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指的地方居然是正正经经的一座小庙屋。
这座庙屋处于后山山脚,与日久村之间只有一条不算宽的深溪,一桥之隔。
庙里红柱已经褪色,暴露出里面发黑的原木,但仍能看出原先是漆红发亮的。屋檐缺的缺碎的碎,像是被顽皮小儿故意丢砸过石头。
洛川指的地方,就是这么一座略显低矮又非常破旧的庙宇。
齐渺一脸问号:“这不是有庙吗,怎么之前没感觉到?......不对啊,这可是庙,你嫌命太长才住这儿?”
洛川:“……”
她好像没命可嫌。
齐渺绕着巡查一圈,并无异样。
“怪哉怪哉,汇禅长老的汇禅庙应该不会这么破败,但哪怕这是个小神的庙,也是能拜拜的,拜一拜,再求求平安,就总有神仙能听到请愿,这个村子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个地方?”
没人回答他,因为一同走进去,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这庙里除了几个蒲团,和被砸的七零八落的木龛签筒,就只剩下蛛网灰尘,没有最重要的东西——神像。
小小土地祠里还住了土地公呢,一方庙里,没有坐镇的神官,就算恢复干净整洁,那也只会是一座普通的屋子罢了。看来这里已经多年无人问津,也难怪洛川能藏身于此。
齐渺上前一步,托起几团光球抛开,点燃了散落在地的油灯和翻倒的香烛。
庙里刹时明亮起来,照的那鬼夫妻和洛川都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
南容也进来,他走了一圈,把前庭□□看了一遍,没见到异样,又走回来,顺便弯腰拾起一只不大的龛盒,吹吹灰,将它摆正了。
起身,南容说:“洛川姑娘,这里杂乱至此,是你所为吗?”
是你所为吗......
是洛川所为吧……
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洛川的表情有些飘忽,眼前一片朦胧,已经顾不得想撕了自己的鬼夫妻,思忆不可抵挡的翻涌上来。
很久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经常是这样。俯首起身间,总随手拾起被她笨手笨脚打落在地的香烛,龛盒,签桶,和许多东西。
他习惯手中挽着一串红的发乌的檀木念珠,先双手合十默念一念听不懂的经文,再说:“又是洛川所为吧。”
躲在黄帘后的洛川被发现了也不怕,像个小丫头一样欢欢喜喜跳出来,睁眼说瞎话:“我今晨来的时候,这里就是这样了,大概是昨夜西风劲猛,才刮倒一片。”
那人也不恼,只说:“往日洛川稳重居多,今日怎么有些欢悦。”
洛川稳住身子恢复常态,收了别扭的嬉笑,温吞着说:“是从村里偷听来的,大家都说,姑娘家年纪不大时,活泼才是好的。老太也说,她的孙女总是热闹。”
那人安静一会儿,才说:“人言不在意,行事不匆忙,凡事不强求。”
洛川听不懂,思考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人也不解释,团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
洛川则有样学样的也要跟在团坐,可惜她肢体不灵活,默默瞧了半天也学不会盘腿,只好捡了个简单的动作,直接跪在蒲团上。
瞧着一丝不苟的前人,听着嗡嗡嗡的经文,她思想又开小差去了,于是昏昏欲睡,目光逐渐涣散模糊。
待撑不住实在要睡时,隐约听到耳中传来声音,那个声音朦胧,像在水里。
她听到他说:“你做自己便好……”
视线慢慢聚焦在那道已经破烂不堪的黄帘上,洛川这才回神。
她有些缓不过来,说话很轻,依旧选择了这样的说辞:“我来的时候,这里就废弃成这样,很久了。”
南容:“你何时来的?”
“两百年前,我一人来此地,借住至今。”
谁知齐渺当下觉得奇怪,说:“我们没说有别人,你为何强调是一人,难不成还有同伙?”
