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A市一个月,“九万里”工作室终于开张了。
午后阳光斜斜地泼洒进来,在浅灰色地水磨石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咖啡因的焦香,还有刚拆封的马克笔和松节油的气息。
容憬没坐在他那间独立办公室里,而是靠在公共办公区的桌旁。
目前工作室只招了四个人,一个策划,一个程序,两个美工,容憬暂时担任了策划,程序员是隋越调来的,两个美工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满脸清澈。
不过好在,容憬眼下要开发的游戏也并不需要多么精致华美的画风。
这是一款解密游戏,以“随机异化”为核心的默认题材游戏,画风诡谲荒诞,并不多么精美。
某天突然有一个人异化成了异种,他丧失了人类的智慧与理性,身体长出动物特征,百年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从那天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异种,全球范围内,人类毫无征兆的开始异化,过程不可逆,无法治愈。
因为无法确定身边的人下一秒是否会变成怪物,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崩溃,家庭,社区,国家等等社会结构迅速解体,所有需要协作的生产活动陷入停滞。
诡异之处在于,这种异变并没有传染性,更没有逻辑性,无关性别,阶级,老少,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国家元首,抑或是街边的流浪汉。
下一个人是谁?
不知道。
宗教,科学都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人类陷入前所未有的存在主义危机。
我们的存在有何意义,秩序和文明是否只是一个幻觉?
在迷失的世界中寻找文明,就是这款游戏的要点。
“唔...”
程序员阿宇端着他的宝贝保温杯悄无声息飘过来,目光落在速写本上:
“容哥,这是个啥?”
他指着一个看起来抽象到不行的草图,像是一个后肩长着蛇腹一样触手的人,看起来十分怪异。
容憬松开笔帽,用笔尖点了点那个形象:
“初步构想,第一个出场的异种。”
“总之,我们需要给玩家一种强烈的暗示。”
容憬看向美工和阿宇:
“分化可能随时发生,且无迹可寻。”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白板上布满箭头,问号,关键词和潦草的草图。
做游戏说着简单,但真正做起来简直让人不想活了,光是被废掉的初版世界观就能堆满一个房间,还有人物设定,情节安排,立绘......
几个月在近乎封闭的疯狂开发中过去,终于,游戏的初版完成了。
这款名为《厄变》的游戏正式上线。
上线那天,工作室里的四个人围在电脑前,看着那个风格奇异的图标被上传到平台。
没有预热,没有推广,只有容憬和团队成员在几个核心玩家论坛里发了帖。
起初,如同石沉大海。
几天后,平台的加载量开始以极其缓慢但稳定的速度爬升。
第一个游戏测评出现了,来自一个以挑剔著称的独立游戏评论人。
文章里这么写道:
美术风格独树一帜,荒诞又浪漫的解密过程,逻辑自洽又出乎意料,目前流程较短,但展现出的潜力和思想深度令人无比期待后续。
这篇测评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面,开始有玩家被这种独特风格吸引。
“我靠,我还以为那个npc是背景板,结果他突然模仿我翻书的声音,我吓死了!找谁配的音啊这么缺德。”
“公寓老太太给的肉到底有没有问题?我纠结了半个小时!”
“有没有人知道最后那个结局什么意思?朋友到底有没有分化啊。”
“真的没有人觉得这游戏的解密方法有点无理取闹吗......”
“楼上的,正常,我不玩厄变的朋友看到我把泥块丢进绞肉机里的时候开启了头脑风暴,她问我怎么想到的,我说不能直接喂狗【无奈.jpd】”
论坛和玩家社群里,关于《厄变》的剧情细节,谜题解法和角色动机的讨论逐渐升温。
九万里工作室的邮箱里开始收到玩家的热情反馈和催更询问。
晚上,容憬是最后一个离开工作室的。
他锁上门,站在院郎里,看着玻璃门内那片归于寂静的空间。
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然亮起。
《厄变》的成功实实在在带来了不少的资金回流,容憬终于不用再紧巴巴算计着每一分钱。
他开始着手扩充团队,九万里工作室开始慢慢热闹起来。
容憬是个对员工十分佛系的老板,工作室朝十晚五,一周三休,薪资却相当有竞争力,简历如同雪片般飞来,根本不愁招人。
很快,工作室从最初的四个人扩充到了二三十人的规模。
容憬这个老板当的越发随性了,他定了大方向,抓核心设计,具体执行则充分放权。
工作室的资金流稳定下来后,容憬依旧定期给许阑珊打去一笔钱,钱打过去了,许阑珊总能消停几天,也乐得清净。
然而这种清静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别样滋味。
一连四五个月,容憬都是最晚离开公司的,时常要到半夜才回家。
容憬每天回到家,虽然也不至于像创业初期那样累的倒头就睡,但那股工作上的兴奋劲过去后也是疲惫的不得了。
两人一起吃饭,话都说不了几句,容憬的眼神就有些发直,洗完澡沾床就能秒睡,交流总是稀少而仓促。
隋越靠在书房的门框上,遥遥看着卧室里依旧陷入沉睡的容憬,叹了口气。
再过几天就是隋越生日。
容憬这么忙,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连隋越自己也觉得幼稚可笑,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了?
