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胜楠这个名字,是妈妈章芳菲在她满月时拍板定下的。
说那天姥姥抱着她,颠颠地往灶房跑,说要给她煮个红鸡蛋,嘴里念叨着:“胜楠,胜楠,就是要胜过男娃,给咱老章家争口气。” 其实何胜楠知道,妈妈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个。
邻居家的婶子偷偷跟姥姥说过,章芳菲夜里总对着她的小摇篮叹气,说这名字是盼着下一胎能来个带把的,压过“楠”字的势头。生男的意思。
可这盼头,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花,开了一年又一年,终究没结出果。
何维,她的亲生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记忆里,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回来就往沙发上一躺,开始跟女儿吹牛在警局里今天有什么工作。
女儿睡着了,他就对着电视里的球赛发呆。
章芳菲总跟他吵,从厨房吵到卧室,声音尖利,像菜刀刮过铁锅。
何维的爸妈都是老封建,有些重男轻女。
也是吵架的源头。
“肯定是你不行!”章芳菲的声音透过门缝钻进来,“我吃了多少偏方?老中医都说我身子骨没问题!”
“你小声点!”何维的声音压得很低,感觉脸面没了,带着点气急败坏,“让街坊听见像什么样子?就说你不想要了,想专心带胜楠!”
后来,章芳菲不想带了,自己当班主任就早六晚九的,看到调皮捣蛋的何胜楠很烦。
何胜楠就被送到了姥姥姥爷家。
姥姥姥爷的院子很大,种着黄瓜和西红柿,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柴火。
他们对她不算坏,毕竟是自己闺女的孩子,每天给她五块钱零花钱,让她自己去村口的小卖部买零食。
但他们很少跟她说话,其实是因为懒的说,小孩子总是没有太多共同语言的。
姥爷总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姥姥则在灶台前忙碌,嘴里反复念叨着“要是个男娃就好了”。
村里的孩子不喜欢跟她玩,说她是“没人要的丫头”。
因为大家总是记得,她是城里来的孩子。
她就坐在院子里的石碾上,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人逗她:“何胜楠,你爸妈是不是不要你了?”
她不说话,只是捡起地上的石子,一下下砸石碾子,直到指节发红。
姥姥说她“乖得像个傻子”。
姥爷脑子有点科幻,说她是外星假人。
转机是在舅舅章永生放假回家。
舅舅考上了大学,是村里的大学生,寒暑假回来帮家里干农活。
他不像姥姥姥爷那样不说话,也不像她爸妈那样总吵架。
他会把她架在脖子上,够槐花,还教她认字。
“胜楠,这个字念‘笑’。”舅舅拿着树枝在地上写,“你看,就像嘴角往上翘,这样。”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
何胜楠看着他,忽然也咧开嘴,露出一个生硬的笑。
舅舅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对喽!咱胜楠笑起来好看!”
