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途中走岔,一路向人打听着过去,约莫一刻到了,却被拦在门口。
门前守着两个婆子,其中一个问:“你是哪个房里的?”
“两位妈妈安好,奴婢是栖云院的小满。少夫人听闻大夫人近日进得不香,特吩咐奴婢送些药膳来。”
婆子听了,说了声“等着”,便进去通传,不一会,一位面容和气的圆脸丫鬟出来,接过千漉手中的食盒,“少夫人有心了。”还赏了千漉一串钱。
千漉领下这差事时,心下还有些忐忑,毕竟在书里,自卢静容嫁入崔家到后面和离,大夫人一日也没满意过这个儿媳。
千漉还以为自己会被为难呢。
看看手中赏钱,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千漉一边照着原路往回走,一边回想书中剧情。
至于为什么大夫人不满意卢静容,这就说来话长了。
卢静容也是高门出身的嫡小姐,卢家跟崔家可谓强强联合。
这门亲事,是崔家老太爷做主为崔昂定下的。
按理说,崔昂的婚事,大夫人作为他亲娘,总该帮忙掌掌眼,可老太爷态度十分坚决,完全没让大夫人插手。
大夫人自然不满,不由联想到了自己——当初老夫人为长子定下大夫人,老太爷并未点头,是老夫人拗不过亲儿才作主定下。
大夫人过门后,那奢靡作派、娇惯性情,加之言行骄纵,从不让人,与崔府几位妯娌屡生龃龉,老太爷心中便愈发不满,认为她担不起宗妇之责。
后来大夫人一直未有孕,才规矩了几年。
五年后崔昂出生,大夫人盼子已久,自是千娇万宠,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绫罗绸缎、珍玩玉食,无一不精。
崔昂幼时玉雪可爱,粉雕玉琢,肌肤胜雪,大夫人取乳名称作“玉哥儿”。
直到崔昂三岁那年,老太爷见一个穿锦裹缎的小娃娃坐在廊下,抱着个空鸟笼抹泪,问清原由后,气得将桌板都要拍烂了。
玉哥儿因一只养了几天的小鸟逃走了,便作此女儿态。
再看看玉哥儿一身锦绣,穿金戴银,整个人花团锦簇的。
实在太不像样。
他的乖孙,活脱脱被大媳妇养成了个娇娇女娃儿。
当即就叫人将崔昂从大夫人身边抱走,亲自抚养。
后又揽过崔昂的婚事,坚决不让大夫人插手。
正因如此,大夫人才对这媳妇喜欢不起来。
再加上,卢静容素有才女之名,心气也高,看出婆母不喜,自也不可能热脸贴冷屁股,于是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僵……
千漉想着想着,发觉眼前的景色好像跟来的时候不一样。
坏了,该不会走岔了吧!
千漉四处张望着,也没看到半个人影,便一直往前,绕过假山,弯弯绕绕的,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人了。
一问,她竟不小心出了二门,到外宅了。
千漉心想,这可不行,还是得将路记熟了,万一哪天因这路痴的毛病吃亏了呢。
又行片刻,远远望见东南方有一处独立院落,背倚太湖石垒砌的嶙峋假山。
自府外引入活水,绕院一周,如玉带环腰。
背靠子孙山,临水而筑,又是东南方文昌位。这院落布局聚财、聚气、更聚才。
这里是……崔昂的外书房!
她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千漉伸了伸脖子,见书房正中是四面开窗的敞轩。
有些好奇这个占了崔宅最佳风水位的院子长什么样。
远远瞧着,里面的装修风格与崔宅整座府邸有明显的区别。
好似独立于宅院之外。
又靠山又环水的,像在山间隐居了般。
崔昂今日休沐,正在招待友人。
与友人把酒言欢,相谈甚欢,心情颇畅。
风声飒飒,偶有一二雀鸟啄食草实,忽又被风声惊动,扑翅急急飞开了。
空气清冷,带着枯叶泥土的味道,又透着木樨冷香。
崔昂执笔作画,凝神挥毫,洋洋洒洒,一幅庭院秋末图顷刻而成。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临渊此画甚妙。”
崔昂举画与友共赏,二人并肩立在窗前。
忽然,好友朝远处一瞥,崔昂跟着看去,见一人在远处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崔昂原本与好友相聚,画作得意的畅快心情顿时散了一半。
定睛细看,那身形似有些熟悉,着一身碧色褶裙,头顶梳两个小鬟。
鬼鬼祟祟,形容似贼。
崔昂嘴角微扬起的弧度落了下来。
唤了小厮进来,道:“去看看,外面那个是谁。”
小厮应了声,忙跑出去了。
千漉没敢多看,见二楼的窗都开着,便猜崔昂在。
盈水间敞轩四面的槅扇门可以完全打开,270度观景,从高处望下,只怕一览无余。全宅子人都知道崔昂喜静,院子里除了几个洒扫婆子,便没人住了,要让他看见自己在这里出现,真是说破嘴都说不清了!
