四处看看,可不一会儿他就感觉到了奇怪之处。 面前的神仙虽然阶级不低,但法力羸弱,只要南容自愿,抽个灵识出来应该很好操作,但任凭他怎么施法,南容就是八风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宋辞静立一会儿,目光从平静到渐渐玩味,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问:“你是个神仙,却没有神识?” 南容明显一懵:“什么?” 神识丢了? 不应该啊,之前齐渺还带他感知日久村......不对,齐渺只是将他看到的传送给了自己,并没有带他神识一齐感知。 南容调转运息了一下,脸色不好看了起来。 难怪他刚醒来时心中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重要事物没有去做。那时没等天君来,先忍不住跳下了凡界,后来就被洛川引着去日久村,搁置了段时间,也才只发现自己法力羸弱,记忆有损失。还以为是因为法力不够调不出神识。 没想到是神识没了…… 宋辞:“我听闻,天界有一名扶光殿下,身为战神,却曾差点堕魔,救回来后,被温念玉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着昏睡了几百年,前不久才得以清醒。能睡这么久,就算是身上丢了些东西,应该也不为过。” 直称天君大名,估计只有他了。南容有些怕天君一气之下霹个雷下来,默默往后挪了一步。 宋辞不知从哪里又掐了根柳捎,百无聊赖的捏在手上。 他目光垂垂的扫过南容周身,似是确认一般:“名字叫………什么来着。看来仙君不仅娇贵,还是个珍稀物种。” 这形容词听得南容一言难尽。 南容:“……彼此彼此吧。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放在整个三界,都是很难见到的存在。” 宋辞耸肩笑笑:“因为我不是人。” 没有神识可用,宋辞只能亲自带着南容出动。 他揽过南容,顺手将柳梢别在南容发鬓后,起身而起,嘱咐了句:“抓紧了,掉下去可别讹我。” 他满嘴没个正经,南容不想回答,却在心中惊叹:他的轻功术法可真是了得! 和妖类的奇毒歪门不同,宋辞竟能有这般结实的功底,也不知道鬼都是怎样修炼的,需不需要像神仙一样日日打坐…… 宋辞很快带他直直穿进了一间屋子。 刚带上门,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状况,就听脚步声起,随后是“吱呀”一声门响。 南容心道:不好,有人来了! 霎时他一把扯过悠哉悠哉的宋辞,闪身将两人藏在了最近的房帘后边,顺道左右看了看,发现这房帘后挡的是一排多人床榻。 听脚步声应该开门进来了好几个人,他们急急忙忙放下些东西,又去到对角衣柜处悉悉嗦嗦起来,动静不小。 “手脚快些换好衣服,何管事还等着呢。” “为什么我们厨子也要照顾病人啊,累死累活半天,现在还要去做饭烧菜。” “病者为大,辛家做事不是向来如此嘛。反正也会多发银钱,他们医者仁心,咱就当积德行善了。” “唉,走吧走吧,早烧好自己也能早点吃。何管事做的简直太一言难尽了,可别让他上手,我们快点去。” “是是是,快走快走。” 众人大概是受过何丁伯手艺的荼毒,一窝蜂急急忙忙跑出去,根本想不到也没发现屋中藏了人。 南容提防看着忘记关上的门外,以免他们转头回来,扯扯身后人的袖子:“我们跟上去。” “他们去做饭。”宋辞看看走远的人,又看看南容:“你去吃?” 南容扭头,抬高脖子看着他说:“我问辛范为要看圣君像时,就是那位何管事非常恰巧的打断了。” 宋辞轻飘飘的与他对上视线,两秒后,捞过人跟了上去。 不久,南容指着前方一幢烟囱冒烟的屋子:“他们应该是要去那里吧。” 宋辞带他越过那群厨子,先他们一步,落到伙房的屋顶上,顺势揭了两片黑瓦叠在一边,示意南容过来看。 厨子们也后脚赶到了。 “何管事,我们来了,您歇着吧。” 往下看,何丁伯正在眼底,他给一鼎小锅扇火,汗珠满头的掉,闻言直起腰,随手拿起一只抹布就往额头上擦:“好,好。你们快准备晚饭,大少爷待在病房一天没吃东西了,再做份祛暑的银耳羹,不,多做些,给府中上下都分点。” 何丁伯倒真是个很好的管事。 南容转头想感叹一句,却见宋辞非常随意的侧躺在身旁,好不悠哉的用手撑着头,丝毫没有要往下看的意思。 ……算了。 有个厨子过来拿过扇子,接何丁伯的班,其他人也各司其职,一时间锅碗瓢盆,风风火火,都忙得不可开交。 没一会儿,厨子动动鼻子,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试探着揭了锅盖。 从南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锅中情形:汤汤水水,黏黏糊糊,不知是粥还是糊,辨不清颜色内容,开盖一瞬间的气味直冲上屋顶,总之,一言难尽。 那厨子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何、何管事,请问你这锅煮的是?” 何丁伯搬了个矮凳坐在门口通风处,隔老远没好气的回答他:“今日午时你们不是才听大少爷吩咐,给贵客做了补气血的当归汤。不是这样的吗,这就忘了?” 不止南容,连厨子也显然被这个答案惊的脑袋发懵。厨子看看锅里,又看看手中的扇子,再看看何丁伯,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丁伯:“怎么?哪里有问题?” “没,没有啊。”厨子连忙接话:“就是您煮的这锅好像,好像用量太大了!太补,喝是能喝!就是怕客人吃了会流鼻血,您看……” 何丁伯皱眉:“啊?还有这样讲究。我竟是没有想到。那你快重做一锅,还得送过去。” “哎、哎!” 厨子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委婉最聪明的人。 南容心中庆幸,今晚应该还能喝到一样味道的汤。却听到厨子问:“何管事,还要放那个东西吗?” 何丁伯:“放。” 什么东西? 南容低下头,就见厨子从小柜中拿出一份纸包,撕了个小角,便把其中的东西一股脑倒了进去。淡绿的细粉末,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正疑惑着,宋辞突然出声:“石菖蒲粉。” 南容:“你在看?” 他确定宋辞那个角度压根看不到下面。 宋辞点了点鼻尖,说:“不一定要用看的。” 他能闻出味道?鬼不是应该不用呼吸吗…… 出于礼貌,南容没有问出来,转而说正事:“石菖蒲?是毒药吗?” “石菖蒲,一味中药,好处挺多,安神,治失眠耳鸣。”宋辞勾起唇:“至于石菖蒲粉,是做了二次调配,会让人昏睡。啧,也不知道这辛府里是哪位倒霉贵客运气这么好。” 何丁伯的声音又传过来:“石菖蒲粉味道辛苦,千万记得,和之前一样多加些冰糖。” “好嘞。” 南容后知后觉的嘀咕:“难怪那么甜。” 宋辞没听清,抬眸看了他一眼。 何丁伯的声音正好响起:“把大少爷的饭菜送到书房去。你,把当归汤盛好,打包一份饭菜,我亲自给送去。” 何丁伯提了汤和食盒,就出门了。 要给他送饭?! 南容反应过来,急忙将宋辞拉起来:“快,他知道路,得赶在他进屋之前回去!” 宋辞被半推半就的用起了轻功,揽着南容腰身,紧紧跟在何丁伯身后,觉得莫名其妙:“你不会就是那个倒霉贵客吧?” “……” 您怎么那么聪明呢。 宋辞嘲讽归嘲讽,关键时刻还是比较靠谱,在何丁伯敲门的前两秒,不留痕迹的把两人塞进了屋里。 南容假装睡了半天功夫,表情惺忪的打开门缝,刻意用脚抵住了门,以防有人突然进来发现多出来的宋辞。 “何管事?” 何丁伯见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诚惶诚恐的说:“哎,我,我这不会是正好打扰道长您休息了吧?” 南容不好意思的笑笑:“不会。午饭后不知怎的,有些困乏,想着小憩一会儿,谁知听到敲门声,才刚刚醒过来。” 何丁伯放松下来:“哈哈,我们府中环境好,适合休息。这会儿啊,又该用晚饭啦。今日大少爷治病,没法招待您,道长实在见谅。” 南容也不与他多寒暄,接过食盒和汤煲,转身准备关上屋门时,何丁伯却突然道:“等等。” 南容脚步一顿,抵住门的脚更用力了些,回头问道:“何管事……还有事吗?” 何丁伯:“没什么,就是……道长,您这个,若是喜欢,可以跟我说,我叫下人帮您去摘。” 南容奇怪道:“摘什么?” 何丁伯指了指自己鬓边的位置,笑呵呵的。 …… 关上门后,南容贴了张符在门内,捏着那根柳条无奈的看着宋辞,有气无力的说:“你可真无聊。” 宋辞已经将当归汤的盖子揭开,舀了一勺,对南容说:“贵客,喝么?” 南容定定看了很久,忽然感觉有些恍惚,走过去坐下,双手摆在桌面上,撑住了脸。 宋辞放下勺子,审视着他:“我怎么觉得,你还没喝这汤,这汤就已经进了你肚子一般?” “方才拿出去那个空的汤盅你看到了吗……”南容揉了揉太阳穴,泄气的说:“白天送的。比较甜,所以我吃了些。” 宋辞:“?” 南容不是寻常人,所以午饭吃下去的石菖蒲粉拖到现在才起效用。他本就没什么法力,没想到神识也不见了,以至于药效渗透后劲更大。 他自己要请病假,宋辞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替他去找祠堂,顶多大发慈悲把南容架到塌边,好歹不让他席地而睡。 