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早已响过,教室里的人群像退潮般散去。孟灾的心却像被拴了块石头,沉甸甸地拽着他,让他落在最后。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前面那个正准备离开的清瘦背影上——余逝。
手心里渗出薄汗,孟灾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冲了过去,横跨一步,挡在了余逝面前。
“余逝!”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窘迫。
余逝停下脚步,抬起眼。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询问。
孟灾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用尽力气让声音听起来诚恳而平稳:“老师布置的合作作业……我可以和你一组吗?”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唐突,又赶紧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真心的敬佩:“我觉得……你的专业能力很强,我想我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
话音落下,走廊里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远处隐约的喧闹和自己过速的心跳声。
余逝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情绪闪过——是惊讶?是犹豫?还是本能的不情愿?孟灾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短暂的几秒钟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一种无声的煎熬。
余逝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渐渐淹没了孟灾刚刚鼓起的勇气。他觉得自己可能太冒失了,那座冰山怎么可能轻易被撼动?巨大的失落和尴尬席卷而来,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转身逃开。
就在他眼神微暗,肩膀垮下一瞬,准备后退的时候——
“好。”
一个单音节的字,从余逝紧抿的唇间逸出。声音很轻,带着他特有的清冷,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孟灾耳边。
孟灾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愣地看着余逝,一时间忘了反应。
余逝似乎被他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视线微微偏开,落在一旁的空墙上,用更快的语速,没什么情绪地补充道:“曲子你定,发信息给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几乎是侧着身,从孟灾旁边快步走了过去,背影依旧挺直,却莫名透出一丝仓促。
孟灾还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巨大的喜悦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冲得他有些晕眩。
他同意了!
他不仅同意了,还……还让他发信息?这是不是意味着……
孟灾猛地想起,他们虽然住对门,还在一个班,但根本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刚才的狂喜瞬间被现实的冷水浇熄了一半。他该怎么把曲子发信息给他?
然而,这种小烦恼很快就被更大的兴奋取代。无论如何,他成功了!他们之间,终于要有一次正式的、面对面的交流了。
那天晚上,孟灾坐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屏幕犯了难。他如何能自然而不刻意地搞到余逝的联系方式呢?也许,可以通过班级群?或者,明天上学时,直接去问他?
他握着手机,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和一丝忐忑。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作业合作的开始。
而对门的余逝,回到宿舍,放下琴盒,也在窗边站了很久。月光洒在他身上,他回想着刚才那个男生眼中毫不掩饰的诚恳和被同意后瞬间亮起的目光,抿紧的唇角,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松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既来自于即将到来的作业压力,也来自于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他们并排坐在钢琴凳前,讨论着一段乐曲的情感处理。孟灾提出的几个想法,都被余逝用专业的术语简洁地否决了。孟灾并不气馁,他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时机到了。
他指着谱子上一个需要表现轻盈的失落感的乐句,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这个地方……我记得陈奶奶当年讲这里时,打了个很特别的比方。”
“她说,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走。你留不住它,心里有点空,但因为它飞向的是更广阔的天地,所以又替它高兴,不完全是悲伤。”
话音落下,孟灾屏住呼吸,用全部的注意力观察着身边的余逝。
余逝翻着谱子的手指,猛地顿住了。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教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遥远的操场上传来隐约的喧闹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孟灾能看到余逝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孟灾以为这次试探彻底失败,甚至可能触怒对方时,余逝却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按在谱子上的手。他没有看孟灾,目光失焦地落在黑白琴键上,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余逝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是不常使用的琴弦被拨动,带着一种陌生的涩然。这完全不同于他平日清冷精准的语调。
孟灾的心猛地一跳,不敢接话,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开口。
长久的沉默后,余逝再次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打捞着沉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陈老师……她是我唯一的启蒙老师。”他用陈老师这个正式的称呼,但语气里的情感却很深沉。
“她家里……不像个家,更像个乐器博物馆。什么都有。”余逝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一个生疏的笑影,“她让我随便选一样。”
“我选了小提琴。”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拉琴的时候,可以背对一切。琴弓和琴弦之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时候……我觉得很吵,哪里都吵。只有在她那里,在小提琴的声音里,才能安静下来。”他没有明说是什么吵,是外界的喧嚣,还是内心的纷扰?但这句含糊的话里,却透出一种沉重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
“她说,音乐不是技巧,是救赎。”
最后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孟灾的心上。
这是余逝第一次,在孟灾面前,剥开那层冰冷的、专业的外壳,露出里面一丝鲜活的、甚至是带着伤痛的过往。这不是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个片段,一个剪影,但已经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孤独,选择小提琴的原因,以及陈奶奶在他生命中扮演的救赎般的角色。
说完这些,余逝仿佛用尽了力气,重新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而是充满了一种袒露伤口后的脆弱和疲惫。
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却也让那个身影显得更加孤单。
孟灾看着他的侧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终于触及对方内心的震动,有对那段模糊过往的心疼,还有一种被信任的、沉甸甸的感觉。
他没有说“我理解”,也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谱子,用同样认真的语气,轻声说:
“那……我们试试看,把这种留不住又替它高兴的感觉,放进去?”
