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乡下种田破案》 第1章 长眠膏与童尸 陆青禾决定去死的那天,杏花坞的糯米丰收了。 她也并非真要寻死,只是选在这一日,与三年前刑部司狱陆青禾的忌日做个了断。 晨光刚爬上东边老槐树的梢头,陆青禾已经蒸好了一笼“长眠糕”。 她盯着灶膛中明灭的火,想起三年前乱葬岗那场假火——烧的是她的官服、她的铁笔、她曾深信不疑的律典。 “陆司狱,一路好走。”陆青禾对着空气举了举手里的碗,碗里是清粥,敬的是自己那具早已化作白骨的前身 院子外头传来孩童奔跑嬉闹的声音,间或有老牛“哞”的一声长唤。 她这间独门小院隐在村尾,挨着一小片竹林,平日少有人来。 三年前陆青禾漂流至此,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租下这里,开了间只摆三张桌的食肆,生意清淡,刚够糊口。 也好。 她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想,就这样做个寻常农妇,不识律法,不问冤情,只关心今年的糯米是否够糯,腌的咸肉好不好吃。 “陆娘子——陆娘子救命啊——!” 凄厉的哭声劈开了院里的宁静。 陆青禾的手顿了一下,粥碗停在唇边。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眼,只继续慢慢将那口粥咽下。 院门被撞得砰砰响,夹杂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更多杂乱的脚步声。 “陆娘子!求您开开门!我家、我家稻埂里挖出个孩子——”是隔壁周阿嬷苍老焦急的声音。 孩子。 陆青禾闭了闭眼。 右手虎口那处旧茧,无意识地开始发烫。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也是三年前在刑部大牢里,被人一根根掰断手指时,磨出的新伤。 “陆娘子,我们知道您有本事,您帮看看,帮看看啊!”另一个乡亲的声音响起。 门外,女人的哭声带着绝望:“陆娘子我求求您,求求您,我的儿啊!” 那声音像一把淬毒的针,精准刺进陆青禾耳中某个隐秘的角落。 三年前,母亲悬梁自尽前,似乎也发出过类似的声音——更低,更哑,像被血块堵住了喉咙,却同样浸透了这世上最彻底的破碎。 她放下粥碗。 推开厨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秋日明朗的阳光劈头盖脸洒下来,刺得她微微眯了眯眼。 院门外已乌泱泱围了十来人,为首的是头发花白的周阿嬷,搀扶着一个几乎瘫软在地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三十上下,粗布衣衫上满是泥泞,一张脸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红肿得如同两颗熟烂的桃子,里面盛着的惊恐与悲痛,几乎要溢出来。 陆青禾的视线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转身,走回灶前,掀开笼屉。热气扑面,她伸手——毫不在意那灼人的温度——从蒸得松软莹白的糕体上,掰下整整一半。 用油纸包了,走回院门,“吱嘎”一声拉开了门。 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将那块温热的糕,塞进那几乎崩溃的妇人手里。 “吃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才有力气,哭完这辈子剩下的冤。” 妇人愣住,呆呆看着手里雪白的糕,又抬头看她。 陆青禾却已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一旁满手是泥、惊魂未定的两个汉子:“埋尸的田埂在哪儿?带路。” “陆、陆娘子,您真去?”周大全挤上前来,搓着手,圆胖的脸上堆着惯常的和气,此刻却掩不住眼底一丝慌乱,“这、这晦气事,我已经让人去县里报官了,等衙门的人来……” “等他们来,孩子的魂都要散了。”陆青禾打断他 周大全被她看得一噎。 她不再多言,顺手从门边抄起一把半旧的锄头——锄刃磨得雪亮,既能松土,也能防身。 “阿嬷,”她对周阿嬷点了点头,语气缓了半分,“劳烦照看这位嫂子,煮碗安神汤给她。我屋里有茯苓和酸枣仁。” 说完,她提着锄头,径直穿过人群。 围观的乡邻不由自主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她走得并不快,脚步甚至有些过于沉稳,可那挺直的背影、手中雪亮的锄头,以及方才那句“魂该散了”的冰凉话语,却让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走出几步,她忽然停住,回头。 目光落回自己那扇敞开的院门,落在院内石桌上那剩下的半块“长眠糕”上。 “陆青禾,”她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又食言了。” 杏花坞西边,靠近河滩的这片水田,是村里最肥的几块地之一,属于几户人家共有。 此刻,其中一块田的田埂被挖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口子,潮湿的黑色泥土翻涌在外,像大地一道溃烂的伤口。 泥坑边,躺着一具小小的身躯。 陆青禾在几步外站定,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人止步。她先没有去看那孩子,而是缓缓转动视线,像用目光丈量这片土地。 时辰是巳时三刻。秋阳已升得颇高,光线斜斜照在稻田上。 稻穗沉甸甸垂着头,大部分已收割,只剩这一片靠近河滩的,因土质更湿,熟得稍晚,还立着。 风向偏东。她微微侧脸,感受风拂过耳畔的力度。风里带着河水的腥气和稻谷的干香,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腐味。 不像是新鲜尸体的气息,更沉闷,更深入泥土。 她蹲下身,不是靠近尸体,而是先观察被挖开的田埂断面。 泥土分层清晰。最表层是干燥的灰褐色耕作土,往下是颜色更深的、湿润的心土,再往下,接近尸体所在的那一层,泥土颜色明显更深,带着一种不自然的黑绿色浸润感。 “谁先发现的?怎么发现的?”她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后面跟来的几个汉子耳中。 一个黑瘦的年轻人哆嗦着上前:“是、是我,陆娘子。我今早来放水,看到这块田埂好像塌了一块,还以为是被雨水冲的,或者田鼠打了洞,就想挖点土填上……结果一锄头下去,就、就碰到个软东西……” “你挖的时候,土是松是紧?” “松……松松的,好像被人翻过不久。” 陆青禾点头,目光终于移向那具小小的尸体。 是个男童,约莫五六岁。身上穿着半旧的靛蓝粗布短褂和裤子,沾满了泥。小脸朝着泥坑内侧,看不清面目。露出的脖颈和手臂皮肤呈一种污浊的青白色,但并未高度**,只是有些浮肿。 她没有贸然去翻动尸体,而是先仔细看他周围散落的泥土。 泥里有几片半腐烂的稻叶,看颜色和状态,像是上一季残留的,而非本季的新鲜叶片。还有几颗特别圆润的鹅卵石,杏花坞的稻田土里,不该有这种河滩才常见的石头。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孩子的左脚上。 