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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看天色, 这一宿便算折腾过去了,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寺中养来报晓的红冠子大公鸡便会扯着嗓子啼鸣。那边行酒令的声音也渐渐消堙,果真是林寅与卜娉儿醉得最厉害, 肘撑着桌子, 坐也坐不稳。


    肚里没二两墨水,还非要与人斗学问。


    实在是该。


    问禅台有供人临时歇脚的禅房, 佛事开始前一众僧众会在问禅台后头的禅房盘点经卷, 眼下空置, 只摆放着法事所需的木鱼、铜磬、铃杵、鼓等器物。


    陈良玉叫人把林寅与卜娉儿扶去禅房歇下, 自己将谢文珺拦腰一抱, 大步流星走出佛殿。


    鸢容、黛青当即追赶上来。


    谢文珺手臂在陈良玉脖颈环着, 偎在她肩上闭目小憩, 唧哝道:“本宫未曾饮酒,你不必受累, 放本宫下来,本宫自己走。”


    问禅台在高处, 需踏着石阶往下走,蓦一出门, 凉风扑面。


    陈良玉将谢文珺稳稳抱着,跨下石阶,“臣是武将,何谈受累。”


    谢文珺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圆润的鹿眼透着倦乏, 稀松慵懒。她道:“你虽是武将,可也是女子,你我之间相互搀扶便好, 一人独力托举另一人,天长日久,你难免也会疲累。”


    陈良玉好似没听见一般,从问禅台下来,往永宁殿的禅房走去。


    谢文珺的身量好像又清瘦了些,或许是常案牍劳形、过于辛苦的缘故,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抱着,压在手臂上的分量竟还没军营里两把乌铁锤重。


    问禅台到永宁殿这段路仿佛比来时的脚程要短,尚不觉疲累,便已走到禅房门前。


    谢文珺睡熟了,留在永宁殿值宿的宫女乍一见谢文珺是被陈良玉抱回来的,还有些不知所以,以为谢文珺突染恶疾,试探着询问鸢容:“姐姐,可要为殿下请太医?”


    得到“不必”的答复后,陈良玉已将谢文珺平放在床榻上,几个宫娥便一齐拥过来为谢文珺宽衣脱靴。


    陈良玉杵在禅房站立半晌,直到方才问鸢容要不要请太医的宫女又走来问她:“大将军,您可还有什么事吗?”才猛然惊觉自己是不该在这里待了。


    于是转身走出禅房门,顺便手轻脚轻地把门带上。


    佛殿檐角的铜铃被清早冷冽的山风轻拂,发出几缕清响。


    立于永宁殿廊下,山林独有的草木香与湿冷水汽让人瞬间清醒,周身泛起寒意。


    陈良玉跃上栏杆,屈一条腿倚着廊柱就坐,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丝丝异样。谢文珺就在她身后的门内成眠,只要她推门进去,一眼便能见到。


    可心底那股想念却像藤蔓疯长。


    她疯狂贪恋谢文珺在身边的每时每刻,心跳在咫尺之间横冲直撞,纵知来日方长,她仍祈愿当下时光过得再慢些,更慢一些。


    不多久,一声高亢的鸡鸣果然按时划破寂静,紧接着山下的农院也陆续响起鸡叫。


    朝下望,远处低矮的僧舍里亮起了昏黄的烛光,“吱呀吱呀”的开门声此呼彼应,僧人们身着素袍,手持经幡脚步匆匆。


    那是僧众要前往佛殿进行早课。


    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声响,耳房的一扇门豁然敞开。


    陈良玉蓦然回首,见黛青披了件衣裳、提着风灯要往山下走,问道:“黛青,天还没亮,这是要去哪?”


    黛青道:“奴婢听到寺中养的那只公鸡打鸣儿,寺外有个卖糖糕的小摊,再有一炷香的时辰,第一屉糖糕出锅。去岁来给惠贤皇后娘娘添香时,殿下尝过那糖糕,多进了两块,想必那糕合殿下口味,奴婢再去买些来。”


    陈良玉道:“殿下才睡下,恐怕还要睡上好些时辰,等殿下醒了再备吃食不迟,你也一宿没睡,歇着去罢。”


    黛青道:“天亮香客上山入寺拜佛,人多眼杂,便不好再去买了。”


    谢文珺喜恶都很少外露,这事陈良玉是知道的,竟不知已经谨慎到如此地步,吃块糕也要藏着掖着。


    黛青道:“殿下自幼没有玩伴,与惠贤皇后娘娘住在瑶华宫时,身边的宫女太监、侍卫都是常更换的,奴婢与鸢容也是后来懿章太子指去伺候殿下的,殿下的喜恶,奴婢与鸢容有时也摸不准,只要能想到殿下或许会喜爱的,便先备着,殿下用或不用再另说。”


    陈良玉从栏杆上撑肘跳下来,“我跟你同去。”


    黛青方要说请她回寮房歇息,陈良玉又续上一句:“认认路。”


    黛青腼赧一笑,当即不再说什么了,提着灯走在前头引路。


    走下阶梯,到寺门的路便是平展如砥的平地,不用再过分注意脚下,黛青接着道:“奴婢还担心,奴婢去了草原之后,鸢容忙于鱼鳞图册的事,伺候殿下的人不用心,连几块糖糕也无人去买。若无人备着,殿下是不会特意吩咐奴婢们去买糕的。”


    “无妨,我来买。”陈良玉道:“殿下一直这么慎重吗?”


    黛青道:“慎重是其一,殿下更怕搅扰百姓的安宁日子。糖糕摊子小,一家人糊口足矣,可要是长公主钟爱这糕,传扬出去,叫有心之人嗅到铜臭味,摊主养家糊口的小摊便很难保住了。”


    “这话是殿下说的?”


    “跟着殿下巡田,见多了苦境,这点道理奴婢懂得。”


    黛青与鸢容皆是谢文珺带在身边多年身边的女史,跟随谢文珺奔波各地,对民情多有体察,如今又各自在朝中担任女官,独当一面。


    时至今日,黛青就要远嫁草原了。


    谢文珺是费了心力栽培她们的,走一个便无异于自断一臂。


    陈良玉道:“你当真想好了要去草原?此去万里,草原并非草色青、柳色浓的自由之地。殿下令你自决要不要嫁给樨擎,私心来讲,更希望你留在庸都。”


    黛青道:“奴婢看得清时局,也知道草原苦寒。受殿下桃李之教,授业解惑,奴婢也想报殿下恩德,留在庸都固然帮得上殿下,可若真到了那日……”


    陈良玉知道黛青所言的“那日”是哪一日。权力之巅的背后,是一路的血雨腥风,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的。


    黛青道:“对殿下来说,鸿胪寺的女官抵不过草原的兵马。”


    山寺门檐下,悬着几盏古朴的灯笼,灯笼上绘着淡雅的莲花图案。


    陈良玉紧随黛青一前一后踏出门槛。


    时辰尚早,寺门外已有小贩开始争抢摊位,谁抢到一个好位置,今儿就有赚头。等到了午时,香客汇聚,烟火与梵音交织,寺门外每日都热闹得似一场小庙会。


    黛青道:“大将军不必为奴婢忧心,也叫殿下千万不要心忧,奴婢走后,殿下身边会有更聪明伶俐的人来伺候。樨擎爱慕奴婢,奴婢亦对他有好感,两情相悦已是世间难得,奴婢知足。”


    走出山寺大门不远,她们便找到了黛青所说的那个贩卖糖糕的小摊,已有夜行而来的香客等在摊前。陈良玉盯着锅子里还在冒热气的糕,丝毫未曾察觉到山寺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后走出几个人,为首之人站在莲花灯笼下,眉目冷峻地锁住她的背影。


    陈良玉捧过摊主递过来的糖糕,往回走,月色已逝,天渐亮了,能看得清山路。


    糖糕用油纸包着,手心轻微有些烫。


    瞧见路旁有一个双眼蒙着黑布的老道士举着算命幡,摸索着在路边铺了张八卦图。


    陈良玉道:“太皇寺方丈果然慈悲,佛家与道家斗了上千年,如今道士竟公然将算命的摊子摆在佛寺门前了。”


    黛青道:“赶走过,后来被寺中小僧追赶时不当心摔下山,摔瞎了眼睛,方丈怜他双目失明,便叫寺中僧人给他划了路边一小块地儿,讨口饭吃。”


    老道士似是眼睛看不见,听到有人经过,立即发出苍老的揽客声,喊:“看姻缘,手相,官运财运,不准不要钱——”


    陈良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觉得这老道士有些熟悉,便顿足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看出了些端倪。


    老道士虽黑布覆眼,头却跟着陈良玉的步子缓缓扭动,如同在目送她来,目送她去。


    老道士嘴角抽搐着,手指也在颤抖,那神情活像是在努力辨认眼前的女子是不是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辨了片刻。


    “嘿!”老道士惊呼。


    陈良玉将买糕剩下的几枚铜板掷在八卦图上。铜板竟没有乱蹦一地,而是在八卦图中央一字排开,整齐罗列。


    老道士不满道:“打发叫花子呐?”身子却很诚实地蹲下去捡起几枚铜板,塞入道袍的口袋。


    陈良玉没往前走两步,提灯走在前路的黛青霎时后背一僵,就要跪下去。


    一抬头,谢渊正负手站在面前。


    谢渊屈指一动,无声地免了黛青的礼。


    他身穿玄色常服,束金冠,身后跟着言风,还有几位亲侍,皆是便服,腰刀的刀鞘上也缠了麻布,显然谢渊不想被人察觉身份。


    陈良玉拱手一揖。


    祈福,春耕,都不在近日,她完全不知道谢渊为何会在太皇寺,几时来的?既然一大清早出现在山寺门前,那足以说明,谢渊昨日已在寺中了。


    谢渊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捧着的那包糖糕上,没说什么,眉目却很冷。


    路边的算命老道士一张口,揽客揽到了谢渊头上,“这位公子气度绝俗,仪态高华,依老道看颇有王者之气,公子可要卜一卦?”


