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但沈元昭一想到这楼珩是一个将将及冠的世家子,心里难免生了点愧疚。
武陵楼氏与永安楚氏是世交,沈元昭与楼珩自然不可能只有一面之缘。
但沈元昭自打三年前中了寒毒、大病一场后,便记不清自己待在江州后发生的往事了,努力回想只会平添苦痛。
正如士子们所唾骂的那样,沈元昭是个耽于享乐的主儿,既然想不起来,努力想还会头疼,他索性不再去想。
不过把人家狠骂一通总得道歉,毕竟是自己先说三道四的。
沈元昭依依不舍地看着盘中晶莹的桂花糕,幽幽地叹了口气:“渌衍,给楼宁嘉送去。”
虽然他拉不下面子去道歉,但是他可以让自己的最爱去道歉啊!
他可以把自己的好吃的让给楼宁嘉嘛!
“宁嘉他一直很仰慕你。”
沈元昭蔫了,趴在桌上吩咐道:“把我的罗浮春也送一坛去。”
江州习俗是女方给夫家送一坛自己家酿的罗浮春,这便算得定亲。而成亲那日,夫家会拿出新郎官酿的罗浮春,做合卺酒。
秦绍知道自家主公是江州人,大骇道:“主公,倒也不用以身相许……”
“想什么呢,成日净看话本子,都叫你少看点话本了,”沈元昭笑骂道,“我又不是女儿家,眉州也不兴这一套。”
“主公怎知眉州不兴这一套,难不成你之前给哪位姑娘送过?”
要真是姑娘还好些。
沈元昭撇嘴,嫌弃得很:“姑娘算不上,不过倒是有好酒的人从我这里讨过一坛。”
其实不止一坛。
沈元昭没说,那坛罗浮春原是楚澜为他埋了以备婚用的。
但是楚澜,也就是楚策之的父亲,现今却已经是不归人了。
“是女子?”
“是男子。快送去,”沈元昭喝了口茶,“懒得与你说。”
而今他早已过了江,那些往事如尘如沙,他记不清,也不再想提。
把秦绍打发走了,沈元昭浑身的惫懒升了起来。
明日还有野猎,所以自己早些睡应当没事吧。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气死我了!”
沈元昭被秦绍这炸雷般的一声叫醒了。
“怎么?”
“那小子说要当你的副将!明明我才是副将!”秦绍翻了个白眼,“他还说,他要是入了锐士营,三天就能把我从副将的位置踹下来,开什么玩笑?”
“随他去说,”沈元昭打了个哈欠,“他又进不了锐士营,就算他要参军,他爹也肯定把他塞去楚策之的江汉大营。”
“当年之事,主公你真的……”
“我说过,往事休要再提。”沈元昭看着秦绍,“渌衍,我为佞将,不需清白。这世间有人清有人浊,乱世里无赖好办事,我自浊。”
许是被屋里的炭火烤暖和了,这晚沈元昭并没有做那个怪梦,而是做了一个恍若隔世的经年旧梦。
江南的二月天草长莺飞。
“这是嫁人的酒。”辜行歌一本正经地指了指坛子,“元昭嫁人送给夫家的。”
沈元昭把这酒坛挖出来全靠手,现在手指缝里全是泥,正坐在地上歇气儿呢,闻言顿时不乐意地瞪了他一眼。
“你才是女儿家。”
“快些,趁策之不在,咱们偷偷地喝,就喝一点点。”辜行歌用手比划了一下,催促道,“不醒,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睡呢?”
“罗浮春是义父埋着给我娶妻备着的,你们只许喝一点点。”沈元昭拍开封泥,摇头晃脑地叹气,“策之说喝多了我就娶不着姑娘了。”
浓烈的酒香逸散出来。
“哇——好香!”辜行歌吸吸鼻子,惊叹道。
封不醒打了个哈欠,拿起酒坛就喝,透明的酒液顺着下巴淌下来,打湿了他衣衫的前襟。
“不醒,别喝了!给我留点、给我留点!”辜行歌急得上蹿下跳。
沈元昭张着嘴巴,看愣住了:“你……”
“痛快!”封不醒把酒坛倒过来抖了抖,琼浆玉液都被他喝干了。
“说好了给我留点呢!你怎么全喝完了!”辜行歌嚷嚷。
全喝完了。
沈元昭愣愣地看着酒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封不醒把他娶妻的罗浮春喝完了。
沈元昭哭了。
“你哭什么?”封不醒叹气,从袖里取出块绣了竹的帕子给沈元昭擦脸。
“这是我娶媳妇用的酒……你现在喝完了,我娶不着媳妇……到时候策之娶到姑娘了,我娶不到……”沈元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罗浮春才埋下去没多久,酒气都淡,封不醒才八岁,喝了也不晕,现在却被沈元昭哭得晕头转向。
“这是嫁人的酒罢,元昭你别哭了,以后我娶你就是了。”封不醒口不择言,只想先把这小祖宗安抚好。
“这酒以后要给我和策之喝的。”沈元昭瞪他,“谁要你娶!”