鞋子不见了,光着的小脚沾满泥泞。 但在脚踝上方约一寸处,裤腿卷起的地方,露出一小截皮肤。 那里,有一圈极细、极深的勒痕,颜色暗红近黑,已经深深嵌进皮肉里。勒痕的纹路,不是草绳或布条那种粗糙的摩擦痕迹,倒像是……极坚韧的丝线,或者细金属丝。 “孩子叫什么?什么时候不见的?”她问身后跟来的孩子母亲。那妇人被周阿嬷和另一个村妇搀扶着,勉强能站立,此刻死死盯着泥坑里的小小身影,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叫……叫豆子……前天、前天傍晚还在门口玩,吃晚饭时就不见了……”妇人语无伦次,“村里村外都找遍了,河滩也捞了……怎么会、怎么会在这儿……” 前天傍晚。陆青禾在心里默算。到现在,大约三十六个时辰。 尸体的状态,和这个时间对不上。 如果是新鲜埋葬,在这种湿润的土壤里,三十六个时辰,尸体**程度应该更明显。而这孩子…… 她终于站起身,小心地踩在田埂坚实的边缘,避开翻开的泥土,弯下腰,伸出手—— 不是去碰孩子,而是用两根手指,极轻地捏起孩子后颈衣领处,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褐绿色的粉末。 凑到鼻尖,极轻微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清淡、却绝不属于稻田的苦腥气,混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陈旧墨水味。 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味道……陆青禾只在一种地方闻到过。刑部档案库最深处的虫蛀卷宗,那些几十年未曾有人动过、被防蛀药粉和岁月共同腌入味的故纸堆。 一个五六岁的乡下孩童,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陆娘子,看出什么了吗?”里正周大全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脸上忧心忡忡,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这肯定是哪个天杀的拐子,害了孩子随手埋了……” “随手?”陆青禾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扫过周大全汗湿的额角,又掠过周围面带恐惧和同情的乡邻,最后落回那无辜惨死的孩童身上。 “埋尸坑深约两尺半,正巧在田埂受力最薄弱的侧下方。挖坑者懂得避开主要根系,以免土方塌陷过快被人发现。泥土回填时做了分层压实,表面还撒了原有草皮做伪装。”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在寂静的田野上传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人心上。 “这不是随手。这是精心计算过的埋葬。”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周大全的脸色白了白:“那、那陆娘子的意思是……” 陆青禾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金黄的稻田,望向村落的方向,望向那些升起袅袅炊烟的屋顶,望向更远处,县衙所在的方向。 然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某种沉埋已久的东西,重新唤醒。 我的意思是,陆青禾转身,看向周大全,也看向所有在场的乡邻,眼神里某种沉寂了三年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破冰而出,“这不是第一现场,孩子是在别处被杀,至少三日之前,然后才被移尸到此。埋尸的人,熟悉这片田的土质结构,甚至……很可能就是本村人。” “而真正的杀人现场,”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应该有更浓的陈年墨臭,和一种……不该出现在寻常人家的防蛀药粉。” 话音落下,田野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稻穗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河水呜咽。 周大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脸上的汗,流得更急了。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眼尖的年轻后生指着大路喊:“官、官差!县衙来人了!” 众人慌忙扭头望去。 只见尘土飞扬处,几骑快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着青色官服,身姿挺拔。 秋日阳光下,他腰间一枚玉佩随着马背起伏…… 马蹄声在田埂尽头止住。 尘土缓缓落下,露出为首那人的模样。 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绸官袍,腰束革带,悬着玉佩和印囊。身量颇高,肩背挺直,下马的姿势利落干净,带着一种与杏花坞的泥土气格格不入的疏朗。 他身后跟着三名衙役,俱是寻常公服,佩着腰刀,面色紧绷。 第2章 续·长眠膏与童尸 他身后跟着三名衙役,俱是寻常公服,佩着腰刀,面色紧绷。 人群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了半步,让出更宽的空地。 乡民对官府天然存着敬畏与疏远,尤其在这种出了人命晦事的当口。 那年轻官员的目光先扫过地上惨白的小小尸身,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他抬眼,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了陆青禾身上。 陆青禾仍站在原地,手中那柄锄头,雪亮的刃口沾着一点新泥,在秋阳下反着微光。 “本官顾昀,新任清平县县令。”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此地发生何事?何人最先发现?” 里正周大全连忙小跑上前,躬身作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与悲戚:“顾大人!小人是本村里正周大全。是这么回事,今早村民周水生来放水,发现这田埂塌陷,一挖竟、竟挖出豆子的尸首……可怜这孩子,才五岁,前天傍晚就不见了,找了两天两夜……”说着,他竟真的挤出两滴泪来。 顾昀静静听着,目光却未离开陆青禾。 他能感觉到,这个提锄而立、沉默不语的妇人,才是此刻这片田野上最奇怪的存在。 其他乡民或恐惧,或悲伤,或好奇张望,只有她与别人不同。 “这位是?”顾昀朝陆青禾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哦,这是咱们村的陆娘子,在村尾开食肆的。”周大全忙道,“陆娘子心善,懂些……懂些草药,方才帮着看了看。” “哦?”