    谢渊没有理会。


    老道士着急揽下这么个华衣金冠的大顾客,也不装瞎了,道:“不算官运,家室也可。瞧公子是富贵人,多妻多妾的命数,公子近日可是后宅不睦?”


    闻言谢渊剑眉挑了一下。


    其实从“后宅不睦”这句话便错了,他的后宫应当是很和睦的,皇后总揽六宫,嫔妃安分守己,无人越权。可他又觉得瞎眼老道士说得没错,他与皇后,是不睦的。


    老道士眼见有戏,更加卖力地自荐,问道:“公子是与娘子生嫌隙了罢?公子是不是很在意你家娘子?”


    谢渊默了默,沉声道:“患难夫妻。”言罢,顿了一下,道:“你与江宁几时走得这么近了?”


    陈良玉听到这话身体瞬间凝住。


    老道士见他们认识,转脸面向陈良玉套起了近乎,道:“怎不见那位小贵人?没与你一同来礼佛?”语气熟稔,像是在与故人闲谈。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在陈良玉脑子里闪过一遍。


    她终于记起来了。


    上元节灯会上那个曾对谢文珺满口胡诌的算命道士,就是此人。他人更苍老了,蒙着眼睛,故而陈良玉没一下将人认出来。


    想堵老道士的嘴已来不及了,谢渊抢了先问道:“哪位小贵人?”


    老道士捻着手指算了算,道:“哪一年来着?快十年了……”嘴里嘛咪吼了许久,“宣元年间的事了,那时候皇帝还不是如今这位,老道我就记得是上元节,庸都有灯会,这位姑娘与一位小贵人找老道我算过姻缘,赏了老道一块金锭子。那小贵人长得,比公主还好看。”


    谢渊道:“你见过公主?”声音更沉。


    老道讪笑道:“没见过。但听闻如今龙椅上的皇上,有个公主,是傻……”


    “住嘴!”


    陈良玉喝止。


    第92章


    太皇寺支摊算命的瞎眼老道士失足落崖摔死了。


    陈良玉下山时, 油纸裹的糖糕已不烫手心了。卦摊前,谢渊令她即刻回中书都堂与左相荀岘、六部重臣共同商议接下来如何处置南洲王梁丘庭。


    山道行路,耳畔全是山里层林的簌簌之声。


    陈良玉猜测伏在林中的人是禁军,到了山脚, 果真看到几个乔装成香客在山脚的镇子上四处溜达的熟面孔。


    恰巧那几个人里有个禁军小旗, 是陈良玉安插在禁军中的,那人领她到一个院子, 交给她一拨五花大绑的人, 几人身穿长宁卫的锁子甲, 另几位是陈良玉的亲军, 一见她, 纷纷面露愧色低下头。


    陈良玉与谢文珺留在山下巡视的人不多, 只是循例在山下留置几人, 下山时好接应。


    眼下,留守的人全在这院子中庭坐着, 整整齐齐捆了一排。


    陈良玉与那位禁军小旗到暗处说了几句话。


    “禁军来了多少人?”


    “二百来人。”


    陈良玉道:“什么时候布下的。”


    “你受召自北境回庸都那日,最早的一批人便在这里候着了。御史台的赵大人下狱那日, 又增了几十,其余的都是突然冒出来的。”


    难怪。


    陈良玉极快地分析眼前局势, 谢渊贸然出现在太皇寺,看样子并非临时起意。他素来知道每年的春分至清明时节这段时日谢文珺会去太皇寺小住,却不知陈良玉会陪同前往,所以起初并未留置多少人,在她与谢文珺动身后, 才又多加遣人去太皇寺周遭布控。赵兴礼落狱那日为何会突然增添几十人?此处有疑。


    眼下亟待搞清楚的是,谢渊将这根线埋了这么久意欲何为?是为了从谢文珺手中攘夺粮税之权,还是另有所图?


    谢文珺前往太皇寺祭母身边依照惯例带着八十骑长宁卫, 加之陈良玉的亲军,也足有百十号人,这百十来个军士极擅征伐,若要操动兵戈,即便禁军人数多出一倍也并无胜算。


    如此看来,谢渊的目的绝非要与谢文珺兵戎相见。


    大抵是谢渊在惶悚中的一次试探。


    农桑粮税在谢文珺手里掌控着,若再以陈良玉的兵权添作羽翼,谢文珺便不再是为谢渊担社稷之忧的皇妹,而是一个随时能将大凜改天换地的秉政长公主。


    宣元帝那封密诏在谢文珺手里以伪谤真,已换过一次人间了。


    那么,下一次,她要换掉的又是谁?


    谢渊本不惧谢文珺在朝臣心中声望日隆,也无所谓她弄权,谢文珺曾与先太子居东宫时,受先太子与太子太傅张殿成言传身教,才思纵横,可终究是一介女流,本领再大也只能做个辅臣为君效力,她若是个皇子倒不得不提防。


    他本以为,即便谢文珺有谋权的心思,可手里只有一支长宁卫,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故而从未把谢文珺视作威胁。


    陈良玉跟谢文珺走得愈近,他愈发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问陈良玉:“你什么时候跟江宁走得这么近了?”


    陈良玉回禀道:“惠贤皇后娘娘与臣的母亲曾是莫逆之交,娘娘临终时公主年幼,娘娘曾把臣叫到近前,托臣多加照顾公主。此来太皇寺,一为还惠贤皇后娘娘临终之愿,二来,替亡母凭吊故友。”


    惠贤皇后薨于宣元十七年春猎,昔日身边伺候的宫人由宫中六局重新调度,有的去了别处当值,有的放归出宫了。宫女太监的调遣都有名录册子可查,那年谁在惠贤皇后身前伺候并不难寻,找到当年的宫人一问便知陈良玉所言不虚。


    听她一说,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如此便好,可就怕还有旁的事。


    幸而,谢渊着令陈良玉回宫议事时,她当即领命下山,并无表现出半点眷恋。


    陈良玉心下可惜,没能亲手把糖糕摆在谢文珺的膳桌上等她醒来,更令她忧虑的是,谢文珺只怕还睡着,并不知谢渊身在太皇寺。谢渊既然尾随她出寺,永宁殿周遭大抵已尽是谢渊的人了。


    陈良玉把糖糕交给黛青,嘱了两句让卜娉儿和林寅睡醒之后回侯府,便转身沿着山道往下走。


    行至此时,陈良玉才抬头朝半山腰的山寺望了一眼,恰这时晨钟敲响,似从远山传来。


    辰时了。


    陈良玉挥剑挑断那拨人身上勒着的绳索,径自带人离开。


    还没走出镇子,迎面一樵夫拉了辆堆满干柴的板车跑得满头大汗,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木板车上的柴装得很满,左右都溢着,横占大半条道,路人赶忙避让免得让延伸出来的枯枝划了。


    陈良玉勒着马缰往路边让了让。


    拉柴的板车从身旁擦过去,枝丫差点勾了陈良玉的衣裳下摆。


    柴火垛后面蜷着一个人,像一具死尸,绳子拦腰捆了两圈固定在板车尾的木桩上。


    浸着血渍的八卦幡刺痛了陈良玉的眼目。


    随侍当即拦停樵夫,“车上的人怎么回事?”


    樵夫是个矮壮实,肤色黢黑,一见穿官袍的,以为自己惹上了官司,慌里慌张解释:“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这老道士眼瞎看不见,还非要上山,这不今儿从山上摔下来摔死了。我上山砍柴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我是瞧着他没儿没女的可怜,顺道拉回来了,想着裹张草席埋了,也别在山里喂狼。”


    陈良玉下马,瞧了眼老道士的伤势,按着肋骨、四肢摸了摸,身上皮肉尽是摔伤,四肢多处骨头断裂。是从高处跌落摔死的无疑。


    乍一想,瞎眼的老道士失足落崖很合理,老道士眼睛看不见,一脚踏空便魂命归西了。可这老道士分明是装瞎,在太皇寺山上山下混迹多年,今早在谢渊面前犯了言忌,午时就殒了命,很难令人相信老道士的死是一场意外。


    她又认为谢渊不会气度狭小至此。


    可难保不会是今早随从在谢渊身后的几个禁军其中的谁做下的。谢渊这两年愈发忌讳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宣元帝与柔嘉公主的痴症。他是帝王,这样脏手的事情臣僚不会叫他亲自染指,甚至用不着发号施令,便有人抢着去清除有碍观瞻的东西。


    禁军小旗在不远处的茶摊歇脚,见这里有状况,忙带着两个弟兄赶过来,“大将军,可要查死因?”


    陈良玉将八卦幡盖在老道士面上。


    无论事实是否如她猜测那般,去查死因都只会触怒圣意,结果如何,这一查皆是意味着对谢渊的质疑,无非是再搭小旗一条命进去。


    陈良玉道:“不必了。”


    她摸出几两碎银,放在樵夫的板车上,“买口棺材,好好地,把人葬了。”


    樵夫收了碎银,应承道:“小人一定照办。”


    陈良玉胸口一阵绞痛,扶着尾桩缓了口气,才直起腰,上马准备离开这座太皇寺山脚下的小镇。


    樵夫架起板车,长叹一声,使把力,车轮又开始朝前晃动。樵夫喟叹道:“人呐,一辈子忙忙碌碌,临了临了,也就求一个入土为安。”


    回宫后,陈良玉去中书都堂与荀岘和六部那帮老臣闲饮了半日茶,对南洲王梁丘庭的处置没商议出个结果,南境衡邈的军报一日不传到庸都,便一日不知南洲的状况,再怎么商议也是两眼一抹黑,胡乱猜测。


    陈良玉强撑精神坐了半日,饮下大半壶提神的茶汤,无论谁说什么都连连点头说“好”,挨到臣工散值,才打马回府。


    宣平侯府四周的街头巷尾多了一些人,陈良玉知道那是宫里派来盯着她的。


    玉狮子奔至侯府门前,脚还没落地,便又得知陈怀安入宫了。


    对此昭然于外的说法,是太后懿旨。


    陈良玉心里发出一声嘲讽的喟叹,既已做到如此地步,何必又要假借太后的名义?