洛川似乎没想到齐渺这么大大咧咧的人会这样敏锐,有些后悔方才欲盖弥彰,半晌才道:“没有的。”
南容倒是没有为难她,另寻了个还算干净的蒲团盘腿坐下,把齐渺叫过来说:“齐渺,帮我个忙,我法力撑不住,你去村里各家各户看一遍,顺带搭上我。”
说完,他荡荡袖,扫出一阵风,将日久村里的香火烛光灭了个精光。
南容说的各家各户看一遍,当然不是只身闯到所有人家里,而是利用神识游荡感知。跟起一阵风灭掉所有蜡烛相比,这是一种非常废法力和精力的法术。总之现在的他做不到。
齐渺会意,当下席地而坐,屏了息,探出部分神识,道:“你跟上。”
南容闭目,接了齐渺送过来的感知。
齐渺以不及掩耳之势扫荡了整个日久村,大部分房屋里好端端的睡着人,小部分房屋大开,灰尘满天,但是他们越看越心惊。
黑压压的村子里居然没有一丝活气!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齐渺收了神识,惊道:“刚来时没发觉,现在这村里怎么突然鬼气森森的?”
南容看了洛川一眼,随后说:“方才院口被吃的人,白日同我撞见过。当时他误以为我是鬼魂,被吓得转身就跑。”
洛川正盯着油灯发呆,闻言顿了一顿。总觉得被他知道了什么端倪,等她看过去,又发现没人注意她。
齐渺:“确实不正常……不过,那人也是只鬼,一只鬼大啦啦的跑出去买纸钱香烛是想吓死谁。”
南容点头:“你看出来了。”
“那是当然。他被吃剩的那一堆里,全是骨头,正常人哪有那么干净的骨头,一点血都不沾上。唯一带了点肉的是肋骨,只有肚子有肉,八成……诺,和那两个是一个种类。”齐渺撅起嘴,努了努那边那对正在朝洛川发出低吼的鬼夫妻。
他虽然容易被此类东西精神攻击,但该看的一点没落下。
“齐渺,你想,为什么这里的人明明这么害怕,却还要硬着头皮出远门买香烛。”
齐渺静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个猜测,瞪大双眼说:“......自己吃?”
南容道:“我刚刚把香烛全灭了,香火气味散去,所以他们的鬼气才遮不住了。无论有人住没人住,日久村的灶房都是蛛网土灰,肯定不会生火做饭,烧香火怕是为了自己饱腹……今天那人撞到我时,把买来的纸钱香烛都落在了大街上。”
齐渺嗤道:“难怪了,他估计是没了冥火香灰,饿的受不了出去寻食呢。”
他们稍一思考,就能还原事情的经过:那人定是撞掉了香火,又碍于南容在场,不敢回去捡,半夜本能的挨家挨户的翻找,想捡个漏。结果香灰没找到,却被人家夫妻两个发现了。
鬼吃鬼可比那些虚把式来的香,就算是道行不够的小鬼,也想吃吃腥。二打一,那一还肚子空空饿的没劲,这还不容易,根本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吃干抹净。
齐渺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还参杂了嫌弃的情绪:“我第一次见到能自给自足的鬼,还是一村子自己烧香灰养自己的!也不对啊,现在的鬼都能碰香火了吗?”
话毕,二人沉默了许久。
一村的死人。
日久村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被外界发现的**。
洛川为什么要引南容来到这里,那鬼夫妻身为村子里的原住民,为什么一见到洛川就露出獠牙,极度恨恶。
撞到南容的那个男人跑的跌跌撞撞不敢回头,是真的错把南容当成了鬼魂吗?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齐渺看见南容竟然慢慢蹙起了眉,他忍不住出声打破了平静:“南容,你怎么了。”
南容语气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情绪。他思绪万千,最终却不知为何只道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我开鬼门引鬼的时候,来的是那个葫芦?”
得,未解之谜又多算上一条。
你不是说是你想来的么?
齐渺眨巴眨巴无措的眼睛,觉得一直以来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是因为这次开鬼门的失败伤了自尊心。
他琢磨着开口:“其实我觉得吧,哪怕你就是喜欢那个葫芦,脑子里成天想着那个葫芦也没什么大不……这不重要,对,不重要!”
“这个东西它没给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没干扰我们办事,没缠着你。这种小插曲说不定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呢,当务之急是…...”