顾昀往前走了两步,靴底踩在翻出的湿泥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在陆青禾身前三步外站定,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保持了官家的威仪,又能清晰观察对方。“陆娘子方才‘看了看’,可看出什么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寻常问询。但陆青禾听得出那平淡下的审视。 陆青禾缓缓抬头与顾昀对上目光。 那是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眼瞳颜色偏深,像秋日沉淀的潭水,映着天光,却没什么温度。 没有寻常农妇见到官差的惶恐,也没有刻意表现的镇静。 顾昀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深了一分。 “回大人话,”陆青禾开口,声音不高,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民妇只是觉得,孩子埋得蹊跷。” “如何蹊跷?” “埋尸坑的深浅、位置、回填手法,都太过讲究。不像仓促慌乱所为。”她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今日天气,“且孩子身上,有些不该有的气味。” “气味?”顾昀眉峰微挑。 “陈年墨臭,混着防蛀药粉的味道。”陆青禾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存放旧书卷文书的地方,待过不短的时间。” 此言一出,不仅顾昀眼神微凝,连他身后一名年纪稍长的衙役,也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陆青禾的目光里带上了惊疑。 顾昀没有立刻追问气味,反而道:“陆娘子对埋尸手法,似乎颇有见解?” 这话问得寻常,却暗藏机锋。一个乡下开食肆的妇人,怎会对“埋尸手法”有“见解”? 陆青禾沉默了一瞬。风吹过,斗笠边缘的旧纱轻轻晃动,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民妇亡夫,”她垂下眼,声音低了半分,透出些许悲伤“早年曾在县衙做过几年文书,闲时喜看些杂书,民妇耳濡目染,略记得些皮毛。加之自家有田,对土质也算熟悉。” 理由编得周全,情绪也给得恰当。亡夫、文书、杂书、种田——几个元素拼凑出一个勉强合理的解释。 顾昀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紧握锄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只是转而问道:“依陆娘子看,孩子死于何时?凶手可能是何人?” 这才是关键。也是试探。 陆青禾重新抬眼,目光掠过顾昀,落回那小小的尸身上。片刻后,她才道:“民妇不敢妄断死期。但尸身浮肿程度与肤色的变化,与失踪时间对不上。至少……应在三日以上。” “至于凶手,”她略一停顿,声音更沉,“熟悉本地田土,能接触到大量陈年文书,且心思缜密,下手……果断。” 她没有说“本村人”,但字字句句,都指向这个可能。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乡民们的目光惊疑不定地相互扫视,恐惧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 周大全的汗又冒了出来,他急急道:“陆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咱们杏花坞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哪会有那种……” “周大全”顾昀淡淡打断他,语气并不严厉,却让周大全立刻噤声。“陆娘子只是依痕迹推测,并未指认何人。官府查案,讲的是证据。” 他说着,终于迈步走向尸身。撩起官袍下摆,蹲了下来,动作自然,毫无避讳。那三名衙役见状,也立刻上前,一人维持秩序,另外两人熟练地开始检查周围地面痕迹。 顾昀看得仔细。他先观察了孩子露出的皮肤,尤其是陆青禾提到的那圈脚踝勒痕。又轻轻拨开孩子后颈的衣领,凑近闻了闻——动作微微一滞。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陆青禾,眼神深了些许。 “确是陈年墨卷之气。”他低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还有一种……‘苦艾草’的味道。” 陆青禾心中一动。苦艾草?那并非江南常见防蛀药材,倒是西北一些地方,用于保存羊皮卷或特殊织物…… 顾昀已站起身,对衙役吩咐:“仔细勘验此处,所有翻出的泥土过筛,不可遗漏任何细小物件。丈量坑洞尺寸,绘图记录。附近田埂、沟渠、竹林,全部搜检。” “是!”衙役齐声应道。 他又转向周大全:“周里正,豆子家何在?本官要问询其父母。另外,村里近日可有陌生人来往?或有谁家异常丢失、或新得了文书旧册之类物件?” 周大全连声应着,指派人手。 顾昀安排完毕,这才重新走回陆青禾面前。此刻,他看她的目光,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陆娘子,”他道,声音比方才温和些许,“你观察入微,胆识过人,于本案颇有助益。本官还需在村中盘桓数日查访,若有疑难,或还需请教娘子。”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是将她与这案子更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陆青禾垂下眼睫:“民妇粗陋之见,恐贻笑大方。大人但有驱策,民妇尽力便是。” “好。”顾昀点头,顿了顿,忽然问,“听闻娘子在村尾经营食肆?” “不知今日午间,可否叨扰一碗茶水?”他问得随意,仿佛真是路过讨水喝。 陆青禾握着锄柄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她抬眼,对上顾昀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 “寒舍简陋,只有粗茶淡饭。大人若不嫌弃,民妇自当备下。” “如此,便有劳了。”顾昀微微一笑,那笑意浮在表面,未达眼底,“本官处理完此处,稍后便至。” 他说完,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正在忙碌的衙役。 陆青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官袍的青色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肃穆。 她知道,这碗茶,不会那么容易喝。 这位顾县令,也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只是个温和的新任地方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的双手,又抬眼望向村尾自家小院的方向。 灶上,那剩下的半块“长眠糕”,大概已经凉透了吧。