    掌灯时分。


    卜娉儿与林寅也紧随着回了侯府,因在皇寺饮酒宿醉,谢渊将二人官品各自降谪一阶,责令陈良玉严加管束下属。太皇寺众僧也因不守酒戒一并受罚,杖十,大惩小戒。


    这时,次府的管事匆匆来到良苑,“大将军,侯爷命小人请大将军前去祠堂,为老侯爷、老夫人和大公子添把香。”


    “就去。”


    宣平侯府后院祠堂烛光通明,牌位整齐地列着。


    香炉里的火点在幽暗中好似轻轻晃动,燃着白烟节节往下。陈滦手里拎着鸡毛掸子,站在牌位前,仔细掸落香炉周围的香灰。


    陈滦向来是一副好脾气的脸色,这日少有地显露情绪,尤其今日到六部衙署走一趟之后,脸色更加阴沉。


    他道:“你离府之后,宫里紧跟着就来了圣旨接安儿进宫。说是为柔嘉公主选伴读,柔嘉公主囫囵话都讲不出一句,选哪门子伴读?再则,安儿才几岁,经史策论她自己尚且读得一知半解,如何侍读公主?”


    说罢拂袖,语气明明白白透着不悦。


    以往宫里遴选公主伴读,礼部提早三月便要开始准备,经海选、策试与试艺,再经由皇后掌眼,在仕宦名家之女中筛选一批年岁正好、容貌端庄、品行端正、才情六艺皆属上乘的少女入宫陪侍公主。


    陈滦道:“我问过礼部,从未有准备选公主侍读的旨意下达。即使要选,也要臣工之女先自愿投考,再行擢选,皇上难道就能硬抢臣女入宫?什么道理?无非是为了掣肘你,掣肘北境。”


    这些年,严姩与严百丈在逐东天堑河督工修筑堰渠,陈良玉固守北境三州边防,侯府一应诸事都是陈滦操持,陈怀安也是他一手带大的。


    陈滦看了看祠堂门外天色,估算下时间,道:“这个时辰,安儿应是在跟宫里的教习女官学宫规。她还这样小,每日的功课都难以做完,却要到宫里去学那些繁文缛节。”


    陈怀安是个白天游门走四方、晚上熬油补裤‖裆的性子,要想做些正事,非得是吃饱喝足、玩够了蟋蟀、斗罢了鸟,才会想起课业这回事。


    聪慧有余,勤奋不足。


    昔年陈良玉与大哥大嫂修习课业时,三九三伏,祁寒盛暑,哪一天不是攒着劲要将书翻烂读烂,再去校场抡兵器、实战。这孩子一丁点儿没传承她爹娘和姑姑勤勉刻苦的劲头。


    陈滦娇纵她,从不规训,若实在点灯熬油到太晚,便哄她去睡,自己提笔代她做课业。


    陈良玉为此与陈滦促膝长谈过,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这样是不对的。收效甚微,无非是从明目张胆变成了偷偷摸摸。


    陈滦对此自有一番说辞:“我倒情愿安儿资质平庸些,爱玩些,你我和大嫂在一日,便能庇护她无忧一日。不用像你,担这么重的担子。”


    “二哥,没有人能庇护她一辈子,你我不能,大嫂也不能。”


    陈良玉在陈怀安课业的事情上与陈滦有争执。


    她道:“陈家女儿的眼界应在祁连雪岭,她是将门骨血,岂能揣着女儿家的胭脂盒甘心做笼中雀?”若非皇上要留人在庸都,她早将陈怀安带去军营了。


    陈滦那时说她越来越像严伯——严厉,刻板,不通情理,安儿年岁尚幼,即便要勤修课业也不急于一时。


    事态骤起,谢渊兀突一道旨意接陈怀安进宫,无需赘言,是他已然开始猜忌陈良玉了。


    陈滦再难说出那样的话。


    陈滦突然问陈良玉:“那把龙椅,你认为他还能稳坐吗?”


    陈良玉一顿,却没表露出太多讶色,“二哥以为呢?”


    陈滦接着道:“民间灾患、流民、叛军四起,长公主不顾安危亲自巡田,镇压叛乱,重新丈量举国耕地、绘制鱼鳞图籍、计算粮税,这才令户部荀书泰、司农寺盛予安编纂成新的田亩税法。可当今天子忌惮新税法一旦颁布长公主在朝中威望更高,将提案压在翰林院,久不施行。”


    “钦天监一句‘南有客星’,他就心神大乱,为了修筑行宫,睁只眼闭只眼任由户部贪墨粮税、工部私役工匠,蠹国耗民。每日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赵兴礼不过是履御史之职谏言,人便革职下狱,长公主为农桑田亩奔波解国帑之难,你领兵戍守边关,到头来,还不是惹他疑心日重?”


    “自登基以来,他对皇位正不正统的执念凌驾于万民社稷之上,这样的皇帝,如何能予万民福泽?如何能使社稷强盛?”


    “迟早,他会为这处心病,做出一些对朝廷、对黎民都难以挽回的错事。”


    陈良玉道:“你我兄妹还从未谈论过立场。”


    “今日不妨就谈一谈。”


    “二哥请说。”


    陈滦道:“于今之朝堂,唯有圣君独裁,方能震慑百官,方能政令下行无阻滞,方能救民于水火。可惜,居九五之尊者,不是圣君;有圣君之资者,难居帝位。”


    陈良玉道:“这便是二哥的,立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3章


    “不错。”


    这是陈滦在临夏与长公主一同编纂“万僚录”、重计田亩时便已选择的立场。


    陈滦道:“爹和严伯都曾说过,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哪怕朝局浑浊, 权欲横流, 也依然有人是为黎民苍生而来的。倘若没有,我愿意做那样的人。”


    陈良玉道:“可如今, ‘圣君’被禁足在太皇寺, 侯府也有人监禁。事已至此, 先吃饭吧。”


    “你还能吃得下去?”陈滦道:“不能坐以待毙。”


    陈良玉道:“谁说要坐以待毙?你我尚且都猜度不出圣意, 敌还未动, 我军先方寸大乱, 会被抓住破绽。”


    陈滦道:“那也不能就这么耗着, 什么也不做。”


    陈良玉道:“樨擎还在庸都,皇上礼重草原部落, 樨擎想求娶长公主身边的黛青,此人可用。至少可以让长公主从太皇寺回到长公主府。安儿既已入宫, 一时半会也不能再接回府了,既然是在凤仪宫, 有皇后娘娘这一层庇护,日子会好过些。至于府上……”


    陈滦道:“府中的事你别管,你只需守住北境,皇上一时半刻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切记,若皇上命你即刻离开庸都, 马上走,庸都和长公主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要再过问。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手里的兵权只能为皇上所用。”


    时机未到。


    太上皇子嗣凋零, 皇室血脉单薄,这些年后宫一直没有诞下皇子。想少动干戈,就必须等待那个“时机”。


    “秀女大选之期在即,听闻皇上与皇后关系也有所缓和,好事,”陈滦撑着香台,似在尽力说服自己,“是好事……再等等,等后宫诞下皇嗣。”


    “二哥。”


    陈滦回头。


    这么多年,提及与荀淑衡有关的话头陈滦眼底的落寞之色丝毫不减。陈良玉本欲提谢文珺想让陈滦与衡家女结亲的事,问过他的意见,一见他这副模样,她倒不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口了。


    陈滦等了半晌,看她满脸纠结的样子,“什么事让你这么作难?”


    陈良玉把原来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转而托出另一桩陈年旧事,“东府寿宴之后,阿衡曾绣过一双汤饼鞋面,做了双布靴托我转交于你。”


    “东府寿宴?”


    陈滦不记得东府寿宴那日与荀淑衡见过,在临夏慎王府重遇她之前,他们唯一见过那次,不是在粤扬楼的匆匆一眼吗?


    “她亲手做的布靴,转交……”他太过难以置信,以至问得很艰难:“给我?”


    陈良玉点点头,“对,给你的。”


    陈滦眼中的血丝一下清晰可见。他问:“靴子呢?”


    陈良玉道:“落荀书泰脚上了。”


    “荀书泰。是了,我见过。”


    他曾见过荀书泰穿过那双靴子,彼时荀书泰还只是户部九品主事,履着一双汤饼布靴在六部衙门四处招摇,见谁都说是舍妹亲手给他做的。


    “我见过的。”


    陈滦从茫然中回过神,忽然,一阵笑声突兀地从他口中传出,那笑声干涩、凄凉,却又有几分释怀。


    陈滦往外走,被四面灯烛撕裂出几片淡影匍匐在脚下。此时,香炉里的香燃已到了尽头。


    陈良玉在他身后唤:“二哥,谷燮让你养在府上那个老东西还活着吗?”


    江伯瑾在府中白吃白喝这么久,该做点事情了。


    想要谢文珺从太皇寺回来,必须有人去见樨擎。宣平侯府周遭都是眼线,她自己和陈滦的人都不能明着去见樨擎,暗地里约见被人撞见的风险也高,飞虻矢神出鬼没,这个时候最是能派上用场。


    陈滦扶住门框,道:“知道了。我会让江先生去见樨擎。”他脚步虚浮迈出祠堂的门槛,偌大空旷的祠堂,独留陈良玉一人立在那里。


    陈良玉道:“你歇着,我去请。”


    陈滦似乎答了一个“好”字,人走得远了,声音也弱,她没听清楚。


    陈良玉明白,即便将这桩旧事告知,陈滦也只能捂在心尖,慢慢拆解。只凭一面之缘,当真可以令一个人念念不忘至此吗?


    情到深处或许可以。


    放在从前,她万万是难以理解的,可如今不同了,她也有一个为之刻骨相思的人在心里。


    宣平侯府的祠堂临着一片内湖,从水上庭榭过去有一处院门,大门平日是锁着的,隔开后院的马厩与存放草料的仓廪,仓廪是一片相连的低矮瓦房,江伯瑾就住在最后那间。


    这住处是他自个儿千挑万选出来的。


    祠堂那片湖与马厩这片干土地温差悬殊,无论白日还是夜里都常起风,风中挟着一股马粪味儿。


    陈良玉在厩舍找到江伯瑾时他不在自己房里,在存放喂马的草料与精饲料的谷仓,嘴里还衔着一把苜蓿。


    “……”


    “……”


    陈良玉道:“我二哥不给你饭吃吗?躲在这里偷吃马的草料。”


    江伯瑾嚼了嚼那把草,便从嘴里吐了出来,“稀客啊!”


