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前
“走啊,桐哥,去打球。”
周六是高三生的专场,一中学校每一届高三周六都要补课。
下午放学后,几个男生磨磨蹭蹭不走。高三刚刚开始,学习任务并不重,好些男生会在周六放学后约着,去操场尽兴地打打球。
看见白耀桐要走,为首的男生忙开口。
白耀桐摇摇头,拉上书包拉链,随手往肩上一甩,“不打,你们去吧,我回去了。”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转身走了。
抱着球的男生表情微变,在白耀桐背后无声地撇撇嘴,和身旁的男生对视一眼后,无奈耸耸肩,随及便大声招呼起来,“桐哥不打,那我们走吧。”
楼道里传来一下一下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一声一声,夹杂着喧闹声,慢慢远去,直到消失。白耀桐扯下耳机线,正在播放的嘈杂的摇滚乐截然而止,周末放学后的学校很安静,教学楼已经没什么人了。白耀桐慢慢往下走,刚刚MP3播放的音乐的鼓点声还隐隐在耳边,仿佛听到的是教学楼的心跳。
.
红灯亮起,车稳稳停下。
“耀桐,”
一声让白耀桐回过神来,视线从车窗外拉回,停在车子前的反光镜上,
“怎么了,王叔?”
“耀桐啊,今晚你爸妈回来了。”王叔搓了搓方向盘,措词着再说些什么。白耀桐却轻轻开口提醒到,“王叔,你开车,绿灯了。”
车子启动,思绪也被打断,王汇再看向反光镜,白耀桐已经重新靠着车窗神游了。他叹了口气,视线回到路况上,没再说话。
白耀桐一直静静望着窗外,不知现在想什么。
好久没有见他们了。
白耀桐的父母常年出差在外,对白耀桐的陪伴是微乎其微的。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他的父母并没有在场。
那他怪他们吗?父母事业正上升期,公司上市,发展前途一片光明,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只是每次会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爸妈还没有那么忙。在白耀桐印象里,父母经营着一间很小的裁缝店,在一个小县城里。当时存款不够,还是外公出钱盘下的。
小学放学后,耀桐时常要帮父母的忙,剪线头,送衣服。或者是蹲在火炉旁,脸都被热红,然后再把烧红的炭加进熨斗,递给母亲。
每当白耀桐会想起那段模糊的时光,印象便是炎热的车间,粘腻的空气,父亲高大身躯垂下来的一根长长的软尺,以及母亲那条碎花连衣裙的裙边。这些回忆的碎片莫名让他感到幸福,比现在幸福千倍万倍。
那时的父亲路过蹲在火炉旁的他时,会过来摸摸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再走来时不知会从哪里摸出两三个小小的红薯,埋在他面前的火炉里,笑着摸摸他的头再去忙。那几个红薯等他帮母亲熨完衣服后就可以吃了。用火钳撬到地上,白耀桐捡起,小心地一边吹凉,一边拍掉上面的灰,蹲在铺门门口吃起来。傍晚这个时候时最热闹的,叫卖声,谈笑声,时不时会有自行车骑过,带起地上的尘土。
汽车停下,将他从回忆中拽了回来。王汇下车去给他开门,“耀桐,到了。”
白耀桐推门进去,陈嫂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是耀桐回来了吗?饿不饿啊,鸡汤温着的,要不要先垫垫,哎今晚要晚一点晚饭的,你爸爸妈妈要回来的呀。”
“不用了,陈嫂,我休息会儿。”白耀桐径直往楼上走着,从兜里摸出耳机线,戴上放起了音乐。
他以一个姿势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耳机里的歌单不知循环了几遍。
门敲响了,嗒嗒嗒。敲门声很柔,但几乎一瞬间,白耀桐的心便颤了颤。随即,一个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门后响起,“乖仔,吃饭了呦。”
白耀桐把头转向另一边,他感到自己喉咙发堵,没有说话。门后的人耐心地等了等,没有回应,于是敲门声再次响起,“乖仔?”
