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寻你》 第1章 第 1 章 记忆像一块被水浸透又晒干的羊皮纸,边缘卷曲,字迹模糊,但某些画面却带着刺人的清晰。 那一年,我七岁,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得正盛,甜腻的香气能飘出很远。 然后,外婆不见了。 大人们挤满了原本只有我和外婆的小院。他们穿着奇怪的黑白衣服,说话声音很低,像夏天午后的闷雷。有人哭,有人叹气,他们把一口漆黑的、巨大的木头盒子抬进了堂屋。 我不懂。我只知道外婆好多天没坐在槐树下那把竹椅上了,没再用那双枯瘦却温暖的手摸我的头,没给我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他们说她死了。 “死”是什么?是像隔壁小花猫那样睡着不动了吗?可是外婆怎么会不动呢?她昨天还答应给我扎风筝呢。 一定是这些人,这些吵闹的人,把外婆吓到了,她害羞,躲起来了。就像有时候村里来了太多生人,她也会躲进屋里,等安静了再出来。 对,一定是这样。 我要把他们赶走。外婆发现安静了,就会出来了。 我开始推搡那些陌生的大腿,用我能想到最凶狠的话叫他们“出去”。可没人听我的,他们只是用一种更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让我害怕,像是我做错了天大的事。 然后,爸爸来了。他的脸很黑,很难看,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往常我做什么他都是不理我,今天他找来了一根粗糙的麻绳。 我被粗暴地拽到老槐树下,那是外婆最喜欢坐的地方。绳子一圈圈缠上我的手腕、脚踝,最后把我牢牢地捆在了粗壮的树干上。我哭,我喊,我挣扎,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我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爸爸捆完我,喘着粗气,红着眼睛瞪了我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进了那群吵闹的人里。 我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堂屋那口黑盒子。阳光透过槐树繁密的枝叶,在我脸上投下晃动光斑,像外婆逗我时的手影。 不知过了多久,哭喊耗尽了力气,我安静下来。 就在那一瞬间,视角仿佛突然抽离。 我好像……飘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外婆常坐的那把空荡荡的竹椅上。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我看见槐树下,那个被捆住的小小的自己。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泥,衣服也在挣扎中扯破了,手腕脚踝被绳子勒得通红。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被困住的小兽,眼神里全是茫然、委屈和执拗的期盼。他时不时地抬头望向堂屋,又失望地低下头,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拥抱。 原来,从外婆的视角看,我是这样的。 可即使看到了这样的自己,看到了满院的悲伤和堂屋那口象征终结的黑棺…… 九岁的我,被捆在外婆的位置上,望着年幼的自己,依旧不懂。 不懂死亡为什么意味着永远的消失,不懂大人们为何如此悲伤又如此愤怒,不懂那个承诺给我扎风筝的人,为什么再也无法从屋里走出来,笑着叫我一声“小枝”。 槐花的香气依旧甜腻,阳光依旧温暖,可世界,从那个午后开始,缺了至关重要的一角。 而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外婆只是害羞。 等我解开绳子,等这些人都走了,她就会回来… ……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晨光透过窗帘缝照在房间,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习惯性地先竖起耳朵——并没有预料中父亲粗哑的咆哮或母亲压抑的啜泣。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取而代之的,是从厨房传来的、轻微而规律的切菜声,还有…平和的低语? 他心头一紧,一种不真实感觉笼罩住了他。他悄悄爬下床,赤着脚,像只猫一样挪到房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厨房和客厅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母亲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站在灶前煎蛋,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令人安心的声音。父亲竟然没有一大早就皱眉不展,而是衣着整齐地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虽然没怎么看,只是沉默地坐着。阳光洒在略显陈旧的餐桌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母亲说的话,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轻柔,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老孟,鸡蛋快好了。一会儿我送小枝去上学,你中午自己热一下菜。” 小枝。是他的小名。已经多久没被母亲这样叫过了?通常只有在他们吵到不可开交时,母亲才会尖利地喊出这个名字,伴随着“都是因为你!”的控诉。 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眼,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孟灾站在门后,恍惚得像是还在梦里。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告诉他,这是真的。可这平和温馨的画面,比任何噩梦都更让他感到陌生和不安,同时又贪婪地想要抓住。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门,假装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走出去。 “小枝醒了?快去洗脸,早饭马上好。”母亲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竟然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像阴霾天空里突然裂开的一道细缝,漏下些许微光,晃得他眼花。 他讷讷地应了声,快步走进洗手间。冰凉的水拍在脸上,他才稍微清醒了一点。镜子里,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敢表露的期盼。 这顿早餐吃得异常安静,却也异常……正常。母亲把煎得金黄的鸡蛋夹到他碗里,父亲沉默地喝着粥。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孟灾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口都品得格外仔细,仿佛想把这份难得的平静也一起咽下去,储存在身体里。 直到母亲拿起包,说:“走吧,小枝,妈送你去学校。” 他穿上鞋,跟着母亲走出家门。清晨的空气清新凉爽,母亲走在他身边,步伐轻快。她甚至罕见地问他:“最近学习跟得上吗?和同学处得好不好?” 他一一回答,声音有些发紧。一路上,他偷偷瞄着母亲的侧脸,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平日里深刻的愁苦纹路似乎被熨平了些许。她真的……好像很开心? 为什么是今天? 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他心头,但巨大的、受宠若惊般的喜悦压过了疑虑。他不敢问,怕一问,这个脆弱的、像肥皂泡一样美丽的早晨就会“啪”地一声碎掉。 到校门口,母亲停下脚步,替他理了理有些歪的衣领,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 “进去吧,好好上课。” “嗯……妈妈,再见。”他低声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校门。 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孟灾还站在原地。周围是喧闹着涌入校园的同学,他却感觉像是刚从一场过于美好的梦境中剥离出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份短暂的、如同偷来的温暖依旧缠绕在心头,让他意犹未尽,又隐隐不安。 他攥紧了书包带,最终转身,融入了嘈杂的人群,将那个不可思议的早晨,连同母亲脸上罕见的笑意,一起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心底最深处。 突然,一个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旁边猛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汗水和阳光混合的热烘烘的气息,紧接着一条胳膊就熟稔地重重压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勒得一个趔趄。转过头看去,一双清澈阳光的桃花眼笑眯眯的盯着他“儿子,今天来这么早啊?是不是一个星期没见你爹我颇为想念,想早点过来见爸爸。” 孟灾被他勒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却莫名地松开了些。他故意板着脸,一击肘击,少年吃痛放开他,捂着肩膀痛叫。 “邹禹寒,你真是一天不犯贱就要死啊!”两人顿时在校门口扭作一团,书包撞在一起,发出闷响。邹禹寒仗着力气大,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孟灾身上,孟灾则使劲想把他甩开,嘴角也不自觉扬起。 邹禹寒是孟灾最好的朋友,两人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认识,那个时候两人也只是认识,并不熟悉,直到初中开学的时候,钟禹寒在班里没有认识的人,偶然瞟到坐在角落的孟灾,社牛心一冲动,直接过去抱住了他,后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对了,今天要考试,这几天你请假,老师在群里发了,我猜你妈没跟你说吧。”邹禹寒对着孟灾挑眉犯贱,孟灾疑惑道:“考什么试?期末考试也没有这么快吧?” “过几天要填报志愿,班主任说先测测成绩,再决定志愿填报,你在家玩开心了忘记自己要读书了是吧?这都能忘!” 孟灾内心涌起无尽的喜悦,上高中!说明他可以住宿了! “没忘,没忘!”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的身影,吵吵嚷嚷地融入了涌向教学楼的人流里。阳光追随着他们,将青春的影子拉得很长。对孟灾来说,这略显粗鲁的关心和熟悉的打闹,是此刻最好的慰藉,让他暂时从那个沉重的家里,喘过了一口气。 晨光穿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在教室里切出斜斜的光柱。孟灾推开后门,那熟悉的、混合着旧书本和昨夜残留值日生拖把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觉得安心。 他愣了一下。很久没有这个点到过教室了,原来七点半的教室也坐满了人。平常他自己走路过来只能听着铃声进教室,很少慢悠悠地和朋友打闹着进教室。 教室里的人交头接耳,翻书声寥寥无几,吵闹声如潮水般的涌向孟灾,他的心脏莫名地狂跳。 好安心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看面前的书本就可以了。 他慢悠悠走到自己的座位,木质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卸下书包随意放在凳子上继续与邹禹寒打闹。 时间流逝,很快到了放学时间,夕阳把老旧的楼道染成一种陈旧的橘黄色,孟灾背着沉重的书包,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上三楼。钥匙冰凉的触感已经握在手心,他却像被钉在了家门口,迟迟没有把它插进锁孔。 门内,那熟悉却有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入孟灾的耳膜。 “我受够了!孟青刚,你当初说了跟他已经断了!”母亲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紧接着“哐当”一声脆响,玻璃砸在地板上刺耳的破碎声传来,孟灾的心跟着那声音猛地一缩。 “我今天就是应酬!应酬应酬,你懂吗?”父亲的声音更加浑厚,如同闷雷,充满了压抑的火气。 又是“砰”的一声,像是什么重物被掀倒。母亲的哭声陡然拔高,夹杂着绝望的控诉。 “你砸!你把这个家都砸完算了!”父亲声音嘶哑,嘶吼的喊出。 “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什么东西被掀翻,好似碗筷碎了一地,剧烈的争执、咒骂、哭喊、砸东西的声音涌向孟灾。 他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双手捏住,呼吸也跟着停住。 楼道里安静极了,只有门内传来的破碎声和叫骂声格外刺耳。孟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快得让他喘不过气。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那把小小的钥匙。 他不想进去!一点都不想!他宁愿在街上游荡,宁愿在冰冷的楼梯上坐到天黑。 可是……他能去哪里呢?书包里还有厚厚的作业,明天还要上学。而且,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担忧还是习惯的牵引,让他挪不动逃离的脚步。 他死死咬着下唇,内心剧烈地挣扎着。进去,意味着要直面那令人窒息的愤怒和悲伤,要成为他们可能转移的火力点,或者,更糟,成为一个无声的、尴尬的旁观者。不进去……难道就一直站在这里,听着这个名为“家”的地方一点点分崩离析? 最终,一种近乎麻木的冲动驱使了他。他颤抖着,极其轻微地将钥匙插进了锁孔,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咔哒”一声轻响,在门内的喧嚣中微不可闻。 他没有立刻推开门,而是先推开一条细缝。争吵声瞬间放大了数倍,如同潮水般涌出。客厅里的景象透过门缝,像一幅破碎的画卷映入他的眼帘:地板上,玻璃碎片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混合着茶叶和水渍。父亲常喝的茶杯碎了一地,母亲坐在沙发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脸上满是泪水。父亲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影因为愤怒而紧绷,拳头紧握。 浓烈的烟味和绝望的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呛得孟灾几乎要咳嗽。他屏住呼吸,像一尊雕像一样僵在门口,只敢用一只眼睛偷窥着这场风暴。进退两难,他既没有勇气完全踏入,也没有决心转身离开。 就在孟灾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偷看时,正处于暴怒顶峰的孟建国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正好捕捉到了门缝后那双惊恐的眼睛! “你看什么看!滚!给老子滚出去!都是因为你这个扫把星这个家才会变成这样!” 