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三个又聚在了地板上。
普莉娅点了一份巨辣的印度咖喱,由纪在吃的杯面,我则在啃一个冷的贝果。
“所以,”普莉娅一边哈着气,一边说,“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我问。
“布雷登·金。”她压低了声音,尽管宿舍里只有我们三个。
“你是指……那个失踪的学生?”由纪也放下了她的叉子。
“他不再是失踪了,”普莉娅说,她拿起了她的笔记本电脑,“看看这个,今天下午刚出的校园内部通告。”
她把电脑转向我们。
那是一篇措辞极其谨慎的官方通告。
“艾斯顿大学校方沉痛地通知各位师生,上周失踪的学生布雷登·金,其遗体已于昨日,在校园东侧接壤的‘艾斯顿森林保护区’被发现……”
“天哪。”我捂住了嘴。
“等等,看这里,”普莉娅往下划着,“……‘由于案件的特殊性质,且出于对家属的尊重,当局将不会公布其具体死因。但校方确认,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谋杀案。’”
“谋杀?”由纪倒吸了一口冷气。
“还不止,”普莉娅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我听我在校报实习的学长说……这篇通告,是阉割了无数次才发出来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普莉娅关掉了网页,“他听说警察之所以不公布,是因为现场太惨烈了。”
“惨烈?”
“那个学长听一个在现场的警察说的……尸体几乎认不出是布雷登·金了。他们是通过牙科记录才确认的。”
一阵死寂。
屋子里的暖气明明开得很足,但我却感觉后背发凉。
“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由纪抱紧了她的膝盖,声音在发抖,“这里可是艾斯顿啊。怎么会有杀人魔?”
“谁知道呢,”普莉娅也一脸凝重,“也许是什么……邪教?变态?”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在发抖。
因为她们的讨论,勾起了我最不想回忆起的东西。
我想起了本。
我想起了他失踪后,我们那个小镇上,那些大人们的窃窃私语。
我当时躲在厨房门后,听见我妈妈在和邻居打电话。
“天哪,你听说了吗?他们找到了……不,不是‘尸体’……是……”
“在采石场那边发现的……只有一张皮……”
一张人皮。
当时,我以为那只是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用来不让我们乱跑的“都市传说”。
我以为那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现在……
布雷登·金。杰克·邓普西。本·科波夫斯基。
一个又一个失踪的男孩。
“……被熊叼走了……”
维罗妮卡当年那句轻佻的“玩笑”,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不。
不,克洛伊,别再想了。
那不可能是她。
她昨晚还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她只是有点刻薄罢了。
“嗡——嗡——”
我的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了起来。
在这个讨论着谋杀的房间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我拿过手机。
屏幕上,是一个新消息。
来自:Vee。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点开了它。
那不是文字。
那是一个地址,一个“Google地图”的定位图钉。
是学校附近的一家很贵的法式餐厅。
Vee:这里,来吃饭。
我的手指在发抖。
我:我刚吃完。
我:我在和我室友聊天。
我点击了“发送”。
我以为这就结束了。
一分钟后。
“嗡——嗡——”
又一条消息。
不是文字。
是一个视频。
我犹豫了一下,在普莉娅和由纪好奇的目光中,点开了它。
视频很短。
是维罗妮卡拍的。
镜头是第一人称,是她的视角。
镜头对准了一桌子完美的食物:冒着热气的法式洋葱汤,一块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还有一份撒满了松露的法式薯条。
然后,镜头晃动着,对准了她自己。
她看着镜头,那双眼睛没有了白天的锐利,只有一些疲惫。
然后她可怜兮兮的、几乎是在撒娇一般的声音。
“Mouse……”
“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可怜……”
“你真的不来陪我吗?没人陪我吃饭……”
视频结束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因为孤单而向我撒娇的小女孩。
我无法把她和杀人魔联系在一起。
我不能。
“噢。”普莉娅看着我那副魂不守舍的表情,叹了口气,“你那个有壁炉的老朋友,又在召唤你了吗?”
