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寄灵回到巷子里,在陆晴面前蹲下,柔声问她,“昨夜发生了什么?”
陆晴眼眶一红,又要哭出来,却死死捂住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寄灵放低声音,更加轻柔地问,“别怕,能与我说说吗?”
陆晴惊恐地抱住头,闭着眼紧紧抿住唇,还是什么也不说。
寄灵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将她拉起来,“我们先回家把陆夫子葬了吧。”
寄灵带着陆晴回到了陆行之家,寄灵强忍着恐惧将陆夫子拖到一旁,用湿帕子擦净他脸上、脖子上、以及手上的血迹,陆晴取来一件陆夫子的干净衣物来,脱了他的外衫为他换上干净的。
两人将地面的血迹打扫干净,随后寄灵和陆晴两人各拿了一把大铲子出了门。
两人来到了镇子外的一处荒山中,选了一个坐北朝南的山坡,在一个地势略平的地方停下,开始挖。
四周黑漆漆一片,荒山中时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她们顾不得害怕,一刻不敢停歇。
两人从清晨挖到了黑夜,终于将坑挖得足够大,又立即回了陆行之家,薛寄灵让陆晴将所有银子和想拿走的东西都带着,一时半会儿她们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将陆行之用黑布裹了起来,趁着夜色悄悄将陆行之抬出去。
寄灵突然回头,总觉得有谁在看着她们,却什么也没发现。
两人走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墙后走了出来,注视着她们。
她们不敢去买棺材,怕被人注意到,只能先让陆夫子将就一下了,等风头过去,她再去买一副棺材重新为他下葬。
陆行之被埋在了此处,寄灵为他垒起一个小山包,从袖中拿出一条白巾子套在树枝上,插在了小山包上。
陆晴跪在山包前,将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寄灵也跪下,为陆夫子磕头。
谢谢陆夫子教她识字,给她名字,在寄灵心里,陆夫子早已比薛大更像她的父亲。
一切都做完后两人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薛寄灵与陆晴这一整天都是麻木的,只有心中如鼓的心跳提示着她们正在做什么。
只歇息了片刻,两人就起身回去了,这大晚上的荒山着实令人害怕。
寄灵将陆晴带回了自己家,如今陆夫子家是不能回了,只怕那些人还会再回来。
回到家时,屋内依旧昏暗且空荡,她以为酒鬼爹还没回来,大胆地带着陆晴摸黑走了进去。
有一股酒气。
寄灵皱了皱眉。
她踢到一团柔软的东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死丫头敢踢你爹?!”
薛大躺在堂屋地面,醉醺醺地骂到,他侧了个身,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又翻了回去。
“还不过来扶你爹!”
薛寄灵将陆晴掩在身后,牵着她躲到自己的屋子里,让她不要发出声音。
她悄声向薛大走去,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屋内没有点灯,堂屋一片漆黑。
她在原地站了一刻钟,随后去木桌上点上了蜡烛,却又迎来薛大的骂声,“死丫头蜡烛不要银子是吧?!屋里这么亮堂你看不见吗!”
寄灵当没听见,走到薛大面前拉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他拉起来,但他实在太重,此刻又醉得不省人事,她根本拉不动他。
她心道,若不是他躺在堂屋正中间碍事,她才懒得管他死活。
她双手拉住他的手臂,想将他拖到一旁,好不容易拉动了他,他突然甩开她,将她猛地摔在地上。
寄灵撞到桌子,桌脚在地面呲地滑远,她的背脊磕到桌角,疼得她“啊”了一声,额头直冒冷汗,坐在原地久久起不来。
她缓缓站起身,再次走到薛大面前伸出腿故意踢他一脚,却被他抓住脚踝痛骂,“死丫头!你看老子起来不弄死你!”
她用另一只腿猛踩他的手,他却越抓越紧,挣扎着要站起来,嘴里骂声不断,“老子打死你这个不孝女!赔钱货!你娘也是个赔钱货,赔钱货生了个赔钱货,活该把你卖给窑子人家也不要!”
毕竟是成年男子,他死死抓着她,她根本敌不过,扭打间他一把将她拉下来,她的头“嘣”地磕在地上,砸得她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薛大坐起了上半身,就要向她扑过来,忽然“扑哧”一声,利刃入肉,他连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又倒了下去。
这一下声响堪比石墙倾倒,沉闷的倒地声砸在地上,也砸在寄灵和陆晴的心里。
两人愣愣地对视一瞬。
薛寄灵站了起来,陆晴后退一步,猝地坐在了地上。
寄灵走过来,俯身看了看插在薛大脖颈上的剪子,又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没死透,她握住剪子的把手,用力往里深推。
陆晴已被吓得呆住,惊恐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双手。
她杀人了...
她当时怕极了,今夜的样子与昨夜阿爹被杀之时无异——她躲在暗中,堂屋内有人正杀害她的亲人。
那一声倒地声击溃了她的防线,她抓起桌上的剪子,冲了出来。
寄灵抓住她的手,对她摇摇头,附在她耳际,“不是你做的,也不是我做的,他喝了酒,打翻了蜡烛将屋子烧了,自己也被烧死在里面,与我们无关,记住了吗?”
