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其时》 第1章 白月光回国通通闪开 “冯时回国了你知道吗。”男人盯着侧方的车流,好似不经意般说道。 “当初一声不吭消失了,她还敢回来?”一旁的女人瞪过去,车窗倒影下,是一张和身边男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那秦熠知道吗?” “他不知道就有鬼了。” 二人相视,同时扯扯嘴角,照镜子一样露出兴味的笑容,三叉星辉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霓虹闪烁之中。 * 申海国际机场,已经是凌晨,机场内没有多少人,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身影闪进车后座,大而夸张的银色耳圈晃晃悠悠,深蓝色直筒牛仔裤包裹住纤细的长腿,微透的亚麻衬衫,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草编大包。 像是刚赶完时装周匆匆回国的模特,简单、低调,帽子甚至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她周身散发着一种自成一派的距离感,这反而引人注目。 “嗯,司机接到了,我就先住橡树,房子和工作室慢慢找吧,不急。” 冯时打着电话,透过车子小小的窗玻璃打量着这个八年未见的城市。 “天呢,即使你现在这么说,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回申海了。”电话对面的女声很活泼,“你还是太爱我了对不对?” 帽檐下露出下半张脸,她嘴角勾起弧度:“是啊姜大小姐,你的婚礼我能不来吗?” “几年了都?”对面掰着指头数数,“整整八年了冯时,你八年没回国了。” “当初……你才十九。” “嗯哼,我在申海满打满算也就待了七年,没想到现在离开都有八年了。” 即使是凌晨,马路上路灯仍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偶有行人和车辆零零散散路过。 冯时微微抬头,看着这座已经完全陌生的城市,车窗玻璃反光,露出了她漫不经心的眉眼。 冯时有一双内敛的、皮肉很薄的眼睛,没有笑意的时候眼角有微微下垂的弧度,很不明显,但带给人一种冷淡、克制的疏离感。 很多人或称赞或奉承,说这是一双极具艺术感的眼睛,适合拍电影。 冯时觉得他们只是见到一个所谓的艺术家都这么说而已,社交场上的套话,更何况她算什么艺术家,软装设计师,她自嘲地认为,其实属于服务业。 * 看着不断后退的夜景,或许也是因为刚刚姜渡的话,冯时胡思乱想着陷入到回忆中。 十五年前踏入纪家大门的那一天,夜有这么深吗? 冯时只记得那天非常疲惫困倦。 但她仍然强打起精神,悄悄对着后视镜照了又照,紧张地期待着新家。 小冯时看着自己的模样,个子高挑,容貌清丽,心中想着,新的爸爸妈妈会喜欢自己的模样吗?会亲切地叫她的小名吗?会牵她的手吗? 会爱她吗,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吗?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是如此的心情,小冯时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早熟很淡定的人,但在此刻,孩童心性还是让她升起了巨大的雀跃。 这不怪她,小冯时太久都没有高兴过了。 她的赌鬼爸爸已经归西一个多月了。 仿佛前一秒她还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看着亲戚们互相推诿,商量着把她送进孤儿院。 下一秒她就站在了富丽堂皇的纪家大门前,和蔼的老管家朝她鞠躬道: “欢迎冯小姐来到纪家,以后您就是纪家的一份子了。” 小冯时心里油然而生起一阵荒谬。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巨变、命运的无常,也确实,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翻天覆地。 纪家别墅是欧式建筑,繁复的花园种满了冯时说不上名字的名贵花朵和草木,古典宏伟的雕塑喷泉源源不断、高大肃穆的别墅通体明亮。 气派豪华到冯时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她束手无策、不敢踏足,抬起眼睛小心看了眼管家,等他吩咐。 管家微微一笑,隐藏掉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冯时小姐,您跟我来,我带你熟悉一下。” 小冯时随着管家的指引一步步走过客厅、宴会厅,甚至影音室、雪茄室、藏酒室……最后来到那个比自己家之前出租屋还大的卧室时。 她承认,这一刻,来自新生活喜悦的冲击已经盖过了亲生父亲突然离世的茫然。 只不过,那时候的冯时并不知道这间房间是整套房子里最小、采光最差、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衣帽间的卧室。 