    陈良玉没想到在自己家里,她反倒成了客。


    “来者是客,陈家是穷困潦倒了吗,叫客人住仓房,吃草料?传出去你不嫌丢人,侯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江伯瑾往草料垛上一躺,跷着腿,道:“老朽我还就爱闻这马粪、马饲料的味儿。”


    陈良玉难以理解他这怪癖,没好气道:“那你多吃点,管饱。”


    江伯瑾“哼”两声,还真又扭头叼起两根草,纳一口气道:“闻见这味儿,老朽就觉得还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可不是如今你面前这个无能、无用、人人喊打的老残废。”


    “你人人喊打哪是身残的缘故?”


    “你打住。”江伯瑾知道她素来看不上百诡道,也对自己没个好脸,“你是不是又要说,百诡道尽是些损人不利己的阴招,我修习此道,落得这般下场是活该?”


    他说着,两截断臂打在干草上使劲儿挥动,“你可别忘了,百诡道与纵横、阴阳、中正术都是你外祖父所创,如果修习百诡道落得这下场是活该,那创百诡道之人满门抄斩,也是活该咯?”


    陈良玉道:“你这人最擅诡辩。我外祖父授你百诡道时,何曾教过你用它屠城?”


    屠城啊。


    又是屠城。


    江伯瑾嘴张了几次,闭了几次,仿佛想开口辩解什么,而后还是算了。这瓢脏水在他身上泼了几十年,昔年知道真相的故友、部下尽数回归了山河,早已没了能还他清白的人。


    山河换了主宰,而他,是那场帝王之争的折戟者、失意客。


    江伯瑾道:“我不与你论这个,但我告诉你,严百丈的中正术,与百诡道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陈良玉道:“信口胡言!”


    江伯瑾道:“纵横、阴阳、中正术与百诡道是分开授课的,老师教诲严百丈大道当先、忠君爱民,却引我争名逐利、餐腥啄腐。同一课业,只把学生养成不同的心性,各自的路便截然不同。”


    可纵然他贪名逐利,也从未想过屠杀平民为自己的功名之路垫脚。


    陈良玉道:“既是分开授课,你又是如何得知中正术与百诡道是相同的?”


    江伯瑾嘴角咧起来,笑得有些苦,道:“我与你说过,我是老师悟性最高的学生。”或许这也正是贺年恭在他与严颙之间,选了他传习百诡道的原因。


    人有兽性,有獠牙。


    人性中私欲的疯长势头,总是盖过贤德与道义的。要抑住下坠的恶与私欲,仁义道德便成了囚禁人性的樊笼。


    昔年五王之乱的阴谋场上,严百丈的智谋、手段与他同出其理,那时他便猜到一二。想明白之后,他曾怨过,怨老师为严百丈选了阳关道,把他丢上独木桥。


    后来他才想明白——


    他与严百丈皆是老师参伍之法的试物。


    校雠而已。


    “兵戈一动,必然戕害无辜,既然行径都是祸乱百姓,又谈何高低正邪?难道为苍生大义就是高尚?为自己图谋百年功业就是卑劣?”


    陈良玉道:“你前半生败我外祖父师名,如今又要辱没我外祖父的身后名?”


    “怎么,又要杀我?”


    “我不杀你。”


    江伯瑾稍稍抬起头看陈良玉一眼,脑袋又重重落回草垛上,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跟你话不投机半句多,直说吧,找我干啥?”


    “确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办。”


    “啧!”


    江伯瑾一骨碌爬起来,高声表达不满:“求人办事儿你还摆脸色?”


    陈良玉声音盖过江伯瑾:“你还想在府中住下去,就起来干活。”


    “我不是已经起来了吗!”


    二人谁看谁都来气,不自觉声响大了些,引来厩舍的管事领几个仆从候在门口,但瞧着里头一个是家里的主子,另一个是侯爷的贵客,不敢贸然打搅。


    这件事不好在谷仓与江伯瑾交代,陈良玉转身出了门。


    管事急忙上前等候吩咐,见两人脸色虽然都不好看,却都没说什么,管事便打发仆从散去。


    陈良玉往湖心亭的方向走,江伯瑾抖了抖身上的草芥,梗着脖子跟上。


    把事情交代了之后,江伯瑾双臂一摊:“就这点事?”


    “就这点事。”


    江伯瑾道:“我听明白了,皇帝小儿借长公主祭母之机把她软禁在太皇寺了,你想利用草原人在庸都闹一闹,把长公主救出来。”


    “不错。”


    “我问个多余的事儿,你哪头的?”


    陈良玉瞥他一眼。


    江伯瑾道:“这事儿你根本不用急,举国的农桑粮税这么一大笔账都归长公主管着,现在剔掉她,就算再多加两个户部,理清楚账目、图籍也得一年半载的,皇帝迟早得把人请回来。”


    陈良玉不是不懂,可谢文珺在太皇寺,身边虽有八十骑长宁卫,可真到用时人手也不足,太皇寺四周皆荒山,倘若皇上真的不顾农桑粮税要对谢文珺做什么,调兵的谕令也难送出去。


    如此完全受制于人,实在凶险。


    下山之后,她与谢文珺可算得上是鱼沉雁杳,音信全无。


    心绪时不时不宁,陈良玉只得极力忍着,时时告诫自己:不能乱。


    要镇定,眼下她还不能乱。


    喂她吃下定心丸的是戌时灵鹫书院送来宣平侯府的一张帖子。


    帖子是谷燮的字迹——


    有凶,无险。静观其变。


    前四字是卦象,后四字是奉告。


    陈滦交予陈良玉看过之后,将帖子置在烛火尖上燃了,“谷珩先生拜翰林大学士,常伴君侧,姑娘既这么说,应当是知道了些什么你我不知道的。姑娘没有明说,想必是还没把握。”


    谢渊突然软禁谢文珺,一定有所图谋。


    翰林大学士是一帮皇帝私人的“智囊团”“笔杆子”般的人物,置六人,为皇上商议国策、起草诏令、撰写文书。谷珩是六人之首。


    谷燮与谷珩是亲兄妹,通过谷珩打探到些消息也不稀奇,可就怕皇上故意利用这层关系,刻意误导。


    还是不能静观。


    即便是幽禁,禁足在宫里、长公主府都好,不能留谢文珺一人在太皇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4章


    卯时刚过, 谢文珺便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肃杀之气太浓,一股寒意自骨头缝里外溢。


    谢文珺坐起身,从门窗透进来的暗影瞧出永宁殿的守卫比昨日多出了些,亲卫宿值常例是五步列一人, 眼下却是三步一人。


    除此之外, 谢文珺还留意到案几上置放着一碟凉透的糖糕。


    心尖莫名颤了一下。


    那碟糕静静摆在那里,她能够猜到是谁买来的, 可睁眼的时候, 那人并不在身边。一瞬, 她便知道陈良玉已经离开太皇寺, 离她很远了。


    谢文珺的揣度毫无缘由, 纯粹是刹那间的无端感觉。而很快, 事实便印证了她的这份感觉。


    谢文珺着履起身下榻。听到动静, 侍奉在禅房外的宫婢鱼贯而入,上前来侍奉谢文珺梳洗更衣。一位宫娥捧来盥洗的铜盆走到榻前, 稳稳置在雕花矮凳上,半跪在旁, 浸湿面帕。


    谢文珺越过那位宫婢,“荣隽。”


    无人应答。


    “鸢容黛青。”


    鸢容匆忙从耳房赶来, 将进门时往石阶下瞥过去,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脚步骤然一顿,“殿下。”


    宫婢们见长公主神情冰冷,默然低头候在一旁。


    谢文珺一把推开禅房门, 两扇门扉大敞,长宁卫皆在永宁殿外的廊下驻守。没有看见荣隽。


    永宁殿外的六十四步阶石下还守着一些人。


    那些围困永宁殿的人没穿甲胄,故而一眼瞧不出是北衙禁军还是南衙十六卫的人, 腰刀虽缠了粗布,可那横刀的形状却不难辨认。


    是禁军的佩刀。


    人不多不少,二三十个,刚好守住永宁殿通往别处的各个出口。


    这一寐之间,定是发生了些事情。


    谢文珺端详四周,问面前一手扶着腰刀刀柄、站立在两扇门正中间的守卫,“黛青呢?荣隽和陈良玉呢?”


    鸢容道:“回殿下,黛青去寺外买糖糕,奴婢听着大将军是跟着一起去的,荣大人去了何处奴婢不知。”


    一守卫仓促行来,谢文珺认得此人,是荣隽从禁军小旗里头调至长宁卫的——任千户,胡髯旺盛,手脚粗犷。


    任千户拱起大手行礼,“长公主容禀。”


    “有话说。”


    任千户道:“半个时辰前,山下有人上来禀事,荣大人与此人说过几句话就去了寺中别处布置换防。卑职看寺中香客有一些可疑之人,荣大人还没回来,卑职便擅自做主把换值下去休息的弟兄们喊来加强守卫,谁知,刚布了兵,禁军便把永宁殿围了。”


    说罢,便整肃衣装,静候吩咐。


    “长公主,他们人不多,杀出去不难。”


    谢文珺一默。


    永宁殿是没多少禁军布控,可太皇寺地处半山腰,驱车赶路下山也要一个时辰,何况四面皆是易设埋伏的山头,不知别处还藏了多少人,也不知他们是受谁的旨意而来。谢文珺所带兵马不多,若要拼杀,占不到先机。


    “既是禁军,这便是皇兄的意思了?”


    鸢容从旁提醒道:“殿下,也未必是皇上。不如喊个人上来,一问便知。”


    不是谢渊,还有谁能调动禁军?


