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冯时翻来覆去好久才勉强睡着,过去和现在混杂着交织在她短暂的梦境里,中午姜渡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还没醒。
“Hello?”
“你还没有醒吗,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我在楼下了,说好了吃饭的呢。”
“你上来吧。”说罢冯时放下手机,迷迷糊糊又晕了过去。
门口传来响动,是姜渡。
“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啊,怎么困成这样?”
“倒时差。”冯时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好吧,那你快告诉我,昨晚上到底什么事啊!”姜渡戳戳她。
“昨晚。”冯时睁开眼睛,尝试着回忆和组织语言,“遇到秦熠了。”
“准确地说,不是遇到,是他来找我。”
姜渡讶异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橡树?他住在橡树?”她大呼小叫,“怪不得你昨天问我有没有告诉别人你住在这,我可没说,我跟秦熠都八百年没说过话了。”
“他找你干嘛,想报复你啊?”她问。
“大概不是。”冯时想了想昨晚他的模样,费尽心思见她一面,还故意打扮成那样,更像勾引。
明知道她要上去还穿着睡袍,不是勾引是什么?冯时太了解秦熠,让他这样不体面地见其他人,不如杀了他。
“那就是想追回你啊!”姜渡已经脱了外衣跳到床上,兴奋地摇着冯时。
“那他也是够……”冯时翻了个白眼。
在冯时说出可能比较难听的话之前,姜渡率先打断:
“够痴情的。当初你多决绝啊,一声不吭就把他抛弃了远走高飞,他要是还喜欢你,确实是蛮那什么的,但也是真痴情啊。”
冯时一边起身走向卫生间一边问:
“你想表达些什么呢大小姐?”
“没什么。”姜渡抱着被子,“觉得秦熠有这份心挺难得的。”
“既然现在事情都翻篇了,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呢?”
“我们早就各自重新开始了,我俩根本就没在一起多久,分开的时间已经比认识的时间还要长了。”冯时满嘴泡沫含糊不清地说着。
“所以你能懂吗,他这不是痴情,顶天了就是执着而已。”
“而且万一他是先装痴情,但是其实是想报复我呢?”冯时顿了顿。
“可能吗?我都知道秦熠不是这种人,没那么有空!”姜渡的声音隔着距离送过来。
也确实是,冯时想,这太幼稚了。
冯时窸窸窣窣的刷牙声继续响起。
“要我说,人家秦熠就是对你余情未了,不然干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回国他就眼巴巴跑过来,你刚落地诶!”
回应姜渡的是冯时吐沫的一声呸。
从卫生间出来,冯时说:
“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俩没可能,我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当初,或许他也能成为我的一个好客户。但现在这种情况,我没心思和秦大少玩恋爱游戏。”
“恋爱游戏?哈哈哈哈哈哈,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怕你对我也这么无情。”姜渡装作被吓到的样子打了个夸张的冷战,“好冷漠哦,人家好怕怕。”
“不过啊,难道当初你俩在一起那么好,你现在就真的忍心?那可是秦熠诶,秦熠!”姜渡赖在酒店床上大喊。
冯时没有直接回答:
“秦熠又怎么样呢?”
秦熠,这个名字曾经在申海代表着绝对的完美范本。财富、权势、智商、外形,每一个人类社会里权衡高低的元素,他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拉到了最满。
这一点在冯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很清楚了,但她那时实在是没意识到,秦熠这个名字在申海意味着什么。
*
那天秦熠施施然走下旋转楼梯,在冯时眼里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彼时的他显然还没太学会收敛自己的锋芒。
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略显稚嫩的脸上,少年老成的神情初具雏形,穿着燕尾服,优雅得体地演奏了一曲竖琴。
这是冯时第一次见到这种乐器,那么庞大那么美丽,秦熠演奏时的样子非常专注,手上一个音都不错,不过冯时听不出来,只觉得琴声像流水一样潺潺。
透过人群的缝隙,冯时看到他演奏的手上起了薄薄的茧,不仅是弹奏的指尖,还有其他地方也有,这得会多少东西、付出多少练习啊,她想。
她就什么也不会,小时候她短暂学过画画,后来家都要赌没了,自然是学不下去的。
看着华光下坐着的秦熠,完美到不容一丝瑕疵,冯时突然产生起一种强烈的不忿感。
凭什么?凭什么这屋子里所有人都这么从容优雅,只有她是误闯进来的丑小鸭呢?