姥姥姥爷看着孩子笑了,他们也笑了。
从那以后,何胜楠变了。
她不再蹲在石碾上看蚂蚁,而是跟着村里的半大孩子爬树、掏鸟窝。
她跑得比谁都快,打架比谁都狠,很快成了孩子王。
姥姥姥爷给的零花钱,她全用来买零食分给小弟兄们,他们都喊她“胜楠姐”。
姥姥看着她满身泥土地回来,只是摇头:“野得像只猴,没点姑娘样,嫁不出去。”
但她眼里,没了之前的嫌弃,多了点说不清的纵容。
在姥姥姥爷眼里,现在的何胜楠就是开心果。
傻傻的,说话总是带着些昂首挺胸的阔气。
“舅舅,你对我这么好,我长大要嫁给你。”何胜楠总是这么语出惊人。
“哦呦,不可以的,他是你舅舅,不能和亲人结婚。”
何胜楠还没上学,没人跟她说过亲戚之间不能结婚,说这话给她姥姥吓一跳。
“那你和姥爷为什么可以结婚呢?”何胜楠认真思考了半天,蹦出来这么一句话,给在场的老头老太太乐坏了。
“妈你看看送她去镇上上学去吧,我看这孩子也该上学了,傻的可爱。”章永生真的要被楠楠的脑回路笑死了,小孩子的脑子不会拐弯。
“哎呀不是你姥爷舍不得吗?这孩子挺好的,唉,他爷爷奶奶嫌她是女孩不想带,芳菲也不想带。这孩子除了调皮捣蛋了点还可以,不过确实也该上学了,我改天去村里问问上学的事。”
于是她从镇上上了小学,一直都是孩子王,从镇上到村上,没有不认识她的熊孩子。
六年级那年的夏天,异常闷热。
爸妈突然一起来姥姥家,脸色都很难看。章芳菲把她拉到一边,语气平淡:“我跟你爸离婚了,你上初中就跟着我过。”
何胜楠没说话,只是看着何维。
在她眼里爸爸是比妈妈好的。
爸爸会下班给她带她爱吃的,会给她讲警队里的故事,母亲就是沉默寡言,看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厌烦。
何维不敢看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塞给章芳菲:“这是胜楠的抚养费,以后我每月都会给,我会常来看她。”
可他再也没来过。
因为春天,传来何维殉职的消息。他出缉毒任务的时候,坠楼了。
姥姥听到消息,坐在门槛上哭,一边哭一边拍大腿:“报应啊!这都是报应!谁让他们家不要丫头,我的丫头没有爸爸了。”
何胜楠站在院子里,看着姥姥哭,心里没什么感觉。
但她知道她没有爸爸了。
舅舅章永生回来处理后事,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叹了口气:“胜楠,跟你妈妈回城里吧,去城里上学。”
章芳菲那时已经在城里的中学当老师,是特级教师,很有名望。
她把何胜楠接回了城里的家,一套两居室,收拾得一尘不染,和姥姥家的院子完全是两个世界。
“以后你就在我学校读初中,”章芳菲递给她一套崭新的校服,“别给我惹事,尤其别让同事知道你是我女儿,丢不起人。”
何胜楠在乡下几乎相当于没上过学。
何胜楠点点头,把校服扔在沙发上。
城里的学校和村里不一样,规矩多得让人头疼。
何胜楠坐不住,上课总走神,作业从来不写。
她认识了几个和她一样不爱学习的让,和他们一起逃课去网吧,在街角抽烟,称兄道弟。
何胜楠很快成了他们的“老大”。她脑子机灵,总能躲过教导主任的检查,还能从校外“大哥”那里弄到便宜的烟。
她学会了吐烟圈,学会了用眼神吓退想找麻烦的人。
章芳菲很少管她,只是偶尔在饭桌上说一句:“别被抓到,影响我评职称。”
她忙着工作,忙着参加各种教研会,忙着……认识新的人。
那个叫叶泽民的男人,就是章芳菲在一次聚餐上认识的。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穿着名牌,说话时总带着笑意,看着很温和。
章芳菲提起他时,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快:“叶经理是做工程的,人很稳重,离异,孩子判给前妻了。”
何胜楠看着章芳菲脸上的红晕,没说话。
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没过多久就领了证。
章芳菲怀孕后,更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她常说:“这次肯定是个男孩,你看这肚子,尖尖的。”
何胜楠听着,心里冷笑。
就这还特级教师呢,课本里都写男女平等。
叶泽民一开始对她这个继女还算客气,会问她“在学校怎么样”“钱够不够花”。
但他看她的眼神,总让她不舒服,像猎人盯着猎物。
章芳菲怀孕八个月时,肚子很大了,行动不便。
叶泽民说:“市里新开了家月子中心,条件很好,我送你去住着,安心待产。”
章芳菲很高兴,觉得叶泽民体贴。
出发那天,叶泽民帮章芳菲收行李,开车送她去月子中心。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何胜楠,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胜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何胜楠没理他,只是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
她靠在门框上,摸出藏在口袋里的烟,点燃。尼古丁的味道呛得她咳嗽了两声,心里却莫名地发慌。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