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千漉便被秧秧摇醒了,小丫头们已提来了热水。两个丫头,一个叫青豆,一个叫穗儿,都是三等丫鬟,她们是不能进房的,平日只做些洒扫、提水、烧火的粗活。千漉和秧秧洗漱完,一个生着小圆脸、面上带些雀斑的小丫头对千漉说:“小满姐姐,林妈妈找你呢!”
林妈妈是原身小满的亲娘。
千漉应下,从攒盒里抓了两把松子、核桃,分给两个小丫头。
两个小丫头喜笑颜开,连连道:“谢谢小满姐姐!”
两人收拾完自己,便须去伺候少夫人起身。
至廊下,碰见了芸香。
芸香是一等大丫鬟,从小与少夫人一起长大,拿着最好的待遇,住在另一头耳房,独自一间大屋,还专有个小丫头伺候她起居,说是副小姐也不为过。
千漉和秧秧过去,唤了声“芸香姐姐”,芸香略一颔首,领着两人进去。
芸香进里屋,挽起纱帐,唤醒卢静容。
千漉与秧秧,一个端银盆,一个捧漱盂、执巾帕,侍候少夫人洗漱完,两人便去衣箧处取今日要穿的衣裳,立在一旁。芸香则为少夫人敷粉梳头、戴钗定髻。
从镜子里看见卢静容恹恹的面容,千漉心想,高门望族的媳妇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每天晨昏定省,也就比她们能多睡一会,出门要报备,还有各种各样的规矩。
就比如,在书中这个时代,夫妻不同寝、甚至分院而居,居然是很正常的。
崔昂与卢静容是上月二十二成的婚,只新婚夜同睡了一次,之后崔昂再来,办完“事”,就立马走人了。
这做派怎么跟千漉上辈子看的宫斗剧里的皇帝一样……但大家都不觉得奇怪,千漉打听了才知,原来是因为崔、卢两家是这朝代的顶级贵族,五姓七家之二,这样的名门望族,门风清肃,自与寻常小户不同。
在正统礼法中,“分院而居,行礼即离”才是正常的,若留下过夜,反倒要受长辈斥责,被外人视为耽溺闺帏、德行有亏。
至于崔昂,嫡中嫡,作为崔家未来的继承人,自然要更加恪守礼法、节制欲念。
不过,对于崔昂为什么能将这规矩履行得这么彻底,千漉有小小的猜测,小说里崔昂和卢静容和离后,就没再娶,到大结局都没孩子,再结合这段时间的亲眼所见。
千漉觉得,崔昂应该是……有难言之“隐”。
想到这里,千漉不由向卢静容投去一缕同情的目光。
卢静容装扮好,便带着芸香去大夫人那儿请安了。
千漉与秧秧一同去了紧邻小厨房的水房,里面有简单的土灶,摆了两张木桌,几条长凳,这里是仆役吃饭歇脚的地方。
千漉她们早上的伙食是一个馒头、一碗粟米粥,再搭配永恒的酱菜——今天是咸芥菜疙瘩。
只有混到大丫鬟的位置,才有肉、蛋、鱼吃。
千漉嚼着干巴的馒头,有些嫌弃地看着那盘咸菜,这具身体还在发育期啊,天天吃咸菜,会长不高的,老了肾也容易出问题。
千漉扯了扯秧秧的袖子,凑到她耳边说:“一会我去找我娘,给你带好吃的来。”
秧秧听了,碗中的粟米粥和咸芥菜一下子没吸引力了,连连点头:“嗯嗯!”
原身小满的爹原是卢家外院采买副管事常福,本是有些体面的,可小满没出生多久,便亡故了,小满的娘林妈妈虽有本事,但没了丈夫,在卢家内宅的地位便尴尬起来,幸得卢夫人心善,派她去厨房掌管粮油验收,后来卢静容出阁,卢家夫人见林妈妈精明能干,又懂采买门道,女儿小满也灵慧懂事,还略通药膳调理,便将母女二人都指作了陪房。
如今林妈妈在崔家大厨房任个小管事,日日满面红光,竟比在卢家混得更好了。
千漉撩开帘子,一个相熟的小丫头便笑着对一旁的林妈妈说:“林妈妈,小满姐来啦。”
林妈妈闻声抬起头来,只见一张银盘似的大脸,面色红润泛光,两颊的肉饱满下垂,不笑的时候自带三分和气,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显得十分慈祥喜气。身材丰腴,立在那厚实得像一堵墙,行走间却很利落,风风火火的,几步抢到千漉面前,一把握住她手腕:“怎这时才来?快进来!”