    谢文珺稍一思索,便想到——


    太后。


    禁军大统领蒋安东在宣元年间是个被埋没了的能人,祺王谋反时,他是负责看押当今太后和一众武将家眷的人,彼时祺王忌惮陈良玉统率的兵马精锐强悍,便留了这些家眷的性命,只待大军压城时,这些人用作与谢渊阵前对垒的人质。


    可真到用时,人质早已被转移出城。


    新帝登基后,太后一力提拔蒋安东,受太后提携之恩,此人一路擢升至禁军大统领。这两年宫廷有些风闻,禁军大统领蒋安东与太后不尽是恩德相报,关系更是不清不楚,已成了太后的心尖宠。


    风言风语暂且搁置不谈,既然蒋安东是太后提携的人,那么太后自然能调度禁军。


    谢文珺正欲令任千户去石阶下面提个禁军上来回话,便在高处看到寺中方丈携一众太皇寺武僧踏上台阶而来。


    方丈一袭明黄色金莲花纹的袈裟,脖子上挂着一长串檀木佛珠,身后武僧腰间皆束着一条素色布带,裤脚扎进黑色的靴帮,齐整如一。黛青没在一群武僧中,身上披了件御寒的外衫,虽身无桎梏,却几乎是被押解着走上来的。


    谢文珺的眸光一点点变得僵冷、锐利。


    方丈率一众武僧走上永宁殿,在谢文珺愈来愈冷峭的目光眈视下,方丈向身后那群武僧打了个手势。


    黛青得以借机从武僧的重围下脱身,问过安,便退至谢文珺身侧,仓促低声道:“殿下,荣大人……”


    方丈伫在廊下,“老衲参见长公主殿下。”打断了黛青的低语。


    谢文珺道:“黛青是本宫的女史,也是鸿胪寺外夷馆的译史,岂容你们怠慢?”


    方丈双手合十,“长公主殿下恕罪,是皇上命武僧将黛青女史送还给殿下,此外,皇上令老衲转告殿下,陈大将军已下山。”


    方丈立掌,弯腰又行一礼,“长公主殿下,陛下口谕。接旨罢。”


    这个时辰的口谕!


    鸢容与黛青忙上前为谢文珺整饬衣冠、穿戴。稍稍整束仪容后,谢文珺才缓缓屈膝,朝宣旨的方位拜下,“臣妹接旨。”


    “今逢惠贤皇后十年祭,着太皇寺主持筹备法事,为惠贤皇后超度祈福,寺内一应事务皆以惠贤皇后、长公主为先,务必全力侍奉。江宁素日至孝,念及思亲情切,特恩准江宁在寺中多住些时日,待诸事圆满,再择吉日回宫。”


    这道以祈福法事为名、实则禁足的口谕在谢文珺看来无比蹊跷。


    宫里传谕的太监即使以最快的脚程跑到太皇寺,也需两三个时辰,眼下卯时刚过,口谕便已传到,这不合常理。庸都城门卯时开,酉时闭,而卯时城门开启之时正值早朝,若只为一场身后法事,便该是早朝散朝之后,谢渊得闲时再派人传谕。


    倘若她所料不差,宫里今日停朝,谢渊眼下就在太皇寺。


    方丈微微躬身,头略低,“长公主殿下,为惠贤皇后祈福诵经,时日稍久,陛下特令寺中武僧贴身相随,护殿下万安。”


    “方丈,皇兄尚在寺中?”


    “回长公主殿下,陛下确在寺内,业已下令,圣驾不得张扬,不得惊扰寺中香客。”


    谢文珺道:“皇兄远道而来,本宫应当前去拜见。”


    方丈略一沉吟,道:“陛下并未传唤。”


    “那好,本宫便不扰圣驾了。”谢文珺合袖一拜,“臣妹接旨,谢皇兄恩典。”


    “老衲告退。”


    “且慢。”


    方丈驻足,“长公主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本宫方才说过,黛青是鸿胪寺官员,也是本宫身边的人,太皇寺僧人怠慢她,究竟是折辱朝廷,还是轻慢本宫?”


    话声刚落,方丈连同身后百十名武僧齐齐跪下,直领宽袖的土褐僧袍整齐地铺了数十层石阶。


    谢文珺衣袖一甩,背过身,定夺道:“即日起,太皇寺荫田人各三十亩改为十五亩,所俸粮米、法衣减半,特赏一律取缔。”


    “再劳烦方丈替本宫给皇兄带个话,你我既是君臣,也是兄妹,凡事皆可相商,犯不着大动干戈。荣隽跟随本宫多年,皇兄若问完了话便叫他回来,本宫这里要连续多日做法事,也忙得很,离不了他。”


    谢文珺梳完了妆,就坐于膳桌前,那碟糕还摆着,没人去动它。


    看着那几块没了热气儿的糖糕,谢文珺有些怅然若失的无奈,素手拈起一块,浅尝一小口,没什么滋味。


    她想,这就要开始较量了么?


    她还想,那个人又一次言而无信,分明昨日才说过来日方长,只是短暂地合了合眼,她便又悄然离去了。


    陈良玉下山后,黛青本想以送糕之名尽快回永宁殿禀报谢文珺,可被谢渊唤去了问禅台。圣命难违,她只得前往。恰好荣隽在此时布置太皇寺内外的守卫,甫一见圣驾,便被谢渊身边的几个亲侍架住。


    僧人们散了早课,熙攘着朝这边走来。


    黛青禀皇上:“殿下昨夜饮了酒,腹中难受,命奴婢买几块糕解酒,眼下正等着。”言讫,拦了一位长相乖巧的小和尚,劳他将糖糕送去永宁殿,殿下见了糕却不见她,自然能意识到其中猫腻。


    哪知小僧是个极本分的人,领了什么差便办什么事,糖糕送到永宁殿值夜的宫娥手上,便执礼告辞,任谁问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多言。


    禅房外,太皇寺的武僧像撒进一锅粥里的芝麻粒,遍布周遭。


    说是侍奉待命、听候差遣,实乃监伺。


    这次的法事乃皇上亲自下旨着办,必是隆重非凡,太皇寺拟制的虞祭流程整七七四十九日,除了诵经超度以外,还设有额外的路祭和安神礼。


    祈福诵经,往年只念七日,如此复杂的规程,绝非一日之期能拟制出来的。


    如此看来,谢渊倒是有备而来。


    在山上困四十九日,外界只怕已是沧海桑田。


    谢文珺指尖探向心口,那里有一块金属器物,是陈良玉赠予她的。


    “黛青。”


    “奴婢在。”


    “你与樨擎,可曾互赠过什么信物?”


    依律例,宫女与宫外男子私相授受会被以“阑入禁中”的罪名论处,与草原部落首领相交罪名更是严重,笞四十,徒二年。虽不知谢文珺为何问及她的私事,黛青却也并未隐瞒殿下,她从腰间佩戴的荷包里捻出一枚象牙腰牌。


    谢文珺翻看那腰牌,象牙作底,镶金框,雕刻着独属于樨马诺部落的图纹。草原的手工业很落后,腰牌的做工不是那么精美,但却是象征部落首领与恪尊身份的圣物。


    谢文珺一手握着象牙腰牌,将心口那块金属器物取出——


    铁鋄信筒——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5章


    四月二十, 正值谷雨春耕时节,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连天落雨。


    这日,御史台呈上一份奏折, 奏明庸安府接连有百姓敲鼓报案, 多人状告草原刀马贼抢夺民财、毁坏农田。


    万贺节过后各国使臣与赛手皆已回国,唯独樨马诺的人还赖在上庸城西北驿馆, 本着樨马诺首领为邻里邦交亲自来一遭, 鸿胪寺不敢怠慢, 好酒好菜当爷一般供着。哪知这帮刀马贼本性丝毫不收敛, 扛着大刀招摇过市, 明目张胆地抢了好些酒肉、布匹, 摊主上前索要银钱, 竟无端惹了他们,连推带搡、拳脚相加地伤了不少人。


    抢掠伤人不过一时之祸, 更棘手的是樨马诺人见中凜官员无一不是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愈发胆大, 成群结队地去践踏耕地。


    一茬庄稼是无数人一整岁的生机。


    田里的麦子已结了穗,再有一月, 麦穗便金黄了。樨马诺人把他们镶了铁蹄的马驱赶到农田里,啃食、踏毁了大片大片的青苗。


    谢渊当即召了鸿胪寺卿李鹤章,质问道:“樨擎怎么还在庸都?不是命鸿胪寺早早打发他走吗?”


    李鹤章跪地伏首:“回陛下,为使樨马诺人早日离去,下官备了足足多一倍的厚礼, 可樨擎首领说长公主应了他和黛青女史的婚事,眼下黛青女史正陪着长公主在太皇寺为故去的惠贤皇后诵经超度,樨擎执意要等到长公主下山, 为他和黛青女史证完了婚再走。”


    “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微臣死罪。”


    谢渊撑着前额,眉目敛着。起初樨擎求娶谢文珺的侍婢时,谢渊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草原部落首领想求娶一个婢女搁在平日算不上事,赐个郡主封号,挑选一个良辰吉日,由礼部与鸿胪寺拟定流程走个过场,也算与樨马诺结下姻亲,有了这么一层亲近关系,将来若有什么事大凜与草原部落之间也好商议。


    可眼下太皇寺谢文珺身边的人,他一个也不能放出来。


    谢渊此刻对于这个助他登上皇位、安定社稷的皇妹,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你我兄妹二人,犯不着大动干戈。”


    这是谢文珺托人传的话。


    当日听罢,谢渊心中百感交集,心中既感慨,又藏着对谢文珺权势渐盛的忧惧。江山在握,猜忌与权衡在此消彼长的权势较量下,悄然横亘在他们之间。


    继谢文珺重新整治农桑署、东胤和谈之后,朝中大臣似乎在国帑钱粮的事情上,更仰赖长公主,而非圣天子。就连往日最反对长公主干涉粮税的户部尚书苏察桑,也不再对此有微词。


    他对谢文珺或许已不能说是猜忌了,是忌惮。


    禁军围困了太皇寺永宁殿之后,谢渊心头就仿佛压上一块巨石,他等着看谢文珺如何撬动,更多的却是,盼着她能安安分分地做完这场为期两个月的法事,自此安分守己,收束心性,不再插手朝堂诸事。如此这般,他们兄妹二人自然不会走到那一步。


