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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续·长眠膏与童尸

作者:无路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陆青禾将油纸包仔细收好,放入贴身的荷包。


    她没有立刻出门,而是先收拾了碗筷。将剩饭用干净荷叶包好,南瓜窝头也装上两个。又从檐下取下一小捆晒干的紫苏和一小包冰糖,用粗布帕子包了。


    探望失去孩子的父母,空手不合适,吃食和药材,是最实在的慰藉,也能让对话更自然地展开。


    周阿嬷家住在村子中央,是座有些年头的青瓦房,院墙用卵石垒砌,缝隙里长着暗绿的苔藓。还没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院门虚掩着,陆青禾抬手轻叩了两下。


    开门的是个眼眶红肿的年轻妇人,正是豆子的母亲,姓王,村里人都唤她“豆子娘”。她看见陆青禾,愣了一瞬,随即眼泪又涌了出来,侧身让开:“陆、陆娘子……您来了……”


    陆青禾点点头,迈进院子。院子不小,却有些凌乱,角落堆着未剥完的玉米,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湿漉漉的孩童衣裳,在秋风里晃荡,像无声的招魂幡。


    堂屋里,豆子的父亲周水生蹲在门槛边,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阿嬷坐在一张旧竹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件豆子的小褂子,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阿嬷,嫂子,大哥。”陆青禾轻声开口,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我带了些吃食,还有紫苏和冰糖,熬水喝能安神润喉。”


    豆子娘呜咽着道谢,周水生只动了动,没抬头。周阿嬷却是转过脸,浑浊的眼睛看了陆青禾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青禾……坐吧。”


    陆青禾在周阿嬷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没有急着问话。她拿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陶壶,发现里面是空的,便起身去角落的水缸舀了水,又寻来小炉和瓦罐,将紫苏和冰糖放入,慢慢煨上。


    细微的照顾动作,比言语更能撬开紧闭的心防。


    火光跳跃,紫苏特有的清凉微辛的气息,混着冰糖的甜润,渐渐在沉闷的屋里弥散开来。这熟悉的生活气息,似乎让屋内的死寂松动了一丝。


    “豆子……”周阿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是个皮实孩子,就是……嘴馋。前几日还缠着我,说曾奶奶,陆娘子家的糕好甜,能不能去讨一块……”


    豆子娘的哭声骤然大了些,又猛地捂住嘴,瘦弱的肩膀抖得厉害。


    陆青禾静静听着,用小勺轻轻搅动瓦罐里的水。“豆子很乖,每次见了我,都会响亮地喊‘陆姨’。”她顿了顿,“阿嬷,豆子出事前那两天,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是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周阿嬷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特别……没什么特别啊。就是跑出去疯玩,吃饭时辰才回来。哦,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大前天下午,他回来时,手里攥着个东西,笑嘻嘻地不给我看,说是‘捡到宝了’。我问是什么,他藏到身后,说‘是亮晶晶的,比河里的石头还好看’。”


    亮晶晶的?陆青禾心中一动。“后来呢?那东西还在吗?”


    “后来……”周阿嬷摇头,“吃了晚饭就跑出去玩了,再回来时手里就空了。问他‘宝贝’呢,他说藏起来了,等以后换糖吃。孩子话,我也没当真……”


    “藏起来了?”陆青禾追问,“他可说藏哪儿了?”


    “没说。”周阿嬷叹气,“他有时会把喜欢的小石子、野果子藏在后山那个废掉的窑洞里,说那是他的‘宝库’。”


    后山废窑洞。陆青禾记下了。


    “豆子平时,常跟哪些孩子玩?可有跟谁闹过别扭?”她换了个方向。


    这次是豆子娘哽咽着回答:“村里年纪相仿的就五六个孩子,都玩得好。豆子性子憨,从不跟人打架……就是、就是里正家的小孙子铁蛋,有时候霸道些,抢过豆子的竹蜻蜓,豆子也没跟他红脸……”


    里正周大全的孙子。陆青禾眼神微凝。


    “那……豆子有没有提过,见过什么不认识的人?或者,村里近来有没有什么……看着不太对劲的生面孔?”她问得尽量委婉。


    周水生这时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没有!咱杏花坞一向太平!都是知根知底的!肯定是外来的拐子!天杀的!”他的情绪激动,充满了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和绝望。


    陆青禾不再追问,只将熬好的紫苏冰糖水倒出一碗,递给周阿嬷。“阿嬷,您喝点,润润喉。”


    周阿嬷接过碗,却没喝,只是捧着,感受那一点微弱的温热。她看着陆青禾,眼神复杂:“青禾啊……顾大人说,你能帮着看看。你……你看豆子这事,到底是哪个黑心肝的……”


    “阿嬷,”陆青禾放缓声音,“顾大人正在全力查。豆子身上……有些特别的痕迹,可能指向外面来的东西。官府一定会查清楚的。”她没有透露苦艾草和甜腥气的细节,怕引起更大的恐慌。


    “外面来的……”周阿嬷喃喃重复,捧着碗的手开始颤抖,眼神里除了悲痛,似乎还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眼泪无声地滚落进碗里。


    那丝恐惧没有逃过陆青禾的眼睛。周阿嬷似乎知道什么,或猜到了什么,却不敢说。


    又坐了一会儿,安慰了几句,陆青禾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时,周阿嬷忽然颤巍巍地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腕。老人的手很凉,力气却出奇地大。


    “青禾……”周阿嬷凑近她耳边,用极低、极含混的气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小心……河边……旧的……”


    话音未落,她便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激动只是错觉,又恢复成那个悲伤木然的老人。


    陆青禾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拍了拍周阿嬷的手背:“阿嬷,您保重身子,我改日再来看您。”


    走出周家院子,秋日的凉风一吹,陆青禾才发觉自己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小心河边……旧的……”


    河边?杏花坞只有一条河,绕村半周,灌溉着两岸的稻田。旧的?是指河边的旧物,旧事,还是……旧人?


