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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欺骗自己

作者:骑飞机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伪造记忆……这个念头像一团黏稠的沥青,一旦沾上就难以摆脱,带着毒性的诱惑。我盯着手中冰冷的枯枝和锈蚀的图钉,它们像是从我遗忘的深渊里浮上来的残骸,无声地指证着某种可能的暴行。


    可我该如何“伪造”?我的“修复”从来只是引导、拼合已有的碎片,像疏通淤塞的河道。我从未试过凭空开凿一条新的水道,还要让它看起来像自然形成的。


    也许……不是完全凭空。


    我回想着触碰学生证、枯枝、图钉时感受到的那些碎片:黑暗巷道的冰冷和撞击的闷响,傍晚争吵的愤怒与恐惧,还有图钉对准手掌那一瞬的尖锐恶意。这些碎片虽然模糊、断裂,但它们携带着真实的“情绪印记”和“感官碎片”,这是最难以伪造的部分。如果我以这些真实的碎片为“原料”呢?将它们从原本可能更可怕的叙事框架中剥离出来,重新排列组合,嵌入一个更“安全”、更“合理”的故事里?


    比如,黑暗巷道的冰冷和撞击——可以解释为我在某次冲突中自己被打晕(甚至是被林鹤打晕),醒来后对之前的事产生了创伤性遗忘。傍晚争吵的愤怒——确实是为钱或别的琐事,图钉的威胁——只是一时激愤的恐吓,并未真正实施。而林鹤的失踪,与我无关,是他在我们争吵决裂后,自己遭遇了别的意外或选择了离开。


    这样,我承认了冲突的存在,甚至承认了自己可能的暴力倾向(威胁),但最关键的部分——他失踪时我在哪里?我做了什么?——依旧是一片“创伤后”的空白。这空白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不记得他的失踪,也可以成为我无法提供更多细节的借口。警察或许会怀疑,但要证明我说谎,尤其在缺乏直接物证的情况下,会困难得多。


    这需要极其精密的心理构建,每一个碎片安放的位置都必须“感觉”正确,不能有逻辑上的硬伤,更不能与我已知的其他生活事实(比如高考时间、家庭情况等)冲突。更重要的是,我必须让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相信”这个新版本,至少在面对质问时,那种因自我欺骗而产生的细微犹豫和矛盾要降到最低。


    我从未做过如此危险的事情。这就像尝试给自己做一场没有麻醉的大脑手术,稍有不慎,可能不是“修好”记忆,而是彻底搅乱它,让我变成一个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疯子。


    但坐以待毙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我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那种专注的状态,但这次的目标不是向外感知,而是向内探索,探索我意识中那片名为“与林鹤相关”的黑暗区域。我不去“看”具体的画面,而是试图感受它的“边界”,它的“质地”,就像用手去触摸一块被厚重帷幕遮住的岩石。


    首先,是“争吵”的场景。我以枯枝带来的碎片为基点,开始在内心“搭建”:夏末傍晚,放学后,学校后门那片待拆迁的荒地,墙根下。闷热,空气里有灰尘和植物汁液的味道。两个少年,我和林鹤。争吵的起因……就设定为林鹤弄丢(或者私下用了)一笔我们本来约定好要一起买什么东西(比如二手游戏机?)的钱。对,这样和“钱”有关,也涉及“信任”。


    我开始在脑海里“填充”细节: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无意识地揪着旁边的灌木枝叶(枯枝的来源)。林鹤站在我对面,脸色涨红,激动地辩解着。我的愤怒是真实的(利用枯枝的情绪),指责他背叛约定。他的辩解(利用争吵碎片里那句“你信他……不信我?!”)可以指向另一个可能挑拨离间的人,比如某个我们都认识的、但我不愿回忆起的“他”。这样既能解释争吵的激烈,又能埋下一个模糊的第三方线索,转移部分注意力。


    推搡发生了。我用力推了他一把,他踉跄后退,撞到墙上。我更怒了,或许是觉得他在装可怜,或许是被他的眼神激怒(恐惧情绪的来源?),我夺过他手里可能拿着的什么东西(比如那枚图钉?他或许原本想用图钉修什么?),举起来对准他,恶狠狠地威胁……但最终,我没有真的扎下去。也许是残存的理智,也许是突然响起的什么声音(远处传来的喊声?车铃声?),我猛地将图钉扔到一边(所以图钉留在了现场附近,后来被我无意中捡到?),骂了一句,转身跑开了。


    这段“记忆”构建得我冷汗涔涔。我努力让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想象中的话语都带着情绪的重量,试图将它们“烙”进我那片空白的区域。这很痛苦,像用钝刀子切割自己的意识。但我反复“播放”这个场景,添加更多感官细节:墙上剥落的石灰皮味,脚下碎砖的触感,额头上冒出的黏腻汗水,心跳如鼓的声响……