    如若此番谢文珺不识大体,使了任何朝廷上的手段,尤其是与陈良玉牵扯上来脱此困局,那这个皇妹他是万万留不得了。


    与万里江山相较,兄妹二字的分量太轻。


    “你不要叫朕难做。”


    鸿胪寺卿李鹤章正跪在龙椅下,谢渊的话叫他一字不差地听去。龙椅下没跪着旁人,李鹤章只当谢渊是朝自己说话,忙道:“陛下,微臣无能。微臣启禀,樨马诺抢掠、毁田的众多案子,庸安府尹程大人已跟刑部、大理寺送了条子,从刑部、大理寺调派人手,尽快办结案情。至于被踏毁的青苗,司农寺的盛予安大人业已赶往城郊,尽早算出樨马诺毁了多少亩田,再奏报户部拨银子救济。”


    谢渊道:“行了,你鸿胪寺的差事办不好,倒要刑部、户部、大理寺、司农寺和庸安府全赶着给你擦屁股。”


    李鹤章又磕头。他虽是四品堂官,可鸿胪寺就是引奏外宾、朝会与大典之事的衙署,替皇帝招待使臣宾客的,瞧着是个官,可一来攥不住银子,二来调不动官兵,面对樨马诺这等蛮人滋事扰民,除了劝解,别无他法。他谁也得罪不起。


    李鹤章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臣还有事启奏。”


    谢渊脸稍微抬了抬,示意他说。


    “西北角驿站的樨马诺人,个顶个的无理还发横,臣怕他们还会继续生事,可寻常官兵他们压根儿也不放在眼里,还请陛下定夺,可否调兵?”


    “调兵?”谢渊道:“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樨马诺千里迢迢来大凜,朕派兵将人轰出去了?”


    “臣不敢!”


    “倘若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妥,你头上这顶帽子摘了也罢。退下罢。”


    李鹤章垂眉低气地从崇政殿出来,快步奔至丹墀下,就提着衣袍快步跑过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径自往自家马车快步走,没留意一头扎进迎面走来的紫袍里。他对面站着三个人,皆是腰间配金色玉带,着紫色官袍,不用抬头便知这是哪几个三品以上的大员。


    李鹤章瞧清人脸,正是御史中丞江献堂、兵部尚书盛修元与户部侍郎荀书泰。被他撞了的是荀书泰,他连连拱手,“中丞大人,尚书大人,荀大人,对不住对不住。”


    荀书泰脸色极硬,却不是摆给李鹤章的,相撞的一刹,荀书泰先护了护怀里揣的奏折,看样子应当是有急事启奏。


    洇着雨丝的天气不至于叫人淋湿,地面却是潮乎乎的,折子磕到地面沾了泥水还要折回六部衙门重新抄录一份,耽搁时辰不说,还贻误公务。


    荀书泰道:“原来是李大人,无妨无妨。”


    荀书泰眼下虽还只是户部侍郎,户部的大权却已实打实攥在他手中了。


    篡改税册案后,户部尚书苏察桑虽全身而退,却也吓破了胆,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了。朝中臣僚前去苏府探望过,有风声透出像是故意装病,户部侍郎荀书泰是皇后娘娘的胞兄,苏察桑户部尚书的官帽迟早要让与他,如今篡改税册这么大一个把柄落下来,实难睡得安稳,不如趁早致仕还乡,还能留个体面。


    苏察桑卧床告病之后,户部一应诸事皆是荀书泰拿主意,故而他今日才会与御史中丞、户部尚书一同出入宫廷。


    李鹤章再合袖一揖,吸了吸鼻子自觉退让到路旁。


    荀书泰摁下急着上奏的折子,“李大人,这是怎么了?你撞了本官你哭什么?”


    李鹤章长话短说,将樨马诺抢掠、伤人、毁田的来龙去脉讲了,又大诉一通苦,“……那下官能有什么办法,皇上不让派兵与樨马诺起冲突,下官只得小心伺候着草原那群大爷,干脆啊,下官撇下这具肉身,替百姓扛樨马诺的刀去。不活了。”


    荀书泰听罢,手一摊,道:“哪里就这么难办了?竟还要舍李大人一条命进去。”


    李鹤章双眼一亮:“荀大人有主意?”


    “本官哪有什么主意。”


    “下官这顶乌纱帽都难保了,荀大人就别打趣下官了。”


    荀书泰往李鹤章身边近了近,“辅国大将军秘密回庸都了,眼下人就在宣平侯府,李大人可知道?”


    “这谁不知道。”


    “草原人最怕什么?”


    “陈大将军的鹰头军。可陛下说了,不许调兵。”


    荀书泰恼他榆木脑袋,他手上也有不能耽搁的事急着启奏,也不打弯弯绕绕了,直白地道:“哪用得着调兵,你让陈良玉在樨马诺人眼前儿露个面,事不就解决了?”


    “能好使吗?”


    “左右陈良玉这些时日只能做个闲人,俸禄可是照发,不干活怎么行?好不好使李大人递张拜帖便知。”


    李鹤章又看了看同行的三人,诚惶诚恐地问道:“什么事竟劳三位大人一同进宫面圣?”能同时惊动御史台、兵部与户部的,必然不是为着樨马诺在庸都闹事,得是有更大的案情。


    御史中丞江献堂清咳一声。


    意思明了,这不是你小小鸿胪寺当问的。


    荀书泰不能再耽搁了,三位堂官匆匆进宫,李鹤章只得在身后远远一拜,“多谢荀大人。”


    崇政殿的龙涎香将燃尽了,御前宫婢进来换了一炉香。


    谢渊:“言风。”


    殿外进来一个带刀侍卫,“属下在。”


    “陈良玉自太皇寺回府之后做了些什么?跟哪些人有过来往?”


    “回陛下,大将军只在中书都堂和六部衙门停留过,樨马诺来使安置在西北驿馆,多在城西、城北、城郊生事扰民,大将军不曾去见过樨擎。”


    “她身边的人呢?宣平侯府的其他人呢?”


    宣平侯府只剩四口人,武安侯夫人远在逐东治理水患,一小女入宫正伴柔嘉公主习字玩耍,除了陈良玉,谢渊所说的其他人,便只能是陈行谦了。


    言风道:“回陛下,宣平侯也与素日无异。西北驿馆周遭的暗探来报说,樨擎每日早出晚归在庸都闲逛,没见过世面一样,看到什么都稀奇得不得了。”他说到此处,不禁有些好笑。


    谢渊盯了他一眼。


    言风当即收敛起笑意,道:“樨擎身边只有鸿胪寺和驿馆的人跟着,不曾接触其他人。长公主身边的黛青女史在鸿胪寺就职,陛下,可要查鸿胪寺和西北驿馆?”


    谢渊想了想,“罢了,且再看。”


    恰此时,郑合川进殿通报:“陛下,江献堂江大人,盛修元盛大人,荀书泰荀大人在殿外求见,有要事启奏。”


    “宣。”


    三张奏折依次呈上,还有一封南境衡邈发来的兵函。


    兵部尚书盛修元禀道:“衡侯爷捉拿了东胤派往南洲的使臣,柳莫趁机逃回南洲境内,扶植九岁的世子继位南洲王,纠集兵力、船只全力迎战我军。”


    奏折上即南境兵马的粮草和军需调配,因大凜与南洲之间隔着一个海湾,与南洲作战还需另外打造战船与水上鏖战的兵弩。


    荀书泰道:“南境所需军用,户部已由度支司、金部司协同核查,加盖了尚书印,请陛下过目。”


    御史中丞江献堂道:“薄弓岭私运铁矿一案御史台已查明,铁矿贩往西岭一带,所幸发现得早,铁矿只开采出一小部分。西岭近日开始出现兵祸,不是简单的流寇作祟,有人听了些民间的流言蜚语,公然宣称……当今天子不合正统,打出‘反谢’的旗号密谋造反。”


    谢渊问道:“什么人牵头?”


    “回陛下,西岭自陆任西随祺王谋反,被诛杀之后,再无戍边大将镇守,如今几个州郡的兵力分散,臣已派多位御史微服前往,查证此事,不日便会有消息。”


    谢渊心脏突如其来地猛烈跳动了几下。


    他预感,这是兵灾将至的前兆。


    提起朱笔,户部批给南境的军需折子他只要画上一笔即可,谢渊顿了顿,南境开战即是场硬仗,朱批一笔不难,难的是批了这张折子往后便还要不计其数的粮草军费填进去,倘若西岭势大,反贼不日直攻上庸城,大凜国力经得起耗吗?


    顷刻,谢渊搁下笔,道:“把陈良玉给朕叫来。”


    他眉头拧成了个结,神色透着难以言说的无奈。


    时和岁稔时,他疑她不忠,可一旦大敌当前,他发觉自己能与之商议对策的人,依然是陈良玉——


    作者有话说:老婆们,饿饿,要书评,要营养液(扯裤脚~


    第96章


    午时一刻, 李鹤章的拜帖送抵宣平侯府。


    他是从宫前殿内侍借了笔墨纸张,临时写张帖子便马不停蹄赶来,却连府门也没进去。


    宣平侯府正门的守卫听李鹤章报了家门、讲明来意,握着枪杆一揖, “大人, 大将军远在北境,这拜帖小人交不到大将军手里。”说着极快地向府内值守的一人递了眼色, 那人便静悄悄后退几步, 朱红的门柱遮掩身形后, 便飞快奔去后头禀报了。


    李鹤章这才想到, 陈良玉此番是被皇上“秘密”召回的。他一时倒忘了, 明面上陈良玉眼下是应该在北境戍边。


    李鹤章心里想, 万贺节时, 大将军与长公主头戴一顶幕笠从南囿马场东策门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当日便有不少官员瞧见了, 后来,长公主前往太皇寺祭母大将军也在身边陪着。


    陈良玉回庸都这秘密可谓人尽皆知。


    但守卫既说了人不在府中, 便是没打算见他。


    荀书泰也没提点他陈良玉闭门不见该如何是好,着急忙慌跑来宣平侯府, 却被装样子的事儿绊住了。虽说事有轻重缓急,可这到底是鸿胪寺的差事,再怎么急,也急不到陈良玉头上。