谁知南容这个不安分的,明明一根头发丝都不想动弹,满脑子的要睡觉,却就是不愿意上塌。 他两爪擒住宋辞手臂,腰直背挺,站定原地,任凭多大力气,也挪不动他丝毫,几乎要练成立盹行眠的功夫! 唯一能看出他状态不对的地方,只有微眯的眼睛,嘴里还煞有其事的嘟嘟囔囔。 宋辞:“你说什么?” 南容努力睁开眼,要睡不睡,含糊半天,还是宋辞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什么。 “犬郎……和那个……女孩……你......” 自己都要人畜不分了,还操心别人的死活。 他能站的如此轩昂玉立,完全是因为把重量全部压在了宋辞身上,八爪鱼一样不放开手,害宋辞白白给当了一回人形拐杖。 宋辞盯着他看了半天,最终败下阵来,说:“我会安排。” 南容一听,瞬间放松下来,老实昏过去了。 第21章 他想抢我的竹蜻蜓 南容开始睡的昏,后半夜又一直做梦。 梦里他在打两只精怪,一只石头精,一只藤蔓变的,藤蔓精老是缠他手脚,石头精总是生出很多小石头砸人,伤是伤不到他,却教人哪哪儿不舒服。 正当他心烦意乱,使不上力,焦躁无比时,鼻尖倏然闻到一股子淡香,让人心头一软,通体舒畅。正当陶醉于此时,他突然想起来,这股子微微带苦的草木清香,总是萦绕在宋辞身上的,离他近了,就很容易闻得到。 再一转头,发现不知何时宋辞紧紧贴在他身后,左手擒着他的左肩,右手握着他的手腕,手把手教他杀妖,三两下,就把两只精怪解决的干干净净。 见他扭头,背后宋辞的薄唇贴近他的耳垂,问道:“学会了?” 言语之间,温湿的气息喷洒在耳上,像无数个猫爪轻挠心脏。 南容就是这样被吓醒的。 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想自己是疯了。 过了一会儿,等这个惊天地的奇梦稍微朦胧了一些,吓得不轻的心脏平息后,他才伸了个腰,起身下榻去到桌前。 他还有些恍惚,没注意看路,忽然差点被一根树枝绊倒,导致又被吓了一跳。 南容没有焦点的盯了树枝一会儿,抬头,迟钝的说:“……早,这是什么?” 宋辞歪坐在桌前,可能是真的太无聊,不知道从哪里又顺来了棕榈叶,手指上上下下翻飞,手中是个未完成的昆虫形状。 他抬眼回了句:“早。” 接着,他踢了那根木头两脚,木头瞬间变成犬郎。 “早……”犬郎懵懵的左右看了看,顺滑无比的跪地锤头:“对不起大仙,我把那个女孩看丢了……” 道歉之余,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昨日女孩逛了很久,最终留下一句“我要去找一个东西。”刷的一下,就不见了。因为实在叫不醒南容,又太怕跟某只厉鬼待在一个空间大眼瞪小眼,犬郎宁愿变成木头打地铺。 南容说:“她既然有事要办,不必强求她跟着我们。” 犬郎点了点头。 然后就没人说话了。 …… 空气太安静,他的心虚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无处藏匿。南容咬了咬牙,决定挨着墙壁出门透透气,不然怕把自己憋死。 然而等他打开门,看到挡的严严实实的一排人头的时候,又迅速收回迈出去的半只脚,猛地关上门。 这下一点都不心虚了,那懵逼的表情在向宋辞表达无声的疑惑。 “忘记说了。”宋辞好笑的指着昨天晚上没喝的汤,说:“几个人守在外面有一会儿了,大约是给你送甜汤的。” 外边整整齐齐站了五六个端盘子的家丁,见门一开一关,还愣了好久。没一会儿,有人敲敲门,喊着:“贵客,我们给您送了早饭和当归汤来。” 还来? 这何丁伯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铆足了劲想让他睡死在这客房里。 太可怕了。 他本来决定婉拒早饭,想了想,又僵着脖子,把宋辞拉到榻边用帘子挡住,再将桌上的汤倒出后窗。最后打开门,让家丁把东西放桌上,收走了昨晚的碗筷。顺便在家丁注意不到的角度,拽下了趴在他们背上想走人的犬郎。 家丁离开之前,南容问道:“你们少爷还在病房吗?” “大少爷这时候应该是在莲花厅吧。” 有个人拉着回话的人,小声说了句:“别说了,快走。” 南容不明所以,回到屋中,依旧把当归汤倒在后窗下,也不知道鬼究竟需不需要进食,便对二人说:“你们若有需要,可以吃点东西,我去找找辛范为。” 莲花厅就是南容初见到辛范为的地方,所幸他记得路。 他到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片小舟荡在荷花池里。舟上一人手端玉瓶子,正在接花瓣上滴落的露水。没过一会儿,另一片舟划来,将花露接走,上了岸。 走近了才看到,原来他们将花露带到了厅中,辛范为正在煎药。 他抬头看到南容走过来,疑惑道:“道长?我交代了他们送去早饭,怎......” 南容习惯性的转了转扳指:“有送来的。只是我早上不吃东西,听他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了。”又试探的说:“还要多谢辛少爷的当归汤。” 说完,他留意着辛范为的表情。 辛范为笑了笑,抬手示意南容在对面坐下,他揭开药罐,将荷花露倒了进去:“这没什么好谢,是我老毛病,忍不住管闲事,道长不见怪就好……” 他好像并不知道当归汤有问题? 辛范为话好像没说完,有些欲言又止,目光也变的有些奇怪。南容就仔细等着看他想干嘛。 “说来唐突,昨日我看道长您体虚非常,才给您备了汤药。但还有一个问题,我粗略一看,看不出究竟。”他不好意思的说:“可否让在下为您把个脉?” 南容不明所以的说:“当然可以”,伸手搭在桌上的棉包上。 辛范为仔仔细细替南容把了脉,表情凝重,沉吟片刻,自说自话:“怎会如此?” 南容:“......” 好吓人。 南容收回手,问:“我还有什么病?” 辛范为说:“你自己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南容在人间拢共没见过几次大夫,但隐约记得,他们好像都爱问这个问题,御医也不例外。 于是他也按惯例回答:“没有。” 很显然,南容的回答并不被辛范为当一回事,他起身过来,有章法的轻轻按压南容穴位。 半晌,他回到原位,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你头部有没有受过重创后痊愈?或者生过大病?” 马上辛范为又否定了自己:“也不应该,天柱和凤池等穴位正常,没有外伤,也无内伤,脉象只是普通的气血虚浮......真是奇了。” 一旁的家丁俯下身子,提醒说:“大少爷,药差不多了。” “好。”辛范为点点头,将加了荷花露的药倒进碗里,汤色透白,看不出有什么成分,他慢慢喝了下去。 南容看着他,感到非常诧异,没想到辛范为身为人间医者,居然敏感到能察觉自己的问题。 按时喝完药,辛范为歉疚的笑了笑,说:“我总感觉道长有失魂症的症状,希望是我多想。” 没多想,我脑子暂时是有病。 他一片好心,南容感谢道:“多谢提醒,我会注意。” “小事。”辛范为站起身,说:“道长的朋友也是面色苍白,介不介意我也给看看脉象?” 这辛大少爷怎么见人就想看病。 ......等等。 “朋友?” 南容一脸懵的转头,就见宋辞人模人样的站在后面,他猛的站起来:“你什么时候......!” 话头止住,因为辛范为走了过来,不知道宋辞使了什么**术法,让辛范为理所当然的认为南容多青天白日出来一个朋友很正常。 辛范为要看,南容连忙转过身来,将宋辞挡在身后,说:“不用......他身体很好,多谢辛少爷好意。” 宋辞偏了偏头,南容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也偏头把他挡住。 正巧这时候家丁又出言提醒:“大少爷,我们该去城南街了。” 辛范为很重视每天半个时辰的免费听诊,闻言顿住脚步,让南容和朋友自己在府里逛逛,又道了个歉,说回来再给宋辞看看,就带着一众人离开了。 宋辞问他:“你紧张什么?我不随便杀人。” 南容:“虽然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迷了他心智让他以为你一直在,但我不希望在他说的血光之灾应验之前,却因为发现我的朋友没有呼吸而被吓死。” 一口气不带喘,可见南容对宋辞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很惊讶。 宋辞在辛范为的位置坐下,抬起下巴说:“要不要试试?” 南容就当真过去,将手探到他鼻下,只两秒,他收回手:“奇怪,怎会有呼吸?” 宋辞摆弄着药罐:“可以有。何况,你又怎知我身体好不好?” 此人又开始拿话戏弄人,南容说:“你若真是想让他帮你看病,可以等他回来。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治鬼。” “神仙的病他都敢看,鬼的有何不可?”宋辞意有所指的点了点脑袋,目光探究的看着南容。 南容不跟他搭腔,也坐下来,看他在研究药罐,便随口问:“药罐里面装了些什么药材?” 宋辞将罐内朝向南容,说:“你确定这是药罐?” 里面居然只装了一层捣碎的荷花花瓣。 