当然她此时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是衣帽间,所以她对这间房间只有欣喜。 直到, “你是谁?”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 管家欠一欠身,转过头温和地笑着说: “永言,大晚上的你怎么出来了。”他让出一个身位,露出身后的冯时,“这位是纪家的新成员,你以后的姐姐,冯时小姐。” 在冯时来之前,其实纪家上下都已经通知到位了的,本不需要再介绍,但是显然纪永言非要闹这一遭, “我哪来的姐姐,我姓纪她姓冯,我只有一个哥哥。” 纪永言有些气极败坏,“这房间凭什么给她住!她凭什么住我隔壁!” 说完狠狠瞪了一眼冯时,拔腿就走。 管家抱歉地对冯时说: “刚刚是小小姐纪永言,她小孩子脾气,您见谅,还有一位小少爷叫纪斯年,您会见到的。” 冯时点点头,她明白的,小孩子都不喜欢突然的外人来和自己分享任何东西,更何况是父母,这会产生强烈的危机感。 她甚至有点庆幸,纪永言这一闹,给她泼了盆冷水,让她不再那么兴奋,而是回到了熟悉的平静当中。 就好像那个完美至极的泡泡终于被戳破,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本质,这让冯时莫名有些安心,完美的家庭和爱是她太久都没有体会过的,而残缺的才是她熟悉的。 只希望其余人是友好的吧。 “先生和夫人回来了,我带您下去见他们。” 从旋转楼梯下来,纪清河和宋岚施施然坐在下沉式客厅巨大的真皮沙发上,让冯时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强行按下喉咙里有些难以吞咽的感觉,低头看过去,纪清河和宋岚的背影挺拔板正,透露着从容的优雅,他们正低头翻阅着几份文件。 冯时对自己说,要笑,要笑,要做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别再摆出自己以前那幅臭脸,他们不是你亲爸冯光。 她扯扯嘴角,走了过去。 时至今日,冯时坐在车里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在后悔自己当时露出的那个讨好的笑容。 * 她晃晃头,让自己不要再想了。 轿车驶过橡树气派厚重的酒店大门和诺大的花园,开到堂前,有门童小跑过来帮她拎箱子。 出于自身职业习惯,冯时打量着酒店的陈设,从花园到建筑外观,无一不考究。夜色之下的橡树酒店安静而庄重,像一座老式庄园,深色红砖被暖金色的灯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两侧草木修剪得很细致,近乎苛刻,微风一动,灯光在树叶间散开,落在地面上。 姜家在橡树上花了不少心思,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也非常美,冯时想着。 余光看到一辆车远远开过来,冯时有些纳闷,刚刚有听到门开的动静吗? 或许是没注意,她心想。转过身门童已经扶着门在等待,冯时抱歉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即使是凌晨,前台小姐也十分温和热情地接待了她,冯时登记完,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送她上楼的帮助,自己带着箱子往电梯走去。 前面有一个高大人影,已经拐进了拐角,她远远的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闪进去。 再不跟上就赶不上这趟电梯了啊冯时,她对自己说。 那太好了。 冯时实在是懒得跑那两步,何况如果可以,她完全不想大半夜和一个男人共乘电梯,危险系数太高了。 她特地拖慢了脚步,盼着自己“刚好”赶到的时候电梯已经走了。晃晃悠悠到了电梯口,电梯门关得只剩一小条缝,她没有去按。只是垂着眼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让她僵立在原地。 其实她只看见一只手,准确地说仅仅是手腕,骨节突出,任何装饰都没有,但是衬衫和西装袖口都整齐得没有一丝皱褶,好像高档商品店里被sales精心装扮的假人模特一样板正。 她心跳有些加快了,如果非说这么一点根本看不出什么,可能是任何人,但是空气里淡淡弥漫着的熟悉的茶味香水提醒她,她的第六感没有失灵。 只是恰好吗?不可能,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刚刚路上的一切细节炸响在冯时脑海。 没有开门动静却驶来的豪华轿车;走在她前面的高大男人;即使冯时已经特别慢也仍然没有关全的电梯。 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而这一切其实都非常“秦熠”,从前秦熠喜欢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经常在小区门口等她回家制造偶遇,很无聊,但很高效。 