    本就是为求人来的,大将军即不愿露面, 他也不好硬捅破窗户纸。


    李鹤章又吸了吸鼻子,鼻尖抽动。


    忙来忙去,还是叫樨马诺人砍上一刀稳妥, 即便挡不住他们生事,受了伤也算跟皇上交差。


    清早起的雾气这会儿还没散,不时飘些雨丝,路面湿滑,李鹤章不留神脚底“哧溜”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是从宫里面过圣赶来的,官袍还未曾来得及换下。跌下的一瞬间,守卫便亲眼瞧见一个身着深绯色四品官服、配金带的官员,抱着宣平侯府门左侧的镇宅石兽,哭出了声。


    宣平侯府后院。


    陈良玉提了一只叫花鸡,亲自送到江伯瑾的膳桌上。


    马厩小厮摆上一浅口汤盘,把叫花鸡剔去骨头,撕成易入口的肉丝,盛在汤盘里。


    难得这几日陈良玉都没对他吹胡子瞪眼,还感念他帮了个给樨擎传话的小忙,日日亲自送饭食,江伯瑾很是受用,又跷起了二郎腿,脚一下一下地打节拍。


    小厮刚撕下一只肥鸡腿,不等剔骨,江伯瑾便咬了去。


    前来通报的守门侍卫很快追到马厩,“大将军,鸿胪寺卿李大人为樨马诺抢掠民财、毁田一事求见,人在府外。”


    抢掠民财,毁田——


    陈良玉顷刻便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江伯瑾脊背一寒,咬着鸡大腿还没啃一口,牙口一松,鸡腿“啪嗒”掉进了汤盘里。下一刻,膳桌被一道凌厉的掌风拍得震天响,震得汤盘在桌面上跳了几跳。


    陈良玉掀起汤盘往膳桌上一扣,江伯瑾的饭被扣在下面压着,“你别吃了!”


    “别浪费别浪费,都是粮食。”


    江伯瑾唯恐陈良玉一恼,把这一盘香喷喷的肉扫下去,马上伸开断臂护着。


    陈良玉牙关紧咬,“我回来再跟你算账。”说着转身从仓廪出去,对前来通报的守门侍卫道:“请李大人去前厅。”


    “是。”侍卫一路跑着去府外请人。


    陈良玉方才走过后院的拱门,往前便是湖心亭,突然感到后背似有一阵凉风吹过,侧目一看,江伯瑾果然跟了上来。


    后院这片地方冷清,侍卫和下人都不常从此处过,四周无人。


    江伯瑾道:“你阻止他们干什么?他们闹得乱子越大,你那长公主才能越快回来。不过几垄麦子,一些不值钱的手工物件,抢也抢了,毁也毁了,值几个银子?日后赔付就是了。”


    陈良玉道:“日后是几日后?被抢了东西、毁了田地的黎庶可知日后有人来赔?毁田,在百姓眼里就是有人要断他们活路,但凡有一个人因此一事想不开去跟樨马诺拼命,这笔罪孽记在谁的头上?”


    “本将只让你去递句话,叫樨擎上奏皇上,言明长公主准了黛青的婚事,只待长公主以尊者身份出面证婚便可迎娶,让樨擎千万坚持拜别长公主再离去。不管是樨擎上了太皇寺,还是长公主下山,只要皇上开了这道口子,我自有法子救殿下出来,什么时候让你教唆樨擎抢掠、毁田?”


    陈良玉大步流星往前厅走。


    “我早应该想到,以你的为人,所谋必非良善,仿佛只有天下乱成乌糟糟一团,你才舒坦。早该让二哥赶你出去。”


    江伯瑾停下步子,不跟了,在陈良玉身后道了一句:“你当你二哥不知此事吗?”


    陈良玉脚步顿了顿。


    是了,方才她没想通的一件事,李鹤章都把办法想到侯府了,必是事态兜不住捅到皇上跟前去了。这么看,除了抢掠、毁田,必然还伤了人,而樨马诺远来是客,皇上是决不会出兵伤和气的,逼得李鹤章没了主心骨,这才登侯府的门。


    可既然事态已经闹到如此地步,她竟全然不知。江伯瑾是做不到的,只能是陈滦要瞒她。


    “行谦知道你不会同意毁田,才瞒着你。你想过没有,皇上也清楚你做不出毁田这等事,只有这样,皇上才怀疑不到你头上去。你当皇上幽禁长公主是忌惮什么?他最怕的不是长公主手里那点权柄,他最怕你,与长公主勾结上。”


    江伯瑾知道她听进去了。


    “樨马诺是草原最强盛的部落,兵马强悍,长公主、皇帝都想拉拢。这事御史台、庸安府已经插手其中,你还去做这个出头鸟作甚?”


    陈良玉道:“殿下最重农耕,是我叫你去找樨擎递话的,此事我难逃干系。樨擎再多毁几亩田,殿下下山后会第一个劈了我。”


    樨马诺的兵马再强悍,打过来也是她扛着。


    “樨马诺民风彪悍,野蛮人,对生灵毫无悲悯,哪怕他们自己人死了顷刻便被拖去荒山野地喂了秃鹫,再不制止,恐怕要出人命。”


    她麾下的鹰头军是刀马贼天生的克星。


    前两年她几次出兵,将酋狄、奎荣和樨马诺三个最大的草原部落攻打得屁滚尿流、赶入草原腹地之后,部落首领再无一人敢面对面与她叫板。想来樨擎并不知她人在庸都。


    事态因她而起,也应当由她去解决。


    樨擎见到她便自然会有所收敛,安生度日,也能免去一场干戈。


    陈良玉随李鹤章赶到城郊时,樨马诺的马还在田里撒欢、吃穗子。


    樨马诺此次驱了三百来匹马。


    放眼一望,青苗被践踏得惨不忍睹。


    田垄之间被踩夯实的小径上,到处是眼神无光、不知所措的庄户人,全家老小一起跪趴着哭喊,连连向樨马诺的铁蹄磕头。


    樨马诺的彩帜绕着牵马人的肩头舞动,他们在为此欢呼,嘴里发出戏弄的笑声。


    “唔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停下来,继续磕头,快磕!”


    远远地,其余草原人也纷纷挥着手中的马鞭,大笑着附和,“磕啊,继续磕!快磕头!”


    平民听不懂叽里咕噜的草原语,但也能听出那是不怀好意的。实在没法子了,便有祖孙二人踏进田里,张开双臂挡在马前头。一个裹着豹皮的草原莽汉勒马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黑马嘶鸣着越过祖孙二人的头顶。


    又是一阵欢呼雷动。


    高大健硕的黑马转身踩倒了更多麦穗。


    老人挥起锄具,锄向正在咀嚼麦穗的牲口。


    樨马诺的马是配了铁甲笼头的,那位老者不知道马的弱点在下肢,一锄头下去,锄在铁甲上“叮咣”一声。


    没伤到马分毫,却激怒了骑在马背上的人。


    那人猛地抬起粗壮的右腿,狠狠地踹向老者的肩膀。老者重重跌在麦丛里,又压弯一茬穗,四肢摊开,嘴角咳出血渍。


    马背上身裹豹皮的莽汉的双眼圆睁,轻轻抚了抚爱马的笼头,又对马说了些听不懂的话,似在安抚。转瞬目光透露出一股狠戾,乱糟糟的须发在风中肆意飞舞,马缰朝后一勒,马蹄扬起,就要往老者身上踏去。


    黑马嘶鸣,一跃而起。


    少年扑倒在老者身上,“阿爷……”


    铁蹄没踩碎少年的背脊,被一把旋转而来的短刀削断了前肢。


    陈良玉收回鹰云纹刀,握在手里,在田垄上翻身下马。黑马倒在麦田中,汩汩流血,连带着马背上的人也摔了几个滚。


    李鹤章赶忙追在陈良玉后头,与她讲明这位从黑马马背上摔下来的莽汉的来历。


    此人正是樨擎的亲弟弟,名樨苍。


    陈良玉扶起祖孙二人,把他们送到小径上。


    樨苍爬起来,跪在黑马前头瞧了好一会儿,直到黑马气绝身亡,才缓缓站直身体。他耽视着陈良玉,眼神阴狠,用蹩脚的中原话道:“阁下是谁?”


    陈良玉不答反问:“樨擎何在?”


    樨苍道:“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马?”草原人不重人命,反而对马异常珍视,他们的坐骑皆是从幼崽时期就开始挑选,亲手养大。方才情况危急,陈良玉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陈良玉道:“阁下又为何要伤我朝子民?”


    “我听不懂。”


    陈良玉便又用草原话重复一遍,言罢,又道:“樨擎人在哪?叫他来见本将。”她并未在这群踩踏青苗的蛮横人里头看见樨擎,那么这个樨苍便是这群刀马贼的头儿。


    樨苍道:“我哥哥,不在。你杀我的马,我就杀你。”言讫,挥出一把长刀。


    刀锋挥过来那一瞬,陈良玉当即手腕一翻,鹰云纹刀覆在樨苍的刀身上,狠狠下压。她刀法极快,樨苍还未反应过来,短刀的刃便已飞身绕了半圈划破他的腕处,鲜血喷溅。


    长刀坠地,樨苍捂着手腕跪地惨叫。


    陈良玉道:“樨擎在哪?”


    樨苍的手腕处传来剧痛,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顺着鬓角,滴落在脚下的青穗上。


    他道:“我哥哥,没有出城。”


    “还不叫你们的人立即从田里出来!”


    闻言,樨苍吹了一段音调怪异的哨子,四处的草原人像是收到什么不可违抗的指令一般,赶着马,往官道上聚集。


    有顷,官道上匆忙赶来一驾马车,车顶悬吊的姓氏牌子写着一个“盛”字。马车行驶到距陈良玉还有一段距离,缓缓停下。


    盛予安从马车上跃下,紧忙小跑过来。


    “大将军,怎劳您来了?”