父亲如同一座喷发的火山,所有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他几步冲过来,在孟灾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只大手猛地按在门上。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门上传来,伴随着父亲的怒吼,门板狠狠撞在孟灾的身上和额头,将他连人带书包猛地推搡出去。 孟灾踉跄着向后倒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水泥墙壁上,额角传来剧痛。他还没站稳,那扇家门就在他面前被用更大的力气,“哐当”一声死死关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楼道窗外透进来的冰冷暮色,以及门内隐约传来的争执声。 孟灾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额角火辣辣地疼,但比这更疼的,是心里那个被彻底摔碎的东西。他被关在了门外,关在了他的“家”之外。泪水无声地涌出,和他那破碎的心混在一起。他抱紧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楼道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垃圾。 第2章 第 2 章 时间在冰冷的楼梯间里仿佛凝固了,又仿佛流逝得飞快。孟灾蜷缩在墙角,脸颊上泪痕已干,额角被门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却没有痕迹。楼道的声控灯早就熄灭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浓的暮色,将他小小的身影吞没在深蓝的阴影里。 门内的狂风暴雨似乎终于平息了。争吵声、砸东西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一种比喧嚣更让人心慌的沉默。这沉默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也给了他一丝溜回去的勇气。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邻居家的窗户陆续亮起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味隐约飘来,更衬得他所在的角落冰冷而孤寂。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孟灾扶着墙壁,僵硬地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他蹑手蹑脚地再次走到自家门前,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听了很久——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再次掏出那把冰冷的钥匙,这次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钥匙缓缓插入锁孔,他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让他心惊肉跳。 他推开一条仅容自己侧身挤入的缝隙,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敏捷地溜了进去。 客厅里没有开灯,一片狼藉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映入眼帘:翻倒的桌椅,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杂物,还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酒气和压抑的气息。父母都不在客厅,他们卧室的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没有灯光透出。 孟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把鞋子轻轻地躺在门口,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踮起脚尖,灵活地绕过地上的障碍物。他的每一步都轻得像羽毛落地,所有的感官都高度紧张,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短短的几步路,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他终于摸到了自己房间的门把手,轻轻拧开,闪身进去,再反手将门轻轻合上,甚至不敢发出锁舌卡入的“咔嗒”声。 背靠着冰冷的房门,孟灾才敢大口喘息。房间里一片漆黑,但这里是他的安全屋,他的避难所。窗外邻居家的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小道微弱的光斑。 他没有开灯,只是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瘫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冰冷的身体。门外那个破碎的、寂静的家,暂时被隔绝了。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却紧紧缠绕着他,在这个属于他的黑暗角落里,无声地蔓延。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依然要面对那片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至少此刻,他躲进来了!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天刚蒙蒙亮,太阳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照在地面上,他一晚上心惊胆战,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感觉的到周围的一切。生物钟还是让他在往常起床的时间点醒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门外的动静。一片死寂。那种寂静,比夜晚的嘈杂更让人不安。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轻得像窃贼。 他轻轻拧开房门,开了一条细缝,将一只眼睛凑上去。客厅里依旧保持着昨晚他溜进来时看到的狼藉景象:翻倒的椅子,散落的碎片,如同一个微型的废墟战场。父母的卧室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暂时不必面对父母的庆幸,也有对这个家如此模样的酸楚。他迅速缩回头,以最快的速度穿好校服,将课本塞进书包。洗漱?他不敢去卫生间,怕水声会惊动什么。他只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用袖子擦干。 再次确认客厅空无一人后,他像一道影子般溜出房间,踮着脚尖,敏捷地绕过地上的障碍物,快速移动到玄关。他甚至不敢弯腰系鞋带,而是拎着鞋子,轻轻拧开了大门的锁。 清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闪身出门,再反手将门极其轻柔地合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直到走下楼梯,站在清冷无人的小区道路上,他才敢停下来,靠在墙上,大口呼吸着室外新鲜的空气,仿佛刚刚逃离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他这才弯下腰,把鞋子穿上。 走在渐渐苏醒的街道上,早点摊飘出包子和豆浆的香气,勾得他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 指尖只触到几枚硬币和一张揉得发软的纸币。他掏出来,在手心里摊开:一张五块,三个一块硬币,加起来,恐怕刚够吃个素菜午饭。 他攥紧了手里那点可怜的零钱,指节微微发白。饥饿感真实地灼烧着胃部,但想到昨夜的情景,想到父母紧闭的房门,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淹没了这点生理上的不适。 少吃一顿,或者只吃一个包子,今天也能撑过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把那点零钱重新塞回口袋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忽略它的存在。然后挺了挺被书包压得有些佝偻的背,加快了脚步,汇入了上学的学生人流中。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他那被阴霾笼罩的心底。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孟灾来说,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去独自消化那份来自家庭的、沉重的苦涩。 教室里喧闹嘈杂,课代表正在分发昨天的模拟考试卷。当那张薄薄的纸片落到孟灾桌上时,他的脸色也愈发难看,那个刺眼的分数让他几乎无法直视——87分—数学,卷面上密密麻麻的红叉,像一张嘲讽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让他喘不过气。他甚至可以想象,回到家后,父母看到这张试卷时,可能爆发比昨夜更加剧烈的风暴。那尚未完全消退的额角的隐痛,似乎又清晰地悸动起来。 周围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同学们或欣喜或懊恼地讨论着成绩,那些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孟灾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分数,手指冰凉。 “哇!孟灾!87!你小子可以啊!”邹禹寒的大嗓门立刻在耳边炸响,他探过头来,一脸见贱兮兮的模样盯着孟灾 孟灾对他假笑道“我谢谢你啊!” 邹禹寒一把勾住孟灾“我跟你说正事,我想好了,就报七中!我昨天晚上都跟我爸妈商量好了,以我这个分数,刚好上七中!”邹禹寒晃了晃孟灾“你呢?” 七中。孟灾心里动了一下。那是一所不错的中学,也不是什么顶尖学校。更重要的是,它离家有一段距离,需要住校。一个可以暂时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拥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可能性,像一颗种子,突然落在了他荒芜的心田上。 “想什么呢?要不要一起啊?”邹禹寒贱兮兮地笑道“我知道你之前成绩很好,可是现在不是变差了嘛,反正台州的高中都差不多,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咱俩还能有照应!” 他看着邹禹寒热切而真诚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简单憧憬。孟灾忽然觉得,或许抓住身边这点实实在在的温暖,比执着于那个虚无缥缈、充满裂痕的“家”,要现实得多。 可他又有点犹豫,不知道父母会不会同意。却还是破罐子破摔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决断: “好。一起报七中。” “行啊!就这么说定了!”邹禹寒高兴地一拍他后背,力道大得让他呛了一下,却也仿佛把一些沉重的东西拍散了些许。 孟灾收回自己的试卷,看着那87分的试卷,像是一块烧的火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放学的铃声响起,他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心中思绪万千…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啊! 推开家门,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临。家里已经没有昨天狼狈的景象,桌子所有东西已经收拾干净。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而是独自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对着窗外发呆。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瘦削的侧影,显得格外孤寂。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孟灾从未见过的、深深的疲惫。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沙哑,没什么力气。 孟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将那张揉得不像样子的试卷递了过去,头垂得低低的,准备迎接责骂,甚至可能是耳光。 母亲接过试卷,展开,目光在那个刺眼的分数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孟灾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然而,预料中的斥责并没有落下。她只是轻轻地将试卷放在茶几上,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孟灾,眼圈蓦地红了 “孟灾,”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妈妈对不起你。” 孟灾猛地抬起头,愣住了。 母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是妈妈没本事,没能给你一个像样的家……让你天天生活在那种环境里,你怎么可能安心学习……是妈妈的错……” 她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脸,泪水却越擦越多:“妈妈心里也苦啊……可是为了你,妈妈什么都能忍……我只希望你好,希望你能有个出息,别像我们一样……” 这句话孟灾听过太多次了,每次母亲激动伤害到自己的事情,冷静下来就会这样跟他说。可看着她因常年操劳而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的面容,孟灾的心脏还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可是妈妈,我也很苦…我也难受… 可是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出口…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说出:“妈妈,那我……我能不能报考七中?” 他紧张地等待着答复。报考七中,意味着可以住校,意味着可以暂时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意味着自己独立了,妈妈也可以解脱了… 母亲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沉默了片刻。那片刻,对孟灾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了…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孟灾的脸颊,动作有些笨拙,也又带着些许温柔“好。你想报,就报吧…”她轻声的说着。 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和深重负罪感同时击中孟灾。他庆幸自己终于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但紧接着,这股庆幸便化作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第3章 第 3 章 盛夏的午后,连空气都带着黏腻的热度。