    她想起豆子是在河边田埂发现的。想起顾昀说,要搜查附近沟渠、竹林。


    或许,该去河边看看。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了个弯,看似随意地朝着村西头的河边走去。这个时辰,大多数村民还在田里忙秋收,河边寂静,只有潺潺水声和风吹芦苇的沙响。


    她沿着河岸慢慢走,目光仔细扫过堤岸、浅滩、以及河边丛生的灌木芦苇。河水不算深,清澈见底,能看到游动的小鱼和光滑的卵石。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靠近那片发现豆子的稻田上游处,她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河岸泥土有明显的反复踩踏痕迹,几丛芦苇被压倒,断口还很新鲜。岸边散落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大小不一,其中有一个脚印的边缘,沾着一点暗绿色的泥,不同于河边常见的黄褐色淤泥。


    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那暗绿色泥土。质地更细腻,带点滑腻感,凑近闻,有股极淡的、水腥气混合着腐朽植物根茎的味道。


    这不是河边本身的泥。倒像是……长期浸泡在水中的腐烂物下层的沉积泥。


    她的视线投向河面。这里水流平缓,形成一个不大的洄湾。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


    如果有什么东西曾被沉入这段河底,最近又被捞起……


    她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从旁边折断一根长长的芦苇杆,伸入水中,在洄湾底部轻轻搅动、试探。


    杆子碰到了水底的淤泥,软而深。她耐心地、一寸寸地探查。突然,芦苇杆的尖端碰到了什么硬物,不是石头那种浑然一体的硬,而是带着棱角。


    她手腕用力,想将那东西挑起来,却发觉它似乎被什么缠住了,很沉。


    正要再加把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陆娘子,好巧。”


    陆青禾手一颤,芦苇杆从手中滑脱,沉入水里。她倏然转身。


    顾昀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丈外的柳树下,依旧是一身青棉布常服,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意。阳光透过柳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大人。”陆青禾定了定神,屈膝一礼。


    “娘子在此处……寻何物?”顾昀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她沾了泥的手,又看向她刚才搅动的那片水面。


    “民妇只是……随意走走。”陆青禾垂下眼,“想起豆子在此处遇害,心中难过,便来看看。”


    “哦?”顾昀走到她刚才站立的位置,低头看了看岸边的脚印和那点暗绿色泥,又抬眼望向河面。“随意走走,便选中了这处脚印凌乱、泥土有异的地方。娘子的‘随意’,倒是颇具慧眼。”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话里的意味却让空气微微凝滞。


    陆青禾知道瞒不过他,索性抬起眼,平静道:“民妇确实觉得此处有些异常。这暗绿色的泥,不像河岸原有。且脚印杂乱,似乎近日有人在此频繁活动。”


    顾昀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撩起袍角,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暗绿色泥土。又用手指蘸了点,嗅了嗅。


    “是水塘底或长期不流动的腐水沟底的沉积泥。”他判断道,随即站起身,望向洄湾水面,“有人从别处带了这种泥来,或者……从这河底,捞起了沾着这种泥的东西。”


    他的推测,与陆青禾所想,几乎一致。


    “大人也怀疑,豆子的尸首或许曾被沉入河中,后又移尸田埂?”陆青禾直接问道。


    顾昀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不无可能。沉尸可延缓发现,扰乱死亡时间判断。移尸田埂,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或另有深意。”他顿了顿,“方才,周阿嬷可与娘子说了什么?”


    他果然留意到了周阿嬷那一瞬的异常。


    陆青禾略一沉吟,道:“阿嬷只说,让小心河边,旧的。”


    “旧的……”顾昀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再次投向缓缓流淌的河水,以及更远处,河边一座已经半坍塌的、废弃多年的水车磨坊。


    “旧的磨坊,旧的恩怨,还是……旧的人?”他低声自语,随即对陆青禾道,“此处脚印和泥土,需让衙役来仔细取证。娘子,今日多谢了。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


    他拱手,准备离开,却又像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那粉末,娘子可看出什么?”


    陆青禾从荷包里取出油纸包,递还给他,同时道:“除了苦艾草,确有一种甜腥气。民妇孤陋寡闻,只觉那味道……不似寻常药材,倒像古书中提过的、西南某些地方用于处理特殊物事的秘药。”


    她没有说得更具体,但“西南秘药”、“处理特殊物事”这几个字,已足够让顾昀神色凝重起来。


    “西南……”顾昀接过纸包,指尖微微收紧,“此事,切勿再对他人提起。”


    “民妇明白。”


    顾昀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沉寂的河湾,转身离去。他的步伐依旧从容,但背影却透出一股沉肃。


    陆青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芦苇丛后,又回头望向那幽深的河面。


    芦苇杆已经看不见了。但水下那棱角分明的硬物,和那诡异的甜腥粉末,还有周阿嬷那句含混的警告,像几块冰冷的拼图,在她脑中不断闪现。


    豆子捡到的“亮晶晶的宝贝”,后山的废窑洞,河边异常的泥,西南秘药……


    这些碎片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狰狞的轮廓?


    风更冷了,卷起河面的枯叶,打着旋儿,沉入幽暗的水底。


    仿佛这平静的杏花坞水下,正有什么沉睡多年的东西,随着一具孩童的尸首,缓缓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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