即使是冯时忽略了这一切。 但她实在是也没有蠢到连前男友的手和香味都记不得了。 更何况秦熠这款香水竟然八年都没换。 第2章 处心积虑的重逢 冯时死死盯着不断上升的电梯,直到它稳稳停在了15。 不是她的楼层。 真的是他吗?冯时有一瞬间的怀疑。 或者说难道只是巧合?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秦家在申海房产无数,秦熠未成年的时候自己手上就好几套房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大半夜跑过来住姜家的酒店。 她有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因为不知道秦熠到底要干什么,报复她?还是挽回她?抑或只是,看她一眼? 这么多年,二人虽然没有见面,但流言蜚语是不断的,她没法忽略。某种荒谬的猜测里,她甚至成了霸道总裁出国的白月光,好像言情小说里一样。 可当初,不是和平分手的吗?更何况秦熠也不是总裁,是董事。 冯时思维乱飘,最后她还是稳了稳心绪,按下了10楼,是她房间所在的楼层。 电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那么明亮,她让姜渡安排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套房,临时落脚没必要大费周章,她也并不喜欢太空太大的房间。 走廊里并没有人,她拖着箱子拐过拐角,来到房门前,却迟迟没有进去。 回头看,走廊幽幽长长,暖黄色的灯光高高悬挂,没有一个人影。 冯时也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有一点落空的失望还是本该如此的释然。 刷卡进了门,她卸力倒在沙发上,忍不住又想到那些该死的过往。 * 是的,该死的。 第一次见秦熠,注意的也是他那一丝不苟的袖口和漂亮的手,即使是在小孩最爱捣蛋的十几岁年纪,他身上也没有沾染任何淘气留下的痕迹,而是过早显露了满身的矜贵。 秦家小少爷十二岁生日宴,极尽奢华盛大,大家站在一楼,看着主角从旋转楼梯下来。 当时冯时刚来纪家不久,早就没了最开始的兴奋和期待,她看透了纪家收养她的目的,也认清了这家人就没想过接纳她的事实。 于是冯时只能站在角落,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物走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 她盯着他定制西装上一枚闪闪的袖扣愣神,一枚小小的袖口绽放出光彩的色泽,刺痛了她的眼睛。 还以为,钻石只会被人小心呵护着戴在身上,原来也能被随意放置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是说,只有没见识的冯时才会以为钻石很珍贵。 骨节分明的纤长的,属于少年人的一双手,虚虚扶着扶手走下来,演奏竖琴的时候,冯时看到他手上薄薄的茧。 * “砰砰” 冯时的思绪被迫停止。 有人敲门。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猫眼。 看上去是酒店管家,冯时松口气。门一开,管家挂上了殷勤的笑容,用不属于这个时间段的亲切与活力为她介绍着房间。 或许是托姜渡的福,她心想,可能她特别关照了一下,所以这管家才这么尽心尽力,大晚上了还要工作。 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从包里掏出一些现金当作小费,管家温和地笑笑,接受了。 说起来这个习惯最开始还是从秦熠身上学的,他喜欢随身带现金,随时掏出来送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体恤善良,而是这样最省事最便捷,不用和没必要的人扯皮。 后来冯时出国,国外小费文化盛行,移动支付也不发达,这个习惯顺理成章地保留了下来。 送走了管家,吃了果盘,泡了个澡,因为时差冯时无法轻易入眠,索性靠在床头看起了简历。 这次回国至少要待一年半,姜渡又忙着婚礼,她需要一个助理。但招聘信息发出去,别人一听是短期工作,稳定性太差,冯时在国内名气也不响,都不愿意来,筛到最后只剩一堆实习生。 她头疼地试图在一堆显然美化过的简历里挑选合适的人选,虽然她要求并不高,但需要这人肯学肯干,而不是水出来的花架子,更何况她对国内的教育体系和奖项并不熟悉,所以看起来确实吃力。 没看几行字,门铃又响起来,她不太想理,但敲门声不知疲倦,冯时还是起身了。 一开门,服务生推着餐车等候着。冯时很无奈地告诉他自己没有订餐,服务生表示这是酒店提供的安睡茶,她接了茶,关上门,才觉得不对味。 已经凌晨两点了,这个时候给客人上茶不是太冒昧了吗? 冯时这才觉察过来,看来今天这个人是不见不行了。 她走出房门,按下电梯,进去后不出所料,不用刷卡,电梯自动运行到了顶层15楼。 缓缓上滑的时候,她的脑子才暂时清醒了一点,秦熠一遍一遍来烦她,让她大半夜疲惫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现在站在电梯里,她才后知后觉,马上要见到秦熠了啊,那个当年被她狠心抛弃的人。 