辛范为自己说过,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可那家丁又确实是叫辛范为喝药,有什么药方是用荷花瓣煮荷花露的? 刚刚都是宋辞打断,不然还有时间好好问问。想到这里,南容看他的目光多了一丝怨气。 宋辞无辜的说:“看我做什么,可不是我让他走的。” 南容索性抬起左手,将袖口往上掀开,葫芦稳稳的缠在手腕上。 南容问:“你过来是为了它吗?” 宋辞眯眼看过去。 半晌,他摸着下巴建议:“……你既然都给他做手环了,不如顺便变小些,省的碍事。” 没想到他一说完,晃晃荡荡的葫芦竟真的缩小成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大小。 南容皱眉:“它可以听你的话,你骗我?” “……” 宋辞沉默良久,突然笑了出来:“谁知道呢?”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南容站起身:“城南街在哪儿,你认识路吗?” 宋辞眨了眨眼:“有人认识。” 犬郎被从梦里提起来时,整个鬼都是懵的。 他好不容易重温了一把睡床的感觉,就被床的主人现场抓包,还要做苦力。 “大仙,我虽然是淮京城本地的鬼,但我可没去过城南街那种地方,又穷又破,我不爱去。我不跟你合作了,我不要宝贝了,反正兜庐会给我妖丹。”犬郎抱怨。 喜欢妖丹?那好说,以前打仗的时候,不知道收了多少。 南容说:“你带我们去,给你十枚妖丹。” 犬郎眼睛一亮,随即端起架子:“十五枚。” 南容:“好。” 答应的那么爽快?亏了! 犬郎瞬间抢道:“我说错了,五十枚!” 五十颗妖丹吃下去,他这小鬼怕是要升天。 南容想了想,觉得不能干扰他人喜好,于是点了点头说:“好……” 宋辞睨了犬郎一眼,凉凉的声音飘出来:“你可能不太清楚。我们不是在求你。” 犬郎:“……” ** 跟犬郎谈判耽误了挺长时间,最终以一颗都不要的成果顺利达成合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宋辞一吓,害他腿脚发抖,一路上走不利索。 总之,慢吞吞的,才挪到目的地。 “就是这里了。”犬郎站在街边,眼观鼻,鼻观口,一步也不愿意往前踏。 南容和宋辞对视一眼,耸耸肩,径直走进去了。 犬郎说城南街破败,倒真是没说错。街边摊子老旧,摊后的房屋缺瓦少砖,不蔽风雨。 街道上大多都是老人孩童。小的满街窜巷的跑跳,老的端把矮凳在家门口晒太阳,胜在热闹。 南容转头说:“其实你不用帮我省妖丹,我存了许多。” “替你省?”宋辞挑挑眉,看见个有意思的摊贩,便转过身去挑选:“不是。妖丹对鬼来说是修炼的好东西。他若真有五十颗在手,没几天就被其他厉鬼撕碎了。” 南容想了想:“那少一点,给十颗,也可以,总不好真的一颗都不给?” 宋辞放下两枚铜板,从小摊前转过身,把手里的东西丢给南容,打趣道:“你要是随手给几颗级别高的,他们得到后不免得要来我跟前凑个热闹、找点麻烦。我身体差,受不了打扰。你要是真想送他点东西,诺,给这个。” “哦。”南容拿着手里东西,纳闷:“这是什么?” “真没见过?”宋辞指了指不远处两个嬉笑玩闹的小孩,说:“竹蜻蜓。” 南容把视线转去他指的方向。 两个男孩,一个高些,一个矮些。 高一点的男孩正双手合十,夹着竹蜻蜓,来回那么一搓,木棒就飞上了天,他开心的蹦蹦跳跳,另一个矮一些的男孩久久盯着飞升的竹蜻蜓,挪不动脚步。 竹蜻蜓差点撞上隔壁的摊贩,被那摊贩的主人一口气吹来,转了个大弯。 慢慢的,它转不动了,静悄悄的停在了南容脚边。 “会飞。”南容端详了一会儿:“原来长这样。” 男孩准备过来,矮一些的男孩却比他还快,冲过来将竹蜻蜓握在手里,站起身来后,看着南容一动不动。 放飞竹蜻蜓的高个儿男孩也赶过来:“张二娃,快给我,还给我。” 他从张二娃手里拽出竹蜻蜓,又蹦蹦跳跳的跑回去玩了。 “怎么了?”南容对上他的视线,转头问宋辞:“他看着我……” 就在这时,张二娃突然冲上来两手抓住南容手里的竹蜻蜓,整个身体用力往后拽。 南容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无措的来来回回看向憋红了脸的男孩,看向也很讶异的宋辞,又看看手中纹丝不动的竹蜻蜓。 宋辞得出个结论,凑过来说:“好像想抢劫。” 南容:“这个你是送给我了吗?” 宋辞:“给你了就是你的。” 宋辞以为南容是确认一下,好把竹蜻蜓送给男孩。谁知南容听后点点头,低头认真的跟男孩说:“不行,这是我的。” 男孩:“……” “他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欺负他。”宋辞大概是拿鬼界和人界的小孩都没办法:“你若喜欢,再买几个给你。” 南容摸了摸袖口,只摸出了几颗金珠子,想起小女孩说他冤大头,又放回去,问:“你还有铜钱吗?” 宋辞感到莫名其妙:“有。” 南容:“借我两枚。” 宋辞随手一抛,三四枚铜钱稳稳摆在南容手心。铜板到手,南容对着竹蜻蜓摊子招了招手。 摊贩主人做惯了生意,非常有眼力见,当即捧着只竹蜻蜓就送了过来。 刚买好,就听一声惊呼。 “张娃!哎呀我的个天爷哟!张娃快回来!”有个大婶突然跑过来,一把拉住张二娃往后带,嘴里急急忙忙说:“对不住这位爷!这孩子有病,您千万原谅他!我马上带他走!您千万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大婶拉扯了半天,也只拽回了张二娃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死死的抓着竹蜻蜓不肯松。 南容:“小孩是您家的吗?” 大婶听他搭话,紧张的力气也大了些,把张二娃另一只手也捞回来,连忙回答:“不是我家的,他是张大爷的孙子,就住我隔壁。前段时间发高烧,才好过来,这不,落了病根,坏了脑子!什么都不懂。小孩子估计是看见您的耍货走不动道了,想要,这才上手了。张大爷这两天都没回。他的娃倔得很,索性还听我一点话,我马上给他牵走。” 南容把刚买的竹蜻蜓递过去,对大婶说:“这个给他吧。” “哎,哎,我替娃谢谢你。” 大婶拉着张二娃往街道深处走,张二娃也不看路,把竹蜻蜓宝贝似的抱在胸前,好像一秒钟没看着,竹蜻蜓就会跑一样。 他们走去的地方不在主街道,是条小巷,看起来乌压压的,日光照不下来,在白天都显得很阴暗潮湿。 南容直觉促使他跟过去看看。 宋辞的脚步声也在身后响起:“何必这么麻烦?这耍货的样子,你见也见过了。” 据他观察,南容并没有要玩竹蜻蜓的意思,他应该只是感到好奇,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不知为何要多此一举,买另一个竹蜻蜓应付张二娃。 “小时候齐渺告诉我,在人间,收下他人送的礼物,需珍藏好,不可转手送人。”巷子有些黑,南容不知道踢到什么东西,歪了歪身子,还不忘提醒一句:“小心一点。” 宋辞在旁边走着,没说话。 灰暗的环境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约感觉到他眉头是皱着的,神情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容停下脚步:“你怎么了?” 宋辞回头,看了南容好一会儿,还是皱着眉头:“听谁说过。” 这句话说的模糊,南容没听清。 南容:“刚刚说什么?” 宋辞打了个响指,便凭空出现两簇发着幽光的蓝火,保持着固定距离,照亮两人脚下的路。 他往前走,声音传过来,没情绪:“没什么。记得还钱。” “好。” 南容跟上去。 第22章 小道长胆大包天 “婶子,张娃怎么还能跑去街上了。他爷爷呢,还没回来?” “这娃自从烧坏了以来,一直躺在床上没动静。张大爷昨儿个跟着辛少爷一走,娃的身子突然就好了,还能蹦能跳。”大婶把张二娃牵进屋里,关上门,走出来,为难的说:“你不知道,张大爷走之前,把他家东西全托给我了,就为了让我照看着点他家二娃。” “啊?那老张岂不是去……” 大婶收着门前的衣服,叹了好长一口气:“谁说不是呢。□□是回不来了。剩这么小个娃娃,我可怎么养的大哟。的亏是个男娃娃,再过年把也能帮着干活儿了……” “哎,今天辛少爷是不是带了个小姑娘走?这么小就去了,不知道要救谁的命。” 跟在后边的南容皱了皱眉,不理解她们这是什么意思。看来辛范为已经回去了,貌似他经常从城南街接病人回去免费医治。 大婶本来要进屋,突然停了下来,奇怪的问:“今天没带人走啊,你听谁说的。” “我也没看到,没人看到。但我家娃说带走了一姑娘,跟他玩的那群娃娃也非说看到了,你说怪不怪?” “怪,真怪!” 大婶是不可能让自己错失方圆百里的任何一条八卦信息,她半惊半疑的感叹完,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收下的衣服丢进屋里,又马上出来。 “哎,你跟我说说,到底啥情况?” “这我也不清楚,要不咱去街上问问知道的人?” “走,走走走。” “……” 俩大婶没有看见隐在暗处的两人,搭着手,说着悄悄话走远了。 宋辞:“你怎么看?” 南容想了想,道:“辛范为昨天带回来一名病重的老者,他好像叫他张伯。不知道和张二娃的爷爷是不是同一个人。” 说是这么说,他心中其实已经基本确认了。 只是不知道,她们口中的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张伯难道会出什么意外吗?