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处暑本来凉爽的天气变得闷热,夜里地面起了雾。
门前乘凉的人少了,开着大门通风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村养老院门口,两个皮肤黧黑、佝偻着脊背的老人靠墙根坐在马扎凳上,两颗将秃未秃的脑壳上的白发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两双浑浊的眼睛瞪着通往国道的村路。
两道人影虚浮在地雾里,晃晃悠悠,缓慢地顺着村路从北往南走。过了十一点,村里光线暗,国道边的店却大都开着,光从雾后打来,人影好像索命的无常。
人影近了,影子穿透地雾耀武扬威地爬在主人前面。
人声断续地传入两副半聋的耳朵里。一位老人喟叹一声。“是人。”语气颇为遗憾。
两个人先后扶着墙起身,蹒跚迈进院子里。养老院大门上的灯照亮了从北面走来的两个人。那是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顶着两张醉意朦胧的脸。
“等床做好了你再回村委会宿舍住,这两天在我姥爷家凑合两晚。”个儿高的青年叫林超,是今年丰城市派往花庄的驻村干部。
“我看齐村长挺好,好说话。特别是对你,一晚上笑呵呵地总,总看你。”另一个人酸溜溜地拍着林超的胳膊说,“还是上头有人好呀,羡慕羡慕。”他是另一名负责经济发展的驻村干部,郝运。
“他没对你笑,没对那两个新来的女老师笑。我看他对着空气都笑。我算什么有人,我姥爷退了快三年了。一个村长而已。”林超不屑地说。
经过养老院,院门大敞,里面传出咳嗽声,引得两个人都侧目往里看。可是里面黑黢黢一片,看不到一点光亮只能听见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林超忙把转头看向路尽头。这条村路尽头是一大片平整的稻田画,稻田地上方横亘着两条缆车线。支撑线缆的架子像黑夜里的巨人矗立在稻田地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村落。
郝运也看着路前方。“白天看稻田挺美,晚上往那儿瞅还挺空旷。那、那块,白的……”郝运指向稻田地,眯着红彤彤的眼睛往稻田地和山的交界处瞅。“那是什么?”
“可能是下班的工作人员。这边,别瞅了。”林超只往稻田地尽头瞥了一眼,一块醒目的白色在稻田地和树林边缘,一动不动,正对着花庄的主路“稻田街”。“要不就是禁止上山的牌子,反光显得亮。”
郝运骂了一声,松开林超胳膊先他一步挤进林超姥爷家大门。“明天跟齐村长说说,咱们看了都怕,要是有留宿村里的游客看见发网上‘网红村花庄惊现白衣女鬼’,你说文旅辛辛苦苦营造的好口碑经得起这么嚯嚯吗?”
“反向营销一把。说不定有网红来探险。”林超玩笑道,关上大门前他忍不住又往外面看了一眼,虽然已经看不见稻田地尽头的白,但是好奇心已经激发出来了,他即想快速关上铁门,又忍不住总往门缝里瞅。
郝运步子迈得大,晃得反胃,进门就扶着墙干呕起来。酒意上涌冲得他头昏脑胀,他踉跄着扶墙一直往里走,摸到一扇门用力推了一把,门没推开,却响起金属撞击木板的声音。郝运撩起眼皮露出猩红的眼睛,视线里是一把模糊的锁头。
“自己家挂锁,真行……”他嘟嘟哝哝拽锁头,醉眼里出现四五把锁头,打不开门,胃里翻腾的酒意烧成一把火。他抓着锁头的手猛地一用力,锁头并没有打开,但是挂着锁头的锁扣和扣片被他从门和门框上拽了下来。
门打开,郝运骂骂咧咧迈进屋。
与此同时,大门外忽然出现一抹白,一只眼睛在黑暗中张开——仿佛深林中野兽的眼睛,蓦地锁定一双胆敢窥探的眼睛。
林超的魂儿冲出天灵盖,一声惊叫跟着冲出喉咙,与此同时另一声惊叫从身后炸开。
“啊——”
“啊!啊!”
“谁呀!?”一道苍老粗噶的暴喝声从屋里传出来,紧跟着是开门声,一位赤脚光着上半身的老头出现在院子里。
林超被突如其来的眼睛吓得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从正屋门迈出来的老头拉开屋檐下的灯,他并没有看跌坐在大门口的外孙,而是一个箭步冲到旁边打开的房门口,朝里面怒吼道:“出来!谁叫你进去的!”