超市里冷气开得不低,孟灾后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 中考结束了,漫长的暑假已经过半。七中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家里抽屉中。今天,妈妈竟然主动提出带他来超市,说是要“提前准备点开学用的东西”。 走在明亮的货架间,推着空空的购物车,母亲走在他的身侧。孟灾心里怀着一丝微弱的、不敢声张的期待。妈妈似乎心情不错,在路过洗漱用品区时,琳琅满目的瓶子让人眼花缭乱。母亲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些标着不同功效和价格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你自己看看,需要什么,自己选。”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孟灾心里沉重紧闭的门。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货架前,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拿那些耳熟能详、但价格稍贵的品牌——他知道那些钱需要精打细算。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促销货架上,那里摆着家庭装的大瓶沐浴露和洗发水,捆绑销售,价格实惠,牌子虽然不那么响亮,但看起来量很足,应该能用很久。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他伸手拿了一套,放进购物车,小声说:“妈妈,这个好像挺划算的。” 母亲的视线落在那个促销标签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看孟灾,而是伸手从旁边拿起了另一瓶某个知名品牌的洗发水,语气开始变得有些生硬: “买这种杂牌子的干什么?洗坏了头发怎么办?一点都不会过日子,净贪小便宜吃大亏。” 孟灾抿了抿嘴唇,没吭声。他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的在意牌子,而是不满于他“擅自”做了选择,而且这个选择不符合她内心预设的、那个更“体面”却也更贵的选项。那种熟悉的、被控制的压抑感又悄然弥漫开来。 果然,母亲的话锋一转,像一把钝刀子,切回了老问题上: “当初报七中也是,跟人好好商量了吗?你自己就敢做主!现在好了,将来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你不要到我面前来哭!”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货架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怨气。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孟灾的心。他试图辩解,想说七中并不差,想说当初问过你了…想说住校是为了更安静地学习,想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负责……但所有的理由,在母亲“为你好”的滔天委屈和愤怒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孟灾低下头,盯着购物车里的那套大瓶沐浴露。塑料瓶身上反射着冰冷的灯光。他选的没有错,甚至是在为她省钱,但这依然成了她发泄情绪的导火索。他想起收到七中录取通知书时,自己那短暂的喜悦,此刻早已被这种无休止的琐碎摩擦消耗殆尽。 他不再争辩,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暴雨打蔫了的草。母亲见他这副样子,似乎更气了,一把将那个知名品牌的洗发水扔进车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孟灾的动作僵住了,手里捏着衣摆,指节微微发白。 “用这个!别到时候去了学校让人笑话!” 说完,她推着车,头也不回地走向牙膏牙刷的货架。 孟灾慢慢跟上,自始至终,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超市的冷气好像又开的太足了,吹得他手脚有些冰凉… 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阳光猛烈地炙烤着大地。孟灾坐在收拾好的行李箱旁,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火两重天。即将开启新生活的些许期待,被母亲铺天盖地的否定和诅咒冲刷得七零八落。那个本以为已经争取到的、通往自由的出口,此刻仿佛又变成了一道新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即便他踏进了七中的校门,母亲的这些话,也会像幽灵一样,长久地缠绕着他… 出租车尾灯闪烁了两下,汇入车流,消失在校门前的拐角。孟灾站在七中气派的校门下,手里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手心有些汗湿。 崭新的校门比想象中更加宏伟,透着一种庄重的书卷气。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九月初秋的清爽和一种陌生的、属于新起点的味道。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在他胸腔里鼓荡。 他终于来了,来到了这个他视为“避难所”和“新生活”的地方。可与此同时,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像一根细线,缠绕在心尖上。他想起了母亲送他上车时,那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为一句“照顾好自己”的复杂眼神,还有那个空荡荡、只剩下沉默的家。 就在他望着“第七中学”那几个大字出神时,一阵尖锐的争吵声猛地刺破了校门口熙攘又克制的氛围。 “——我的事不用你管!滚!” 一个少年清亮却充满愤怒的声音响起,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混账东西!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你倒好,一天到晚就想着那个死女人!”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粗哑的咆哮。 孟灾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身形高挑清瘦的少年,正和一个穿着西装、面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对峙着。那少年侧脸线条分明,鼻梁高挺,即使在盛怒之下,也难掩一种出众的好看。 “这一切还不是你逼的!”少年毫不示弱地回呛。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扇在了少年脸上。力道之大,让少年的头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痕。 周围送孩子报道的家长和学生们都惊呆了,纷纷驻足,投去或惊讶、或同情、或议论的目光。 “给我滚进去!再让我听到这些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男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少年的鼻子骂了几句极难听的话,然后猛地地抓起车里的行李箱和小提琴包,像扔垃圾一样狠狠扔到路边,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下一秒,男人拉开车门,发动引擎,黑色轿车发出一声暴躁的轰鸣,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股刺鼻的尾气。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孤零零站在路边的少年身上。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被定格。散乱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挺直的脊梁和紧握的双拳,透出一种倔强又脆弱的弧度。 孟灾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记耳光,那恶毒的咒骂,那被丢弃的行李……这一幕何其熟悉,只不过换了个地点,换了个更体面的背景。他心中那丝初来乍到的喜悦,瞬间被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感压了下去。 他看着那个少年,仿佛看到了某个时刻的自己。这所被他寄予厚望的新学校,似乎从一开始,就向他展示了生活另一种面貌的残酷与真实。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涌了上来——他想走过去,哪怕只是帮忙捡起地上的东西,或者只是问一句“你还好吗”。 同病相怜,或许不需要言语。 他没有再多犹豫,快步走了过去,在那散落的行李箱和孤零零的小提琴包旁蹲下身,伸手想去捡起那个看起来最沉的箱子。 “我帮你……” 他的手还没碰到行李箱的拉杆,一声冰冷至极、带着明显抗拒和厌恶的声音劈头砸来: “滚开!” 孟灾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停在半空。他抬起头,对上了那个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里面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防备。少年脸颊上的红痕尚未消退,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刺眼。 “别碰我的东西!”少年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不高,却像刀子一样割人。他猛地弯下腰,自己一把抢过孟灾正要碰的行李箱,力道大得几乎要扯坏拉杆,另一只手胡乱地捞起地上的小提琴包,背带斜挎在肩上,动作狼狈却异常迅速。 他甚至没有再看孟灾一眼,仿佛孟灾的善意是一种更深的侮辱。然后,他挺直了那根仿佛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进了七中那扇气派的校门,迅速消失在报到的人流里。 孟灾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尴尬地悬在空中。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让他脸上有些发烫。初秋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他理解那种在难堪时刻,任何同情和靠近都像是揭开伤疤的感觉。他只是没想到,自己鼓起勇气的第一步,会以这样难堪的方式收场。 同病,未必就能相怜!有时候,伤痕会让一个人把自己包裹得更紧,用尖刺对着所有试图靠近的人。 孟灾默默拉起自己的行李箱,也朝着校门走去。开学的喜悦已经被冲刷得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这所新学校,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而那个像刺猬一样的少年,和他之间,恐怕也不会仅仅止于这一次尴尬的交集。 第4章 第 4 章 孟灾拖着简单的行李,踏进了七中的校门。 青灰色的教学楼比他那所初中气派得多,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在九月的阳光下有些晃眼。校园里栽着高大的香樟树,空气里是草木和陌生青春气息混杂的味道。三三两两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 这一切都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 可孟灾的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线的另一端,牢牢系在那个充斥着争吵和压抑的家里。母亲此刻在做什么?父亲昨晚摔门而出后,今天回来了吗?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又受委屈?会不会……在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可他随即泛起一丝苦涩:我在家,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无数次试图挡在母亲面前,换来的只是父亲更狂暴的怒骂和“滚开”的呵斥。他笨拙的安慰,也只会让母亲哭得更凶,甚至咒骂。 他的存在,似乎并不能带来安宁,反而常常是新一轮风暴的引子。 思绪纷乱间,他已经走到了宿舍楼下。米黄色的宿舍楼很高,窗户整齐地排列着,像无数个等待着填入故事的格子。这里,将是他未来三年的“家”吗?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硝烟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担忧暂时甩出去。 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想了。至少……先在这里,试着好好生活。 他攥紧了行李包的带子,迈开步子,踏进了宿舍楼的门厅。阴影笼罩下来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负罪感。 孟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502宿舍的门。 一股崭新的木材和油漆味扑面而来。是标准的四人间,米白色的墙壁,上床下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柜子和书架。阳光从明亮的窗户洒进来,在浅色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涌遍他的全身。 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空间。家里的吵闹声、母亲的哭泣声、父亲摔打东西的声音,像永不消失的背景噪音,填充着他每一个夜晚。而这里,安静、整洁、独立。 “我终于……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罪恶的甜蜜。 然而,几乎就在下一秒,那股喜悦的潮水迅速退去,另一种冰冷彻骨的情绪——沉重的愧疚感——像铁钳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怎么能因为离开家、离开妈妈而感到开心? 内心的斥责声尖锐地响起。母亲那张时而慈爱、时而怨怼的脸浮现在眼前。是的,母亲是会骂他,会把生活的苦水倒在他身上,可母亲也会在深夜偷偷给他塞一个煮鸡蛋,会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那些偶尔的好,像零星的火种,支撑着他在冰窖里活下去。 “她只是偶尔对我不好……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会对我好的。” “我这样想摆脱她,我和爸爸那种无情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是个自私的白眼狼。” 他站在宿舍中央,手里紧攥着行李包带,指节发白。明亮的阳光此刻变得刺眼,仿佛在审判他内心的罪行。那崭新的书桌和床铺,不再是自由的象征,反而成了他“背叛”母亲的物证。 他获得的第一个独立空间,也是他道德枷锁最为沉重的牢房。 孟灾心头的阴云还未完全积聚,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是钟禹寒。 “孟灾!哪个宿舍?快说!哥们儿来给你暖房了!”