陆晴已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思考。
她让陆晴搭把手,将薛大拖到了他的床上。
寄灵回到自己的屋子,搬来椅子爬上房梁,从上面摸下来一个铁盒,又从床底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铁盒的锁,里面是她在外面做活攒的所有积蓄,一共六两银子。
又带了两身衣物,她背着包袱,站在地面,环顾了四周,她没什么要带走的了。
随后她走到堂屋,拿起桌上燃了一半的蜡烛,又点燃其他蜡烛,分别丢在了薛大的床上,和自己的床上。
她家的房梁和柱子都是木头搭的。
足以将他和“她”烧成灰了。
似乎这两日发生的事已使她的内心被麻痹,她平静地做完这一切,此刻内心竟毫无波澜。
薛寄灵拉起陆晴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三水拗。
行至一个湾头时,她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燃着火光的屋子。
她问陆晴,“你还有什么要拿的吗?”
陆晴还心有余悸,呆愣地看着寄灵。
“松阳镇我们待不了了,不久镇上的人就会发现我们家起了火,只会以为我和我爹都被烧死了,陆夫子死得悄无声息,你留在此处只会更危险。”
陆晴茫然了片刻,双目无神地点点头,说了这两日来的第一句话,“没有。”
陆晴只是反应有些迟钝,却并不傻,她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只能麻木地点头。
薛寄灵牵着她的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打算先趁夜离开松阳镇。
两人连夜赶路来到了一间客栈,薛寄灵要了一间价钱最少的客房,虽然有些简陋,但好在整洁。
两人躺在窄小的木床上,疲惫瞬间袭来,可只要一闭上双眼,陆夫子和薛大最后的模样就立即闯入脑海。
寄灵躺在外侧,想到昨日追他的黑衣男子。
他和杀害陆夫子的人应该不是一伙的,否则也不会追着她逼问陆夫子说了什么。
他当时没能从她嘴里得到想知道的,想来是不会放过她的,指不定现在还在找她...
她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也想不通,为何短短两日,她的生活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寄灵思索了一下,虽然知道可能会让陆晴难过,但她不得不问清楚,“阿晴,昨日你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旁边的陆晴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许久,微弱而缓慢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阿爹让我躲在地窖,过了好久,我一直没听见声音,就爬了上去。”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看见,看见阿爹倒在地上...好多血...”
寄灵转过身去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到,“最近你阿爹去过什么地方?”
片刻后,“我前些时候又生了一场病,阿爹去县里给我买药...”
寄灵继续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再问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晴停止了颤抖,只听见低低的呼吸声。
陆晴睡着后,寄灵还是心绪愁恼,难以入睡。
黑暗中,高大黑影的缓缓靠近,却没有任何声响。
男子的影子被月光映在了地面,寄灵瞪大了眼睛,就要喊出声,他伸出手点了她的哑穴,随后一掌劈在她后脑,她顷刻晕了过去。
*
薛寄灵是被热醒的。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四周是树林,旁边有人生了火,这大夏天的还生一堆火在旁边,怪不得把她热醒了。
她闭眼趴在原地不动,脑中急速思考,看来是那个男子把她绑了。
她现在要怎么办?
他恐怕不会轻易放了她。
倒不是她不想说,太子什么的,这些事岂是她能掺和的。可她告诉男子后,他一定会杀了她灭口。
也怪她自己,非要去听,听了也就罢了,他追来她就该随便撒个慌的,她跑什么?她当时的模样不就坐实了她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吗?
这就叫知道得越多死的越快。
寄灵正悔得眉头直皱,听见火堆旁的人开口,依旧是压着的嗓音,“醒了?醒了就赶紧交待,陆行之说了什么,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她坐了起来,面前的男子还是一身黑衣,带着面具,双手抱胸靠坐在盘桓的树根上。
“我说了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男子默了默,“自然。”
他犹豫了!
薛寄灵在内心呐喊,信你才怪!
见她不说话,男子继续说,“我劝你最好老实告诉我,否则下一个来追你的人就不像我这般耐心了,他会直接杀了你灭口。”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寄灵感觉得到他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她。
明明只他一人,她却觉得他有一种身后站着千军万马的压迫感,让她生生断了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的念想。
她咳了咳,“那我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此处荒郊野岭的,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待我说完就杀了我灭口,所以,我要你送我到安平县,等到了地方我我再告诉你陆夫子说了什么。”
男子觉得她很天真,到了县里又如何?他想灭她的口,即便是到了京城也没人拦得了他。
此人极嘴硬,连他也上过她的当,防备心也极重,他从没遇见过如此狡猾的女子。
不过安平县也不远,他可以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她再耍花招,他就只能将她带回京城好好“犒劳”了。
薛寄灵岂能不知道她此招没什么用,但目前她只能拖延,先回去找陆晴才是当务之急,若是她醒来发现自己不见了乱跑就糟了。
“好,走吧。”
“先回一趟客栈,带上我朋友,何况我的包袱还在客栈,你就这样把我敲晕了带出来,万一——”
“话如此多,到底走不走?”
男子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熄了火堆,走到她面前俯视她。
男子身量极高,月光映在他正面,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脸上的面具愈发清晰,她忽然隐隐瞥见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
与他直视那一息,竟让她有些胆寒,她立即低下头,“走啊!啊——”
男子一把扛起她放在肩上,往客栈走去。
男子腿长脚快,没多久便到了客栈,他将寄灵放了下来,她已被颠得快要吐出来了,让他放她下来他也不听,只顾快步走着。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让男子在门口等着,她踏进了屋内,点上了灯。
然而,陆晴不见了。
她的包袱也不见了,但寄灵自己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