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北城的天空阴沉了一整天,南方总是很少下雪,本以为今年也看不到大雪的众人,在傍晚迎来了飘飘扬扬的雪花,落在结冰的地面上,很快就堆积了满地。
不少人开始自发在门口铲雪,留出了一道宽敞的过道,方便车子出入,小朋友们争先恐后的玩起了打雪仗,堆雪人。
今年的冬天很冷,但又不太冷。偶尔传来的几声鞭炮响给寒冷的空气增添了几分湿润的年味。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里面是刀与砧板的合奏,是油锅的滋啦作响,是团聚的欢声笑语。
金姐家里,更是热闹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厨房是主战场。金姐系着那条印着大红福字的围裙,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灶台上炖着咕嘟冒泡的红烧肉,锅里蒸着香气四溢的八宝饭。
齐朔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袖子挽到手肘,安静地在一旁打着下手。
洗菜、切配、递调料,他动作算不上娴熟,却极其认真专注。氤氲的蒸汽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添上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小朔,把那个葱递我一下。”
“嗯。”
“酱油,对,就那个。”
“给。”
偶尔,金姐会随口聊起学校里的趣事,哪个学生又闹了笑话,哪个同事又买了新车。
齐朔大多听着,偶尔简短地应和一声。这种平淡的、充满烟火气的对话,对他而言,珍贵得如同梦境。
“小朔,”金姐突然停下翻炒的动作,侧过头,嘴角带着笑意看着正在认真剥蒜的齐朔,语气随意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认真,“今年……开心吗?”
齐朔剥蒜的手指顿住了。
他抬起头,对上金姐带着笑意的、却隐含关切的目光。
厨房里温暖的灯光落在他眼里,仿佛融化了深处经年不化的冰雪。
他沉默了几秒,嘴角慢慢向上牵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暖意的弧度,轻轻地、却无比肯定地回答:“嗯,开心。”
金姐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声音带着满足的轻快:“开心就好!明年会更好!信我!”
“嗯,信你。”
而大门外,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象。萧诀和秦舟正负责悬挂大红灯笼和张贴春联。萧诀个子高,负责贴,秦舟则叉着腰,站在下面叽叽喳喳地指挥。
“左边一点!再高一点!哎不对不对,歪了歪了!萧诀哥你行不行啊!”
“哎呀,福字要倒着贴!福‘倒’了嘛!”
“这个对联,上联在右,下联在左!你别贴反了!”
秦舟的声音又亮又脆,像放鞭炮一样,在楼道里回荡。
萧诀被他指挥得满头大汗,手里拿着沾满浆糊的刷子,无奈地回头瞪他:“小祖宗,你能不能安静点?要不你自己上来贴?”
秦舟立刻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不是在给您当总指挥嘛!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就在萧诀快要被这小子吵得没脾气时,秦舟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专属于宋云归的铃声。
秦舟就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瞬间把“总指挥”的职责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一亮,对着萧诀飞快地说了一句“萧诀哥你加油!我相信你!”。
然后就像只灵活的兔子,嗖地钻回了屋里,接电话的声音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那股黏糊劲儿:“喂?宋云归,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总不会是想我了吧?你吃年夜饭了吗?我还没呢,不过快了……”
被独自留在寒风中的萧诀,看着手里半贴好的福字,又看看紧闭的房门,最终只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认命地自己继续完成剩下的工程。
夜幕彻底降临,华灯初上。家里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红烧肉油亮诱人,清蒸鱼寓意年年有余,饺子圆滚滚像元宝,还有各色炒菜、凉拌、汤羹,丰盛得几乎要摆不下。
四个人围桌而坐,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背景音乐喜庆喧闹。
除了秦舟面前摆着一大瓶冰红茶,其他三人杯子里都倒上了金姐珍藏的红酒。
“来!为我们家第一次这么整整齐齐地过年,干杯!”金姐率先举起酒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新年快乐!”
“金姐新年快乐!”