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大嗓门,充满了阳光般的活力。 孟灾报出宿舍号,心头那片沉重的阴云,竟真的被这吵闹声驱散了一些。 不到两分钟,宿舍门就被“砰”地推开,钟禹寒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可以啊,孟哥,四人间,够敞亮!走走走,先去我宿舍瞅瞅,我带了副扑克,晚上可以搞点活动!” 钟禹寒的吵闹像一束强光,瞬间驱散了孟灾周身的沉寂,将他从自我谴责的泥潭里猛地拉了出来。孟灾无奈地笑了笑,被好友半推半就地带着往外走。 他跟着钟禹寒走出宿舍门,心情难得的轻快。 然而,就在他踏出门槛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大敞的宿舍门。 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 对面宿舍里,一个少年正背对着门口整理书柜。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姿挺拔,午后的阳光为他勾勒出一层耀眼的金边。仅仅一个背影,就散发着一种难以忽视的、青春而阳光的气息。 仿佛心有灵犀,那少年恰好转过身来。 那张脸极其好看,眉目清晰,鼻梁高挺,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温柔的长相。可偏偏,那双看向门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疏离。 可这张脸,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孟灾记忆深处最屈辱的锁。 正是几个小时前,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用冰冷嫌恶的眼神睨着他,让他“滚开”的那个少年。 孟灾僵在原地。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看着那张沐浴在阳光里却冷若冰霜的脸,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破土而出: 那个跟自己一样,在泥泞不堪的家庭里挣扎的同病相怜的人,此刻就站在对面。 或许……我可以试着,跟他做朋友?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惊悸,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在他出神的片刻,钟禹寒已经不耐烦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走廊另一头拖。 “发什么呆呢!快点,好东西要趁热分享!” 胳膊上传来的力道和好友咋咋呼呼的声音,像一根绳子,将孟灾从对那个冷漠少年的复杂思绪里猛地拽了出来。刚才那些关于“同类”、“做朋友”的沉重念头,瞬间被冲散了不少。 “你轻点啊!”孟灾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笑意。这种熟悉的、不带任何阴影的打闹,是他灰暗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他暂时把对门那个少年,连同那些黏稠的愧疚感,一起抛在了脑后,跟着钟禹寒小跑起来,甚至也反过来捶了钟禹寒肩膀一下。 “行啊你,力气见长!” “收拾你还不是轻轻松松的!” 两个少年的笑闹声回荡在崭新的宿舍楼走廊里,充满了属于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活力。孟灾的心,被这短暂的喧闹填满,轻快了不少。 他并不知道,这扇偶然打开的宿舍门,和那个惊鸿一瞥的冷漠少年,将会成为他高中三年,乃至整个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 上课的日子很快到来,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新鲜又略带紧张的躁动。孟灾按照班级群里通知的教室号,找到了位于综合楼三楼角落的教室——高一(15)班,艺术班。 教室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来些许嘈杂的人声。孟灾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景象比他想象中要……混杂。教室空间很大,像是由旧画室改造的,角落里堆着些静物模型和画架,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二十几个学生散落在各处,有安静坐在角落看书的,还有几个已经凑在一起热烈讨论着什么,整体氛围松散又带着点艺术生特有的不羁。 孟灾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猛地定格在靠窗的那个位置。 他竟然……也在艺术班? 窗边,一个清瘦的身影独自坐着,午后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户,斜斜地洒在那片区域。男生正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自己手里那把精致的小提琴,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身上。光线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静谧的光晕。那一刻,他捧着小提琴的样子,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专注。 孟灾愣住了,心里冒出一连串的问号:他学的是音乐?就是他现在手里拿着的小提琴吗? 他不动声色地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恰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又不会显得太刻意。坐下后,孟灾假装整理书本,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看起来和在校门口时一样冷淡,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孟灾又一次偷偷望过去的时候,男生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抬起,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窥探。 两道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突然,一个带着黑框眼镜,长头发,气质温和的班主任老师走了进来,教室里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 “同学们安静一下,”老师拍了拍手,脸上带着笑,“欢迎大家来到高一(15)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言映,也负责大家的艺术通识课。”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老师环视一圈,继续说道:“咱们班情况比较特殊,学美术、音乐、舞蹈、外语的同学都有,人数不多,所以暂时编在一个班里,由我统一进行日常管理和文化课教学,至于你们的专业小课——” 他顿了顿,拿出花名册:“会根据你们主修的方向,安排不同的专业老师,在指定的专业教室或琴房、画室进行。简单说,就是大班管理,小班教学。 孟灾这才明白,所谓艺术班,其实就是个“大杂烩”。学器乐的、画画的、练声的,平时都挤在这个大画室里,只有到了需要练习的时候,才会去各自的琴房、画室或者练功房。 “下面我们点个名,大家都说一下自己的专业,互相认识一下。”老师拿着花名册,开始依次点名。 孟灾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夹杂着一丝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期待。他听着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专业飘过——舞蹈、声乐、美术、外语…… 那个拉小提琴的男生,会叫什么名字? 终于,老师念出了一个名字:“余逝。” “到。”一个清冷、简短的声音在斜前方响起,正是那个男生。 余逝。 原来他叫余逝。孟灾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的专业?”老师抬头看向他。 余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小提琴。” 第5章 第 5 章 “孟灾。”老师的声音打断了孟灾关于余逝和“提琴的思绪。 他赶紧站起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到。我学钢琴。” 话音刚落,他似乎感觉到斜前方那道清冷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孟灾的心跳漏了一拍,是错觉吗? 他坐下后,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忐忑。钢琴……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远不如余逝的小提琴那样理直气壮。他的钢琴,不是摆在客厅里锃亮体面的名牌乐器,而是外婆邻居家那间朝北的、有些潮湿的杂物间里,一架老旧的、琴键都有些发黄的星海牌钢琴。 那是两个被蝉鸣和阳光填满的暑假。一到暑假,父母就把他送到乡下外婆家。百无聊赖时,他发现了邻居家这架被遗忘的钢琴。他总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按着那些黑白键,为那些奇妙的声音着迷。 直到有一天,他被邻居奶奶当场逮住,他以为会挨骂,但那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只是静静地听他用一个手指头笨拙地按出一段不成调的旋律,然后温和地问:“你喜欢这个?” 后来他才知道,邻居奶奶曾是镇上有名的音乐老师。那个暑假,以及下一个暑假,老人成了他最初的启蒙老师。没有系统的教材,没有严格的指法训练,更多的是随性的旋律和奶奶口中有趣的音乐故事。两个暑假,短得像一阵风,却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好了,大家专业都报完了。以后专业课各自去找专业老师,文化课和公共课就在这个教室。”老师合上花名册,“今天下午正好有场优秀新生专业展示,在学校小音乐厅,大家一起去感受一下氛围,也算是班级第一次活动。” 队伍稀稀拉拉地朝小音乐厅走去。孟灾磨蹭着走在最后,他看见余逝修长的身影走在前面,琴盒背在身后,与周围喧闹的同学格格不入。 小音乐厅不大,灯光暗下,一束追光亮起。第一个上台展示的,就是余逝。 他走到舞台中央,微微欠身,然后将小提琴架在下颌。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琴弓落下。 刹那间,清澈而富有穿透力的琴声流淌出来。是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技巧繁复,旋律华丽,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得如同计算过。他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身体随着音乐有轻微的摆动,表情却依旧是疏离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灯光下的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完美的演奏机器。 孟灾屏住呼吸。他听不懂那么高深的技巧,但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的、令人窒息的专业气场。这和他记忆中邻居奶奶用那架老钢琴弹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民歌,完全是两个世界。 余逝的表演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他面无表情地鞠躬,走下台。 接下来的几个展示,有美声唱法,有民族舞,都专业而规范。孟灾坐在黑暗中,手心有些出汗。他原本因热爱而萌生的那点勇气,在这样标准化的“专业”面前,开始动摇。 展示结束了。掌声像潮水般退去,同学们兴奋地交谈着,三三两两涌出音乐厅。孟灾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直到厅内灯光大亮,刺得他眼睛发酸,才迟缓地站起身,随着人流末尾,缓慢地挪了出去。 余逝的琴声还在他脑海里回荡,每一个精准的音符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那不是音乐,那是一座用多年汗水和严格规训筑起的高墙,华丽而冰冷,将他牢牢地隔绝在外。他之前那点因兴趣而生的莽撞勇气,在这堵高墙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的喜欢……算什么呢? 不过是在乡下杂物间里,偷来的两个暑假的时光,沾着灰尘和蝉鸣,不成体系,甚至有些可笑。在那位邻居奶奶慈祥的纵容下,他胡乱弹奏的调子,与刚才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教科书级别的表演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低着头,走在喧闹的走廊里,却觉得自己身处一个透明的结界中,周围的欢声笑语都与他无关。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距离,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跨越的。 就在这时,那道熟悉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 余逝依旧背着那个黑色的琴盒,步伐很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被目光簇拥的从容。午后的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恰好落在他身上,为他挺拔的背影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他仿佛自带追光,走在一条通往更高殿堂的、独属于他的道路上。 孟灾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个发着光的背影。 他之前怎么会觉得,他们可能是“同病相怜”呢? 住在对门,同在艺术班,这看似巧合的接近,此刻显得如此荒谬。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余逝是属于音乐厅和舞台的,而他孟灾,或许只属于那间布满灰尘的乡下杂物间。一个是被精心栽培的、注定要闪耀的星辰;另一个,却只是偶然窥见了一丝星光,便误以为自己也能发光的、卑微的尘埃。 “不同病,也不相连。”孟灾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那点因对视而产生的微妙悸动,那点窥探秘密般的好奇,在此刻巨大的落差感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自作多情。他收回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份难以言说的酸涩压回心底,转身走向了与余逝相反的、通往普通教学楼的走廊。 他的脚步很沉,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单。 然而,就在他即将拐过转角的那一刻,走在前方的余逝,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那个朝着相反方向离开的、有些落寞的身影。