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提起锄头,转身,沿着田埂,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盏熄灭了三年的灯,此刻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陆青禾回到自家小院时,灶上的火早已熄了。 她没去看那半块凉透的“长眠糕”,只舀了瓢井水,细细洗净手上、锄头上的泥。 陆青禾转身进了厨房。 既是县令要来“讨茶”,自然不能真只给一碗粗茶,但若做得太精细,又恐惹他更多猜疑。 陆青禾立在灶前,目光扫过墙角的瓦罐、梁上悬挂的干菜、竹篮里今早刚从园子摘的鲜蔬,心下已有了计较。 种田人的茶点,当取自田间地头,方是本色。 她先舀了两勺今年新收的秋米,混了小半勺糯米,用井水浸泡上。转身从屋檐下取下一挂风干的咸肉——是年前用自家养的猪腌的,肥瘦相间,外层结着晶莹的盐霜。切下薄薄几片,再改刀成细丁。又去屋后小菜园,拔了两颗青笋,掐一把嫩豆苗。笋子剥壳,只取最脆嫩的尖部,切成与咸肉丁一般大小。 锅烧热,不用油,直接将咸肉丁放入,小火慢煸。 透明的油脂渐渐渗出,咸鲜的香气混着烟熏味弥漫开来,是任何香料都无法替代的、扎实的乡土气息。待肉丁边缘微微焦黄,倒入笋丁,快速翻炒,让每一粒笋都裹上油亮的咸香。然后舀入半瓢清水,将泡好的米滤水下锅。 盖上木锅盖,灶膛里重新燃起柴火。 趁着焖饭的功夫,她另起一小炉,坐上陶壶烧水。又从瓦罐里取出一小包自制的茶粉——并非名贵茶叶,是用后山野茶树的老叶,混了少许炒黄的决明子和桂花。 粥饭在锅里咕嘟作响,水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 不多时,一股焦香混着南瓜的甜气便钻了出来。 这便是农家待客的实在饭食 她刚将饭菜盛出,摆好粗陶碗碟,院门外便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陆娘子,叨扰了。”顾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清朗温和。 陆青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去开了门。 顾昀已换了身常服,依旧是青色,却是更柔软的棉布料子,袖口微卷,少了官袍的肃穆,多了几分随意。他只身一人,未带衙役。秋阳落在他肩头,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顾大人,请进。”陆青禾侧身让开。 顾昀迈步进来,目光看似随意,却已将小院格局扫入眼底。干净整齐的泥地,角落堆着码放齐整的柴火,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椒、玉米和草药,竹竿上晾晒着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一切都透着独居妇人勤勉持家的气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他的视线在门边那把雪亮的锄头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厨房门口那张旧木桌上。 桌上,粗陶碗里菜饭热气袅袅,金黄焦香的南瓜窝头围成一圈,当中一壶茶,两只杯。简单,却透着精心准备过的温暖。 “娘子客气了。”顾昀在桌边坐下,目光落在菜饭上,笑了笑,“这饭食香气扑鼻,倒让本官觉出饿来了。” “粗茶淡饭,大人不嫌就好。”陆青禾替他斟了杯茶,暗橙色的茶汤,浮着点点细碎的桂花。“野茶粗粝,胜在解渴。” 顾昀端起茶杯,先观其色,再轻嗅其气,最后才抿了一口。 “好茶。”他赞了一句,放下茶杯,目光却看向陆青禾,“娘子这茶里,有决明子。可是用于清肝明目?” 陆青禾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大人见识广博。民妇时常在灶前烟熏火燎,眼中时有干涩,便自己胡乱配了些。” “原来如此。”顾昀点点头,不再追问,拿起竹筷,夹了一筷菜饭送入口中。 “饭食极佳。”他由衷道,“尤其是这窝头,焦香与甜软兼具,非熟手不能为。娘子好手艺。” “大人过奖,不过是田间劳作,吃得糙,练出来的。”陆青禾在他对面坐下,也端起茶杯,却只慢慢转着杯子,并不喝。 两人之间,隔着一桌热饭,一壶暖茶。 顾昀又吃了几口饭,仿佛随意问道:“方才在田埂处,听娘子提及‘陈年墨臭’与‘防蛀药粉’,不知娘子亡夫昔日所做文书,是何种文书?竟让娘子对此类气味如此敏感?” 来了。陆青禾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先夫曾在邻县县学做过几年抄录,帮忙整理过一些积年的旧档。民妇有时去送饭,便记住了那股味道。”她答得流畅,将范围缩小到“县学旧档”,既合理解释了气味来源,又避开了更敏感的衙门刑狱卷宗。 “县学旧档……”顾昀若有所思,“多是经史典籍,防蛀多用芸草或樟脑。而今日那孩子身上,除了墨臭,还有一股苦艾草的气味。此物多见于西北,用于防虫防霉,效果奇佳,但在江南,却极少见。”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看向陆青禾:“娘子可曾听闻,杏花坞或附近,谁家有此物?或是与西北有何关联?” 陆青禾摇头:“民妇孤陋寡闻,未曾留意。”她略一沉吟,反问,“大人是怀疑,凶手可能来自外地?或是有渠道获得此类西北之物?” “仅是推测。”顾昀夹起一颗豆苗,“凶手熟悉本地田土,埋尸手段老练,极可能是本地人,或在此地盘桓日久。 但苦艾草的出现,又指向可能的外部联系。或许,是本地有人与外界勾连,获得了此物。”他顿了顿,看向陆青禾,“娘子以为,若是本地人所为,其动机可能为何?” 问题抛了回来,且更直接地探问她的推理能力。 陆青禾垂下眼,看着杯中沉浮的桂花。“五岁孩童,天真烂漫,与人结下死仇的可能不大。若是随机拐卖失手致死,通常慌乱弃尸,不会如此精心埋葬。豆子家境普通,父母皆是本分农人,图财害命也说不通。”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民妇斗胆猜测,要么,豆子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被灭口。要么……他的死,并非针对他本人,而是针对他的父母,或他所在的家族。埋尸于共有田埂,或许有警示、报复、或遮掩其他秘密的意图。” 顾昀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旋即又被温和掩盖。“娘子思虑周全,与我所想,不谋而合。”他放下筷子,语气郑重了几分,“此案恐非简单凶杀。 本官初来乍到,人手有限,对本地人情脉络更是生疏。陆娘子心思缜密,又是本地住户,不知可否……从旁协助一二?” 他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确。是要将她正式拉入局中。 陆青禾沉默了片刻。灶膛里未熄尽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风吹过院中晾晒的草药,带来阵阵清苦的气息。 “民妇一介村妇,见识短浅,恐误了大人的事。”她缓缓道,“不过,豆子那孩子……实在可怜。大人若有差遣,民妇力所能及之处,不敢推辞。” 