千漉被带着往前,进了私寮。
私寮空间很小,通共不过四五步见方,倚墙砌着一张窄小的土炕,墙角有一个带锁的矮柜并几只陶瓮,林妈妈开了柜锁,将东西一股脑摆到她面前,两个大鸡腿,一小碟酱卤的鹌鹑蛋,几块炸得焦香的肉丸子,还有一碗浮着油星的鸡汤。
千漉在炕沿坐下,眼睛亮了亮:“谢谢娘!”
“快,趁热吃了!你瞧你,又清减了,是不是又挑嘴了?”
千漉唔了一声,嚼着肉丸子,又喝了一口鸡汤。千漉从前不喜欢太油的食物,总觉得腻得慌,穿越到这里,彻底改变了千漉的饮食习惯,天天吃糠咽菜,难得有一块大油肉吃,都觉得幸福死了。
千漉捏着大鸡腿,心里感叹,到了崔府,开小灶的伙食都上了个档次。
真好。
心里暗暗想,早晚要过上吃肉自由的日子。
不过还是要想办法说服林妈妈改变固有思维。
千漉脑子里有好几个赚钱法子,但现在母女俩都是奴身,没得施展。林妈妈在卢家厨房干活,这些年攒的油水加起来,早够赎身了,以前千漉旁敲侧击问过,林妈妈从没想过要走,母女俩领着两份差事,离了卢家,孤儿寡母的,能上哪儿再寻这般好活计?她盼着在卢家做到老呢。
再看看林妈妈如今油光满面,在崔家捞的油水肉眼可见得更多了,就更不可能走了。
千漉暗叹,要劝她娘主动赎身,这是个大难题。
林妈妈看着千漉吃着吃着,皱起眉来了:“没人欺负你吧?若有哪个欺你,莫怕,娘去求少夫人为你做主!”
千漉摇摇头,“没人欺负我……”眼睛咕噜一转,问道,“娘,你如今攒下多少银两了?”
林妈妈虚空点点千漉,笑道:“你这小猢狲,就惦记着娘这点儿私己!”说着自腰间摸出几钱碎银,塞到千漉怀里,“拿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娘说!”
千漉不是这意思,但还是笑纳了,点点头,将桌上没吃完的打包了,“娘,我还有活儿,先去了。”
林妈妈又从矮柜里拿出一包酥糖,给千漉,又问:“前几日同你说的,可记住了?”
千漉无语了一会,点头:“知道。”
她这娘,非但不想脱籍,还千方百计替她张罗亲事,想世世代代做卢家的仆人,都被小满设法挡了回去。
如今来了崔府,林妈妈还是一样的心思。崔家八少爷是文曲星下凡,才学出众,前程自不必说,他身边长随的小厮必也是自小耳濡目染,人品见识定非寻常。林妈妈总明里暗里在千漉耳边提醒,要她活络些,女儿家的矜持放一放,早些下手,最好能让人主动向八少爷求了她去,下半辈子便再也不用愁了。
林妈妈满脸暗示:“我听说,大江是与八少爷一起长大的,在八少爷跟前极有体面,若日后八少爷当了家,大江必是总管事,你若能……岂不就是崔家的管事娘子?”
千漉扶额,这具身体才十二岁,搁现代还是小学生呢。
林妈妈自丈夫亡故,带着襁褓中的小满,吃过一番世态炎凉的苦头,小满七岁前还是个痴儿,连娘都不会唤,七岁时一场高烧,像是通了灵窍,一夜之间懂事明理了。林妈妈只道是她常年拜佛感动了上苍,菩萨显灵了,见女儿聪明,说什么都懂,便什么话都说给她听。
林妈妈自己吃过苦,便一心想为女儿寻个好归宿,后半辈子就可以享福了。
“……旁的倒也罢了,最要紧是身子骨得好。我昨个去瞅了眼,大江那后生,身板硬朗结实,一看便是个长寿的,模样也端正,若能……”
“好了好了,娘,我知道了,我真得回去了,再迟少夫人要怪罪!”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
若不应下,这话题就没完没了。
林妈妈满意笑着看她:“去吧。”
千漉用手帕兜着吃食,藏在袖子里,穿过一段狭窄、专供仆役通行的夹道,回了栖云院,从后角门进去,进后罩房,拉着秧秧到一处无人角落,将手帕里的大鸡腿并几颗鹌鹑蛋给她。
秧秧双眼放光,“谢谢小满!小满你真好!”那眼神恨不得抱住千漉狠狠亲几口。
千漉笑眯眯的,拍拍秧秧的头,“快吃吧!”
