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轰动全校的演出过后,余逝却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激起最大的涟漪后,悄然沉底,不见了踪影。
起初,孟灾以为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一两天。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过去了,余逝的座位依旧空着。老师只是简单告知“余逝同学请假了”,再无更多解释。
孟灾的心从最初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沉甸甸的担心。他尝试给余逝发过几条信息。
“你还好吗?”
“什么时候回来?”
“需要帮忙吗?”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聊天框里只有他绿色的对话框孤零零地挂着,看不到任何回复。孟灾不敢发太多,怕惹人烦,更怕那种得不到回应的空虚感。
没有余逝的琴房,变得异常空荡和寂静。孟灾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那个沉默身影的存在,习惯了他偶尔出现在门外的聆听,习惯了他精准无比的铅笔注解,甚至习惯了他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动力。
现在,这些全都消失了。
担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但他束手无策。最终,孟灾将这份无处安放的牵挂,全部转化为练琴的动力。手指在琴键上反复磨炼,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消失的人近一点。
这次,没有那些清峻的铅笔字指引方向,他必须独自面对所有技巧和情感的难题。他反复练习他们合作的那首《蒲公英·变奏曲》,每一个音符都勾连着回忆。弹到轻盈处,他会想起余逝说“像风吹走蒲公英”;弹到激昂处,他会记起余逝强调“这里是抗争,不是愤怒”。
他将余逝说过的话,像拼图一样,一点点融入自己的理解中。这个过程很痛苦,常常练到手指酸痛、心情烦躁,但也让他前所未有地专注和清醒。他不再是为了某个门外的听众而弹,而是真正为了自己,为了音乐本身而弹。
他正在完成一场至关重要的蜕变——从对那个光芒万丈身影的依赖和仰望,到脚踏实地地锤炼自己,走向独立。
节日假期来临,校园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同学们陆续离校,余逝依然没有回来。
孟灾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最后去了一趟琴房。夕阳将房间染成暖金色,他坐在琴凳上,手指轻轻拂过琴键。
他没有弹他们的曲子,而是弹起了最初、最完整的那首,邻居陈奶奶教他的原版《蒲公英》。简单的旋律,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充满了最初的心动和温暖。
琴声在空荡的琴房里回响,带着一种安静的思念和坚定的力量。
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孟灾轻轻合上琴盖。当他转身离开,锁上琴房门的时候,他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拔。
余逝的突然缺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考核。而孟灾,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交出一份关于成长的答卷。
节日的喜庆气氛在踏进家门的一刻,荡然无存。
家里冷锅冷灶,没有父亲的身影,只有母亲一个人蜷在沙发里,背影单薄而疲惫。听到开门声,她猛地回过头。看到是孟灾,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那是母亲见到孩子本能的欣喜,但这点光很快就熄灭了,被更浓重的委屈、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取代。
她的眼睛,迅速泛红,积蓄起泪水。
“小技……”她喊了一声,声音就哽住了。
孟灾的心猛地一沉,放下东西走过去:“妈,怎么了?爸爸呢?”
这一问,像是彻底击垮了母亲最后一道防线。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抽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苦啊……孟灾,妈妈真的好苦……”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语无伦次,“我每一天都在熬,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哪一步就掉下去了……我快崩溃了……”
孟灾看着母亲痛苦扭曲的脸,心如刀绞。那个曾经温柔坚强的女人,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蹲下来,抓住母亲的手,语气急切地说:
“妈!既然这么苦,那就离婚吧!离开他!我长大了,我可以住校,可以打工,我能自己生活了!你别再为他折磨自己了!”
他以为这是解救母亲的出路,是男子汉的担当。
然而,回应他的,是响亮而清脆的一记耳光!
“啪!”
孟灾的脸猛地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开来。他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母亲打他的手还在颤抖,脸上是极度痛苦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她尖声叫道:“你懂什么?!滚!你给我滚!现在就走!”
孟灾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那双泪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无奈,甚至有……一丝羞耻?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为什么明明在受苦,却不肯离开?
为什么他想要保护她,换来的却是一巴掌?
为什么这个家,变成了这样?
巨大的委屈和更深的痛苦淹没了他。他咬了咬牙,猛地站起身,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门。
他没有走远,就坐在了楼道冰冷的水泥楼梯上。楼道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包裹着他。脸颊上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比母亲更痛。
他痛母亲的痛苦,痛父亲的不负责任,痛这个家的支离破碎,更痛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以为长大就可以解决问题,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告诉他,成年人的世界有着他无法理解的复杂和无奈。
楼下传来别家电视的欢声笑语和饭菜的香气,衬托得他所在的角落更加凄冷。他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艺术世界的掌声和光芒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现实的重力将他狠狠拽回地面,摔得生疼。
在这一片冰冷的黑暗和心碎声中,一个清晰的、带着哭腔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
如果余逝在,会怎么说?
这个念头让他愣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酸楚。他甚至不知道余逝在哪里,发生了什么,而自己此刻,又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孟灾却感觉不到。他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从一个街灯走到下一个街灯,影子被拉长又缩短。母亲绝望的眼泪和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印在了他的心中。
他试图理解母亲,想到经济,想到人言可畏,想到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可想到最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无力感。长大这个词,曾经那么令人向往,如今却像是一个残酷的笑话。
鬼使神差地,他掏出了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眶。他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聊天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只是凭着本能,敲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原来长大了一点用都没有。”
点击发送。后悔瞬间包裹住了他。他在干什么?向一个不知所踪的人展示自己的狼狈和脆弱吗?他几乎要立刻撤回,却又颓然地放下手。算了,就这样吧。
就在他准备将手机扔回口袋,继续被黑夜吞噬时,屏幕竟突然亮了。
一条新消息,来自余逝。
没有问候,没有回应他上面的话。只有一句简单的回应,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劈开了他世界的混沌:
“陈奶奶说过,音乐能装下所有说不出的苦。”
孟灾的呼吸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句话,一遍,又一遍。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是啊,音乐……他还有音乐。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学校。深夜的琴房大楼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那间常用的琴房还亮着微光——那是他之前离开时忘了关灯。
他推门进去,冰冷的琴键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色的光。他坐下,没有乐谱,不需要思考,手指近乎本能地落在了琴键上。
不是欢快的练习曲,不是技巧性的炫技。是压抑的、挣扎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音和弦,是旋律中无法化解的沉重和悲伤。他将所有的委屈、对母亲的心疼、对未来的迷茫、以及成长带来的剧痛,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琴键上。
琴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一声声,一下下,敲打着他自己的灵魂。他闭着眼,完全沉浸在这用音乐构筑的悲伤世界里,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呼吸。
就在他弹到最忘情、最伤感的段落,整个人都与音乐融为一体时。
他猛地感受到了一道目光。
一道熟悉的、他曾无数次在门外感受过的、沉默而专注的目光。
琴声戛然而止。
孟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霍然回头。
琴房门口,余逝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他已经来了多久。他看起来清瘦了些,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而最刺眼的,是他额角上贴着的一块白色纱布,边缘还隐约透出点暗红。
他就那样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和疏离,也没有了舞台上那次转瞬即逝的笑意。那里面盛着的,是一种深切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疲惫,有同病相怜的理解,还有一种……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才终于抵达此处的沉重。
四目相对。
时空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深夜的琴房,悲伤未散的旋律,门口那个头上带着伤、去而复返的少年。
孟灾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逝看着他,先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我听到了。” 然后,他用那惯有的、没什么起伏,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沙哑疲惫的声音,轻声说:
“继续。”
“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