就算会出意外,她们又怎么会知道,怎么能笃定? 宋辞突然说:“那辛范为今天带走的,只有小孩子能看到的小姑娘,倒是有点意思。” 小鬼的特性,同为鬼类的宋辞最清楚。 他语气平平淡淡,也不知道真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南容顺着这话合理猜测,突然愣了愣,看向宋辞:“他带走的可能是……跟我们进城的那个女孩?” ** 犬郎在外面没等多久,就看到二人急匆匆的出来,脚步不停。 他忍不住问:“大仙,这么快就回去了?” “嗯。”南容:“辛范为一般在哪里坐诊?” 犬郎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啊,不太清楚。我进他家里是为了找宝贝,又不是看他。” 南容木着脸越过了他。 “大仙你别生气呀,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犬郎屁颠颠跟上去,小心翼翼走到离宋辞很远的另一边,欣喜的心情快要溢出言表。 奈何大仙走的太快,他跟上了也没机会兜弯子说话,只好朝前喊上一句:“有鬼找到放宝贝的地方了!” 还真有宝贝? 南容半信半疑,脚步不停,偏头问道:“在哪。” 犬郎继续喊:“辛家祠堂!” 据说是跟着何丁伯的两只鬼发现的。 辛范为前脚从城南街回来,后脚就去了张伯的病房,他忙得不可开交,紧接着又去了祠堂。没过多久,还叫了何丁伯送东西,正巧宋辞已经离开了辛府,才让跟着何丁伯的鬼有机可乘。 可惜妖鬼们只跟到了祠堂大门外。 因为祠堂这样供奉牌位的地方,有祖宗保佑,寻常妖鬼很难闯进去,只好止步于此。时间一长,消息就传了出去。 宋辞嫌一神一鬼走路像龟爬,于是揽一个,提一个,飞快的降落在了辛家祠堂屋顶。 当然,带上提着的那个,纯粹是为了能精准找到祠堂的位置。至于为什么用提的,可能是因为不想衣袍沾上血迹,白衣服难洗。 宋辞照常揭了几片黑瓦,示意南容过来看。 南容欲言又止。 虽然这位大人看起来像是随意惯了,但…… 他还是忍不住出声说:“这是人家家里的祠堂。你这样,会不会被雷劈?” 宋辞无所谓的指了指下面:“轮不到我。” 南容往下看。 辛范为在正下方,是祠堂中间,手中抱着一枚又长又方的木板。他盘坐着,拿刻刀在上边细心雕刻。 何丁伯则守在一旁打下手,端了另外一些样式的刻刀,还有一小碗清漆。 辛范为刻完最后一笔,放下刻刀,吹了吹木屑,说:“把清漆给我吧。” 何丁伯把蘸满漆的刷子呈过去,收起雕刻工具,准备离开。 “午时了。大少爷,我去给您端药来。” “好。” 辛范为将木板平放在地上,非常认真仔细的,将清漆涂满木牌表面。 这个角度,能看得很清楚,原来这木牌是个牌位。但这牌位却不按格式写。没有祖宗之姓,无有后辈之名,只是简单的几个新刻上的大字: “城南张伯之位” 显得不伦不类。 这整间祠堂非常大,有成百上千个牌位,呈环形摆放,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 当辛范为把牌位端去祠堂灵台上摆好时,南容才发现,这里摆的牌位都很奇怪滑稽。例如什么“无名书生之位”、“赵大娘之位”、“东街屠夫之位”等等。 这样一来,清漆未干的“城南张伯之位”,也就好像不算奇怪了,反而很好的融入了一众牌位之中。 先不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张伯的确是回不去了。 只是…… 难怪宋辞说要被雷劈也轮不到他…… 辛范为居然在自家祠堂供奉了至少上千外姓人的牌位,有些甚至连全名都没有! “哇,这大少爷简直是大逆不道啊!不怕祖宗削他?”犬郎自己在旁边掀了片瓦,扒着瓦洞看的津津有味。 说着,何丁伯端了药碗进来,看样子又是早上喝的那种清淡无色的荷花露。等辛范为接过去喝了,他才问话:“大少爷,那张老伯是土埋还是?” 辛范为:“辛氏土地很早就不够了,还是照往常的,夜里火化了吧。” “哎,我这就安排。”何丁伯应下,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辛范为:“何伯,你想说什么。” “我是在想……他痨病侵入肺腑,阳寿本就不长了,把剩下一年换给他痴傻的孙儿,又是何必……” 辛范为给牌位前点上一枚油灯:“何伯,您也见过那么多病人。在他们眼里,若重要的人患了病,用自己寿命都换不回,才是最痛苦的。人已经走了,不必记挂这些。” 何丁伯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什么也没继续说,对着新刻的牌位作了个揖。 南容有点懵。 辛家,相传能够活死人,医白骨。百年药门,福泽功大。 竟是帮人用以命换命这样的方式打出的名号。 那么,如果辛府会有血光之灾的原因,是他们有违天伦要遭天谴报应,那自己帮是不帮?该刻意化解还是顺其自然? “哎,奇怪了,我在这祠堂的屋顶上趴着,怎么不会觉得头晕眼花?”犬郎突然想起这茬,翻了个身坐起来,左右巡视着。 南容心情复杂,便头也不抬的解释:“他家房子高,屋顶灵气淡薄。” “哦哦。”犬郎说:“难怪他们都往这儿来了。” 南容抬头:“谁们?” 开始还是淅淅索索一点声响,没几秒,屋顶四周逐渐变得嘈杂起来,乍一听还分辨不出声音来源。 不同方位都有瓦片砸落下去。噼里啪啦的动静非常大。 何丁伯听了,抬着脑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惊道:“大少爷,这屋顶什么时候破了几个洞?” 辛范为:“?” 何丁伯指着其中一人:“您看那位穿白衣服的像不像是南道长?” 辛范为辨认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 何丁伯松了口气。 “另一个穿白衣服的才是。” 何丁伯猛然抬头,却看到另一个皮肤灰青,瘦骨嶙峋,满脑袋绷带的人在上面张牙舞爪,四处张望,吓得他一个惊呼,连忙拉住辛范为就要往外跑。 “大大大大少爷咱们快离开这里!我的亲娘,这怕是道长正在驱鬼呢……” 眼角瞥见他们就要打开门,南容急忙朝下扔出一张符咒,大喊一声:“站住别动!” 二人双双被定在原地。 突然动不了身,何丁伯求助似的拼命往上看。但南容没空解释更多,因为四周许多形状怪异的手和青筋暴起的爪子扒住了屋檐。 霎时间,几乎是整个辛府的妖鬼都聚集到了此处! 以祠堂为中心,府外还有许多源源不断赶来的妖鬼,他们大概是发现了屋顶上的漏洞,不惜徒手攀爬。 “别挤呀,前面的快点儿!” “马上上来了!” 一只鬼手不知道搭在了什么东西上面,捏了捏,觉得软软的,抬头一看,面前竟然早就站了另一只鬼,忙喊:“这屋顶被其他鬼占了!先弄他们!” 突然被摸,好惊悚!犬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的抬起被掐的腿猛跺,没想到这鬼直接啊的一声掉了下去,噗通砸地。 他愣了愣,又试探的抬起腿,往另一只刚扒住瓦片的鬼手上使劲一踩,那鬼没有防范,吃痛厉害,也放开手掉了下去。 “我这么厉害?” 他急忙对南容说:“大仙,我找到办法了,我来拖住他们,你抓紧时间下去找宝……啊!!” 把犬郎推下去后,南容瞅准机会,也跟着闪身跳下,临下去前,还对旁边看戏的宋辞鞠了一躬。 南容:“交给你了,谢谢。” 宋辞挑眉不语。 南容:“......” 南容(诚恳):“请你吃饭。” 他抽空在心中复盘了一下,确定请吃饭是人间的一种礼数没错,才往上丢了几张符,用结节暂时封住了屋顶几个窟窿。 宋辞微微讶异的看完南容卖队友的操作,一时没给出反应。 半晌,不知是不是被气笑的,低声说了句:“……真有意思。” “啊啊啊我去!”极速下落的犬郎紧闭双眼,还没站稳,就朝天大喊:“大仙!你推我干啥,对付他们我一脚一个,压根不费力气。” 南容稳稳降落:“抱歉,顺手。不过你先睁眼看看。” 犬郎依言睁开,正好看见一群妖鬼跃在空中朝宋辞背后扑去,个个凶神恶煞,其中居然还有修炼了百年的大妖,扑过来能把自己生生撕碎吞下去,根本不是能对付的款。 眼看宋辞就要被吞没,他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哪曾想宋辞竟轻飘飘移到他们身后,不知何时放出了几团蓝色幽火,火星很快随风隐入了妖鬼的身体。 顷刻间,冲在前面的众妖鬼凭空被撕成了两半,伤口处还燃烧着幽蓝的鬼火,滋滋啦啦,像极了烤肉。 他甚至觉得有些饿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宋辞在中途还惬意的往下面瞟了一眼。 难怪他明明身为鬼界的一员,却能被众鬼统一尊称一声“大人”。 “……好厉害。”犬郎喃喃自语,下意识动了动鼻子,使劲吸了一口空气,转头又佩服的说:“他们是疯了么,跟宋辞大人打。” “这就要看看他们不惜丧命也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宝贝了。” 南容走到门前,抬手揭了辛范为身上的符。 辛范为盯着屋顶上的一幕,回了回神,才说:“道长的朋友好生厉害......刚才我动不了,是被封住了经脉吗。不应该啊,穴位没有什么触感……” 何丁伯稳了稳心神,咳了咳:“道长,麻烦帮我也揭下符咒吧。” 