但也仅仅是一瞬,他便恢复了常态,继续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孟灾把自己埋进了钢琴专业的角落里。 他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舔舐着音乐厅里被对比得鲜血淋漓的自尊。专业课上,他永远选择最靠后、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老师示范时,他瞪大眼睛,恨不得将每一个细节刻进脑子里。然而,他的手指总是不听使唤。那双在乡下琴键上能弹出欢快调子的手,在面对学院派严谨的指法要求时,显得如此笨拙和僵硬。 他知道自己基础薄弱,像是缺了多条腿的桌子,只能拼命练习最基础的哈农指法,试图用笨拙的努力去填补那巨大的鸿沟。 学校的公共琴房成了他课后耗时间最多的地方。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他磕磕绊绊的琴声。同一个简单的音节,他需要反复练习几十遍、上百遍,手指僵硬,手腕酸痛。而最折磨人的,是常常从隔壁琴房传来那把熟悉的小提琴声。 那是余逝。 他的琴声流畅得像一条从未受过阻碍的溪流,清澈、冷冽,每一个音符都饱满而精准,复杂的技巧在他手下举重若轻。那琴声穿过薄薄的墙壁,无孔不入地钻进孟灾的耳朵里,与他手下生涩、断续的琴音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即使隔着一堵墙,孟灾也能清晰地辨认出来。那琴声技巧纯熟,情感收放自如,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该有的位置上,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孟灾,他们之间隔着怎样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每当这时,孟灾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手下原本就不稳的节奏变得更加混乱,错音迭出。 “砰!”一声闷响。 孟灾的双手重重地砸在琴键上,发出一片刺耳的不和谐音。他颓然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琴键上,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闭上眼,隔壁那优美的旋律却更加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忍不住想,余逝练琴时,是不是永远那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不像他,像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困兽,用尽全力,却只是在原地踏步。 就在这时,隔壁的琴声,毫无预兆地停下了。 琴房里瞬间只剩下孟灾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片死寂。 这种突然的安静,反而让孟灾心里一紧。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种莫名的直觉让他抬起头,望向琴房那扇小小的、磨砂玻璃的窗户。 窗外,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地站立了一两秒。 然后,那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是……余逝吗? 他听到自己砸琴的声音了?他停在窗外……是什么意思?是嫌弃噪音打扰了他,还是……? 孟灾的心跳骤然加速,各种猜测纷至沓来,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烫。那是一种混杂着难堪、羞愧,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期待。 他重新坐直身体,看着眼前黑白分明的琴键,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手。这一次,他没有再练习那些复杂却总也弹不好的曲子,而是回到了最初、最初的那首——邻居奶奶教他的第一首,也是最简单的一首民间小调。 这首民间小调的旋律不像教材里的曲子那样规整,带着即兴的、自由的味道,仿佛能让人看见夏日的田野和随风飘散的白色蒲公英。 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他不再去想什么指法、什么手型,完全沉浸在了这段承载着温暖记忆的旋律里。生涩和磕绊奇迹般地消失了,他的手指仿佛自有灵魂,在黑白键上轻盈地跳跃、滑动。原来,真正的熟练,源于心底的热爱。 他闭上眼,几乎能闻到那个夏天杂物间里阳光和旧木头的味道,能看见邻居奶奶慈祥的微笑。 正当他沉醉其中时,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起初很轻,像一丝微风,然后渐渐清晰起来从隔壁琴房,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 那琴声不再是冰冷炫技的帕格尼尼或门德尔松,而是变得异常柔和、悠扬。它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竟然完美地融入了孟灾弹奏的这首简单小调里! 小提琴担任了旋律的变奏和伴奏,用悠长的弓法勾勒出天空的辽远,而钢琴明快的节奏则像是蒲公英种子轻盈的跳跃。两种乐器,两种音色,在此刻水乳交融,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动人的和谐。 孟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指却凭借肌肉记忆没有停下。他惊讶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听着。 余逝的小提琴……在跟随着他的节奏?在为这首他记忆中的、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民间小调伴奏? 这怎么可能? 一曲终了,孟灾的手指还轻轻搭在琴键上,琴房内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那种寂静不再是隔阂,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共鸣,在空气里微微震颤。 第6章 第 6 章 他还沉浸在那种混合着乡愁与自由的情绪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阳光和旧木头的温暖。 就在这时,“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克制,却比上一次更显急促。 孟灾的心猛地一跳,某种预感笼罩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余逝。他站在那里,没有背琴盒,小提琴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脸上惯常的冰冷漠然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深切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秘密的慌乱。 他没有等孟灾邀请,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步跨进了琴房,反手轻轻带上了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平息的音乐分子。 “你……”余逝的声音是干涩的,他紧紧盯着孟灾,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他看穿,“这首曲子……你怎么会弹?完整的谱子在哪里?” 他的问题直接而迫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与之前那个冷淡疏离的余逝判若两人。 孟灾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和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回答:“是……是以前乡下邻居家的奶奶教我的。” “奶奶?”余逝眉头紧锁,追问道,“什么样的奶奶?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孟灾被他问得更加疑惑,却也老实地一一回答:“就是一位很和蔼的银发奶奶,大家都叫她陈老师。我……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后来我外婆搬家了,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陈老师……银发……”余逝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有瞬间的放空,仿佛透过孟灾,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脸上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愫取代,像是回忆的潮水汹涌扑来。 沉默在狭小的琴房里蔓延,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孟灾能清晰地看到余逝眼底翻涌的情绪,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会出现在这张冰山脸上的、深刻的触动。 良久,余逝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孟灾,眼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以往的冷静,但深处那抹动荡的波澜却无法完全平息。他没有回答孟灾无声的疑惑,也没有解释任何事。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审视和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孟灾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近乎仓促地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昏暗光线里。 “砰。” 门被轻轻带上,琴房里重新只剩下孟灾一个人,以及满屋子的谜团。 他站在原地,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一连串的意外而剧烈跳动。余逝最后的那个眼神,那突如其来的沉默和离开,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信息:这首看似普通的《蒲公英》,对余逝而言,意义非凡。 它不仅仅是一首曲子,更像是一把钥匙,无意中,开启了一扇孟灾从未知晓的、通往余逝内心世界的、紧锁的门。 而门的后面,藏着怎样的故事?那位教他钢琴的奶奶,和余逝之间,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孟灾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第一次感到,他和余逝之间,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而缝隙后面透出的,不是冰冷,而是深邃的、引人探究的过往微光。 自那天余逝仓促离开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们在走廊擦肩而过时,余逝的目光依旧会迅速移开,比之前更甚,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灼伤他自己。那种刻意维持的冷漠,几乎要让孟灾觉得,琴房里那个失态追问、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余逝,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然而,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像早春悄然钻出地面的嫩芽,只有最细心的人才能察觉。 孟灾依旧是公共琴房的常客,他需要大量的练习来追赶差距。有一次,他正艰难地攻克一首练习曲中一段复杂的琶音,反复尝试总是卡在同一个地方,挫败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烦躁地合上琴盖,打算出去透透气。 就在他推开琴房门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尽头一个迅速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挺拔清瘦,背着小提琴盒——是余逝。 孟灾的心猛地一跳。是巧合吗? 他不动声色,之后练习时便多留了一份心。果然,他渐渐发现,每当他练习那首《蒲公英》,或是弹奏一些充满情感、而非纯粹技巧训练的旋律时,门外或走廊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的概率就会莫名增高。余逝从不进门,也从不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停留片刻,像一阵无声的风,然后悄然离开。 更让孟灾心头泛起涟漪的,是那些出现在他琴谱上的匿名注解。 起初只是一两个简单的指法符号,标记在特别拗口的地方。后来,开始出现简短的意大利文术语,如 “dolce” (柔和地)、 “cantabile” (如歌地),用极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写在乐句上方。笔迹清峻有力,一如那人给外界的感觉。 这些注解精准无比,总是能切中孟灾练习时感到最困惑、最不得要领的地方。像是一个沉默而高明的向导,在他迷路时,于路边留下一个清晰的路标。 孟灾从未就此向余逝求证过。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是一种脆弱而珍贵的默契,一旦点破,对方可能会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彻底飞走。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些注解记在心里,按照指引去练习,琴艺竟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显著的进步。 他开始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回应。他会故意在练习曲中,加入一些自己对音乐的小处理,一些或许不够“规范”、却发自内心的情感表达。他会在弹奏那首属于他们共同秘密的《蒲公英》时,尝试着做一些微小的变奏,仿佛在向那位看不见的听众提问:这样呢?你觉得这样好吗? 偶尔,在他做出一个特别成功的处理后,下一次练习时,他可能会在相应的乐句旁,发现一个新的、表示赞许的“??”记号,极轻,仿佛写下它的人也怕惊扰了什么。 这是一种奇特的“交往”。他们几乎不交谈,却在音乐的世界里,进行着频繁而深入的对话。琴房和那几张写满铅笔注解的琴谱,成了他们专属的秘密领地。孟灾感到,那座冰冷的雪山并未融化,但似乎有一条隐秘的、只有他知晓的小径,正通往山巅。而山上那个人,正用这种极其笨拙又极其真诚的方式,向他投下一根又一根帮助他攀登的绳索。 直到有一天,孟灾在练习一首新的、情感表达要求很高的曲子时,在描绘极度悲伤的乐段处,看到了不止有术语注解,还多了一行细细的铅笔小字。那不是音乐术语,而像是一句不由自主的感慨:“这里,想象失去最重要的人。” 那行字写得很快,甚至有些潦草,与之前严谨的注解风格迥异,透露出书写者当时不平静的心境。 孟灾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隔壁那个孤独的、与音乐相依为命的身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冰冷的铅笔注解背后,藏着一颗同样会痛、会怀念、无比炽热的心。 