她应该用怎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呢? “叮” 电梯门开,顶层是豪华套房,一打开门就是会客厅。 露出秦熠那张装模作样的脸,他一脸“你怎么在这里”的讶异,好整以暇看着冯时,等着她发话的样子。 刚刚身上的西装已经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简单轻松的睡袍,头发散乱着,好像还有微微的水汽,身上仍然是淡淡的微苦茶香。 秦熠很英俊,这是任何人都需要承认的一点,包括冯时。 即使剥去了所有装饰,也显示出无懈可击的贵气和从容。深刻的眉眼和直挺的鼻子容易给人强势感,此时看着冯时,眉眼微微上扬,显得没那么锋利和不近人情,但仍然是有些冷淡的、沉静的,只有冯时知道他现在这个状态是装出来的,因为秦熠的耳根泛着淡淡的红,每次一激动,他都这样。 多年不见,她被乍一出现在面前的人冲击了一下,晃了晃神,随即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好笑,这是保持这个造型等她多久了? 冯时有些无奈,并不打算进去,只是虚挡着电梯门,问道: “大半夜的折腾人家工作人员有意思吗。” “可是他们应该对我给的小费很满意吧,不是吗?”秦熠微笑着耸耸肩。 其实冯时知道他会这么说,这不是第一次了,秦熠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地用钱驱使着所有人,傲慢,但偏偏滴水不漏。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冯时径直问。 “欢迎回来,冯时。” 说完这句他就住了口,笑眯眯看着她,好像很高兴一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冯时看着他无可挑剔的标准微笑,哑口无言,无奈地闭了闭眼,退回电梯里,刷下10楼,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开口: “谢谢,再见。” 直到电梯门彻底关死,秦熠都没有走开一步,表情也没怎么变。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她回国并且这么快就锁定她的酒店的? 冯时边回房间边想。 姜渡,她咬咬牙,叛徒! 也不管现在几点钟了,反正姜渡也是个夜猫子,她一个电话打过去,果然很快就接起来。 “你是不是把我住在橡树的消息告诉别人了?”冯时劈头盖脸来了一句。 “我告诉谁啊?”对面一脸懵。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姜渡嚷嚷着。 “算了,明天见面说。”冯时叹口气,既然她不知道,那她也不用今晚扔个炸弹出来,搅得大家都睡不好,“你明天来找我吃午饭吧。” “到底什么啊?”姜渡不依不饶地问。 “没什么!”冯时挂了电话。 她揉揉眉心,开始想自己这次回国是不是个错误。 冯时,Faye,纽约非著名室内软装设计师,在上东区混得如鱼得水,本人呢,登过一些小报,上过一些杂志,接受过一些采访,但是工作室总是维持在5到6人的规模上,是一些高净值人群最欣赏的那种小而美,带点艺术气息的设计师工作室。 她做的最多的是高端住宅,客户都是顶尖的有钱人,名声也在上流圈子打得比较响,这一切都多亏了姜大小姐出色的社交能力和圈层,作为冯时的合伙人,她给公司带来了很多顶级资源和人脉。 当然,很多客户之所以会和冯时持续合作,也是因为她本人。冯时是最会把握尺度的人,她将自己定位为服务者,但同时又有艺术家该有的气息和傲气。 一个美丽的清高的,但同时也听话的设计师,是人人都抢着要的,面子里子都有了。 但Faye从来不做东国的生意,这大家都知道,处于对“艺术家”的尊重,大家认为她有点自己的坚持和小怪癖无伤大雅,反而显得孤傲有个性。 然而这次突然回国,即使她再三强调只是给她最好的朋友姜渡设计婚房并参加婚礼,订单仍然像雪花一样飞过来,一个个过来要求她“顺手”做了。 有好些都是冯时服务多年的老客户甚至老朋友,交情甚笃的同时她也得罪不起,只能应承下来,原本只打算待上几个月,这么一来工期一下子延长了很多出去。加上全球其他地方还有一些订单,她需要两边跑,穿插着安排下来,竟然要在东国至少待上一年半。 一年半,足够发生很多事,东国不仅有秦熠、还有纪家,有太多的人和事。冯时叹口气,只期盼着这些日子能过得平常一点。 手机上弹出姜渡的消息: “臭冯时,你给俺个说法。” 冯时没理。 第3章 秦熠又怎么样 这晚冯时翻来覆去好久才勉强睡着,过去和现在混杂着交织在她短暂的梦境里,中午姜渡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还没醒。 “Hello?” “你还没有醒吗,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我在楼下了,说好了吃饭的呢。” “你上来吧。”说罢冯时放下手机,迷迷糊糊又晕了过去。 