南容八风不动,一脸正气:“还揭不下来。” 何丁伯呆住:“怎么会呢?” 南容是一副不容置疑的面容。 高人做事都是不讲理由的。想到这里,何丁伯安了安心:“好、好吧,我在等会儿……” 犬郎在后边偷笑。 当然是因为你不老实,给咱们大仙喝什么睡觉汤。 他没憋住,笑声溢出去几分。何丁伯循着声音看去,一见是那张牙舞爪的绷带鬼头,刚稳住的心脏又一个颤抖:“大大大少爷,您快走,有鬼。” 他艰难的说完这句话,差点没两眼一闭晕过去。 因为辛范为不仅没走,反而是犯了职业病,前去仔细查看了一番:“这位小兄弟受伤了?包扎之前有没有止血上药?” “能看见我?”犬郎瞬间来了兴致,凑过去忙问:“上药?什么药?能美容吗?能生新肉吗?” 寻常情况下,除非鬼披上人皮,或者厉害点的像宋辞那样,特意在人面前让自己显形,否则单凭人眼是看不到鬼的。 方才妖鬼横行,在各方法力碰撞之下,居然让他们无可匿藏,展现在广天白日之下,可想其数量之大,妖鬼气息之浓! 南容心里打鼓,上前一步隔开辛范为和犬郎,问:“你带回来那个女孩呢?” 犬郎:“什么女孩?” 辛范为:“?” 南容:“城南街。” 哦,想起来了! 辛范为不由得敬佩了几分:“今天的确碰到一名女孩......说来是桩怪谈,我还以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既然道长说到,那竟是真人真事了!” 他心想:高人就是高人,明明一直待在府中,却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他今日去城南街时,看病的队伍排到了一名很小的女孩。周围人都不为所动,像没看见她一样,说明她不是父母亲人带过来的。 可那女孩偏是不走,半天不说话,最终就喊了句:“哥哥。” 喊完,就学着其他人一样伸出手,搭在了脉枕包上。 医者,不分贵贱长幼。 辛范为想着,大概女孩有哪里不舒服,是求助来了,便为她诊脉。 刚诊两秒,他就懵了。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回忆起来,辛范为还是非常惊奇。 “她人是活生生的,却没有脉象!” 辛范为:“我二十几年来,从未见过没有脉象的活人,便将她留下,准备一同带回府中,再做细诊。” 让女孩一同坐进马车,女孩不愿意,辛范为就牵着她一路徒步回来。怕她走累了,还时不时将女孩抱起来走一段。 等上了几步阶梯跨进家门口,转头一看,身边诡异般的空空如也,原本牵着女孩的手里,居然攥了根融化半边的糖人! 他当下大惊失色,问身旁人:怎么没看好,让女孩丢了? 哪曾想,身边的家丁都称根本没有见到女孩。 说大少爷是自己吩咐的,想锻炼身体,不坐轿子要走回来,路上还顺便买了根糖人儿,买了却没吃,才融化了。 辛范为拧着眉头给自己左右手都搭了个脉,十分纠结道:“我还纳闷,想着莫不是犯了幻视症了,可心脉却一如往常,未见有异,唉。” 那不是,只是遇上鬼打墙了。 南容本来只是心中想想,结果不自觉将这话低声说出了口。 辛范为:“什么?!” 何丁伯:“说啥?!” 女孩没有跟进来给人换命就好,如若不然,他可不知道以鬼命换阳寿会是什么结果。 这二人都是凡体凡身,估计经不起连串的惊吓,还是先稳住,正事要紧。 “没有。”南容将话题一转,试探的问:“所以可否带我看看你家那尊圣君像?” 何丁伯在后边弱弱的拒绝:“道长,实在不巧啊,神像不在这。” 辛范为点头带路:“可以啊,这边,道长请。” 何丁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所以到圣君像上,也不知道道长为什么猜到圣君像在祠堂,但圣君像事关重大,辛范为下意识被带偏了脑回路,暂时忘记了纠结女孩的事情。 何丁伯和辛范为并不是一条心,一尊神像,可见分歧。 南容轻飘飘看了何丁伯一眼,跟着辛范为转进了一众灵牌后边。 这一眼意味不明,看得何丁伯脚底发汗,那叫一个心虚啊,当下化害怕为动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南容下的符咒竟真让他松动了几分! 第23章 有我在,自然以我为大 南容没想到,辛范为不仅在祠堂供奉了几千外人的灵位,还把自家祖宗的灵牌,摆在了这几千灵牌的背面。简直是梅开二度。 灵牌自下而上。越在阶梯上方的,越是老祖宗。最前面的一排,是辛范为的父母和叔伯辈亲戚。 辛范为带南容走到了最边上的灵牌前面。这个灵牌比外面的“屠夫”“书生”之位更奇怪,直接就没有刻字,只点了一盏长明灯。 辛范为双手将无字灵牌挪开,长明灯轻轻扭转方向,桌面上一块薄薄木板就平移开了——是个暗格。 辛范为:“道长,圣君像就在这里面。辛氏族人有家规,不可触碰佛像,否则会有灭顶天灾。若不介意,还请您亲自取一下。” …… 天君,真的是他损你清誉,劈雷的时候劳驾对准一点。 圣君像只有一个小手臂的高度,用的金箔涂层是几千年前的,含量不纯净,变质发黑了,内里的石塑则是年代太久远,从表面裂开。 看来看去,除了面目全非外,这尊佛像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一些因为年代久远而产生的正常现象。 南容准备把它放回去,可移动圣君像时,他觉得手感不太对劲,于是又摇了摇。 他不敬的动作让辛范为吓得不轻:“道长,有什么不对吗?” “我感觉有东西在佛像里面晃动。” 南容抬高圣君像,发现底座有个很不明显的缝隙,准备尝试打开,还没动手,就听一声大喊:“不可!!哎哟!!” 何丁伯居然冲破符咒猛跑了过来,可他不够灵便,情急之中被犬郎绊了一脚,整个人直直扑过去,一顿乱撞。“咚”的一声,南容手中的圣君像瞬间被灵牌砸中。 再一抬头,就是即将砸进眼帘的灵牌,和被撞飞过来的犬郎。左右都没地方躲,被撞一下估计要飞出去半米。忽然鼻尖涌进一丝清香,他肩被抓住,被用力往后一揽,成功躲开了这祸事。 宋辞白衣蹁跹,飘然而至。他食指和中指轻轻抬起,灵牌和犬郎就都飘在了半空中。 犬郎欲哭无泪的控诉:“大人,这事不怪我,您放我下来吧,要找麻烦也是找那个突然冲过来的神经老伯的!” 宋辞纯当没听见,他垂目看了身后的南容一眼,似乎是看他无事了,才放下手,道:“你这符咒如此有水分,也敢拿去叫卖。” “时效过了。”南容下意识躲了躲他的眼神,又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卖过符咒?不想被发现自己法力不行,他理不直气也壮的加了句:“给人用的,不敢太过。” 然而本来严肃的宋辞一眼看穿,闷笑一声,好似拆台。 南容在心里叹了口气。 辛范为扶起何丁伯,语气有些担忧:“没事吧,何伯。你怎会如此莽撞,这不是存心冲撞道长?” 何丁伯摔得晕晕乎乎,缓了缓神才说:“大少爷,圣君像不能碰……道长,里面的东西,您不能拿!” 他说这话时,南容正一手一个,拿着被成功摔成两半的圣君像端详。 辛范为:“这……已经碎了。” 何丁伯一看,两眼发黑,连忙又跪下去对着圣君像磕头:“这这这,实在是作孽,实在是我等作孽啊!” 南容取出中间的东西。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黑盒子,还有一块藏青色的小石头,摆在桌上。 犬郎动动鼻子,突然来了精神,凑到一旁对着黑盒子使劲嗅。 南容说:“一个方蛊,一片藏玉,值得你天天给我煮石菖蒲粉当归汤吗。” 辛范为皱眉问:“道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何伯?” 何丁伯一愣,抬头道:“您都知道了?” 辛范为问:“何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圣君像里有东西?” 何丁伯眼神闪烁:“大少爷,我是为了辛府好。” 他本以为南道长的出现,可以替大少爷分忧,解了大少爷的难题,让大少爷日后能睡个好觉。谁知大少爷困惑在不可提及的圣君像上,还一点防备都没有的给南道长全盘托出了。 可传了这么多代的圣君像哪里是外人能随便研究的? 何丁伯道:“这两样东西,都是给辛氏圣君像的那位仙人留下的,他也只说了,供奉四千四百四十四年整。自然,自然是不可以中途触碰,以防丢失,或被另作他用。更何况……哎呀,反正我是为了辛府好!” 辛范为斥道:“道长不是辛府人,还愿意冒着有免顶之灾的风险,为我们劳神解忧。你怎能如此猜忌防备。何伯,你太让我失望了。” 何丁伯有苦难言,憋了半天,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大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少爷不愿意理他,估计是气的,转而去假装查看佛像,又去看看从佛像里拿出来的东西。 藏玉不大,由一根细细绳子吊着,外表圆润,挺好看。 辛范为突然觉得内心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挪不开眼神。他鬼使神差的拿起了藏玉,困惑的说:“我供奉这二十几年,从未发现圣君像内藏了东西。” 犬郎嗨呀一声,理所当然道:“你拿又不敢拿,碰也不敢碰,能知道才奇怪了。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藏的。” 