“知道了,马上来,”白耀桐的声音有些发抖,他动了动喉咙,再次开口,
“妈。”
白耀桐下楼,父母已经坐在餐桌前了。看到他下来,母亲温温柔柔地朝他笑了笑,拉开身旁的板凳。父亲还没来得及换下正装,略有些局促地坐着。
白耀桐在母亲旁的位子坐下,餐桌上都是一些他很爱吃的菜,陈嫂做了一大桌,可他却没什么胃口。碗里母亲夹的菜堆成了一个小山,白耀桐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吃不出来什么味来。
餐桌上的气氛像一层凝重的霜,每个人都喘不上气来。
“我看下一届自行车比赛要开始了,”父亲先开口问道,“你这次是啥打算?”
“你给王叔一个委托书吧,下个月月初的。”白耀桐低头戳着碗里的米饭,没有抬头。
他很喜欢骑车,从小便是。那时自行车在他们那里是个很高档的东西。
九岁生日那天,远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外公骑来一辆自行车。一辆凤凰18型,车型流畅,很漂亮,漆黑漆黑的油漆,右龙头上的铃铛拨起来超大声,特别悦耳。当得知这是属于自己的后,白耀桐激动得在铺里大叫起来,在父母和外公的谈笑声中,他大笑着跑出店铺,儿童尖锐的笑声穿过街上的一座座房屋,顺着老河翁飘飘荡荡的船只,运向远方了。
从那之后,白耀桐时不时骑车在小巷子里乱窜。他几乎是一坐上车垫便会骑车了,父亲看着他冲出去的背影,吃了一惊,一个人脸红激动了半天,别人问啥都摇头憋笑不说话。
下午回店后,他神神秘秘告诉母亲,说咱儿子是天才。他摇摇头说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告诉别人,说喜事先瞒神,成了再谢神。这是母亲后面告诉白耀桐的,说完她就忍不住笑,说你爸爸真傻。
没有人知道,骑车这一套动作,早在白耀桐脑海里演练上千次。儿时的傍晚,蹲在店铺门口吃烤红薯的那些日子,望着骑车驶过来来往往的人,一颗种子从此便在他心底下种下了。
县城里错综复杂的小路,练就了他一身骑车的本事。后来长大,他开始参加自行车的赛事。小时候在巷子里,在田野里骑车的日子,铸就了他后面在赛场上的成绩。
其实他父亲说的没错,白耀桐确实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第一次参赛便是前十名,那时他才十三岁,便已经崭露头角了。
只是,之后父母便没有时间陪他参赛。那辆如今看已经落后的凤凰车,被白耀桐放置在杂物间,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悄悄锈蚀。
比赛需要监护人陪伴,但以往大多都是司机王叔来的。
父亲笑了笑,“我和你妈下个月才要去辽林那边拉合作,下个月月初应该有时间的。”和母亲对视一眼,“就不麻烦小王了,到时候老爸老妈来亲自给你加油。”
白耀桐低头吃饭,没有回话。
周天下午爸妈便离开了,行程临时有变,他们得去苏州谈个生意。走的时候,母亲抱歉地过来抱了抱他,父亲叹了一口气,伸手想要摸摸他脑袋,手悬在半空中,到底没有,转向拍了拍他肩膀,“走了,耀桐。”
白耀桐没有说话,这种情况出现太多次了,他反倒早就猜到了。
比赛前一天,白耀桐和王叔取完物后,便在赛场附件的酒店住下。父亲难得传呼机发了一条短信,依旧是一些加油打气,叫他注意安全的话。白耀桐看得心烦,将短信删了。
第二天赛场,他穿戴好装备,骑着车在场地里慢慢转着。候场地有好些十三四岁的小孩,应该是第一次参赛,在父母怀里又哭又闹。白耀桐看着那些父母在旁边哄劝着,眼前却突然晃过父亲发的那条短信,他眉头一皱,一拧把手,骑到别处去了。
甲组第一场比赛的起点,空气里还裹着昨夜雨水的湿冷。白耀桐心不在焉地坐在车把立上,脚尖跟着扩音器里的电流声一点一点。
裁判的叮嘱透过设备传出来,字句都裹着郑重:“昨晚下了场雨,地面湿滑,变道务必小心!尤其是转弯时,千万留意。最后两百米冲刺,禁止变道!再次提醒,所有选手优先保证自身安全,比赛第二,安全第一!”