    然后是“后续”。接下来几天,我们形同陌路。我愤怒未消,或许还夹杂着愧疚(因为威胁举动)。一周后,林鹤失踪的消息传来,我先是惊讶,然后……根据我的新设定,我应该感到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认为他可能因为争吵和羞愧离家出走,或者遇到了别的麻烦(比如那个挑拨的“他”?)。随着时间的流逝,高考压力袭来,这件事渐渐被淡忘。而那次争吵和威胁带来的强烈负面情绪,加上后来可能发生的其他生活挫折(需要我临时虚构一些),共同导致了选择性遗忘,将我中学末期关于林鹤的大部分记忆,尤其是冲突部分,封存了起来。


    我甚至为自己“遗忘”的理由找到了心理学上似乎说得通的解释:创伤后应激反应的一种变体,出于自我保护。


    不知过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阁楼的光线似乎更暗了。构建这样一段看似自洽的记忆,耗尽了我的心神。太阳穴突突地疼,嘴里发苦。新的叙事像一件不合身且面料粗糙的衣服,套在我的认知上,处处感觉别扭、牵强。我真的能相信吗?在面对警察锋利的目光时,我能流畅地说出这些细节而不露怯吗?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灰白,凌晨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枯枝和图钉重新放回箱子,把杂物粗略地归拢。然后走下阁楼,回到铺面。我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中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的自己。我必须尽快让这个新的“记忆”沉淀一下,让它更像真的。


    我坐在柜台后,强迫自己不再去反复琢磨细节,而是试图“感受”这个新故事带来的情绪:一种混合着年少轻狂的懊悔、对朋友失踪迟来的些微愧疚,以及对自己那段“被遗忘”时光的茫然。我练习着用这种情绪去回想“林鹤”这个名字,想象那张合影上他的笑容,试着在其中加入一丝复杂的涩意。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巷子里开始有了零星响动,送牛奶的车铃声,早起老人的咳嗽声。阳光艰难地穿透狭窄的巷道和店铺玻璃上的灰尘,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


    八点半。我换上一件看起来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灰色外套,仔细检查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阁楼灰尘的痕迹。我没有带任何“旧物”——那太危险了,容易引发不可控的感应。我只带上了自己的身份证件。


    锁好店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这间我待了多年的铺子。滴答声被关在门后,但那种被时间追逐的窒息感却如影随形。


    市局刑侦支队在一栋灰白色的建筑里,气氛肃穆。我在接待处报了名字和陈警官,很快就被带进一间不大的询问室。房间简洁到冰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单面镜反射着苍白的灯光。


    陈警官和昨天那个年轻警察已经等在里面。陈警官面前放着一个文件夹和录音设备。


    “李师傅,请坐。”陈警官示意我坐在他对面,语气平淡。


    我坐下,手心里全是汗,但尽量让表情保持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困惑——一个被突然传唤的普通市民该有的样子。


    “李维,今天请你来,是就林鹤失踪案的一些情况,向你进行正式询问。”陈警官打开录音设备,陈述了时间地点和在场人员,然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希望你如实回答,不要有任何隐瞒或虚假陈述。”


    “我明白。”我点头,声音有些干。


    询问开始了,从我的基本信息,到高中就读学校、班级,与林鹤是否同班,关系如何。


    我按照构建的记忆,谨慎地回答:“同班,高一高二关系还不错,一起打过球。高三……学业忙,来往少了些。”这是为后面的冲突做铺垫。


    “有人反映,在林鹤失踪前一周左右,你们在学校后门附近发生过激烈争吵,有没有这回事?”陈警官单刀直入。


    来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强行控制住呼吸。我垂下目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好像……是有过。”我迟疑着开口,语速放慢,“时间太久了……具体细节很模糊。大概……是为了点钱的事?还是……我也记不清具体为什么了,好像挺激动的。”


    “钱的事?”陈警官捕捉到这个点。


    “嗯……隐约记得,好像是一笔……我们本来打算凑钱买什么东西,后来……出了问题,我觉得他处理得不好,就吵起来了。”我说得含糊,符合“记忆模糊”的设定。


    “吵得很厉害?有没有肢体冲突?”


    “……有推搡。”我承认,“那时候年轻,火气大。我推了他一下……好像他还撞到墙了。”我适时地露出一丝懊恼,“后来想想,挺不应该的。”


    “除了推搡,还有没有其他过激行为?”陈警官的目光锐利起来,“比如,使用工具?有人提到,可能涉及类似图钉的东西。”


    图钉!他们果然注意到了!可能是林鹤当年和谁提过?或者是现场真的找到过类似痕迹?我后背一凉,但脸上努力维持着困惑和一丝被勾起不好回忆的难堪。


    “图钉……”我喃喃重复,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艰难地打捞记忆,“好像……是有一枚图钉。当时……我们都挺冲动的,他好像拿了枚图钉,我……我抢了过来,很生气,就……”我停顿,吞咽了一下,表现出适度的羞愧,“就拿在手里……对着他比划了一下……吓唬他。但我没真的想怎么样,后来……后来就扔掉了。真的,就是一时气昏了头。” 我强调着“吓唬”和“扔掉”,并让语气里带着后怕。


    陈警官静静地看着我,手指轻轻敲着文件夹。“扔在哪里了?”