余逝没有回答,但他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手,握住了身边琴盒里的小提琴和琴弓。孟灾也将手放在了钢琴键上。
这一次,当小提琴与钢琴的旋律在夕阳笼罩的教室里响起时,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音乐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开始真正地在两个人之间流动,带着一段共同的、温暖的记忆,和一个刚刚开始被轻轻触碰的、孤独的灵魂。
最后的音符从小提琴的弦上跃出,与钢琴的余韵在空中交融,然后缓缓消散在寂静的礼堂里。
有那么一秒钟,台下是全然安静的。仿佛所有的观众,都还沉溺在那首由《蒲公英》发展而来、充满了失落与希望、回忆与未来的乐章里。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如同潮水般涌向舞台。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烫,孟灾甚至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他听着耳边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手指还微微颤抖地按在琴键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
他做到了。他们做到了。
这首曲子,不仅仅是一次作业。它里面有自己的童年,有邻居奶奶对音乐的热爱,有余逝封闭的内心,有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灵魂,从碰撞到理解,最终融合的全部过程。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人。
余逝也恰好在这一刻,转过来看向他。他微微倾身,将小提琴从肩上放下,但琴弓仍轻握在手中。
灯光落在余逝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因为刚才投入的演奏而略显急促。然而,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像结着薄冰的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里面的冰层彻底消融了,清澈见底,映着舞台的光,和孟灾有些不知所措的脸。
然后,在孟灾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余逝的嘴角,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不像他平时偶尔流露的讥讽,更不像他习惯性的冷漠。那个笑容很浅,却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疏离感,变得无比生动和……温暖。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台下的掌声和喧嚣都褪得很远。孟灾只觉得,在那束强烈的聚光灯下,在余逝这个前所未有的笑容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确认了。无需言语,他们都懂。这是灵魂层面的彼此确认,是超越了一切技巧和表象的、纯粹的理解与共鸣。
孟灾也笑了起来,有点傻气,却灿烂无比。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炙热的聚光灯,不只是打在余逝身上的。它也打在了自己身上。这雷鸣般的掌声,不只是送给余逝那神乎其技的琴艺,也是送给他孟灾的。送给他那份笨拙却执着的喜欢,送给他琴声里或许不够完美、却足够真挚的情感。
余逝的出现,像一道强光,照见了他所有的寒酸和不足。他曾因此自卑到尘埃里。
可现在,也正是这道光,将他从那个破旧小屋的阴影里,彻底地带了出来,带到了这人声鼎沸的舞台中央。
他好像,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杂物间偷偷弹琴的少年了。
掌声仍在继续,甚至有观众开始起立致敬。余逝收敛了笑容,但眼里的暖意未散。他朝着孟灾的方向,极其自然地,微微颔首。
孟灾心领神会,和他一同站起身,转向观众,深深地鞠躬。
起身时,他们的肩膀不经意地轻轻碰了一下。没有人躲开。
幕布缓缓合拢,将震耳欲聋的掌声隔绝在外。后台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忙碌的老师和互相道贺的同学。
在一片嘈杂中,余逝将小提琴小心地放回琴盒,他的声音在孟灾耳边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
“走吧。”
孟灾看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两人并肩,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后台的出口。门外,是普通的夜晚,是依旧要继续的生活。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比如他们之间,那从无到有、从此紧密相连的命运。
而他们的故事,显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