千漉虽然好奇,却不敢久留,忙掉头,撒开步子一溜烟跑了。
千漉溜得飞快,小厮下去后,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上去回禀:“少爷,外头无人。”
崔昂摆了摆手,脑海中浮现昨日那道放肆的目光,眼神倏然凉了下来。
兜兜转转,千漉回去复命了。
卢静容歇了一会,看上去精神已恢复不少,问她:“大夫人可有说什么?”
千漉没提大夫人压根没见她,只含糊答:“大夫人收下了,还赏了我五百文。”
卢静容神色好了些。
芸香趁机劝道:“奴婢早听说,大夫人从前在闺中时便是爽利性情。少夫人主动示好,时日久了,大夫人知您孝心,想来也不会再这般待您了。”
卢静容沉默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千漉心想,当然是不可能听进去的。
大夫人如今不过因老太爷而心存芥蒂,并不是真的讨厌卢静容,若卢静容肯稍微低低头,时间久了,那点子膈应自然就消了。
只不过,卢静容出身大家,自小读的是诗书文章,身上沾了几分文人的傲,要她低头,她宁可每日这般晨昏定省。面子大过天。
千漉走在抄手游廊中,凉风挟着浅水小池的湿气拂面而来。
出身高贵,自然有资本不低头了,哪像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是个牛马命。想想自己也是有够可怜的,从富强民主社会穿到了古代,成了卢家的家生子,千漉上辈子连菩萨都没跪过,在这里却要跪人,凭什么?
但若不低头,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千漉叹气,算了……至少是穿成富贵人家的丫鬟,若到那种山坳坳里,那才是真正的惨。
千漉很快从情绪低潮中挣脱,从怀中拿出一小包酥糖,拈了一块,嚼着。吃了糖,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日暮时分,崔昂进了昭华院,大夫人正在堂屋用饭。
“玉哥儿来了。”大夫人满眼欢喜站起来。
崔昂走到她跟前,躬身行了个礼。
“母亲今日安好?”
大夫人握住崔昂的手臂,将他往里拉,“同娘还行这些虚礼?快坐!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母亲不必张罗。”崔昂在一旁的小案坐下陪膳。目光扫过案上一碟精巧点心,形如红梅,母亲向来口味挑剔,碟中却只剩两枚,想来滋味应当不错。
丫鬟正要撤下,崔昂抬手阻止,拈起一枚。
糕体绵密,入口即化,酸甜生津,十分清爽,原来是山楂糕。
细品之下,还有一丝微弱的清苦。
“这山楂糕是哪个丫头做的?倒有几分心思。”
丫鬟道:“是少夫人送来的。”
原来是卢氏。
崔昂点了点头,未再多问,丫鬟很快奉上茶果。
崔昂早慧,幼时之事至今历历在目。
虽只在这里住过三年,母亲的院子却总令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崔昂走至多宝格前,上面放着些佛经、诗词集、养生谱录并闲谈小说,有些书虽放在显眼的位置,却仍崭新,一看便知只是摆着充充门面。
思及此,崔昂唇边不禁浮起一丝淡笑,随手拿起一本《山家清供》,道:“母亲这儿倒有本新书,我瞧瞧。”
大夫人道:“你若喜欢,直接拿去便是。”
崔昂随手一番,竟恰好翻到这山楂糕的做法。
崔昂看了眼小案上最后那枚山楂糕。
书中唤作“梅花绎雪饼”,原来是加了蜂蜜、陈皮与茯苓,崔昂看着书,拈起盘中最后一块山楂糕,细品,果然辨出这几味食材。
大夫人用完饭,看了崔昂一眼。
他着一身绯色罗袍,端坐案边,眉宇间清贵之气逼人,泠泠然如月华。
瞧瞧,她怀胎十月生的儿,十六岁便中了状元,更生得如此相貌,外头人都说这是文曲星官降世临凡了。
每每想至此不免自得,二房那个,虽占了个“长”字,又如何能与她的玉哥儿相比。
又忍不住感慨,小时候那么可爱,那么乖,总亲亲热热黏着娘要抱抱。
后来被老太爷抱去养了,完全变了个样,如今大了,更不可能再如幼时那般亲近了。
大夫人心中一阵怅然。
大夫人看着崔昂将小碟上的最后一块糕吃了,便想起了卢氏。她不喜卢氏,却不会在儿子面前说人是非,毕竟她还是很想早点抱上孙子的。
她是知道栖云院的情况的。
少年新婚,有几个男子不贪恋温存?
儿子院中连个暖床的丫鬟都没有,对新妇又这般守礼。
都怪老太爷,将儿子教成这般克制守礼的性子。克己复礼固然是好,可若事事都按书上写的做,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大夫人心念一转,对崔昂道:“你新婚未久,该多陪陪你媳妇。那些劳什子规矩,听听便罢。你正当年少,血气方刚,莫听那些老学究迂腐之论。”
大夫人说的很直接。
崔昂只应了一声。
崔昂用了茶,又陪母亲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了院门,那梅花绎雪饼的一缕清苦自喉间泛涌而上,崔昂起了兴,往栖云院走去,行至半途,蓦地想起那鬼鬼祟祟的丫鬟,瞬间没了兴致,转而折往外宅。
回去路上,崔昂心道,事不过三,若再有一回,定将那丫头撵出去。
真是败兴。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王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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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