门口传来响动,是姜渡。 “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啊,怎么困成这样?” “倒时差。”冯时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好吧,那你快告诉我,昨晚上到底什么事啊!”姜渡戳戳她。 “昨晚。”冯时睁开眼睛,尝试着回忆和组织语言,“遇到秦熠了。” “准确地说,不是遇到,是他来找我。” 姜渡讶异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橡树?他住在橡树?”她大呼小叫,“怪不得你昨天问我有没有告诉别人你住在这,我可没说,我跟秦熠都八百年没说过话了。” “他找你干嘛,想报复你啊?”她问。 “大概不是。”冯时想了想昨晚他的模样,费尽心思见她一面,还故意打扮成那样,更像勾引。 明知道她要上去还穿着睡袍,不是勾引是什么?冯时太了解秦熠,让他这样不体面地见其他人,不如杀了他。 “那就是想追回你啊!”姜渡已经脱了外衣跳到床上,兴奋地摇着冯时。 “那他也是够……”冯时翻了个白眼。 在冯时说出可能比较难听的话之前,姜渡率先打断: “够痴情的。当初你多决绝啊,一声不吭就把他抛弃了远走高飞,他要是还喜欢你,确实是蛮那什么的,但也是真痴情啊。” 冯时一边起身走向卫生间一边问: “你想表达些什么呢大小姐?” “没什么。”姜渡抱着被子,“觉得秦熠有这份心挺难得的。” “既然现在事情都翻篇了,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呢?” “我们早就各自重新开始了,我俩根本就没在一起多久,分开的时间已经比认识的时间还要长了。”冯时满嘴泡沫含糊不清地说着。 “所以你能懂吗,他这不是痴情,顶天了就是执着而已。” “而且万一他是先装痴情,但是其实是想报复我呢?”冯时顿了顿。 “可能吗?我都知道秦熠不是这种人,没那么有空!”姜渡的声音隔着距离送过来。 也确实是,冯时想,这太幼稚了。 冯时窸窸窣窣的刷牙声继续响起。 “要我说,人家秦熠就是对你余情未了,不然干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回国他就眼巴巴跑过来,你刚落地诶!” 回应姜渡的是冯时吐沫的一声呸。 从卫生间出来,冯时说: “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俩没可能,我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当初,或许他也能成为我的一个好客户。但现在这种情况,我没心思和秦大少玩恋爱游戏。” “恋爱游戏?哈哈哈哈哈哈,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怕你对我也这么无情。”姜渡装作被吓到的样子打了个夸张的冷战,“好冷漠哦,人家好怕怕。” “不过啊,难道当初你俩在一起那么好,你现在就真的忍心?那可是秦熠诶,秦熠!”姜渡赖在酒店床上大喊。 冯时没有直接回答: “秦熠又怎么样呢?” 秦熠,这个名字曾经在申海代表着绝对的完美范本。财富、权势、智商、外形,每一个人类社会里权衡高低的元素,他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拉到了最满。 这一点在冯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很清楚了,但她那时实在是没意识到,秦熠这个名字在申海意味着什么。 * 那天秦熠施施然走下旋转楼梯,在冯时眼里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彼时的他显然还没太学会收敛自己的锋芒。 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略显稚嫩的脸上,少年老成的神情初具雏形,穿着燕尾服,优雅得体地演奏了一曲竖琴。 这是冯时第一次见到这种乐器,那么庞大那么美丽,秦熠演奏时的样子非常专注,手上一个音都不错,不过冯时听不出来,只觉得琴声像流水一样潺潺。 透过人群的缝隙,冯时看到他演奏的手上起了薄薄的茧,不仅是弹奏的指尖,还有其他地方也有,这得会多少东西、付出多少练习啊,她想。 她就什么也不会,小时候她短暂学过画画,后来家都要赌没了,自然是学不下去的。 看着华光下坐着的秦熠,完美到不容一丝瑕疵,冯时突然产生起一种强烈的不忿感。 凭什么?凭什么这屋子里所有人都这么从容优雅,只有她是误闯进来的丑小鸭呢? 但这情绪转瞬即逝,她强行提醒自己,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学会知足吧。 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该有的心境。 一曲毕,众人鼓掌称赞,寿星行谢礼,随后开始一一和宾客打招呼。 当然也包括纪家。 还没到他们面前,纪永言一个箭步拉住秦熠,道:“好你个秦熠,背着我们把琴练这么好。” 语气里是一派天真的熟稔。 秦熠对着她笑笑:“献丑而已。” 