犬郎又蹦蹦跳跳跑到南容身旁,悄声说:“仙君仙君,那个方块肯定就是我说的宝贝,我闻着味儿了!” 南容掂量了一下,递给宋辞,问:“你见过这个吗?” 宋辞接也不接,道:“一个盒子而已。” 犬郎不满的冒出个头,说话声越来越虚:“我的宝贝怎么可能就是个盒子?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 宋辞抬眼:“盒子是普通盒子,里边的东西就不得而知了。” 南容思考着:“那么,是圣君像裂开,方蛊气息传了出去,故而引来众多妖鬼。” 宋辞:“只有一半。” 南容:“什么意思?” “这成群妖鬼,一半是为方蛊内的东西而来,还有一半……”宋辞说着,指向了辛范为,“是为了他。” 何丁伯将额头几滴虚汗擦去。 辛范为不可思议道:“我?我从未招惹过它们啊。” 辛范为觉得自己一辈子兢兢业业,恪守本心,路边的鸡被马车撞了都要包扎一下上点药,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吸引那些东西来。 至于替人挪用寿命,这是祖上代代传下来的正经独门医术,从小就被这样教了,他不觉得有丝毫问题。 他苦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说道:“莫不是他们也要找我治伤?” 宋辞大人可能不知道委婉两个字怎么写,笑了笑道:“不哦,它们要你死。” 辛范为:!? 南容突然想起来,四象说过,辛范为身边和淮京城外的妖魔鬼怪数目众多,种类更盛,一般神仙都很难对付。 辛范为还要说话,南容打断他,问宋辞:“对了,那些妖鬼如何了?” 宋辞:“凭他们还奈何不了我。不过,冲他来的不止这点数目。” 话刚说完,就有人敲响了祠堂的大门。 “大少爷,大少爷!您快出来啊,大事不好了!” 辛范为快步打开门:“出什么事了?” “回少爷,城中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晕倒了一大片,咱们府的人出去看诊,一出去就跟百姓们一样发抖呕吐,精神不振,接着就晕死不起!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情,来势汹汹,我们想治也不敢踏出府门,您快想想办法吧!” 又有一人跑来:“大少爷,出不去了!我们想试着再出去看看,大门突然中邪了似的!打不开了!” 辛范为一震。 “血光之灾,危及城民……”他默念着。 自己的担忧居然成真了! 辛范为反应过来,就要往外跑,何丁伯和两个家丁见了,立马冲过去拦住他。 “大少爷,您千万别去!” “这病情从没见过,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您三思!” “道长……南道长是仙人下凡,肯定知道是怎么解决!” 所有人一下噤了声,求救似的目光投向了南容。 没办法,他只好走出来,心说我还真不知道。 但城民的状态,他是有一定猜测的。 普通人若到了妖鬼扎堆的地方,被鬼穿来穿去,则会意识模糊,精气神错乱飘荡,少不得有一些人魂动荡,发热呕吐,这里痛那里痛之类的伤害,一晕不起很正常。 府中妖鬼已经被宋辞清理干净,那外边,想必就是四象所说的,慢慢聚集在城外的妖邪,冲破什么阻碍进入了城内。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妖鬼没有进入辛府,辛府的人又为什么出不去。 南容:“先去看看吧。” 众人纷纷点头,往前厅走,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一顿噼里啪啦,又惊恐的停下来往后看。 只见那个绑了半个绷带头的怪人刚跟着跨出祠堂的门槛,就翻滚在地上,一阵一阵的干呕。 犬郎:“……大仙,呕,我好难受,又晕又反胃,呕,我是不是要死了。” 南容:“你在祠堂都没事,怎么出来了反而不好了。” 犬郎使劲捶着胸口,可是无济于事:“我在里面,呕,一直似有似无的闻到宝贝的味道,感觉……还挺舒服。可这外面的空气怎么变得那么恶心?” 宋辞凉凉的话飘过来:“辛府被另一只鬼圈定了。” 犬郎:“啥?!” 一只鬼如果愿意,且法力足够,就可以圈定一定范围的地盘。届时,这片区域就以它为大,任何其他鬼类进入,都会被强压一头,产生心理和生理上的极度不适。 犬郎难受的要死,同手同脚爬回了祠堂里面,守着放了方蛊的暗格不动了。他趴在暗格上猛吸了一把,美滋滋的朝外喊:“大仙!我在这儿替你看着!” 南容:“…………” 照他这样守着,是个人都知道东西藏在哪里…… 南容叹了口气,替他把祠堂门关上,再顺手贴了张符,转过身来摸着下巴说:“外面的妖鬼都没敢进来,圈定辛府的这只鬼应该很厉害了。” 宋辞嗤笑一声:“未必。” 南容狐疑的看他:“你怎么没有受影响?” 宋辞收了笑意,双手抱臂道:“此地有我在,自然以我为大。” 他语气理所当然,像在道什么寻常事实,实际说出的话却是无比狂妄、傲气非常。南容早知道他这口出不逊的性情,摆了摆手,示意辛范为等人继续走着。 既然暂且出不去,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这只圈定辛府的鬼,看看它意欲何为。 总不能是特意来保护辛府吧。 等他们一齐往外走,看到坐在荷花池边上,扎着两个发髻,摇摆着双腿的女孩时,南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可能还真是来保护辛府的。 女孩转头,看到南容和宋辞,只是惊讶了一下。 “是你们啊。” 再往后看,看到辛范为走过来,她的嘴角突然挂上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哥哥。” 辛范为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是你?你何时进来了?身体还好吗?” “刚刚来的。” 女孩眯了眯眼,收回晃荡在荷叶中的双腿,先半跪下,再扶着地板稳稳站起身来,说:“你手里的那个东西,可以给我吗?” 顺着视线过去,只见辛范为袖口下方,正拿着那枚藏玉。 南容:“他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宋辞:“一直拿着。” 好家伙,完全忘记注意了。 何丁伯姗姗赶来,才走到辛范为身边就问着:“道长,那个、道长朋友,请问您们说的那只圈定本府的鬼在哪里呢。” 宋辞抬抬下巴:“诺。” 辛范为吓退一步,用气声道:“鬼?” 女孩非常乖巧的点头示意:“何伯伯也来了。” 辛范为转头看着何丁伯:“伯伯!?” 何丁伯听到这称呼,忙抬头去看,刚看清就一屁股坐下,愣道:“二、二小姐!” 辛范为往前两步,惊讶更甚:“小姐??” 女孩身上异于同龄人的成熟终于有了答案,但这大少爷如此……不知怎么说,一惊一乍,像个蹦跶的□□。 南容觉得他有些地方跟齐渺将军有异曲同工之妙,心里那点惊讶和好奇都被这少爷蹦跶没了。 何丁伯却依旧头皮发麻,他根本没站起来,往前爬行了几步,想看的更清楚一些,看了又瞪大眼,不可置信道:“怎、怎么……不可能啊,这?” 女孩声音稚嫩单纯:“何伯伯,你可以让哥哥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我吗?” 她摊出一只手,静静等着。 那只小手白白净净,看起来非常柔软。 哥哥…… 怔愣中,辛范为突然就想起来,家中长辈曾说,小孩出生,要有宝物伴长,避灾避祸聚福瑞。 他忘记自己得到的是什么了,却记得很特别的某一天。 那时候他还小,跪坐在窗前的榻上看晦涩难懂的医书,从前府中都很安静,那日却不一样。 身边人都变得很忙,进进出出,很是喧闹。 过了很久,待他再一抬头,从打开的窗玖正好看到,奶妈笑呵呵的抱了一团小被出来,一双宽厚的手——应该是他的父亲,温柔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将一枚藏玉轻轻放入了襁褓,那是最好最好的祝福。 辛家小辈很不多,从记事以来,何伯叫他少爷,前边总要跟个“大”字。因为除了他,还有一位二小姐。 那团被里,是妹妹。 妹妹,多新鲜的词,多新鲜的小人。 按道理,他应该要陪她玩过,闹过,也可能烦过,吵过。但是都不记得了。家中人一个个的,都因故去世,妹妹也没有逃过。 看着面前的女孩,辛范为突然发现,自己和妹妹认识的并不久,以至于幼时的他根本没有把她留在记忆里。 他们相处甚少,感情……不深。 “大少爷别去!”何丁伯拦住要走过去的大少爷,哆嗦道:“二小姐,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辛妹妹手伸的累了,又收回来,皱着眉头指了指藏玉。 “那枚藏玉,是父亲给我的。再不给我,我会生气了。” “不不不二小姐,您看错了,这不是您的,老爷也给了大少爷一块!” 何丁伯伸长脖子扯谎,誓死不屈,横在二人中间,颇有要把辛范为藏起来,让他们老死不能相见的冲动。 “没有。”辛范为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父亲没有给我藏玉。我记起来了,父亲给我的,是这改命换命的秘法。” 侠肝义胆的何丁伯呼吸一摒,悄悄去看南容的表情,待他再转头,辛范为已经大步跨了过去。 “大少爷......” 辛范为把藏玉送到了辛妹妹的眼前。 辛妹妹一改之前的阴郁,笑开了颜,嘴角咧的很大,眉眼弯弯的,诡异之中又很是讨喜。她这个样子,才真正有点小女孩的影子。 辛范为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想来想去,他问出一句:“为什么想要回这个呢?” 辛妹妹欣然道:“因为拿到它,我才能真正回到身体里。” 说着,她双手接过藏玉,从头顶套下,熟练的戴在了脖子上。 就在这时,她整个人都有了变化。 原本整洁精致的女孩,瞬间像换了个人般。她发丝凌乱,两个松垮垮的发髻团子垂在脑后,不知道是多久前扎的。衣裙又破又脏,像摔进水沟里一般,沾染了许多湿泥巴。 最可怖的,还是她身上露出来的皮肤,虽然很白,却皱皱巴巴,像个刚生出来的婴儿,因为过于松垮,看的南容皱起了眉。 这是她真正的身体,也是她死去的模样。 何丁伯是第一个出声的,他倒退了好几步:“这这这……” 辛妹妹适应了一下,然后垂下头,看看左右手,又僵硬的转动脖子,看看自己的裙子,光着的脚丫,丑陋的皮肤……最后抬起了头。 她看着震惊中的辛范为,嘴角一下子往下垮,眼睛睁得老大,她说:“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歪歪头,扫视了面前一众人,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 南容陷入黑暗之前,唯一一个想法是:女鬼暴走怎么治? 第24章 小殿下的五岁?生辰宴 阵阵窒息和晕眩感过后,南容睫毛微颤,随后睁开眼,愣了好些时间。 ——他正坐在辛府的大门门槛上,街道偶尔有类似人形的东西面无表情的走过,但都没有注意到这边。其他人不知去向,反正至少不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个长得挺俊的小男孩,怀里抱了个蹴鞠球,拉住他,笑呵呵的就要往外跑,也不知道是要带他踢球还是带他送死。 另外,南容盯着自己的手发愣。 我手怎么短了一半…… 没等想明白,后边突然传出来一句大喊:“二小姐快回来!今日要吃生辰宴,老爷夫人不让您出门的!” 一听喊话,南容下意识要跑,但没等看好躲藏之处,他的身体就不听使唤的放开男孩的手,转身进了大门。 他眼看着自己蹦蹦跳跳跑到丫鬟面前,然后脆生生的说道:“黄芪,今日是谁的生辰?” 丫鬟牵了他的手,边走边说:“二小姐,您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啦?奴婢们还要为您梳妆打扮呢,快些回去吧。改日奴婢再陪您和赵家小公子去玩蹴鞠。” 还没来得及惊悚,他又听自己嘴唇上下一碰,话从口出:“一时还真忘记了。那快些走吧,时间不早了。” 这吐字稚嫩,语调清脆的声音,不是辛妹妹是谁的?! 南容用尽全力低了个头,看了看自己跨不远的短腿,随着步子一飘一飘的粉色衣裙,一时间仿佛五雷轰顶。 他变成辛妹妹了!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被附身到了这个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辛妹妹身上。 如果此时此刻他是自己的模样,那一定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木鱼脸。 可他现在在辛妹妹身上,所以只能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跟着丫鬟进了屋子,然后乖巧的,任凭这些个叫黄连、黄苓、黄凡等等的丫鬟们摆弄他的头发,衣裙外再套衣裙,在他脸上涂涂抹抹写写画画。 等上一会儿,大概觉得有些无聊了,辛妹妹问了些宴会事宜:“今日生辰宴会来很多人吗?” “会啊。您是咱们府唯一的小姐,和咱们老爷有交情的,自然都会来。” “听夫人说,还有好多小公子都想来玩呢。” “我爹爹还和谁家小少爷有交情?” “呵呵,才不是,要奴婢说啊,小公子爷们肯定是冲着小姐来的。” “二小姐才这般年纪,就有风姿玉貌,那赵家的小公子,平常不也天天来找您玩儿啦,其他公子哥都羡慕呢!” 辛妹妹不以为然道:“有何羡慕。我陪赵家少爷玩儿,是为了他家大哥哥。” “赵家大公子?不是咱们淮京布庄的主子吗?二小姐找他做什么?” 辛妹妹笑嘻嘻的说:“正因为他是布庄老板,我才要与他熟悉。好旁敲侧击,多学学他的商贾之术!” “二小姐真厉害!对了,二小姐您要不再选选胭脂?” “有这个,还有这个,是夫人今日送过来的,看着很润气色呢。” 辛妹妹:“那便娘亲这个吧,这颜色是不是树莓子味儿的?” “二小姐啊,这可不能吃呀……” 辛妹妹:“番茄味儿?”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玩闹,丫鬟偶尔被逗得笑弯了腰,缓过神来,又仔细帮她上好口脂。等终于弄完,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南容自己是昏昏欲睡,等的想死,却又能直观的感受到辛妹妹亢奋的心情,两极分化,很是分裂。 好在,辛妹妹突发奇想,说了句:“我先去院子里找哥哥。”就自己出了门。 总算能消停点了,一直走到丫鬟看不到的院子门口,南容都在琢磨着,该怎么摸清情况,从她身上脱身。毕竟她要去见的“哥哥”不知道是真正的辛范为,还是像那些丫鬟一样的。 涂了粉的脸不太得劲,他总想挠,嘴上也不舒服,有些黏糊。 忍不住抬起手后才发现,他好像又可以控制身体了!就是还没等碰到脸呢,他眼前突然撞入一片霜白,紧接着,身体整个腾空! 这人双手拖住将他抱起到目光平视之处,好大一个宋辞在目光咫尺之处,跟他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两人距离不过几厘米,何况这样的视觉冲击太大,他大脑直接宕机。 宋辞独自欣赏了好一会儿,才状似疑惑的说了句:“这是谁家丢的小姑娘?” 南容:“……” 他啧了一声,一副可惜的样子道:“长得是挺好,可惜不会讲话。” 诚然如此,南容也决定誓死不说话,哪怕被当成傻子,都要假装自己不是自己。 见他不答,宋辞替他掖了掖裙子,用左手托起他,慢悠悠的开始走路,大有抱着他不放下来的架势。 南容盯着,看这只鬼要带自己去哪里。 谁知宋辞这个挨千刀的,居然调了个头,又带着他往刚走过来的方向走,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南容的后背,说:“这次走丢不要紧,我好心送你回去就是。下次可要小心些。” 好不容易能自由活动了,要是又回到一堆丫鬟手底下,他真的会死。 南容掐住他的肩膀:“等等,没丢。不是姑娘,我是南容。”他能控制身体时,说话的声音是自己的。 他用小手捏紧了宋辞的肩头,道:“你放我下来。” 宋辞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顶着失去肩膀的风险,抱着南容来到了院中一处无人的假山之后,才稳稳把他放下来。 “我之前观察过了,这里无人会走动。” 南容:“你笑的太放肆了,我会忍不住觉得你是敌人。” 宋辞不愧是个没长骨头的,能不站则不站,他挥袍坐在假山池的坛边,抬起一条腿,手搭在腿上撑着脸颊,平视他道:“有会对你这么温柔的敌人么?” 南容想了想,说:“醉生梦死温柔乡,没有好下场。” 宋辞表示不同意,竖起手指:“还有一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把自己比作牡丹花,这可真是世上独一份。 无论多少次,南容依旧会为他无时无刻的松弛感感到惊叹,并且思考为什么前几百年都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比宋辞还宋辞的人,再想一想,既然成为宋辞的概率是世上独一份,那也就不奇怪了。 而宋辞见小女孩身量的南容久久打量着自己,还以为他有什么新的发现,准备洗耳恭听。 谁知等他酝酿了一会儿后,那嫩的像包子的脸像是得到了什么结论,移开脸,看着远方,正儿八经的说了句:“不要脸。” 宋辞眉毛一挑,风轻云淡的收下了这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的控诉。 他准备说正事,看到站在原地没有表情却感觉气鼓鼓的小人,停了一会儿,惊讶的说:“怎么还没一个花坛高?” 这是往夸张了说,但听得出来宋辞是真的很惊讶,正因为是真的惊讶,南容才把脸移回来,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你没有当过小孩么?” “你现在几岁?” 南容当他是在问辛妹妹此时的状况,回答道:“今日五岁生辰宴。” 宋辞哦了一声,抬手比划:“我五岁时,腿跟你差不多高。” 扯淡。 5岁腿长107,它是什么鬼。 · “别看了,暂时出不去。这小鬼方才突然心神大乱,法力四溢,倾尽全力才做了这么个虚境,轻易不会让你随便破解。” 南容:“既然是她的地盘,我们在做什么,她岂不是都知道?” “不会。你能指望一个五岁女童做梦的时候记住整个地图么?” 