白耀桐直起身坐回车座,俯身攥紧车龙头,掌心下意识蹭了蹭微凉的车把。“砰!”发令枪响得干脆,大部队瞬间向前涌去,车轮碾过湿滑的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白耀桐没急着冲,慢慢加着速,从密集的队伍里择了条空隙骑出去,骑到靠前的位置后,又不时回头瞥一眼,刻意和身后的大部队拉开了一段较远的距离,既不被裹挟,也不贸然领跑。
赛程过半,到了最后两圈,风裹着因车胎带起的水汽吹在脸上,湿漉漉的。白耀桐调整着呼吸,吸气深而缓,呼气短而促,双腿渐渐泛起熟悉的酸胀感,那是长时间蹬踏后,肌肉给出的信号。他咬了咬牙,又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局势,心里大致有了数。
后面几圈,陆续有骑手从大部队里冲出来,渐渐在他身后聚成一支五六人的小分队,跟得不算紧,却也没被甩开。已经领跑了一圈白耀桐侧过头,回头朝着身后喊:“去前面带!”
身后正埋头蹬车,一身红衣的骑手猛地抬头,就算戴着护目镜也能看出他眼神很懵,
“啊?”
“你们轮流带,节省体力!我最后一圈,带你们冲出去!”他声音裹着风,清晰地传到对方耳里。
红衣骑手立刻反应过来,俯身加快蹬踏的频率,一下子补到了第一的位置。白耀桐顺势落到第二,身体微微放松了些,刻意放缓了呼吸,把体力留到最后关头。可没骑多久,他就觉出不对,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他急忙回头,视线里,身后的大部队已经拉近了不少距离,而前方的红衣骑手,蹬车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发沉,显然是体力撑不住了。“上去带,快!”白耀桐又喊了一声。
接下来的路程里,队伍开始有人撑不住,陆陆续续掉回了大部队;也有体力好的,从大部队里冲出来,补进了他们的小队,队形始终在变,却没再拉开和大部队的差距。
终于到了最后一圈!转弯时,车轮碾过地面残留的水迹,突然打滑了一下,车身猛地往一侧歪。白耀桐心里一紧,手疾眼快地猛转龙头,车身晃了两下,总算稳稳找回了平衡,惊出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腔,舌尖蹭到嘴角的盐味。猛然发力一蹬,车身瞬间提速,直接把队伍里已经快没力气的人替了下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骤然变急,整个小队的速度,也跟着一下子提了上去。
最后五百米冲刺,风都裹着焦灼的气息。
白耀桐紧咬牙关,后槽牙几乎要碾出火星,双腿酸胀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蹬踏都带着撕裂般的沉。
赛道两旁乌泱泱的人群瞬间沸腾,“加油!加油!”的喊声裹着风涌过来,撞在耳膜上,白耀桐没忍住,下意识侧头向人群看去。
恍惚间,有两道影子从余光里掠了过去,他刚转头想看清位次,电光火石,前方骑手的身体突然猛地一扭,整个人连车带人的,以失控的速度向右侧歪去!
白耀桐心脏骤然缩紧,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猛转龙头想避开,可冲刺时的速度太快,惯性推着车身往前冲,根本来不及。“砰”的一声闷响,两车狠狠撞在一起。
平衡瞬间崩塌,世界像被按了快进键。天翻地覆间,他连人带车被狠狠甩了出去。空中的失重感还没消散,他只来得及条件反射地抱住头部,下一秒,“轰”的一声巨响,后背先重重砸到赛道旁的防撞栏上,剧痛瞬间炸开,顺着脊椎往四肢百骸窜。
白耀桐死死咬着牙,仿佛牙根都要咬碎,才把到了嘴边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震得移了位,连呼吸都带着疼。耳边乱糟糟的,人群的惊呼声,工作人员急促的呼喊声混在一起,却仿佛越来越远了。
想试着动一下,哪怕只是撑起身体。可他右脚刚一用力,钻心般的刺痛就瞬间席卷了全身。白耀桐痛苦的蜷缩了一下,艰难睁开眼,视线模糊中,只看到右腿小腿已经肿得老高,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
全身的剧痛像潮水般反复冲刷,他再也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蜷成一团,意识渐渐模糊。在等王叔寻来,或是医护人员赶到之前,黑暗终于彻底裹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