随后仰头直面着纪清河和宋岚,开口道:“纪叔叔宋阿姨,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纪清河笑笑:“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间又长大一岁了,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宋岚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把冯时推出来: “来介绍一下,我们纪家的养女,冯时。” 秦熠轻轻将头转过来,和冯时目光相撞。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或许本该是体面的、礼貌的、寻常的。 如果两人那时候能更加成熟一点的话。 但那时候秦熠正处于一个模仿大人但学不完美的阶段,他长袖善舞,却还没能够学会隐藏自己的轻视。 对于他来说,这场宴会是纯粹的功利,而这家人里面真正重要的或许只有纪清河和宋岚,冯时?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所以他的目光只是轻轻扫过,仅停留了没有一瞬间,就撤了回去。 而冯时,她恰好又处在一个被压抑到极致的阶段,所以她恨透了别人这样不加遮掩的轻视。 以至于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秦熠都是一种恼羞成怒的恨意。 秦熠又怎么样呢?每当别人说到他这好那好,她就是会想起秦熠那不加掩饰的、纯粹的无视。 他再好,冯时也不会称赞一个不尊重自己的人。 * 而现在,冯时再说起这句话,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秦熠又怎么样呢,他再好,分了就是分了。 “还吃不吃饭?”冯时看姜渡已经躺在床上,无奈说道。 “吃,我都饿死了,要低血糖了。”姜渡一骨碌爬起来。 二人来吃日料,师傅在她们面前忙活着,姜渡吞下一口寿司,发出满足的叹息:“终于吃上了。” 冯时在旁边笑她:“你早上也不知道吃点东西垫一下。” “我为了谁?”姜渡说,“你好意思说吗?” 两人拌着嘴,门开了,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带着外面酷暑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是一家omakase,地方很小很温馨,一天接待不了多少客人,大家一般都其乐融融坐在一起享受美食。 “郑兴星?”姜渡率先认出他。 “姜渡?冯时?”那男人显然也很惊讶,“你们怎么在这?” “吃饭呗。”姜渡翻了个白眼,“你一个人来吃啊。” “对,qin……”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立马改口,“我朋友没空,我就自己来吃了。” 他穿着简单的白背心,肌肉线条非常优越,好像随时随地都像刚从健身房出来一样健美,复古做旧的牛仔裤拉得很低,头上绑了个头巾,不认识他的人会觉得他潮得难以接近。 但一旦他开口,就知道不是这样。 “冯时,你回来啦。”郑兴星傻傻笑了两下,应该是在缓解尴尬,“挺好。” 作为秦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以及冯时曾经的好朋友,他现在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贪吃,为什么就非馋这一口呢。 冯时轻笑一下:“好久不见。” “是啊,好巧。”郑兴星没话找话,“这样吧,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就当我给你接风了。” 冯时笑笑没有推辞,这时候拒绝反而是给难堪,在这里谁也不缺一顿饭钱,顺水推舟给个面子最好:“好,那谢谢你了。” 其实郑兴星是曾经和冯时一起吃过最多饭的人,连秦熠都没他多,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二人也只能用请客吃饭来缓解尴尬。 “这些年。”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国外过得好吗?” “很好。”冯时笑眯眯的。 “那就好。”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渡坐在中间打圆场:“冯时回国来参加我婚礼,你没忘吧?” “没有,我记下了,不信你看。”像是怕她不信,他还打开手机日历给姜渡看。 “信信信。”姜渡哭笑不得,这么多年郑兴星一点都没变,她和郑兴星一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眼见着这人从天真变到烂漫,一直这样纯粹,也真是不容易。 其他人,比如冯时,这么多年,都变了几番了。 好像都有点忘记十几岁的冯时是什么样的了。 