南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过去扯扯宋辞的袖子,摸了摸材质:“那我是怎么回事?为何你是本体,我却是魂穿?还穿到了她梦中的自己身上?” “不清楚。只能猜想,也许跟你没有神识有关,也可能……”宋辞话到喉头,又停住了。 南容:“还可能什么?” “没什么。我多想了。” 南容点点头,他已经在辛妹妹的壳子里了,纠结这个问题没多大意义。鬼界的很多东西,他是很不清楚的,所以又问:“你们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会怎么破解?” “不知道。” 见南容有些疑惑,宋辞又加了句:“没遇见过,没有小鬼能随意拉我进去。” 说是这么说,但南容怀疑,若不是还有辛家那几个人不知所踪,宋辞早就强行拆了这地方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奇怪之处,南容问:“那你怎么进来的?难道说她实际上是只很厉害的鬼?” 说到这里,宋辞看他的目光瞬间变得一言难尽,看了看自己手臂,再看向南容,是那种想杀人又有些无奈的表情。 南容:“??” 宋辞瞧着他,凉声道:“那就要问问,小道长这每逢中招之前要拉上旁人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了。” 南容诚恳认错:“不好意思。” 要说养成的话,应该是上回在日久村无师自通的。 突然,正对着假山坛的拱门处发出了脚步声,从缝隙中看去,是年轻很多的何丁伯领着一名黑袍男人路过。 看到何丁伯的一瞬间,南容暗道不妙。 果然,还没等他逃离现场,一句响亮的“何伯伯!”就已经从嘴巴里喊了出来。出声的同时,宋辞也闪身退开了。 他失去了主动权,只能跟着走剧情,身体不受控制的朝那边跑去。 “何伯伯,我哥哥在哪儿?” 何丁伯转头跟身旁人说了句:“稍等。”再转过身来,笑呵呵的迎上来,怕二小姐摔着,双手还条件性在空中虚扶了一把。 “二小姐,您慢些,当心摔着。” “你怎么不在哥哥身边?他是谁?” 何丁伯交代:“今日是大少爷去医馆坐诊学习的日子,他不让我陪着去医馆,说地方本就不大,别把病人的位置占了。这位是老爷叫来的,一个算命的流生。我正要带他去见老爷呢,二小姐要跟我们一路吗?” 那流生是个守规矩的,礼节性的看了辛妹妹一眼,别开目光,就着介绍弯腰行礼。 南容发现,自己实际上看不清那位算命流生的样貌,脖子以上像糊了一团黑雾一般,朦胧不清。 辛妹妹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点了点头。 她一直知道,大人说哥哥命不好,所以从小到大,府里就经常请来一些算命流生,来了摇头走,走了又再请另一个来,她见得多了,就不足为奇了。 “怎么偏偏今日去医馆了……那晚上会回来吗?” “回是肯定回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辰才回。听说今日医馆很忙呢。”何丁伯会心一笑,说:“二小姐别担心,今早出门前,夫人就交代大少爷要给您过生辰了,他说会赶回来。” “我知道了。” 房中的丫鬟来了两个,边喊话边往这边赶:“二小姐!夫人给您准备了新的头花,唤您去房里戴上,宴会就快开始了!” 天色压暗,太阳西去,只挂着轮不太明显的透白残月,辛府上下已经点上灯笼,想必离辛范为归家也不会很久。 何丁伯是虚境中创造的,不知道真人身处何处。南容心想,待辛范为回来,正好可以确定一下他有没有被塞进他自己的壳子里。 为五岁小姐准备生辰宴,充分表现了辛府老爷夫人爱女心切。实际也是人情往来,攀理世故的好机会。 于是,吃了饭之后,辛妹妹就被安排到了后花园的凉亭中吃茶。 几位别家大人带来的小公子也同在,他们男儿脾性相近,很快就玩在了一起。其中一人得意的掏出了两只长须蛐蛐儿,可把大家的兴致提了起来,当下斗了好几个回合,玩的不亦乐乎。 “开始了开始了!” “斗它!斗它!哎呀!” “……” “下一个,谁敢来!” 但凡是来几个谁家的姐姐妹妹,女孩儿多了,男孩终归会收敛一点。 可惜辛妹妹平常少有朋友玩伴,她唯一主动想结交的人,就是那个能被叫叔叔的布商老板。所以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来的全是小少爷。 喝喝茶,吃吃点心,时不时摸一模辛夫人亲手戴上的头花,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连南容这样的性子都沉不住气的时候,辛妹妹才不太理解的问:“你们家里没有姐妹的么?” “快快快……哎赢了赢了赢了!” “不公平不公平!这只沙鸡光会打旋儿跑,我要用那一只,咱们再来比过!” “输了就是输了,你怎么不讲道理!” 一众小公子头也不回,个个红着脖子,不知道的,还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斗蛐蛐儿还是争嗓门。 辛妹妹叹了口气。 好吵。 跟哥哥区别太大了。 南容听到她所想,也在心中认可的点点头。辛范为跟他们比,那真是可爱太多了。 他们从傍晚一直坐到了天黑,南容想试着趁他们都没看到自己的时候,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可这群小孩人数不少,虽然耳朵聋了,但眼睛余光总能瞟到自己。 左看,远方的何丁伯站在石子路上,招呼往来的家丁烧水端茶送点心;右看,更远处依稀有一片波光粼粼的地板,在月光下比别处都亮堂一些。 都没什么异常动静。 他低下头,像之前一样默默喝茶。 再看看前面就好了,不知道正厅里那些人结束了没有,早点带这群玩脱了的小孩们回家去。 下一秒,他的脑袋的遂心意的抬了起来,心中惊奇。 怎么如此凑巧,他想看哪里,辛妹妹就恰好也看那边? 南容纳闷的抬起眸子,就见有个人提着壶酒就大摇大摆就走进了凉亭,当一亭子人不存在一般。 他惊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就算没遇到过,他也知道,在鬼用法术制成的虚境中,不可轻易在人前现身,否则很有可能鬼化这些人,也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危险。 南容心中惊愕,这句话下意识说出声后才发现,方才似乎一直是自己在控制身体。而一直吵嚷着斗蛐蛐儿的小少爷们已经有段时间没发出声音了,更不用说来攻击他们。 少爷们僵硬在原地不动,但依旧表情横飞,保持着舞手欢呼的动作,连两只蛐蛐的触须都在往前试探,好似要一触即发,却实际是一潭死水。 “我为何不能出来?” 宋辞一边反问回去,一边将不知从哪儿顺来的酒壶打开,那酒壶雕的极好看,壶口微倾,酒倒在了南容才喝空的茶杯里。 南容:“你在做什么?” 宋辞理所当然的拿走茶杯,隔着空气往口中一灌,品了品,在对面石凳上坐下,支起一只手托腮道:“吃酒啊。我从前听说,淮京城的酒是酸的。” 南容成功被他这行云流水的操作带偏,问:“果真是酸的吗?” “是。”宋辞郑重的点点头,说:“果真是谣言。”他用两指把茶杯推回原位,笑的纯良无害。 南容收回好奇的表情,很有教养的没翻白眼。他站起身来,替他那小胳膊小腿拉伸了下筋骨,随后走到一群小少爷后边:“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宋辞:“没什么。有些新的发现跟你商讨商讨,帮他们歇一会儿。” “我正好也有事情跟你说。我总觉得,其他人和我们不在一个地方,至少这个辛府内是没有的。”南容绕了半圈,终于找到个合适的位置仔细瞧了起来。 宋辞挑挑眉,问他:“为何这么觉得?” 南容顿了顿,想了一下,说:“直觉吧。” “还挺准。”宋辞站起身,慢慢走向南容那边:“我将这虚境上上下下逛了一圈,发现我们所在之处,是假的。” 说是逛,对宋辞来说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至于其他时间,南容怀疑他是去做贼寻酒去了。 “虚境本来不就是假的么?”南容应着,他发现面前所有不论站着坐着的小少爷,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用着要拉他去玩蹴鞠的赵家小公子的同一张脸,做着不同的表情,甚是诡异! 南容好像突然看见什么异常东西,凝眉伸出一只手往前试探。 “是。但我说的假,是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真。小道长有所不知,鬼做虚境,往往与自身执念相关。”宋辞说着,见南容没有回应了,便缓步走到南容身后,低头问他:“可这半天下来,你有受到什么冤屈么?” 声音突然凑近,本来专注的南容吓了一跳,立即收回快要摸到蛐蛐的手,面不改色道:“嗯,你说得对。” 宋辞哭笑不得。 · “所以说,这虚境分为阴阳两面,我们所处这边发生的事是辛妹妹臆想出来的,真相其实发生在另一边?”南容很快消化了这个概念,觉得一切的不合理都能解释了。 算命流生的黑雾头,斗蛐蛐少爷们的同一张脸……都是疏漏。 “那我们怎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