话没说完,齐渺噤了声,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了自己的眉上额心,闭了眼。
这是有人在给他传讯了。
天庭的神仙们虽然在人们眼中神通广大,但他们最基础的通讯问题仍然和走马传信的人间一样落后。
就像此刻,天庭的神官虽然能依靠仙京优越的地理优势随时随地往下传达讯息,但地上的神官嘛,只能听着。而且只能实时听讯,过期不候。
所以齐渺伫了片刻,就又放下手睁了眼,并不需要回话。
朗真将军是个有头有尾的人,他首先持续上一个话题,不过他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只好重新问一个:“你怎么又说起那个葫芦了?”
南容想了想,接上话头:“实际上,它造成了实质性的影响。”
间接性烧了衣袖,现在还有股焦味,他不太喜欢。
再叹气:“也干扰了我办事。”
导致他错过了鬼吃鬼现场,还得私闯民宅绑人......哦,绑鬼。
“而且…...”南容深吸一口气,这次不叹了,收起愁容,表情管理堪称完美,只是语气干巴巴的说:“它现在在你身后。”
齐渺一愣,还没听明白南容在说什么,脑袋已经先一步条件反射的使劲转过去,看向庙前。
就见一只胖乎乎圆滚滚,头上带了根干藤,身上绕了红绳的葫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庙里,正对鬼夫妻和洛川的方向,也不动作,仿佛看戏。
“怎么阴魂不散的……不就是召了它一回,索命还能索到神仙头上来吗,它没有家吗……”齐渺边把头扭回来边咕咕哝哝,眼睛瞥见南容那边,突然想起什么,一时激动又把头转过去,指着葫芦脱口大喊:“就是它烧断了你的裳袖是吧?!”
齐渺此人,兄弟仗义。
幼时比身边人年长,当惯了大哥;少年成将,领兵打仗也养的一副极其护短的性子,遑论对方是什么,只要是欺负到自己人头上,他逮到机会就能豁出去找场子,特别适合做肝胆兄弟。
南容眼皮一跳,肌肉暗自绷紧,随时准备用蛮力阻止要去和一只葫芦精打架的朗真将军,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故作轻飘飘的猜了一句:“方才是不是文清找你?”
“啊,对!”齐渺果真被转移注意力,转过身来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是他?”
“……”南容反而呆了一瞬,才放松了暗力。
他突然想起了某次偶然听到的文清真君对齐渺的评价:朗真将军,天真烂漫。
真君一针见血,诚不欺我。
“你去西方是应了信徒请愿,那必定是记了册的。”南容说。
大多数信徒的请愿,第一步是经由神官座下的仙童。这些仙童是由神官以自身法力功德,化成的有思想的个体,很大一部分请愿都是仙童使着神官的法力在解决,少部分棘手的,才会落到神官自己手上。
而更个别需要神官亲自下凡处理的,都会让各个殿内的掌册小仙记录在册,每日交由天君过目管辖。
其实平常各个神官想做什么,都很自由,唯独人神有别,各自为界,私自下凡不合规矩,借由请愿下凡迟迟不归,也不合规矩。
所以南容贵为天界太子,却一声招呼不打就跳下凡间,就更可谓是带头造反了。
一句话,神仙不好当。
“你扫荡完西方邪祟,再赶来寻我,又在这里耽误许久了。我虽然不知道300年后的今天,天君什么时候看行册,不过跟这会儿也差不离。以我的了解,文清真君绝对不是会给人打掩护的性子……”南容笑笑,不是幸灾乐祸,倒好像是觉得很有趣,“但能给你通风报信的,我只能想到他了。”
齐渺听罢苦了脸:“如果说他骂我一顿是通风报信的话,我便不跟他计较了。”
“?”南容奇了,“文清真君,不可能骂人啊。”
“嗯,原话是这样的。”齐渺站起身,手背到身后,清清嗓子,学着文清真君那刻薄的语气道,“......半柱香未归,本君当你命丧人间,即刻请命,筹办仙逝宴。”
......
你确定这只是骂你而不是咒你吗?
看他还学着文清真君一板一眼的站姿,南容也站起身来,说:“确实是文清的风格。但齐渺,看在认识多年的份上,还是提醒你一句。”
“从你听传讯到现在,好像不止半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