秧秧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便将鸡腿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嗦得不见半点油星。吃完了,千漉丢给她一块干净帕子擦手。
两人靠着墙,坐在墙根下说话,不多时,便听见前院有动静。
秧秧说:“少夫人回来了。”
两人昨夜值班,早上有时间休息,不用马上过去伺候。
千漉算了下时间,每天都差不多,一个时辰左右。
崔家规矩严、门风正,即便大夫人不喜欢这个媳妇,明面上也不会过分苛待。
但卢静容是娇养长大的大小姐,从小被长辈们宠着,嫁入崔家后,日日晨昏定省,生活档次比起以前直线下滑,也难怪她每日丧个脸。
千漉进去时,便见一妙龄女子侧卧在美人塌上,身着鲜妍华服,体态却清瘦纤细,眉宇间凝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愁绪。
这便是新嫁入崔家的八少夫人,卢静容了。
青蝉织月二人正给卢静容捏腿捶肩,芸香则立一旁,捧着一本诗集慢慢地念,卢静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千漉放轻脚步,将吃食置在几上便离开了。
成婚一月,卢静容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一圈,叫那位爱子如命的大夫人瞧见,心中自然不痛快——不知情的,还当崔家如何苛待了新妇。
大夫人本就不喜老太爷做主择定的这位儿媳。
大夫人嫌卢静容身无二两肉,不够福相。这媳妇,读书读出了一身酸傲之气,给她立规矩,她便一丝不苟地做着,倒像是你在刻意为难她。
方才卢静容请安时,大夫人自然注意到她明显消瘦的面庞,说了一句:“瞧着清减了许多,可是家中饮食不合胃口?”
卢静容那时心中一惊,忙解释道:“只是媳妇思念家人,近来进食少些。”
想起那一幕,卢静容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
芸香趁机道:“小满炖了药膳,少夫人可要用些?”
卢静容近日食欲不振,瞥见是一碗鸡茸鸡丝羹,伴一小碟山楂糕。食物淡香飘散过来,倒勾起些许食欲,便端起碗用了。
鸡丝羹用尽,山楂糕也吃了大半,腹中半饱,眉间恹色也略消散了些。
芸香见状道:“小满做的这山楂糕最是消食开胃。我听说大夫人近来也用得不香,不如让她多做一些送去?”
卢静容过门这一月,也看出来了,婆母并不满意自己,卢静容自认言行无差,却无端惹人不满,心中委屈,更不愿刻意讨好。
芸香又道:“纵使大夫人不领情,知晓您这份心意,日后立规矩时或许也能宽待几分。”
卢静容婚前听母亲提过为人媳的难处,心里有准备,却未想竟如此疲惫,只觉得这一月站下来,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又想起闺中时,母亲从不这般待嫂嫂们,意思下问过安便好了,难怪嫂嫂们都说母亲和善,是世间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婆母。
那时只当是嫂嫂们哄母亲开心的话。
卢静容满心委屈,最后还是道:“去吧。”
闺中时,人人都道她这桩婚事是天作之合。
清河崔氏,百年名门,夫婿是崔家长房嫡孙,年仅十六便高中状元,兼有子都之貌,龙章凤姿,世无其双。
可嫁过来一月,卢静容便品出这“天作之合”的苦了。
有些事,从外看去光鲜亮丽。
亲身入了门,才知根本不是那样。
崔昂,虽是长房嫡孙,却在崔家排行第八。
这等世家大族,通常长子长孙皆出自嫡长一系,以免旁支夺序,卢家便是如此。
而崔家却非这样,因大夫人过门五年无所出,二房抢先诞下了长孙。
大夫人盼了五年的孩子,自然千疼万宠,不比别家承重孙自小背负家门重任。
卢静容的长兄便与崔昂不同,他性情沉稳可靠,与嫂嫂相敬如宾,时常在母亲面前说嫂嫂的好话,望她善待媳妇。
短短一月,卢静容便隐约感觉到,她这夫婿太傲,难以接近,许是被大夫人娇宠过甚。
指望崔昂主动向大夫人替自己说话怕是妄想。
卢静容本就不是伏低做小的性子,只得每日咬着牙坚持侍奉婆母。
卢静容心底叹气,如今也只能一日日熬下去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外人眼中顶好的亲事,于她看来,也不过如此。
千漉得知要送糕点去大夫人那儿,立刻打起了精神。
糕点很快做好,动身前千漉却犯了难,她有点路痴,来了崔宅一个月,只常在栖云院附近走动,最远只到过大厨房,别处不敢乱转。每条路都长得太像,一不留神就容易迷路。
问了芸香大夫人院子的具体位置,千漉便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