我没有回答。
我站了起来。
“我忘了,”我撒了今晚第二个谎,“我……我得去图书馆还一本书。很急,明早到期。”
普莉娅和由纪,用一种“我们看透了你,但我们不说”的眼神看着我。
我抓起我的外套。
那家餐厅离这里并不远。
我只好去了。
那家法式餐厅叫“L''Orangerie”(橘园)。
它在艾斯顿的主街上,它的门脸很低调,只有一块小小的黄铜标牌,和一扇沉重的深绿色木门。
我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黄油、烤大蒜和昂贵香水的温暖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没什么人。
现在是晚上八点,本该是晚餐的高峰期,但餐厅里只有零星几桌客人。他们都衣着体面,小声交谈,刀叉碰撞的声音都显得彬彬有礼。
我一眼就发现了她。
因为维罗妮卡从不坐角落。
她坐在整个餐厅最显眼的那张桌子旁,那张桌子至少能坐六个人,但现在只坐了她一个。
桌上摆满了食物。
就是她视频里的那些。
我强压下转身就跑的冲动,走了过去。我感觉那几桌客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我这件旧卫衣,和我脚上那双快要开胶的匡威鞋。
“你来了。”她甚至没抬头,只是用叉子戳着一根薯条。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男朋友呢?”
我脱口而出。
“哦,卡特?”维罗妮卡挑了挑眉,终于抬眼看了我一下。
“他?”她嗤笑了一声,喝了一口她面前那杯深红色的液体,“他和他的兄弟鬼混去了。”
她用一种轻蔑的的腔调说:“‘兄弟!今晚不醉不归!为了布雷登·金!干杯!’”
她三言两语,就把那个今天早上遇到的英俊的男孩,贬低成了一个不值一提的白痴。
她把那堆松露薯条推到了我面前。
“吃。”她说,像是命令。“你来之前在做什么?”
我没有碰。
“我们在宿舍聊天。”我小声说,试图把话题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哦,是吗?”她又抿了一口酒,那双绿色的眼睛在餐厅昏黄的水晶灯下,闪烁着一种玩味的光,“聊什么?聊你那个“聪明”的男朋友?还是聊你那个蟾蜍教授?”
“我们……”我犹豫了,“我们聊到了……布雷登·金。”
我紧紧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张找不出瑕疵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
一个男孩,被谋杀了,他的尸体很惨烈。
你有什么反应吗,Vee?
维罗妮卡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她只是拿起了刀叉,慢条斯理地开始切割她那块血淋淋的牛排。
“哦。”她说。
“那个啊。”
“悲剧。”她切下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悲剧’?”我的声音很轻:“他被谋杀了。就在艾斯顿。普莉娅说现场很惨烈,警察甚至都没办法公布……”
“所以呢?”她打断了我,显得有些不耐烦,“人总是会死的,尤其是像布雷登·金那样的蠢男人。他大概是惹恼了某个他惹不起的人。”
她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酒。
“反正,他死了,这不关我们的事。你不吃薯条吗?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
“但维罗妮卡。”我突然感觉有点冷:“你不觉得害怕吗?”
这是我们多年前的、一模一样的对话。
果然,她的表情变了。
“克洛伊,”她的声音降了下来,变得很危险,“我好心叫你出来吃饭。你能不能别再提那些倒胃口的东西了?”
“我只是想起了……”
我停住了。
“想起什么?”
“……想起了本。”
我还是说了出来。
“砰。”
维罗妮卡把她的酒杯,重重地顿在了桌子上。深红色的酒液,溅了出来像血一样滴在了洁白的桌布上。
“Jesus Christ, Chloe.”她低吼道,“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她的愤怒是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吓得往后一缩。
“你为什么总是要提那些蠢东西?”她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向我逼近。餐厅里另外几桌客人,都朝我们这边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这都让你变蠢了!”
“哦,是吗?”我的愤怒,终于也爆发了,我受够了被她这样定义。
“那你的那些男朋友呢?”我梗着脖子,回敬道,“他们就不蠢吗?”
“他们只是一群……一群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我用上了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他们甚至都不是人!他们只是你的是你的战利品!是你的配饰!他们只是一群你看腻了就会扔掉的白痴!”
我喘着粗气。
整个餐厅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