郝运的屁股坐在门槛上,双腿面条似的瘫在地上,他仰着头,惨白的脸上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屋子——正对门着的墙上挂着一副遗像,照片受潮模糊了;遗像下书的“奠”字落魄得只剩寥寥几个比划,左右两侧的挽联已经看不清字迹;供桌上的祭品掉在地上,**干瘪,白色蜡烛倒在上面。不难看出这间屋子曾经是一处简化的不能再简化的灵堂,而且被打砸过,所有东西都是破的、坏的、东倒西歪的。
唯独遗像完好地挂在墙上,照片被潮气晕染的已经模糊了。
“她……”郝运不知道是醉得发晕还是摔得发晕,他只能通过那模糊的遗像,猜测死去的人是个年轻的姑娘。
郝运被老头提着衣领拖出屋子,甩到院子里。
听见惨叫声,林超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要掺起郝运,抬眼看向锁门的姥爷时,从急速变窄的门缝里瞥见了墙上的遗像。
他怔愣在原地。
郝运拽着林超的腿,借力慢吞吞地爬起来,他的酒意吓跑了一半。他歉疚地对着老头的背影说:“对不起,我喝糊涂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林超也没说……”
林超听见自己的名字,恍然回神,提步走到姥爷身边按住姥爷往门上挂锁的手,瞥一眼姥爷的侧脸又从门缝地看向照片。“她是谁?”
他妈宋菲从没跟他说过姥爷家里有人曾去世了,那人与宋菲有些像。是宋菲的姐妹?或许不是宋菲的姐妹,可是那一瞥间,他恍然看见了宋菲。或者是宋菲的姑姑?
姥爷头也不抬地甩开他的手,低声呵斥道:“滚回去睡觉!”
林超畏惧地闭嘴不问。此时此刻,姥爷变得无比威严不可侵犯,像世间最硬的铁板,最锋利的刀。那个背着手站在门前乐呵呵迎接他的老人忘记穿戴他慈爱的外壳。
姥爷家的房子坐北朝南,两间宽敞的正屋,正屋两边是两间厢房。林超来了花庄,住进东边的厢房,东厢房是他妈宋菲没出嫁前住的屋子。而西厢房,从门窗的大小和破败程度可以看出那间屋子很小。他一直以为西厢房是仓房、杂物房。
如果不是郝运酒后拽开了那把锁,闯进西厢房,他大概直到离开都不会知道那间屋子曾做过灵堂。而那个已故的人竟然跟宋菲有些像。
郝运躺到床上,揉着屁股。又愧疚又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胆儿都给我吓破了。”
“我也不知道。”林超实话实说,“没人跟我说过。”
“啊?”郝运闻言扭头看林超。“我是不是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连外孙都不告诉的事,他先一步给撞破了。这算什么事儿啊?明天还是在居委会凑合打地铺吧。这一家子太邪门了。
林超枕着双手,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残存的酒意没让他撑太久,不知不觉间眼皮落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一串轻得像猫爪踩地面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林超感觉到心脏在打颤,他想睁开眼,想看看是谁。
快睁开!快——
一阵凉意像深秋的细雨落在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
有人站在床边!
“不要睡不要睡……”
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身体,林超使出所有力气才让重若千斤的眼皮抬起一条缝隙。
缝隙里一片苍白。
一片苍白里出现了一只手,纤细,枯树枝一般,手心向上呈托举状,手腕外侧有露骨的裂痕……手心里托着的东西是什么……圆润的弧度,流畅的线条,轻微颤动间一片唇出现在视线里……那是一颗!!!
林超只觉有重物猛地砸在胸口,他喘不上气。
是鬼?!
他和郝运闯了旧灵堂,招惹了锁在里面的鬼魂!
不!世界上没有鬼!