第4章 关注、关心、关爱 来到纪家的第一天晚上,冯时从旋转楼梯下走到纪清河和宋岚面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了笑容。 宋岚虽然坐着,但用一种俯视的眼神看着她,高高昂着头,好像只天鹅一样,纪清河根本懒得抬眼似的,眼睛盯着手里的报纸没有动。 几乎是立刻,冯时收敛了笑容,她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不对劲,这对新父母不是她想象中的热情友善。她试探着喊了声“叔叔阿姨好”,宋岚习惯性露出一个堪称和煦的笑容,好像不是在和小孩子说话,而是在宴会上社交一样:“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材料已经也已经都齐全了,欢迎你。” 但小冯时不知道,她只是看到宋岚笑,有些松了一口气,可能新妈妈只是表面上有点冷漠,她闻到宋岚身上淡淡的精致的香水味,即使饿了一天的她闻到香水味有些头晕,但还是晕乎乎地想,宋阿姨真漂亮啊,好像比自己的妈妈还要年轻漂亮。 * 冯时的生母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早上离开的,那是一个周一,天气不冷不热,没有刮风没有下雨。 那天早上她轻轻环抱了以下一下正在熟睡的冯时,留下一句几乎听不到的“是妈没用,别怪妈妈,你爸那样谁也过不下去”。 其实冯时没有睡死,在感受到妈妈靠近的一瞬间她就醒了,或许是母女连心,她前半夜一直没有睡着,感受着妈妈吴帆在床上翻来覆去,后半夜勉强闭上眼,但是做了个糟糕透顶的噩梦,梦里是血山火海,妈妈和她被压在一根粗壮的木头下,挣扎不得。 冯时听得清清楚楚,妈妈离开的时候衣服摩擦的声音、门轻轻打开又关上的吱呀声、已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一颗泪瞬间沿着脸颊掉落进鬓角。 但她那是已经11岁了,不是完全的小孩子,所以她懂得吴帆的选择,她没有任性幼稚地抱着妈妈的大腿大哭着不撒手,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要是吵醒了冯光,妈妈就走不了了。 她只是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冯光还是醒了,疯了一样打吴帆的电话,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冯时的额角被杯子溅起的碎片划出一个口子,冯光又像幡然醒悟一般抱着她大哭道歉: “琪琪,是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没用,我保证我再也不赌了,你原谅爸爸,别离开爸爸好不好?” 他跪在地上说一句话抽自己一个巴掌,全然不管自己此时是不是像一个野兽一样狼狈可怖,也不管冯时会不会感到害怕,只是全身心诉说着自己的不堪和悔恨。 冯时一言不发,满脸麻木地看着他。 “我们要有钱了,爸爸找到工作了,我们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冯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发咒赌誓自己真的有钱了,冯时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冷笑。 “你怎么不去死啊。”她说。 前一秒还满脸愧疚演慈父的冯光突然就变了脸,阴狠地咬着牙: “你盼着爸爸死?”他怒吼道,“你盼着我死是吧?我死给你看!你以为我不想死?要不是为了你们娘俩我早死了。” 说着他扒着阳台就要往下跳,冯时仍然是一动不动,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冯光不动了,好像是被冯时的反应吓到了,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抄起手里的手机朝她扔过去: “滚!你这个不孝女,畜生!” 冯时一个闪身躲过,关上了门上学去了。在路上她才敢真正哭出来,即使哭给陌生人看都比哭给冯光看好。 书包里温温的,她翻到吴帆早上留下的包子和可能是仅有的几百块钱,混着眼泪,冯时吃完了母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顿早饭。 接下来的时间,冯光竟然真的有了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赌技变得高超了,还是新工作有油水可赚,至少他很少再输得倾家荡产需要变卖家具的程度,冯时也越来越少看见他,只是每天机械地上学放学,尽力自己照顾自己,靠偶尔翻冯光的包拿钱过日子。 直到一年后,冯光竟然就这么车祸一命呜呼了。 冯时虽然小,也竟然学会了暗自松一口气,冯光在世的每一天,她都提心吊胆,害怕他哪一天又在半夜带着她跑路到另一个城市躲赌债,害怕又会有一些五大三粗的催债人上门勒索,害怕冯光又拿了她的学费去赌。 家里所有的亲戚朋友早都被借怕了,大家怕冯光的劣质基因,人人都同情冯时,但也人人都唾弃她,没人愿意收养她,她其实也觉得无所谓,去福利院都比跟着冯光好。 