没有满口答应,留有余地,但也给出了愿意帮忙的姿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顾昀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娘子了。眼下,或许便有一事需娘子相助。” “大人请讲。” “豆子的父母,悲痛过度,问询恐难周全。 娘子既是村邻,又曾施以援手,他们或许更易向娘子吐露些细情。” 顾昀道,“比如,豆子失踪前几日,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家中可有何异常?或与村里何人,有过不快?” 这是合情合理的请求,也是将她推向人前、观察她如何与受害人亲属打交道的安排。 陆青禾点头:“民妇稍后便去探望。” “好。”顾昀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放在桌上,“此乃那孩子身上发现的少许粉末,除苦艾草外,似还有些别的东西。我对药材所知有限,听闻娘子略通药理,不知可否帮忙分辨一二?” 油纸包很小,边缘沾染着一点泥土。 陆青禾看着那纸包,又抬眼看了看顾昀。 她伸出手,将纸包拿起,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细微的颗粒感。“民妇尽力。” 顾昀拱手:“多谢。我还需去勘查村中其他地方,便不打扰娘子了。饭菜甚好,改日再登门致谢。” 说完,他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小院。 陆青禾站在桌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手中的油纸包微微发烫。 她走回厨房,将纸包放在窗下光亮处,小心打开。 里面是少许褐绿色粉末,混着更细的尘土。她用手指捻起一点,凑近细看,又嗅了嗅。 苦艾草辛辣微苦的气息很明确。但除此之外……确如顾昀所说,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甜腥气。不是血,更像是某种动物性药材,或是……某些特殊矿物研磨后的味道。 这味道,她似乎在某本极其偏门的刑部旧档附录里闻到过描述,与西南某种秘术有关,用于保存特殊的人体组织。 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豆子的死,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黑暗。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些,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细碎的私语。 灶上,饭菜余温犹在,茶却已凉透。 这杏花坞的秋日,恐怕再难平静了。 第3章 续·长眠膏与童尸 陆青禾将油纸包仔细收好,放入贴身的荷包。 她没有立刻出门,而是先收拾了碗筷。将剩饭用干净荷叶包好,南瓜窝头也装上两个。又从檐下取下一小捆晒干的紫苏和一小包冰糖,用粗布帕子包了。 探望失去孩子的父母,空手不合适,吃食和药材,是最实在的慰藉,也能让对话更自然地展开。 周阿嬷家住在村子中央,是座有些年头的青瓦房,院墙用卵石垒砌,缝隙里长着暗绿的苔藓。还没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院门虚掩着,陆青禾抬手轻叩了两下。 开门的是个眼眶红肿的年轻妇人,正是豆子的母亲,姓王,村里人都唤她“豆子娘”。她看见陆青禾,愣了一瞬,随即眼泪又涌了出来,侧身让开:“陆、陆娘子……您来了……” 陆青禾点点头,迈进院子。院子不小,却有些凌乱,角落堆着未剥完的玉米,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湿漉漉的孩童衣裳,在秋风里晃荡,像无声的招魂幡。 堂屋里,豆子的父亲周水生蹲在门槛边,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阿嬷坐在一张旧竹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件豆子的小褂子,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阿嬷,嫂子,大哥。”陆青禾轻声开口,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我带了些吃食,还有紫苏和冰糖,熬水喝能安神润喉。” 豆子娘呜咽着道谢,周水生只动了动,没抬头。周阿嬷却是转过脸,浑浊的眼睛看了陆青禾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青禾……坐吧。” 陆青禾在周阿嬷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没有急着问话。她拿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陶壶,发现里面是空的,便起身去角落的水缸舀了水,又寻来小炉和瓦罐,将紫苏和冰糖放入,慢慢煨上。 细微的照顾动作,比言语更能撬开紧闭的心防。 火光跳跃,紫苏特有的清凉微辛的气息,混着冰糖的甜润,渐渐在沉闷的屋里弥散开来。这熟悉的生活气息,似乎让屋内的死寂松动了一丝。 “豆子……”周阿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是个皮实孩子,就是……嘴馋。前几日还缠着我,说曾奶奶,陆娘子家的糕好甜,能不能去讨一块……” 豆子娘的哭声骤然大了些,又猛地捂住嘴,瘦弱的肩膀抖得厉害。 陆青禾静静听着,用小勺轻轻搅动瓦罐里的水。“豆子很乖,每次见了我,都会响亮地喊‘陆姨’。”她顿了顿,“阿嬷,豆子出事前那两天,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是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周阿嬷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特别……没什么特别啊。就是跑出去疯玩,吃饭时辰才回来。哦,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大前天下午,他回来时,手里攥着个东西,笑嘻嘻地不给我看,说是‘捡到宝了’。我问是什么,他藏到身后,说‘是亮晶晶的,比河里的石头还好看’。” 亮晶晶的?陆青禾心中一动。“后来呢?那东西还在吗?” “后来……”周阿嬷摇头,“吃了晚饭就跑出去玩了,再回来时手里就空了。问他‘宝贝’呢,他说藏起来了,等以后换糖吃。孩子话,我也没当真……” “藏起来了?”陆青禾追问,“他可说藏哪儿了?” “没说。”周阿嬷叹气,“他有时会把喜欢的小石子、野果子藏在后山那个废掉的窑洞里,说那是他的‘宝库’。” 后山废窑洞。陆青禾记下了。 “豆子平时,常跟哪些孩子玩?可有跟谁闹过别扭?”她换了个方向。 这次是豆子娘哽咽着回答:“村里年纪相仿的就五六个孩子,都玩得好。豆子性子憨,从不跟人打架……就是、就是里正家的小孙子铁蛋,有时候霸道些,抢过豆子的竹蜻蜓,豆子也没跟他红脸……” 里正周大全的孙子。陆青禾眼神微凝。 “那……豆子有没有提过,见过什么不认识的人?或者,村里近来有没有什么……看着不太对劲的生面孔?”