“原来元昭是策之的媳妇。”辜行歌恍然大悟。
他就说为什么策之对元昭格外好。
原来是童养媳!
“别瞎说!”
封不醒摇摇头:“我们眉州可没这风俗。”
“策之!我的酒没了!娶媳妇的酒没了!”沈元昭嚷嚷。
“再埋就是。”楚策之也不嫌弃,拉起沈元昭糊满泥巴的手,要带他去洗手,“该用饭了。”
“有排骨汤吗?我想吃排骨汤!”
“有的。”
至于年年一坛酒,年年少一坛的逸事,都是后话了。
江宁侯府灯火通明。
楚洮原本就是个好动性子,楚策之已经让他在书房面壁一天了。
楼珩来拜访的时候,他也一直搁墙角杵着,跟块木头似的。
到了用晚饭时,楚策之更是让他端着碗对着墙吃。
楚洮手都在发抖,险些拿不住碗,他深吸一口气。
“我没往鱼片粥里下药——”
“但你下了药。褚衡,这不是君子所为。”楚策之并没有为之动容,很淡定地夹了一筷清炒葫芦丝。
“这是军规吗……?”楚洮站得腿都有点哆嗦,颤颤巍巍地问。
“不,这是家法。”楚策之摇摇头,看着自己的族弟,“我楚家子弟,必然是要行事磊落,正身清骨。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此番是方绩病了,你又想来参加秋狩,我才答应带着你北上的。我让你当我的副将,不是让你顶着这个身份,做这种事的。明日野猎莫要再打什么歪心思。”
“可是那沈元昭也曾是楚家子弟!他哪里行事磊落!”
“他早已与我江宁侯府无关。”楚策之搁筷,净了手。
沈元昭早已与我江宁侯府无关,何谈是我楚家子弟。
楚洮听出楚策之的言外之意,悻悻地闭了嘴。
这头,楚策之却拧眉沉思。
楚洮方才说,他没有往生滚鱼片粥里面下药。
楚策之知晓,楚洮虽然行事莽撞,但也从不撒谎。毕竟在楚氏,若是撒谎被发现,会关进祠堂跪个三天三夜。
但是沈元昭既然笃定地上门来找他的不是,就说明楚洮与另外一人都用的是同一种药,而这药又是江州特产。
若此人并非江州人,整件事便耐人寻味起来。
沈元昭疑心本就强,发现桂花糕上有药粉,自然不会再吃桌上的任何东西,定是差人倒掉却被秦渌衍截胡吃了。
很明显,在生滚鱼片粥里下药的人是目睹楚洮下药后才动手的,甚至故意用了同样的药粉,为的就是秦绍吃了中计——
就算送去旁的地方也没事,左右不过嫁祸给楚洮,江宁侯府顶锅。
毕竟所有人都被真真切切地骗过去了。
而整件事,也就可以解释为小孩子意气用事,不了了之。
这个人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的居然只是逼着沈元昭参加明日的野猎。
楚策之并不相信此人目的这么简单,他能猜到,说明沈元昭也能猜到,所以沈元昭断然不会受到如此挑衅还不应战。
可明日野猎到底有何重要之事,值得这人如此大费周章?
几里之外的北狄营帐。
“世子殿下,事已办妥,明日那沈元昭必然会参加野猎。”一个中原样貌的男子垂头道。
他瞥见额尔丹手臂上涂着的狰狞油彩,头低得更深,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恭敬:“若您能够在这场野猎中成功杀了他……整个中原都将成为您的跑马场!”
“哦?”额尔丹仰头喝干水囊中的马奶酒,“杨先生,你做得不错。”
他生来便是他们王朝的世子,万人之上,说话间难免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懒散。
“但我不准备杀他。我只是想与他比试而已,若不是听说他不准备出场,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杨先生怔住,他没想到这个好战的北狄大皇子此番确确实实是为了与沈元昭比上一场。
杨先生抬头道:“您不准备杀他?”
“杨先生看起来很希望我杀了他,”额尔丹眯起黄金一般的眼睛打量他,“我还没有蠢到在大启的地盘杀人。”
杨先生被额尔丹这种野兽一般的眼神看得冷汗直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朝第一勇士与大启第一名将的高低上下,此次也能看出来了。”额尔丹用手背抹开左颊的油彩绘着的图腾,“旁的事不劳杨先生费心。”
“大启第一名将?”杨先生愣住,“他不是——”
“我知你大启人人都觉得楚策之是天下第一,可江南的水土怎么可能养得出好战士,”额尔丹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他摆摆手,“最负盛名者不才。”
“可那沈元昭也曾是江州人。”
额尔丹掀起眼皮:“但他当年可是打散了我呼延部,害得我父王淋漓大败,自然不会是那种凡夫俗子。”
额尔丹懒得与中原人多费口舌,吩咐道:“带杨先生下去歇息。”
其实额尔丹只听说各大部落的将领多少都与沈元昭交过手,中原人常常说什么“百闻不如一见”,他便也想见一见这被称为“枭狼”的沧州沈元昭。
这次他得以参加大启的秋狩,为的就是明日的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