而被纪家收养这件事,对冯时来说,当然是天降好运,好运到冯时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玩笑。 她花了很久才理顺其中缘由。死了个司机对纪家来说本不是什么大事,换一个就行了。不过那时纪家正处在转型期,要进入申海的核心社交圈,不仅需要钱,还需要名声。 对于纪家来说,收养冯时不过是多一张嘴的事,而他们却在申海出了好大的风头,富豪家庭收养司机孤女,是要上头版头条的大善举,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纪家大发慈悲收养了一个女孩,所有人也都知道了冯时这个无权无势的养女。 * “来,笑一笑。” 纪家一家四口和冯时站在一起,看上去是其乐融融的五口人,新闻台的摄影师扛着机器,记录下这一瞬间。 咔嚓,冯时在镜头前露出一个微笑。 “很好。”记者满意地拍拍手,“请纪先生宋太太和冯小姐移步,我们进行下一步采访。” “您看是哪里比较合适?” 宋岚挂着温婉的笑容,吩咐管家指引众人到后院早已准备好的场地。 冯时像个木偶一样落座,此次采访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她完全意识到了这场收养的性质。第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第一波客人来探望的时候,她还有点受宠若惊,觉得大家都友好得不可思议,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受到这么大的关注。 但渐渐地,一切都变味了。因为所有内容永远都围绕着纪家有多心善,大力渲染冯时悲苦的童年和过去,用力呵斥着她畜牲爹和狠心的妈,人们用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看着她,更多时候,那些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敷衍地看过来,然后笑意满面地转向纪清河和宋岚。 而这二人享受着众人的追捧,用一次次的宴会和社交场合将自己层层拉高,据说股票都涨了。 所以冯时乖乖收起了那些渴望关怀渴望家庭的“歪心思”,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奢求如此的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她当好自己的吉祥物,就算是回报纪家了。 “冯时小朋友,来到新环境,还适应吗?”思维被记者小姐温柔的声音拉回。 她没什么情绪地回答道:“新的家人们都对我很好,大家都在尽力帮我融入,我特别感激。” 记者和夫妻二人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宋岚很高兴地介绍着自己的双胞胎,并向记者表示三个孩子玩得有多好。 冯时再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送走工作人员们,几人的脸垮了下来。 “吃饭吧。”宋岚说。 饭桌上,纪永言狠狠瞪着冯时,她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冯时夺去了所有关注。 “你不许吃这个!”冯时筷子伸向排骨的时候被她厉声打断。 “纪永言!”宋岚有些嗔怪地看着她,责备,但不严厉。 如果这时候她维护住冯时,说一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好了。 但她只是说:“你太没礼貌了。” 纪永言满不在乎地撅撅嘴,冯时收回了筷子,吃了口米饭,她已经习惯了纪永言明里暗里的针对了,对她来说,能吃饱就很好。 “下周秦熠过生日,我们五个都去。” “凭什么?”纪永言第一个有反应,“秦熠哥哥都不认识她,带她干什么?” 本来沉默着吃饭的纪斯年也抬起头来,看了眼冯时,又看了眼纪清河和宋岚,但什么话都没说。 纪清河放下筷子:“这段时间太惯着你了是吗?” 纪永言被吓得不敢说话了,鹌鹑一样扒着饭,纪斯年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 也根本没人注意到,整顿饭,冯时一句话都没说过一句话。 *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纪永言饭后回了纪斯年房间,把沙发上靠枕摔得到处都是。 “好了,消消气。”纪斯年说,“我知道冯时一来就分走了爸妈的关爱,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哼。”纪永言把自己摔到沙发上。 “但是不能让她也抢走秦熠哥哥。”纪斯年接着说。 “她还敢跟我抢秦熠?”纪永言又跳起来,“我绝对不允许!” “那你得想想办法,本来爸妈对我们就没感情,关注她也就罢了,要是连你最喜欢的秦熠哥哥都更关心她,那怎么办?”纪斯年声音轻柔,如蛊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