“哐啷——”
林超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黑暗里冒着金星,他攥拳砸两下额头待眼前金星散了才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金属撞击硬物的响声。
屋门大开着,月光照得院子亮堂堂的。林超起身下地,与此同时,大门(院门)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吱呀声又传进屋。
林超快步走到屋门口,扶着门框环视不足百平米的院子,一切如常,目光复又落到虚掩的大门上。
林超心中涌起一股沉重的恐惧感。脑海里闪过铁门外那双眼睛。他壮着胆子往外走,手还未触到虚掩的铁门又突然收回。
“谁?”熟悉的呵斥从门外村路上传回来。
林超鼓起勇气一把拉开门迈出去。村里的水泥路被月光照得比院子里还亮堂。姥爷拎着一把镰刀疾步往村路尽头的稻田地那边走。林超跟了上去。
姥爷走得时快时慢。林超加快脚步往前跑。
听见脚步声,姥爷高举镰刀猛地转身劈下来。
开刃的镰刀豁开黑夜。林超惊得连退数步,踉跄倒地。哪怕他跟姥爷隔着十几米远,依旧吓得魂飞魄散。他使劲按住鼓动不止的胸口,仿佛刀尖已经划破了胸口,心脏就要掉出来了。
夜色中,姥爷仿佛提着镰刀收割性命的死神,凶残地瞪着他。少倾,他脸上的凶相碎裂,蓦然露出另一张惊慌且慌乱的脸。他压着声质问:“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林超颤抖着爬起来。脚上传来忽略不了的痛。他低头看脚,脚上穿鞋,脚背、脚趾和脚心全都破了。恍惚间,林超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姥爷转身往回走,走两步又回头看向稻田地,他以防御的姿态举着冰冷镰刀。好像有什么追上来了。
林超循着姥爷的视线往稻田地里看,稻田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褐色土块平铺在夜空下,一直延伸向山脚……
山脚有一抹白!
林超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想到那可能是什么,他又踉跄着疾退几步。姥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回走。
林超指着稻田地和山脚的连接处,“那、那那有人!是、是……”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堵得林超说不出更多的字,发不出该发的声音。
姥爷忽地凑近他的脸,斩钉截铁地说:“什么都没有。”他像是下了某种重大决定似的,势必让林超相信,于是再三重复:“什么都没有。没人。看差了,什么都没有,回去睡觉。”
林超甩开姥爷的手,指着稻田地哆哆嗦嗦地说:“那儿!你看——”
姥爷背对着稻田地,僵硬地杵在原地,抓着镰刀的手反复抓握几次,他突然扭头朝后看。
林超也看向那抹白。
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那么远他看得一清二楚。
或许因为,他在梦里已经看过一次。所以即便离着几百米远,他还是看得清楚她的样子。
她穿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稻田的另一头,与他和姥爷遥遥相望。月光给予她诡异的光芒。那双手像他梦中看见的那样,手心向上托着……一颗头,那颗头出现在她胸前。
林超不敢再看,可是就算不看,他脑海里依旧盘桓着她的样子,空洞的眼睛,鲜血淋漓的断颈。
“姥爷……”
“没有!什么都没有!”姥爷再次抓住他的胳膊,硬生生把他往回拖拽。
“怎么会?”林超激动地挣扎。“她刚才还在我……”
“闭嘴!”姥爷一把推开铁门,把他使劲掼进院子里,接着关上门,插上门闩,把镰刀别在门闩上,又从旁边的院墙边拿来一把锄头顶住大门。
“回你屋!”姥爷厉声警告林超,手指像东屋。
“我不信你没看见。”林超爬起来,执拗地盯着姥爷的脸——神色威严的脸上抬头纹和眉心川字深刻如不见底的沟壑,两片薄唇抿出的线条如铁钩,下颌上的肌肉紧绷如块垒。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鼓着,挒开的秋衣领口藏不住两根突兀的锁骨,和锁骨上狰狞的疤。
一老一小站在院子里僵持不下。这时,正屋的门打开,姥姥站在门里,无声地看着他们。
姥爷放下手,从林超身边走过去径直回了正屋。
林超侧身看向站在门里的姥姥,还没来得及蹦出一个字,门关上了。林超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愤怒。躺回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道白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即让他感到恐惧又让他感到疑惑。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姥爷为什么不承认看见了她?还是说姥爷真的看不见她?难道真的只有自己能看见她?她是谁?
昏昏沉沉间,他听见一阵沙沙声,像布料摩擦地面……难道她又回来了!
林超再次惊醒,扭头瞪着屋门,门关着,没拉窗帘的窗户上映出晨曦破晓前的天空,淡青色的天上残星渐隐。一道佝偻的人影慢吞吞地在窗户下面移动,一只筋骨突兀的手按在窗台与窗户转角处,撑起折成直角、裹着套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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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1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