她问得尽量委婉。 周水生这时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没有!咱杏花坞一向太平!都是知根知底的!肯定是外来的拐子!天杀的!”他的情绪激动,充满了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和绝望。 陆青禾不再追问,只将熬好的紫苏冰糖水倒出一碗,递给周阿嬷。“阿嬷,您喝点,润润喉。” 周阿嬷接过碗,却没喝,只是捧着,感受那一点微弱的温热。她看着陆青禾,眼神复杂:“青禾啊……顾大人说,你能帮着看看。你……你看豆子这事,到底是哪个黑心肝的……” “阿嬷,”陆青禾放缓声音,“顾大人正在全力查。豆子身上……有些特别的痕迹,可能指向外面来的东西。官府一定会查清楚的。”她没有透露苦艾草和甜腥气的细节,怕引起更大的恐慌。 “外面来的……”周阿嬷喃喃重复,捧着碗的手开始颤抖,眼神里除了悲痛,似乎还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眼泪无声地滚落进碗里。 那丝恐惧没有逃过陆青禾的眼睛。周阿嬷似乎知道什么,或猜到了什么,却不敢说。 又坐了一会儿,安慰了几句,陆青禾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时,周阿嬷忽然颤巍巍地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腕。老人的手很凉,力气却出奇地大。 “青禾……”周阿嬷凑近她耳边,用极低、极含混的气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小心……河边……旧的……” 话音未落,她便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激动只是错觉,又恢复成那个悲伤木然的老人。 陆青禾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拍了拍周阿嬷的手背:“阿嬷,您保重身子,我改日再来看您。” 走出周家院子,秋日的凉风一吹,陆青禾才发觉自己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小心河边……旧的……” 河边?杏花坞只有一条河,绕村半周,灌溉着两岸的稻田。旧的?是指河边的旧物,旧事,还是……旧人? 她想起豆子是在河边田埂发现的。想起顾昀说,要搜查附近沟渠、竹林。 或许,该去河边看看。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了个弯,看似随意地朝着村西头的河边走去。这个时辰,大多数村民还在田里忙秋收,河边寂静,只有潺潺水声和风吹芦苇的沙响。 她沿着河岸慢慢走,目光仔细扫过堤岸、浅滩、以及河边丛生的灌木芦苇。河水不算深,清澈见底,能看到游动的小鱼和光滑的卵石。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靠近那片发现豆子的稻田上游处,她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河岸泥土有明显的反复踩踏痕迹,几丛芦苇被压倒,断口还很新鲜。岸边散落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大小不一,其中有一个脚印的边缘,沾着一点暗绿色的泥,不同于河边常见的黄褐色淤泥。 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那暗绿色泥土。质地更细腻,带点滑腻感,凑近闻,有股极淡的、水腥气混合着腐朽植物根茎的味道。 这不是河边本身的泥。倒像是……长期浸泡在水中的腐烂物下层的沉积泥。 她的视线投向河面。这里水流平缓,形成一个不大的洄湾。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 如果有什么东西曾被沉入这段河底,最近又被捞起…… 她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从旁边折断一根长长的芦苇杆,伸入水中,在洄湾底部轻轻搅动、试探。 杆子碰到了水底的淤泥,软而深。她耐心地、一寸寸地探查。突然,芦苇杆的尖端碰到了什么硬物,不是石头那种浑然一体的硬,而是带着棱角。 她手腕用力,想将那东西挑起来,却发觉它似乎被什么缠住了,很沉。 正要再加把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陆娘子,好巧。” 陆青禾手一颤,芦苇杆从手中滑脱,沉入水里。她倏然转身。 顾昀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丈外的柳树下,依旧是一身青棉布常服,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意。阳光透过柳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大人。”陆青禾定了定神,屈膝一礼。 “娘子在此处……寻何物?”顾昀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她沾了泥的手,又看向她刚才搅动的那片水面。 “民妇只是……随意走走。”陆青禾垂下眼,“想起豆子在此处遇害,心中难过,便来看看。” “哦?”顾昀走到她刚才站立的位置,低头看了看岸边的脚印和那点暗绿色泥,又抬眼望向河面。“随意走走,便选中了这处脚印凌乱、泥土有异的地方。娘子的‘随意’,倒是颇具慧眼。”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话里的意味却让空气微微凝滞。 陆青禾知道瞒不过他,索性抬起眼,平静道:“民妇确实觉得此处有些异常。这暗绿色的泥,不像河岸原有。且脚印杂乱,似乎近日有人在此频繁活动。” 顾昀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撩起袍角,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暗绿色泥土。又用手指蘸了点,嗅了嗅。 “是水塘底或长期不流动的腐水沟底的沉积泥。”他判断道,随即站起身,望向洄湾水面,“有人从别处带了这种泥来,或者……从这河底,捞起了沾着这种泥的东西。” 他的推测,与陆青禾所想,几乎一致。 “大人也怀疑,豆子的尸首或许曾被沉入河中,后又移尸田埂?”陆青禾直接问道。 顾昀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不无可能。沉尸可延缓发现,扰乱死亡时间判断。移尸田埂,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或另有深意。”他顿了顿,“方才,周阿嬷可与娘子说了什么?” 他果然留意到了周阿嬷那一瞬的异常。 陆青禾略一沉吟,道:“阿嬷只说,让小心河边,旧的。” “旧的……”顾昀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再次投向缓缓流淌的河水,以及更远处,河边一座已经半坍塌的、废弃多年的水车磨坊。 “旧的磨坊,旧的恩怨,还是……旧的人?”