然而,在意了就是在意了。
第二天的寰宇总裁办公室,李助汇报完工作离开,隋越看着面前花瓶里插着的玫瑰,鬼使神差伸出手,从那盆玫瑰中轻轻摘下了一瓣。
捏着那柔软娇嫩的花瓣,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
“......记得。”他无声动了动嘴唇,将花瓣放在桌面一侧。
然后又摘下一瓣。
“......不记得。”花瓣被放到另一侧。
“......记得。”
“......不记得。”
......
等到那朵原本饱满的玫瑰变得有些残缺,桌面上零零落落堆了两小堆花瓣时,隋越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在干嘛啊!
他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迅速将所有花瓣扫进掌心,扔进了垃圾桶重新看起文件。
容憬会记得吗?
恐怕不会吧,他忙着他那个宝贝游戏呢。
但显然,容憬记得。
在隋越生日当天早上,容憬难得地没有在固定时间起床往工作室赶,反而赖在床上,手臂环着隋越的腰,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
“隋总,今天给自己放个假呗。”
隋越面上不动声色:
“...嗯?”
“我带你去个地方。”容憬抬手轻轻挠了挠他下巴。
记得隋越不喜欢吵闹,容憬开车邀他一块去登山。
开车到山脚时还是上午,两人在山下的餐馆吃了顿饭就到下午了,然后才带上简单的东西开始登山。
起初,容憬还兴致勃勃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与隋越说笑。
但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他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呼吸也开始加重,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连着几个月泡办公室,他的肌肉都要退化了。、
此刻,每向上一步,他都感觉小腿肚子在打颤,肺部像是破风箱似的呼呼作响。
“呼......隋越,你......你不累吗?”容憬扶着旁边的栏杆喘着气,看着连汗都没怎么出的隋越,心里一阵不平衡。
隋越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伸手接过他背包:
“给我吧。”
“不用!”容憬立刻挺直腰板抢回包:
“我只是...热热身,这点高度,小意思。”
容憬到死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弱鸡。
隋越也不勉强,只是放慢了脚步配合着他的节奏,偶尔在他脚步虚浮时伸手扶他一把。
越往上爬容憬越绝望,台阶仿佛无穷无尽似的,山林间的空气也缓解不了他的身心俱疲。
但他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倔强,硬是跟着隋越的步伐,一步步往上挪。
当他们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抵达山顶那片开阔的观景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刹那间,天地豁然开朗。
如血的残阳正缓缓沉入远山连绵之下,云霞铺满了大半个天空。
脚下的群山在暮色中是黛蓝色,如同凝固的波涛。
容憬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也顾不上什么脏不脏了,直接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大石头坐下,将上半身靠在了隋越腿上。
“......累死我了。”
他小声嘟囔,劫后余生一样。
隋越顺势坐下,让他靠的更舒服些。、
两人谁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依偎在一起,看着那轮红日一点点被远山吞噬,看着天空从浓烈渐渐转向沉静。
山顶的风比下面大些,带着丝丝凉意,容憬爬山爬出来一身汗,此刻被风一吹,舒服好多,他下意识要脱掉外套。
“别脱。”隋越按住他的手:
“山上冷,会着凉的。”
“我好热,我热死了。”容憬挣扎了一下,里面汗湿的T恤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那也不行。”隋越掏出纸巾,不紧不慢的给他擦拭后颈处渗出的汗。
容憬还想反抗,但对上隋越的眼睛,他吸了吸鼻子,到嘴边的抗议又咽了回去。
他往隋越身边又靠了靠,将脑袋歪在他肩膀上。
俩个人就这么相互依偎着,直到最后一缕天光消失,看着星星一颗接着一颗亮起来。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穿过山巅时发出的呜呜声。
“容憬。”隋越轻声叫他:
“该下山了。”
没有回应。
他偏过头,发现容憬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
隋越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滚烫。
完蛋了。
“容憬?”他有点急了,轻轻晃了晃容憬肩膀。
容憬迷迷糊糊睁开眼,他皱了皱眉:
“嗯?已经晚上了吗?”
他目光有些涣散,脸上也烫的厉害,想开口说话,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上似的,声音虚弱的像猫叫。
“我好像有点......晕......”
话音刚落,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