而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只是沉默地接受指引。他鼓起勇气,在那行小字旁边,用同样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工整地写下了两个字的回应:“谢谢。”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打破默契,也不知道余逝看到后会作何反应。他只知道,有些温暖,不应该永远沉默地埋藏在冰冷的符号之下。 孟灾的“谢谢”二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水面重归平静,但水底的光影却已悄然改变。 余逝不再留下任何铅笔注解。那清峻的字迹从琴谱上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起初的几天,孟灾感到一种清晰的失落,他甚至在练习时故意犯一些明显的错误,但熟悉的标记再也没有出现。他几乎要确信,自己那冒昧的回应,彻底斩断了那根纤细的联系。 然而,他很快发现了不同。 那个出现在门外的身影,频率更高了,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了。以前,余逝或许只是驻足片刻,像一阵风般掠过。但现在,孟灾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停留的时长,足够听完一个完整的乐句,甚至是一小段练习曲。他不再总是恰好经过,有时,他就静静地靠在孟灾琴房对面的走廊墙壁上,低着头,像是在默谱,又像是在专注地聆听。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状态。他无法完全远离被孟灾琴声所吸引的温暖,以及那种与恩师陈奶奶相关的、令他心悸的熟悉感;但他又不敢再靠近,害怕任何形式的直接交流,会引向他不愿触及的情感深处,会打破目前这种看似安全的距离。于是,他选择了一种更隐蔽、也更辛苦的守望方式。 这种沉默的陪伴,比之前的注解更让孟灾心情复杂。他读懂了其中的关切,也感受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退缩。 转机,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傍晚。 孟灾在练习一首肖邦的夜曲,曲调忧郁而宁静。他弹得并不完美,有几个音符甚至有些模糊,但他努力捕捉着其中的情感。当他弹到一段深沉的、需要极致控制的弱音时,因为气息运用不当,旋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断裂。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是错觉。但琴房内外都太安静了,孟灾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心脏猛地一跳。 他没有立刻继续,也没有回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门外的身影也没有离开,仿佛在为他按下暂停键,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空气凝固了。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那种隔着门板的无声交流,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孟灾知道,他就在那里。余逝也知道,孟灾知道他在那里。 这是一种无声的摊牌。 终于,孟灾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没有转身开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将双手重新放回琴键上,不是接着刚才的段落,而是从头开始,重新弹奏那首出现失误的夜曲。 这一次,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他回忆着余逝之前注解里提到过的气息和控制,用心去感受每一个音符的衔接。当他再次弹到那个困难的弱音乐句时,他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 旋律如丝般顺滑地流淌了下去,情感饱满而连贯。 一曲终了。 孟灾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结束的姿势。门外,也是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远去的声音。但那脚步声,不再是以往那种仓促的逃离,而是带着一种缓慢的、仿佛在思考什么的节奏,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孟灾缓缓松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或许还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孟灾觉得,他们进行了一场比任何语言都更深刻的交流。他用自己的专注和进步,回应了那声叹息里的遗憾,也回应了那份长久的、沉默的陪伴。 那堵冰墙,虽然没有倒塌,但他似乎已经能感受到墙那边传来的、真实的温度了。 第7章 第 7 章 放学铃声早已响过,教室里的人群像退潮般散去。孟灾的心却像被拴了块石头,沉甸甸地拽着他,让他落在最后。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前面那个正准备离开的清瘦背影上——余逝。 手心里渗出薄汗,孟灾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冲了过去,横跨一步,挡在了余逝面前。 “余逝!”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窘迫。 余逝停下脚步,抬起眼。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询问。 孟灾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用尽力气让声音听起来诚恳而平稳:“老师布置的合作作业……我可以和你一组吗?”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唐突,又赶紧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真心的敬佩:“我觉得……你的专业能力很强,我想我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 话音落下,走廊里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远处隐约的喧闹和自己过速的心跳声。 余逝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情绪闪过——是惊讶?是犹豫?还是本能的不情愿?孟灾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短暂的几秒钟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一种无声的煎熬。 余逝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渐渐淹没了孟灾刚刚鼓起的勇气。他觉得自己可能太冒失了,那座冰山怎么可能轻易被撼动?巨大的失落和尴尬席卷而来,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转身逃开。 就在他眼神微暗,肩膀垮下一瞬,准备后退的时候—— “好。” 一个单音节的字,从余逝紧抿的唇间逸出。声音很轻,带着他特有的清冷,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孟灾耳边。 孟灾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愣地看着余逝,一时间忘了反应。 余逝似乎被他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视线微微偏开,落在一旁的空墙上,用更快的语速,没什么情绪地补充道:“曲子你定,发信息给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几乎是侧着身,从孟灾旁边快步走了过去,背影依旧挺直,却莫名透出一丝仓促。 孟灾还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巨大的喜悦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冲得他有些晕眩。 他同意了! 他不仅同意了,还……还让他发信息?这是不是意味着…… 孟灾猛地想起,他们虽然住对门,还在一个班,但根本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刚才的狂喜瞬间被现实的冷水浇熄了一半。他该怎么把曲子发信息给他? 然而,这种小烦恼很快就被更大的兴奋取代。无论如何,他成功了!他们之间,终于要有一次正式的、面对面的交流了。 那天晚上,孟灾坐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屏幕犯了难。他如何能自然而不刻意地搞到余逝的联系方式呢?也许,可以通过班级群?或者,明天上学时,直接去问他? 他握着手机,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和一丝忐忑。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作业合作的开始。 而对门的余逝,回到宿舍,放下琴盒,也在窗边站了很久。月光洒在他身上,他回想着刚才那个男生眼中毫不掩饰的诚恳和被同意后瞬间亮起的目光,抿紧的唇角,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松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既来自于即将到来的作业压力,也来自于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他们并排坐在钢琴凳前,讨论着一段乐曲的情感处理。孟灾提出的几个想法,都被余逝用专业的术语简洁地否决了。孟灾并不气馁,他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时机到了。 他指着谱子上一个需要表现轻盈的失落感的乐句,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这个地方……我记得陈奶奶当年讲这里时,打了个很特别的比方。” “她说,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走。你留不住它,心里有点空,但因为它飞向的是更广阔的天地,所以又替它高兴,不完全是悲伤。” 话音落下,孟灾屏住呼吸,用全部的注意力观察着身边的余逝。 余逝翻着谱子的手指,猛地顿住了。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教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遥远的操场上传来隐约的喧闹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孟灾能看到余逝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孟灾以为这次试探彻底失败,甚至可能触怒对方时,余逝却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按在谱子上的手。他没有看孟灾,目光失焦地落在黑白琴键上,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余逝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是不常使用的琴弦被拨动,带着一种陌生的涩然。这完全不同于他平日清冷精准的语调。 孟灾的心猛地一跳,不敢接话,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开口。 长久的沉默后,余逝再次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打捞着沉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陈老师……她是我唯一的启蒙老师。”他用陈老师这个正式的称呼,但语气里的情感却很深沉。 “她家里……不像个家,更像个乐器博物馆。什么都有。”余逝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一个生疏的笑影,“她让我随便选一样。” “我选了小提琴。”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拉琴的时候,可以背对一切。琴弓和琴弦之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时候……我觉得很吵,哪里都吵。只有在她那里,在小提琴的声音里,才能安静下来。”他没有明说是什么吵,是外界的喧嚣,还是内心的纷扰?但这句含糊的话里,却透出一种沉重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 “她说,音乐不是技巧,是救赎。” 最后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孟灾的心上。 这是余逝第一次,在孟灾面前,剥开那层冰冷的、专业的外壳,露出里面一丝鲜活的、甚至是带着伤痛的过往。这不是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个片段,一个剪影,但已经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孤独,选择小提琴的原因,以及陈奶奶在他生命中扮演的救赎般的角色。 说完这些,余逝仿佛用尽了力气,重新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而是充满了一种袒露伤口后的脆弱和疲惫。 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却也让那个身影显得更加孤单。 孟灾看着他的侧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终于触及对方内心的震动,有对那段模糊过往的心疼,还有一种被信任的、沉甸甸的感觉。 他没有说“我理解”,也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谱子,用同样认真的语气,轻声说: “那……我们试试看,把这种留不住又替它高兴的感觉,放进去?” 余逝没有回答,但他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手,握住了身边琴盒里的小提琴和琴弓。孟灾也将手放在了钢琴键上。 这一次,当小提琴与钢琴的旋律在夕阳笼罩的教室里响起时,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音乐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开始真正地在两个人之间流动,带着一段共同的、温暖的记忆,和一个刚刚开始被轻轻触碰的、孤独的灵魂。 最后的音符从小提琴的弦上跃出,与钢琴的余韵在空中交融,然后缓缓消散在寂静的礼堂里。 有那么一秒钟,台下是全然安静的。仿佛所有的观众,都还沉溺在那首由《蒲公英》发展而来、充满了失落与希望、回忆与未来的乐章里。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如同潮水般涌向舞台。