他低声自语,随即对陆青禾道,“此处脚印和泥土,需让衙役来仔细取证。娘子,今日多谢了。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 他拱手,准备离开,却又像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那粉末,娘子可看出什么?” 陆青禾从荷包里取出油纸包,递还给他,同时道:“除了苦艾草,确有一种甜腥气。民妇孤陋寡闻,只觉那味道……不似寻常药材,倒像古书中提过的、西南某些地方用于处理特殊物事的秘药。” 她没有说得更具体,但“西南秘药”、“处理特殊物事”这几个字,已足够让顾昀神色凝重起来。 “西南……”顾昀接过纸包,指尖微微收紧,“此事,切勿再对他人提起。” “民妇明白。” 顾昀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沉寂的河湾,转身离去。他的步伐依旧从容,但背影却透出一股沉肃。 陆青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芦苇丛后,又回头望向那幽深的河面。 芦苇杆已经看不见了。但水下那棱角分明的硬物,和那诡异的甜腥粉末,还有周阿嬷那句含混的警告,像几块冰冷的拼图,在她脑中不断闪现。 豆子捡到的“亮晶晶的宝贝”,后山的废窑洞,河边异常的泥,西南秘药…… 这些碎片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狰狞的轮廓? 风更冷了,卷起河面的枯叶,打着旋儿,沉入幽暗的水底。 仿佛这平静的杏花坞水下,正有什么沉睡多年的东西,随着一具孩童的尸首,缓缓浮出水面。 第4章 续·长眠膏与童尸 日头偏西,将后山的影子拉得斜长。 陆青禾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往后山走去。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早已不像常有人走的样子。杏花坞的后山不算高,却颇有些纵深,早年有烧窑的匠人在此取土制陶,留下几个大小不一的废弃窑洞。 后来窑火熄了,匠人走了,这些黑黢黢的洞口便成了孩童们探险寻宝的去处。 陆青禾走得并不快,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地面。山路上的泥土干燥,脚印杂乱难辨,多是孩童细小的足印和动物爪痕。 快到那片废弃窑洞时,她停下脚步,在一丛半枯的蒿草边蹲下身。 草叶有被踩踏后又勉强立起的痕迹,方向朝着最大的那个窑洞口。 陆青禾拨开草丛,在湿润的泥地上,发现半个比孩童脚略大、但比成人脚明显小的鞋印。鞋印边缘花纹模糊,却能看到前掌部分有一小块不规则的凹陷,像是鞋底嵌了颗小石子,或是磨损造成的特殊标记。 不是豆子那种赤足或穿草鞋的孩童脚印。 陆青禾心中一颤,用树枝将那半个脚印的形状大致勾勒下来,又抓了把土,将那痕迹掩去。这才起身,朝那黑黢黢的窑洞口走去。 窑洞入口处堆着些坍塌的碎土块和枯枝,洞口不大,需弯腰才能进入。 里面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土腥、霉菌和动物巢穴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略等片刻,待眼睛适应黑暗,才慢慢挪步进去。 窑洞内部比想象中宽敞,穹顶很高,壁上还残留着当年烟火熏燎的黑色痕迹。 地上散落着碎陶片、破瓦罐,以及一些显然是孩童玩耍留下的“宝贝”——色彩斑斓的碎瓷片、形状奇特的石子、几根褪色的野鸡翎毛。 她目光扫视,很快落在窑洞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几块较大的陶片,被人为地搭成一个小小“房子”的形状,前面还细心地用白色小石子铺了条“路”。这是典型的孩童藏宝处。 她走过去,小心地移开最上面的陶片。 “房子”里空荡荡,只有一点干掉的泥屑。东西已经被取走了。 陆青禾并不意外。若豆子真的在此藏了什么“亮晶晶的宝贝”,在他遇害后,凶手或有心人很可能已经先一步取走。她伸手在“房子”底部的浮土里摸了摸,指尖触到一点坚硬、冰凉、边缘锐利的细小碎片。 捡起来,凑到洞口透进来的微光下看。是一小块深蓝色的、带着不规则棱角和细小气孔的琉璃片,厚度约半枚铜钱,边缘有摔碎的新鲜断口。颜色深沉如夜空,对着光时,内部却隐隐流动着些许暗金色的、细丝状的纹路。 这不是乡下孩童寻常能捡到的东西。甚至不是普通市集能见的货色。这种成色和内含纹路的琉璃,多半来自海外或极少数专供宫廷贵胄的作坊。 琉璃片一角,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发黑的、黏腻的污渍。她用指甲轻轻刮下少许,凑近鼻尖——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甜腥气,与那粉末中的气味,如出一辙! 豆子的“宝贝”,果然与那诡异的粉末有关!甚至可能,正是从沾有粉末的物件上碎裂下来的! 她将琉璃片小心地用干净帕子包好,收入怀中。又在附近仔细搜寻,除了更多孩童玩耍的痕迹,再未发现其他异常。倒是窑洞深处,有些更陈旧的、成人尺寸的脚印,脚印上落着薄灰,看来有些时日了。 走出窑洞,夕阳的余晖将山野染成一片暖金色。陆青禾站在洞口,回望山下炊烟渐起的杏花坞。宁静的村落上空,仿佛笼罩了一层无形的阴翳。 她下山时,特意选了另一条稍远但能经过几户零散山居的小路。其中一户,木门紧闭,门前晾晒的药材架子却收拾得格外整齐,与周围略显杂乱的农居截然不同。她记得,那是村里独居的猎户孙老七的家。孙老七早年据说在外跑过镖,见过世面,后来伤了腿才回村,性子孤僻,少与村人来往。 经过孙老七家时,她脚步未停,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后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是做贼心虚的窥视,还是寻常的警惕? 回到自家小院,天色已近黄昏。 她掩好院门,先将怀中的琉璃片取出,就着最后的天光,再次细细观察。那暗金色纹路,在油灯光下更显诡异,不像天然形成,倒像是某种人工嵌入或熔炼时产生的特殊标记。 她尝试用清水清洗那片污渍,污渍微溶,水泛起极淡的浑浊,那股甜腥气却更明显了。 她忽然想起顾昀提起的“西南秘药”。 西南某些地方,确有将特殊矿物、草药乃至某些罕见动物分泌物混合,制成祭祀或保存特殊物品的秘药传统。这琉璃,莫非是某种容器或信物的碎片? 正沉思间,院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颇有规律。 不是顾昀的作派。 陆青禾心头一紧,迅速将琉璃片藏好,顺手从案板上拿起那把平日切菜的短刀,隐在袖中,这才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陆娘子,是我,柳娘。”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带着些惊惶。 柳娘?那个绣坊幸存的女工?她怎会这个时辰来?还如此隐秘? 陆青禾拉开一条门缝。柳娘果然站在门外,一身半旧的靛蓝衣裙,头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眼神游移不定,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包袱。 “柳娘子?快进来。”陆青禾侧身让她进来,迅速关好门,“出什么事了?” 柳娘进到屋里,仿佛才松了口气,身子却还在微微发抖。她将怀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竟是几件半成品的精致绣活,以及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旧木匣。 “陆娘子……”柳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该找谁……我害怕……” “别急,慢慢说。”陆青禾给她倒了碗温水,目光落在那个旧木匣上。木匣做工普通,却上了把精致的小铜锁,锁孔边缘有细微的划痕,像是被尝试撬开过。 柳娘喝了口水,稳了稳心神,才断断续续道:“是……是豆子出事前两天……豆子娘来我们绣坊送新染的线,豆子跟着,在院里玩。他……他跑到后面堆放旧料的杂物间去了,出来时,手里就攥着个东西,笑嘻嘻的,就是我上次跟您提过的‘亮晶晶的’。我当时正忙,没细看,只隐约觉得……觉得那光,蓝幽幽的,有点瘆人。” 陆青禾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呢?” “然后豆子就跑出去了。可……可就在那天傍晚收工前,里正……里正周大全来了绣坊。”柳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他不是来找掌柜的,是直接去了后面杂物间,待了好一会儿,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还特意问我,有没有看见豆子拿了什么东西。我、我当时心里害怕,就说没看清。” “再后来……就是豆子不见了,然后……就在田埂下……”柳娘眼泪掉了下来,“我越想越怕!里正他……他为什么那么在意豆子拿了什么?那杂物间里,到底放了什么?豆子的死,是不是……是不是因为看见了不该看的?” 陆青禾按住她颤抖的手:“这木匣是?” “是……是我今天收拾杂物间时,在一个破箱子底下发现的。箱子上面堆满了旧布,像是故意藏起来的。”柳娘指着木匣上那些划痕,“锁是坏的,我……我斗胆打开看了……”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才将木匣盖子掀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截断掉的、颜色暗沉的金属细链,链子接口处有扯断的痕迹;几块与陆青禾手中那片极为相似的深蓝色琉璃碎片,只是更小;还有一小团用油纸包着的、黑褐色、质地似泥似胶的东西,散发出的,正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烧焦的旧纸片。纸片泛黄,质地粗糙,上面用潦草模糊的墨迹,画着些难以辨认的奇异符号,像文字又像图画,中间似乎有一个扭曲的、类似兽首的标记。 陆青禾拿起那张纸片,对着灯光细看。那些符号她从未见过,但那兽首标记的轮廓,却让她莫名想起曾在刑部某份极机密的边陲异闻录中,瞥见过一眼的记述——关于西南某支消失的古族,其图腾正是一种双角盘曲的异兽。 “这东西……你确定是从绣坊杂物间找到的?”陆青禾沉声问。 柳娘用力点头:“千真万确!那箱子沉得很,搬开时下面还有……还有这个。”她从包袱最底下,又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片靛蓝色、带着细密织纹的布料,边缘有撕扯痕迹,质地与柳娘身上穿的普通粗布截然不同,更细腻,颜色也更深沉均匀,像是……某种制式服饰的碎片。 “这布料,不是我绣坊的。”柳娘肯定地说,“我们染不出这种蓝,也织不出这种纹。这像是……像是官服或者驿卒衣服的料子,但颜色和纹路又不太对……” 陆青禾接过布料,指尖摩挲。质地紧密厚实,靛蓝染料渗透极深,是上好的工艺。确实不是普通民家能用。而那片琉璃、那诡异的甜腥物、这神秘的符号纸、这特别的布料……所有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与“官方”、“隐秘”、“西南异族”相关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豆子只是因为偶然捡到一块碎片,就丢了性命。 而里正周大全对此事的紧张程度,显然超出了一个里正对普通孩童捡到“玩物”应有的反应。 “柳娘,这些东西,除了你,还有谁见过?”陆青禾严肃地问。 “没有了!我藏得紧,谁也没告诉!”柳娘急道,“陆娘子,我害怕……这些东西留在身边,我怕……我怕会成为下一个豆子!可我不敢报官,里正他……他跟县衙的人熟,万一……” 她的恐惧实实在在。一个无权无势的绣娘,面对可能涉及里正、甚至更深势力的隐秘,除了恐惧,别无他法。 陆青禾看着桌上这些烫手的证物,又看看柳娘惊惶无助的脸。她知道,自己接下这些,就等于将更大的风险揽到了身上。 但若置之不理,柳娘可能真有危险,豆子的冤屈也可能永沉水底。 “这些东西,先放在我这里。”陆青禾将木匣盖好,连同布料、纸片,一起用旧布重新包紧,“你今夜就当没来过,没看见过这些东西,照常生活。若有异常,立刻想办法通知我,或直接去找那位顾县令。” 柳娘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谢谢……谢谢陆娘子!您的大恩……” “不必多说。”陆青禾打断她,“趁天未黑透,快回去。路上小心。” 送走一步三回头、心神不定的柳娘,陆青禾闩好院门,回到屋内。油灯下,那包证物像一块寒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她将琉璃碎片与自己找到的那片拼合,断裂处大致能对上,显然本是一体。那神秘的符号纸、甜腥物、特别的布料……这些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的绝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孩童凶杀案。 周大全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猎户孙老七的窥视是否与此有关?废弃磨坊藏着什么“旧”的秘密?西南秘药、异族图腾……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偏远的杏花坞? 窗外,夜色如墨,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 远处,似乎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旋即又归于沉寂。 陆青禾吹熄了油灯,坐在黑暗里,只有手中那冰冷坚硬的琉璃碎片,提醒着她,这张刚刚揭开一角的黑暗之网,究竟有多深,多危险。 而此刻,县衙临时落脚的小院里,顾昀正就着烛火,审视着桌上铺开的一幅陈旧舆图。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代表杏花坞的那一点,然后,向西,再向西,落在舆图边缘那片标识着崇山峻岭、瘴疠之地的区域。 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