但这情绪转瞬即逝,她强行提醒自己,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学会知足吧。
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该有的心境。
一曲毕,众人鼓掌称赞,寿星行谢礼,随后开始一一和宾客打招呼。
当然也包括纪家。
还没到他们面前,纪永言一个箭步拉住秦熠,道:“好你个秦熠,背着我们把琴练这么好。”
语气里是一派天真的熟稔。
秦熠对着她笑笑:“献丑而已。”
随后仰头直面着纪清河和宋岚,开口道:“纪叔叔宋阿姨,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纪清河笑笑:“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间又长大一岁了,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宋岚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把冯时推出来:
“来介绍一下,我们纪家的养女,冯时。”
秦熠轻轻将头转过来,和冯时目光相撞。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或许本该是体面的、礼貌的、寻常的。
如果两人那时候能更加成熟一点的话。
但那时候秦熠正处于一个模仿大人但学不完美的阶段,他长袖善舞,却还没能够学会隐藏自己的轻视。
对于他来说,这场宴会是纯粹的功利,而这家人里面真正重要的或许只有纪清河和宋岚,冯时?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所以他的目光只是轻轻扫过,仅停留了没有一瞬间,就撤了回去。
而冯时,她恰好又处在一个被压抑到极致的阶段,所以她恨透了别人这样不加遮掩的轻视。
以至于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秦熠都是一种恼羞成怒的恨意。
秦熠又怎么样呢?每当别人说到他这好那好,她就是会想起秦熠那不加掩饰的、纯粹的无视。
他再好,冯时也不会称赞一个不尊重自己的人。
*
而现在,冯时再说起这句话,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秦熠又怎么样呢,他再好,分了就是分了。
“还吃不吃饭?”冯时看姜渡已经躺在床上,无奈说道。
“吃,我都饿死了,要低血糖了。”姜渡一骨碌爬起来。
二人来吃日料,师傅在她们面前忙活着,姜渡吞下一口寿司,发出满足的叹息:“终于吃上了。”
冯时在旁边笑她:“你早上也不知道吃点东西垫一下。”
“我为了谁?”姜渡说,“你好意思说吗?”
两人拌着嘴,门开了,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带着外面酷暑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是一家omakase,地方很小很温馨,一天接待不了多少客人,大家一般都其乐融融坐在一起享受美食。
“郑兴星?”姜渡率先认出他。
“姜渡?冯时?”那男人显然也很惊讶,“你们怎么在这?”
“吃饭呗。”姜渡翻了个白眼,“你一个人来吃啊。”
“对,qin……”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立马改口,“我朋友没空,我就自己来吃了。”
他穿着简单的白背心,肌肉线条非常优越,好像随时随地都像刚从健身房出来一样健美,复古做旧的牛仔裤拉得很低,头上绑了个头巾,不认识他的人会觉得他潮得难以接近。
但一旦他开口,就知道不是这样。
“冯时,你回来啦。”郑兴星傻傻笑了两下,应该是在缓解尴尬,“挺好。”
作为秦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以及冯时曾经的好朋友,他现在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贪吃,为什么就非馋这一口呢。
冯时轻笑一下:“好久不见。”
“是啊,好巧。”郑兴星没话找话,“这样吧,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就当我给你接风了。”
冯时笑笑没有推辞,这时候拒绝反而是给难堪,在这里谁也不缺一顿饭钱,顺水推舟给个面子最好:“好,那谢谢你了。”
其实郑兴星是曾经和冯时一起吃过最多饭的人,连秦熠都没他多,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二人也只能用请客吃饭来缓解尴尬。
“这些年。”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国外过得好吗?”
“很好。”冯时笑眯眯的。
“那就好。”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渡坐在中间打圆场:“冯时回国来参加我婚礼,你没忘吧?”
“没有,我记下了,不信你看。”像是怕她不信,他还打开手机日历给姜渡看。
“信信信。”姜渡哭笑不得,这么多年郑兴星一点都没变,她和郑兴星一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眼见着这人从天真变到烂漫,一直这样纯粹,也真是不容易。
其他人,比如冯时,这么多年,都变了几番了。
好像都有点忘记十几岁的冯时是什么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