    “记不清了……可能就是吵架那地方附近,荒地草丛里吧。”我摇头。


    “那次争吵之后,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见面也不说话。然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就听说他失踪了。”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努力混合了惊讶、些许不安,以及事不关己的疏离感。


    “他失踪后,你怎么想?有没有觉得和你之前的争吵有关?”年轻警察问。


    “一开始……有点意外,也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可能有点担心?但那时候都传他可能是自己离家出走,或者跟社会上的人有什么牵扯。我也快高考了,整天忙着复习,就没再多想……慢慢就淡忘了。”我顿了顿,补充道,“可能……后来潜意识里也不太愿意想起跟他吵架的事,觉得不光彩,加上高考压力大,时间久了,关于他那段时间的好多事,就真的记不太清了,好像隔着一层雾。”


    我给出了“遗忘”的理由:羞愧   压力   时间。


    陈警官没有说话,只是翻看着文件夹里的材料,又看了看单面镜的方向。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录音设备指示灯微弱的红光在闪烁。


    “李师傅,”陈警官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然平稳,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压迫感,“你说你‘淡忘了’,‘记不太清了’。但根据我们的了解,你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通过接触旧物件,感知到一些过去的片段,甚至帮助别人‘修复’记忆。对于你自己这段如此重要、涉及激烈冲突的记忆,却模糊不清,这会不会有点……矛盾?”


    最致命的问题来了。他果然将我的“能力”和我的“遗忘”联系在了一起。


    我手心又开始冒汗,但思维在高速运转。“陈警官,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露出苦笑,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实的无奈与恐惧,“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但很多时候是混乱的碎片,而且主要是针对‘物’,不是我自己的事。对我自己……尤其是那些不好的、我想忘记的事,好像反而更模糊。这能力……它有时候不太受控制,也很不讲道理。就像……就像你能修理精密的钟表,但未必能治好自己的头疼一样。”


    这个比喻有点蹩脚,但似乎也能传达出那种矛盾性。我观察着陈警官的表情,他脸上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关于林鹤的失踪,除了那次争吵,你还知道其他可能相关的情况吗?比如,他有没有别的矛盾?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的人或事?你刚才提到,争吵可能涉及‘他’?这个‘他’是谁?”


    我心中警铃大作。我确实在构建的记忆里埋下了“第三者”的模糊影子,但没想到陈警官如此敏锐地抓住了我话语中那一点点不自然的停顿和用词。


    “我……我不确定。”我连忙补救,显出更深的茫然,“真的记不清了。可能当时吵架时提到了谁?但名字、样子……完全没有印象了。也许只是气话?”


    陈警官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合上了文件夹。“今天先到这里。李师傅,谢谢你配合。不过,这个案子我们还会继续调查。在这期间,希望你暂时不要离开本市,保持通讯畅通,我们可能还会需要你协助。另外,”他顿了顿,“你刚才提到的这些‘记忆’,尤其是关于争吵和冲突的细节,希望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如果能想起更多,比如具体的时间、有没有其他目击者、争吵时还说了什么,尤其是关于那个可能的‘他’的任何信息,请随时联系我们。”


    他站起身,示意询问结束。


    我如蒙大赦,但腿有些发软,强撑着站起来,点点头,尽量平稳地走出了询问室。直到走出市局大楼,接触到外面阴冷的空气,我才敢大口喘息,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暂时过关了?他们显然没有全信,我的说辞里还有太多模糊和值得推敲的地方,尤其是那个“他”。但至少,我没有当场崩溃,没有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也没有暴露出我知道更多(比如黑暗巷道的碎片)。我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可能知情、但记忆严重缺损、且自身有复杂心理原因”的位置上。


    但这只是第一关。林岳不会满意这个结果。警察也会继续深挖。而我脑海中那个刚刚构建起来的、脆弱的记忆版本,正在与我触碰旧物时感受到的那些真实碎片(黑暗、撞击、更深的恐惧)发生着隐秘的冲突。我能感觉到,两套“记忆”在我意识底层互相撕扯,像两股不同流向的暗流。


    更让我不安的是,在刚才回答关于“他”的问题时,我脑海中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是画面,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混合着优越感、轻蔑和某种冰冷控制欲的感觉。那不是林鹤,也不是我熟悉的任何同学。


    那是谁?


    是我构建记忆时无意中创造的幻影,还是……被我强行压制住的真实记忆里,一个原本就存在的人物,正在试图浮出水面?


    我走在回铺子的路上,步履沉重。阳光稀薄,街道喧闹,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刚刚在警察面前,用谎言和半真半假的记忆碎片,为自己构筑了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而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那个隐藏在记忆迷雾深处的“他”,还有林鹤失踪那晚黑暗巷道里真正发生的事,就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在我耳边越来越清晰。


    我修了这么多年表,这一次,我能修好自己这台即将彻底停摆、甚至可能爆炸的“记忆之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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