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烫,孟灾甚至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他听着耳边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手指还微微颤抖地按在琴键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 他做到了。他们做到了。 这首曲子,不仅仅是一次作业。它里面有自己的童年,有邻居奶奶对音乐的热爱,有余逝封闭的内心,有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灵魂,从碰撞到理解,最终融合的全部过程。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人。 余逝也恰好在这一刻,转过来看向他。他微微倾身,将小提琴从肩上放下,但琴弓仍轻握在手中。 灯光落在余逝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因为刚才投入的演奏而略显急促。然而,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像结着薄冰的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里面的冰层彻底消融了,清澈见底,映着舞台的光,和孟灾有些不知所措的脸。 然后,在孟灾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余逝的嘴角,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不像他平时偶尔流露的讥讽,更不像他习惯性的冷漠。那个笑容很浅,却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疏离感,变得无比生动和……温暖。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台下的掌声和喧嚣都褪得很远。孟灾只觉得,在那束强烈的聚光灯下,在余逝这个前所未有的笑容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确认了。无需言语,他们都懂。这是灵魂层面的彼此确认,是超越了一切技巧和表象的、纯粹的理解与共鸣。 孟灾也笑了起来,有点傻气,却灿烂无比。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炙热的聚光灯,不只是打在余逝身上的。它也打在了自己身上。这雷鸣般的掌声,不只是送给余逝那神乎其技的琴艺,也是送给他孟灾的。送给他那份笨拙却执着的喜欢,送给他琴声里或许不够完美、却足够真挚的情感。 余逝的出现,像一道强光,照见了他所有的寒酸和不足。他曾因此自卑到尘埃里。 可现在,也正是这道光,将他从那个破旧小屋的阴影里,彻底地带了出来,带到了这人声鼎沸的舞台中央。 他好像,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杂物间偷偷弹琴的少年了。 掌声仍在继续,甚至有观众开始起立致敬。余逝收敛了笑容,但眼里的暖意未散。他朝着孟灾的方向,极其自然地,微微颔首。 孟灾心领神会,和他一同站起身,转向观众,深深地鞠躬。 起身时,他们的肩膀不经意地轻轻碰了一下。没有人躲开。 幕布缓缓合拢,将震耳欲聋的掌声隔绝在外。后台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忙碌的老师和互相道贺的同学。 在一片嘈杂中,余逝将小提琴小心地放回琴盒,他的声音在孟灾耳边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 “走吧。” 孟灾看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两人并肩,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后台的出口。门外,是普通的夜晚,是依旧要继续的生活。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比如他们之间,那从无到有、从此紧密相连的命运。 而他们的故事,显然才刚刚开始。 第8章 第 8 章 那场轰动全校的演出过后,余逝却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激起最大的涟漪后,悄然沉底,不见了踪影。 起初,孟灾以为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一两天。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过去了,余逝的座位依旧空着。老师只是简单告知“余逝同学请假了”,再无更多解释。 孟灾的心从最初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沉甸甸的担心。他尝试给余逝发过几条信息。 “你还好吗?” “什么时候回来?” “需要帮忙吗?”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聊天框里只有他绿色的对话框孤零零地挂着,看不到任何回复。孟灾不敢发太多,怕惹人烦,更怕那种得不到回应的空虚感。 没有余逝的琴房,变得异常空荡和寂静。孟灾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那个沉默身影的存在,习惯了他偶尔出现在门外的聆听,习惯了他精准无比的铅笔注解,甚至习惯了他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动力。 现在,这些全都消失了。 担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但他束手无策。最终,孟灾将这份无处安放的牵挂,全部转化为练琴的动力。手指在琴键上反复磨炼,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消失的人近一点。 这次,没有那些清峻的铅笔字指引方向,他必须独自面对所有技巧和情感的难题。他反复练习他们合作的那首《蒲公英·变奏曲》,每一个音符都勾连着回忆。弹到轻盈处,他会想起余逝说“像风吹走蒲公英”;弹到激昂处,他会记起余逝强调“这里是抗争,不是愤怒”。 他将余逝说过的话,像拼图一样,一点点融入自己的理解中。这个过程很痛苦,常常练到手指酸痛、心情烦躁,但也让他前所未有地专注和清醒。他不再是为了某个门外的听众而弹,而是真正为了自己,为了音乐本身而弹。 他正在完成一场至关重要的蜕变——从对那个光芒万丈身影的依赖和仰望,到脚踏实地地锤炼自己,走向独立。 节日假期来临,校园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同学们陆续离校,余逝依然没有回来。 孟灾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最后去了一趟琴房。夕阳将房间染成暖金色,他坐在琴凳上,手指轻轻拂过琴键。 他没有弹他们的曲子,而是弹起了最初、最完整的那首,邻居陈奶奶教他的原版《蒲公英》。简单的旋律,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充满了最初的心动和温暖。 琴声在空荡的琴房里回响,带着一种安静的思念和坚定的力量。 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孟灾轻轻合上琴盖。当他转身离开,锁上琴房门的时候,他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拔。 余逝的突然缺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考核。而孟灾,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交出一份关于成长的答卷。 节日的喜庆气氛在踏进家门的一刻,荡然无存。 家里冷锅冷灶,没有父亲的身影,只有母亲一个人蜷在沙发里,背影单薄而疲惫。听到开门声,她猛地回过头。看到是孟灾,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那是母亲见到孩子本能的欣喜,但这点光很快就熄灭了,被更浓重的委屈、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取代。 她的眼睛,迅速泛红,积蓄起泪水。 “小技……”她喊了一声,声音就哽住了。 孟灾的心猛地一沉,放下东西走过去:“妈,怎么了?爸爸呢?” 这一问,像是彻底击垮了母亲最后一道防线。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抽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苦啊……孟灾,妈妈真的好苦……”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语无伦次,“我每一天都在熬,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哪一步就掉下去了……我快崩溃了……” 孟灾看着母亲痛苦扭曲的脸,心如刀绞。那个曾经温柔坚强的女人,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蹲下来,抓住母亲的手,语气急切地说: “妈!既然这么苦,那就离婚吧!离开他!我长大了,我可以住校,可以打工,我能自己生活了!你别再为他折磨自己了!” 他以为这是解救母亲的出路,是男子汉的担当。 然而,回应他的,是响亮而清脆的一记耳光! “啪!” 孟灾的脸猛地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开来。他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母亲打他的手还在颤抖,脸上是极度痛苦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她尖声叫道:“你懂什么?!滚!你给我滚!现在就走!” 孟灾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那双泪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无奈,甚至有……一丝羞耻?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为什么明明在受苦,却不肯离开? 为什么他想要保护她,换来的却是一巴掌? 为什么这个家,变成了这样? 巨大的委屈和更深的痛苦淹没了他。他咬了咬牙,猛地站起身,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门。 他没有走远,就坐在了楼道冰冷的水泥楼梯上。楼道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包裹着他。脸颊上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比母亲更痛。 他痛母亲的痛苦,痛父亲的不负责任,痛这个家的支离破碎,更痛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以为长大就可以解决问题,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告诉他,成年人的世界有着他无法理解的复杂和无奈。 楼下传来别家电视的欢声笑语和饭菜的香气,衬托得他所在的角落更加凄冷。他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艺术世界的掌声和光芒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现实的重力将他狠狠拽回地面,摔得生疼。 在这一片冰冷的黑暗和心碎声中,一个清晰的、带着哭腔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 如果余逝在,会怎么说? 这个念头让他愣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酸楚。他甚至不知道余逝在哪里,发生了什么,而自己此刻,又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孟灾却感觉不到。他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从一个街灯走到下一个街灯,影子被拉长又缩短。母亲绝望的眼泪和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印在了他的心中。 他试图理解母亲,想到经济,想到人言可畏,想到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可想到最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无力感。长大这个词,曾经那么令人向往,如今却像是一个残酷的笑话。 鬼使神差地,他掏出了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眶。他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聊天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只是凭着本能,敲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原来长大了一点用都没有。” 点击发送。后悔瞬间包裹住了他。他在干什么?向一个不知所踪的人展示自己的狼狈和脆弱吗?他几乎要立刻撤回,却又颓然地放下手。算了,就这样吧。 就在他准备将手机扔回口袋,继续被黑夜吞噬时,屏幕竟突然亮了。 一条新消息,来自余逝。 没有问候,没有回应他上面的话。只有一句简单的回应,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劈开了他世界的混沌: “陈奶奶说过,音乐能装下所有说不出的苦。” 孟灾的呼吸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句话,一遍,又一遍。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是啊,音乐……他还有音乐。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学校。深夜的琴房大楼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那间常用的琴房还亮着微光——那是他之前离开时忘了关灯。 他推门进去,冰冷的琴键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色的光。他坐下,没有乐谱,不需要思考,手指近乎本能地落在了琴键上。 不是欢快的练习曲,不是技巧性的炫技。是压抑的、挣扎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音和弦,是旋律中无法化解的沉重和悲伤。他将所有的委屈、对母亲的心疼、对未来的迷茫、以及成长带来的剧痛,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琴键上。 琴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一声声,一下下,敲打着他自己的灵魂。他闭着眼,完全沉浸在这用音乐构筑的悲伤世界里,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呼吸。 就在他弹到最忘情、最伤感的段落,整个人都与音乐融为一体时。 他猛地感受到了一道目光。 一道熟悉的、他曾无数次在门外感受过的、沉默而专注的目光。 琴声戛然而止。 孟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霍然回头。 琴房门口,余逝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他已经来了多久。他看起来清瘦了些,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而最刺眼的,是他额角上贴着的一块白色纱布,边缘还隐约透出点暗红。 