“朔哥、萧诀哥新年快乐!”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秦舟看着那诱人的红酒,又看看自己杯子里深褐色的冰红茶,郁闷地扁了扁嘴:“为什么就我不能喝酒啊……”
金姐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未成年喝什么酒!喝你的饮料!不是爱喝吗,多喝点。”
秦舟哀叹一声,赌气似的灌了一大口冰红茶,虽然这是他平时最喜欢的饮料,但此刻总觉得少了点“大人”的仪式感。
饭桌上气氛热烈。金姐讲着学校里的趣闻,秦舟叽叽喳喳地说着班上的八卦和球赛,萧诀偶尔插科打诨,说起律所遇到的奇葩案子,引得大家发笑。
齐朔话依旧不多,但会安静地听着,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他们聊过去的糗事,聊工作中的烦恼,也聊对未来的模糊憧憬。
“哎,说说看,新的一年,都有什么想法和目标?多大的白日梦都行,保准不笑话你们。”金姐放下筷子,看着桌边的三个大小伙子,语气带着鼓励。
秦舟第一个举手:“我!我要打进全国高中生篮球联赛决赛!还有……嗯……成绩稳住年级前十!”他说完,偷偷瞄了一眼齐朔。
金姐嗤之以鼻:“得了,明年篮球赛我倒是不担心,就怕你心思全放篮球赛上去了,把成绩搞掉了,秦舟,你要是让我拿不到奖金,我可就没收你的手机了哦。”
“别嘛别嘛,金姐,我保准好好学,争取两边都做好,你看朔哥给我补习英语之后,我英语不是进步了十多分嘛,相信我!”
金姐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满脸笑意:“成,相信你!那萧诀呢,你有什么目标?”
萧诀笑了笑,语气沉稳:“希望手头几个案子顺利,嗯……再多赚点钱吧。”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齐朔。
轮到齐朔,他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好好工作,平静生活。”
简单,却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
金姐满意地点点头:“都好!平安健康最重要!来,吃菜吃菜,这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窗外,与窗外零星的鞭炮声烟花声交织在一起。
吃完饭,一起动手收拾了碗筷,四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着春晚。
小品歌舞未必有多精彩,但这种家人围坐、共享时光的氛围,本身就是最好的年味。秦舟靠在沙发上,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在齐朔肩膀上睡着了。
齐朔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顺手拿过旁边的毯子给他盖上。
萧诀和金姐相视一笑,继续看着电视,享受着这份安宁。
当时针渐渐指向零点,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带领全场倒计时时,秦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慌忙抓起手机,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差点错过!宋云归肯定等着我呢!”
金姐好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瞧你这点出息!”
齐朔和萧诀无奈地摇了摇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笑意。
“十、九、八、七……”电视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计数声。
秦舟的电话已经接通,他对着话筒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宋云归!宋云归!倒计时了!”
“三、二、一——!”
“新年快乐——!”
电视内外,欢呼声同时响起。秦舟对着电话大喊:“宋云归!新年快乐!金姐新年快乐!朔哥萧诀哥新年快乐!”
金姐笑着大声说:“孩子们,新年快乐!”
萧诀和齐朔也同时开口,声音融入了这幸福的喧闹中:“新年快乐!”
然而,在这扇隔绝了外面寒冷与黑暗的门板之外,此刻,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门缝底下透出的一线暖光,勾勒出一个清瘦、孤单的身影。
谭怀羽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他像一个小偷,贪婪地、又带着无尽酸楚地偷听着门内传来的、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欢声笑语。那热闹每一声,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口。
当倒计时的欢呼和“新年快乐”的祝福清晰地传出来时,他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蹲下身,将手中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里面是他用自己兼职赚的钱买的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他没有用谭家的钱,他怕齐朔不想要。
他记得齐朔以前字写得很好——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口的地垫上,仿佛放下一个易碎的梦。
他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光线的门,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轻轻地说:
“齐朔哥,新年快乐。”
说完,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了楼。脚步声在空旷寒冷的楼道里回响,轻而慢,充满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落寞。
门内,是暖光、笑语和团聚的幸福。
门外,是黑暗、冷寂和一个人的新年。
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