他就那样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和疏离,也没有了舞台上那次转瞬即逝的笑意。那里面盛着的,是一种深切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疲惫,有同病相怜的理解,还有一种……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才终于抵达此处的沉重。 四目相对。 时空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深夜的琴房,悲伤未散的旋律,门口那个头上带着伤、去而复返的少年。 孟灾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逝看着他,先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我听到了。” 然后,他用那惯有的、没什么起伏,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沙哑疲惫的声音,轻声说: “继续。” “我听着。” 第9章 第 9 章 余逝那句“继续。我听着。”像是一个指令,试图将一切拉回他们熟悉的、用音乐沟通的安全模式。 然而,孟灾没有继续。 他放在琴键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然后,他猛地向前一倾,整个上半身重重地趴在了黑白琴键上! “咚————!” 一阵混乱而刺耳的音符猛地炸开,又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孟灾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那哭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痛苦和长达数年的恐惧。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余逝僵在原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无措的情绪。他看着那个趴在钢琴上颤抖的背影,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个在绝望中崩溃的自己。 终于,孟灾抬起了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又红又肿。他转过头,看向余逝,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温和或崇拜,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的委屈和愤怒。 “你呢?!”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破裂,“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一声不吭就消失!我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你哪怕回一个‘嗯’也好啊!你知不知道……我……” ——我有多担心你! 后面这句话,他吼不出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成更汹涌的泪水。他气余逝的消失,更气自己没出息,到了这种时候,最在意的竟然还是他的安危。 余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冲击得后退了半步,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一种熟悉的防御机制瞬间启动,那句冰冷的、能将所有人推离千里之外的“不关你的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他看着孟灾布满泪水的脸,看着那双被痛苦淹没的眼睛,那句话竟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害怕。 不是害怕孟灾的愤怒,而是害怕自己如果真的说出那句话,会像一把刀子,在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少年心上,再添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会彻底失去……失去什么?余逝不敢深想。 而更让他心悸的是,他在孟灾此刻的崩溃里,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家庭变故折磨、却只能将一切埋藏在音乐里、从不敢如此宣泄的、懦弱的自己。 原来,所有的尖锐和冷漠,所有用来防御的刺,根源都是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痛。 这一刻,理智的堤坝被汹涌的情感冲垮。 在孟灾泪水决堤、情绪达到顶点的瞬间,余逝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动作。 他猛地上前一步,伸出手,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异常用力的姿势,将孟灾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 孟灾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很大,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时间、空间、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这个拥抱。 余逝的怀抱很硬,甚至有些硌人,带着冬夜室外的凉气,和一丝淡淡的、清冽的气息。他的动作是那么的生疏僵硬,手臂环住孟灾的背,力度大得几乎要把他勒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碎掉,或者消失。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它不像安慰,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对方的存在,确认彼此都还活着,都还在痛苦中挣扎,却并非孤身一人。 它笨拙、突兀、毫无技巧,却是两个破碎灵魂在此刻能给予对方的、唯一的东西。 像在无边寒夜里,两个冻僵的人,用身体为彼此筑起的、最原始的避难所。 孟灾愣了很久很久,久到能清晰地听到余逝和自己一样失控的心跳声,砰、砰、砰,沉重地敲打在寂静的夜里。 然后,他闭上了眼,一直紧绷的、强撑着的身体终于彻底软了下来。他没有回抱,只是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地埋进了余逝的肩膀。 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嚎啕,而是带着温度的、委屈的释放。 余逝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孟灾的头发上。 在这个充斥着悲伤音乐余韵的、冰冷的琴房里,这个用力到近乎莽撞的拥抱,成了维系着他们两个,不至于沉没的、唯一的救命药。 余逝的拥抱很用力,像要把所有说不出的安慰和我懂都压进这个动作里。直到孟灾那崩溃的哭声渐渐转为低低的啜泣,最后只剩下肩膀轻微的抽动,他才仿佛如梦初醒。 拥抱的力度渐渐松懈。 孟灾压抑的哭声变成了低低的啜泣,最终归于沉默。巨大的情绪宣泄后,是脱力般的空虚,以及……后知后觉的、铺天盖地的尴尬。他能感觉到余逝胸腔里同样失序的心跳,能闻到他外套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余逝先动了。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有些生硬地、快速地松开了手臂,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那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刚才那个失控的拥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灯光下,他的耳根泛着不自然的红。 他偏过头,视线落在角落的谱架上,动作略显僵硬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未开封的纸巾,递到孟灾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几乎含在喉咙里: “没事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厚重的布,温柔地覆盖了刚才所有激烈的情绪。 孟灾接过纸巾,指尖不经意擦过余逝的,两人都迅速缩回手。孟灾低着头,胡乱地擦着脸,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狼狈不堪,心却因为那个短暂的拥抱而奇异地安定了一丝。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在琴房里蔓延,但不再是之前的隔阂与冰冷,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需要慢慢消化这一切的平静。 孟灾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余逝额角那块刺眼的纱布上。疑问像小猫的爪子,在心里反复抓挠。担心最终战胜了尴尬和胆怯。 他抬起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的头……怎么了?” 余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抿紧了嘴唇,那个下意识的防御姿态又回来了。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他在犹豫。 说出来的话,孟灾会怎么看他?会像以前那些偶然得知他家情况的人一样,露出那种或怜悯或避之不及的眼神吗?还是会觉得……觉得他的家庭是个麻烦,是个泥潭,从而也疏远他? 他又害怕。 害怕一旦开口,那些肮脏的、令人窒息的现实会吓到眼前这个刚刚还在他怀里崩溃的少年。他害怕从孟灾眼中看到和别人一样的、那种让他无地自容的怜悯或者恐惧。他更害怕,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联结,会因为这丑陋的真相而彻底断裂。 孟灾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没有再追问。他只是安静地等着,眼神里有担忧,有关切,但独独没有逼迫。那目光仿佛在说: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 他忽然就明白了。 余逝的犹豫,他的冷漠,他所有拒人千里的刺,底下盖着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甚至可能更深的痛苦。他不想说,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因为那伤口太深,深到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不是好奇,而是心疼。他想告诉余逝,没关系。 于是,在余逝挣扎着要不要用一句“不小心碰的”来搪塞时,孟灾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开口了。他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余逝的眼睛,声音很软,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量: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心,然后,用更轻、却更坚定的声音说: “我也苦过。所以……我大概能明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余逝心上最沉重的那把锁。 余逝猛地抬起头,撞进孟灾那双还泛着红,却清澈、真诚,没有丝毫杂质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理解。 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余逝看着孟灾,看了很久。然后,他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极轻、极缓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足以在寂静的琴房里清晰可闻: “……那天,”余逝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被我爸朋友的儿子骂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用更快的语速,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补充道:“所以,我把他打了。” 孟灾的心猛地一沉。打架?余逝这样清冷的人,竟然会和人动手?他下意识地问:“是……是那个同学打的?”他指着余逝头上的伤。 余逝的嘴唇抿得更紧,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是。” 他抬起眼,看向孟灾,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痛苦、屈辱,还有一种深切的疲惫。 “是我爸打的。” ……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孟灾彻底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可能,或许是对方下手狠,或许是意外磕碰,却万万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 是爸爸打的。 短短五个字,像一块冰,砸进孟灾的心里,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着余逝,看着他额上那块纱布,突然觉得那白色无比刺眼。原来,有的伤口,来自最应该提供庇护的地方。 现在,轮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慰吗?说“你爸爸不该打你”?这种苍白的语言,在如此残酷的事实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无力。追问吗?问他为什么挨骂,为什么打架?那无异于在余逝的伤口上撒盐。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胸口闷得发痛,为余逝痛。他之前觉得自己家的情况已经够糟了,可现在才发现,余逝所承受的,是另一种更沉默、更无望的沉重。 他看着余逝那双染着痛楚却依然倔强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两个人,其实是在不同的战场上,面对着同一场名为“家庭”的战争。 而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孟灾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伸出手,没有去碰余逝的伤口,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余逝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的手。 他的手很凉。 孟灾用力地、温暖地握了一下,然后很快松开。 这个短暂的、无声的接触,胜过千言万语。它是在说:“我知道了。” 也是在说:“我在这里。” 余逝怔怔地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