    李鹤章拍了拍胸脯:“我请来的。”


    盛予安朝他一揖,“李大人。”


    “盛大人来得正好,”陈良玉令盛予安留下安抚被踏毁农田的庄稼户,“本将去找樨擎算算这笔账。你留下,告诉他们今岁的粮食收成朝廷会赔给他们,务必别再螳臂挡马。”


    樨苍仍在抱着手腕在地上打滚,陈良玉本想捆了他给樨擎做见面礼,可她今日并未带兵前来,身后只跟着几个亲兵。方圆几里,除了田垄里的青苗,最多的便是穿着兽皮的樨马诺人,再就是无辜的百姓,两方戗战起来她也讨不到好,还会祸及无辜。


    便先放樨苍一马。


    陈良玉牵起马缰,玉狮子拱了拱她的手背,跟着她朝前走。


    祖孙二人朝陈良玉拜下,李鹤章与盛予安上前,一人扶起老者,一人扶起少年。盛予安的手还搭在那少年的肩上,冷不防从后面射出一支冷箭,贯穿了少年的胸腔。


    血迹还未洇红胸前的衣料,那少年的眼神已发散了。


    陈良玉猛然回首。


    就在她的眼前,少年的膝盖率先着地,发出沉闷的“噗”声,随即身躯缓缓倾倒。他双臂本能地想要撑住地面,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阿爷……”


    微弱地唤完一声“阿爷,他便仰倒在一片折了的麦秆上。


    “禾生!”老人踉跄着扑到孙子身边。


    “禾生,你醒醒啊……醒醒啊……”老人的手慌乱地在孙子脸上摸索,老泪纵横,嚎啕着,泣不成声。


    樨苍半跪在地上,举着另一条胳膊,那衣袖里藏着袖弩,“要有人为我的马偿命,我杀不了你,就杀他。”


    几个亲军一拥而上,把樨苍压制在地上捆了手脚,缴了他的长刀与袖弩。四周的樨马诺人见此当即策马而来,围了一个圈,将陈良玉等人包围在圈里。


    樨苍好似才发觉他们的人马远超对方,大吼一声:“掰呀嘎哈啦!”


    给我杀!


    刹那间,樨马诺人野性大发,发出阵阵狂吼,不由分说地举刀砍杀,所到之处一片混乱。


    陈良玉仓促出剑迎战,淆乱中把李鹤章和盛予安塞进马车,挡下几柄挥来的砍刀,忽而在到处是刀剑碰撞的响动中辨出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樨苍正将一柄长矛扎进老人的咽喉。


    风声与狂吼声陈良玉似乎都听不见了。她一路劈开横扫来的长刀,在樨马诺的重重围困里杀出一条血路。


    而后——


    一刀抹断了樨苍的脖子——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7章


    田间地头的樨马诺人一见樨苍死了, 发出阵阵狂野的呼喊,不多时便将陈良玉团团围住。


    陈良玉旋着短刀收回鞘,那上面还沾着樨苍的血没擦净。她提起长剑,飞跃上玉狮子的马背。


    樨马诺的人马越聚越多。


    陈良玉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樨马诺人中左冲右突, 身旁仅有寥寥几个亲兵紧紧相随, 一面攻防,一面还要留意马车里的盛予安与李鹤章, 从樨马诺人的刀下救百姓。


    一柄三棱状的狼牙棒恶狠狠朝陈良玉砸过来, 陈良玉抬剑接下这一棒。棒头密布尖锐狼牙, 与黑铁铸剑相击划出一路火花。


    陈良玉震开尖刺锋利异常的铁棒。


    趁着这间隙, 双腿一夹马腹, 玉狮子一声嘶鸣, 前蹄在空中奋力刨动, 将面前几个樨马诺人逼退。


    樨马诺人作战时悍不畏死,不断有新的人马冲上来。陈良玉身后的亲兵拔出短刀, 与冲过来的樨马诺人近身肉搏,逐渐体力不支。


    那人勒马掉头, 手持狼牙棒又挥了过来。


    陈良玉余光瞥见周遭的樨马诺人,只有以狼牙棒作武器的这个人身披与樨苍一样的豹皮。她打马迎上去, 狼牙棒向她砸过来的瞬间仰面一卧,在马背上躲过一棒,顷刻,手腕灵动一转,澜沧剑直刺那人的腰腹。


    “噗——”一声闷响。


    剑尖剜入对方腹部, 入肉几分。


    玉狮子惯性向前疾跑几步,澜沧剑顺势划破他披在身前的兽皮,在腹部带出一道极深的伤。樨马诺人身体本能地向后仰去, 跌落马背,狼牙棒落在空处在黄土田垄上砸出几道痕。


    那人捂着腹部的剑伤,喘着粗气。


    一把黑玄铁剑架上脖子,求生欲迫使他操着不流利的中原话自报家门,“我是万贺节使臣,我要见你们皇帝……”他们的勇士要死于战场,在这里被杀死得憋屈。


    寒肃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让你们的人住手!”


    那人乍一听到此声,似乎是吓得一激,随即他的视线落在澜沧剑上,缓缓往上抬。


    不可置信一般圆睁双目。


    “你怎么,会在?”


    她不是应该镇守在中凜北境三州吗?


    樨苍今岁才年满十六,尚未上过战场,眼前的女子没戴鹰头甲和盔,樨苍自然不识得此人。他是随樨擎跟中凜北境的鹰头军交战过的,战时黄土飞沙,凜军惯是裹挟严实了上阵,他一时没认出那张脸,可他识得中凜北境兵马大帅的声音和眼睛。


    陈良玉将剑一送,颈上一凉,那人哇哇乱叫两声,当即对着还在冲杀的人群喊:“哈达吉!嘿温嘿嘚格!”


    住手!快停止!


    披着兽皮的人马依旧暴动,他忙从脖子上摸到一根细绳,扯出个骨哨吹响。动乱的人马渐渐平息,朝哨音响起的地方看过来。


    刚静一刻,又有马蹄声奔来。


    陈良玉剑尖对准了那人的颈脉,“吹哨子,让他们停在原地,都别动。”


    “不,不是我们的人。”


    哨声再一次响起,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到哨音,樨马诺人向两侧退去,中间让开一条路。


    “大将军,无事吧?”


    高观带领南衙十二卫的人策马奔袭而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身穿暗紫绯色宫廷内侍衣裳的人,应当是御前太监。


    陈良玉一见熟人,将剑锋从那个樨马诺人颈侧挪开,提着剑柄从脚下青翠麦秆上跨过去,“高统领,来得真是时候,我这正缺人手。”


    阴雨天田里的土湿黏,陈良玉走到路边,抬脚反复在丛生的野草上蹭,把鞋底那团黏糊糊的泥蹭掉。


    车厢外的打斗声止了,盛予安与李鹤章颤颤巍巍从马车里露出头,扶了扶官帽,一前一后从车辕跳下来与高观揖礼。


    高观先下马,又搭把手将马上的郑合川扶下来,回过二人的礼数,再朝陈良玉一拱手,道:“下官今日休值,在长街上瞧见您一路打马出城,琢磨着您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就让底下两个小兄弟跟你后头,有事也好及时赶来。下官多嘴问一句,哪路人才把您这尊大佛请来了?你出面不打才叫怪事,这不,得信我就紧赶着来了。”


    盛予安闻言将李鹤章推上前,拍了拍李鹤章的胸脯,“李大人请来的。”


    李鹤章拍掉盛予安的欠手,“你别说话。”他往盛予安身后一藏,偷偷瞄向高观,“本官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高观没往他那边看,自顾与陈良玉交谈,道:“这儿我来处理,大将军先跟公公进宫。”


    郑合川瞻视这片田畴麦野,不远处趴着一老一少一莽汉,皆已不动弹了,麦垄上横着一头被削断前蹄的黑马,四周被踩低的庄稼地里倒十来个身披牛羊皮的樨马诺人。樨马诺的人马伤了不少平民,但好在陈良玉和她手下几个身手不错的亲兵拼死护着,没再多亡几条人命。


    他见了礼,“大将军。”


    陈良玉招呼了声:“郑公公。”


    郑合川躬腰道:“大将军,陛下口谕,召大将军入宫觐见。”


    “臣领旨。”


    说着去牵玉狮子。


    郑合川紧跑两步,追在陈良玉身后,“大将军。”


    陈良玉转头,问道:“郑公公,皇上还有别的旨意?”


    郑合川摇摇头,“陛下没旁的旨意了。”他打量了一眼陈良玉的衣着,墨青色束腰长袍沾了污血,不显血色,却瞧着这里深一块那里浅一块,窄袖束着两圈银护腕也溅上黏稠的血渍。


    这副仪容不宜面圣。


    “不差这一时,大将军还是先回府上换了官袍再进宫。”


    陈良玉低头看自己一身的尘污血迹,“多谢郑公公。”


    言罢,立时上马回城。


    从田间樨马诺人让出的小径上穿行而过时,小径两旁的樨马诺人提着砍刀,有人想往前冲,被身旁的人适时拽下。


    盛予安搡了下缩着脑袋的李鹤章,“李大人,你我也该回城候旨了。”


    樨苍死了,以使臣的身份死在大凜境内,此时皇上若不追究难以向樨马诺交代,轻则影响互市,重则边境便又要掀起兵事。人虽不是死于他们二人之手,可既在场,又是各自领了有关樨马诺的差事在身上的,谁都难逃其咎。


    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没想到请来了阎罗王,李鹤章命更苦了。午间在宣平侯府门前抱着石兽的腿哭过一场,这会儿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了,他愁着一张脸,提着官袍下摆钻上盛家的马车。


    时近日暮,天色晦暗下来,浓云遮在崇政殿上方,雨丝更绵密了。


    郑合川在殿中跪着禀复,谢渊垂眸听着。说到陈良玉在城郊因樨马诺人踏毁民田失手错杀了樨苍,谢渊一笑置之,“失手错杀?”


    郑合川磕了个头,“奴才失言了。”


    杀了就是杀了,是有意为之,还是失手错杀,不应当是他这个御前太监下判词。


    谢渊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坐了一日,甚感疲累,起身松了松筋骨,踱到崇政殿外。郑合川一甩拂尘,也跟上去。


    “郑合川。”


    “奴才在。”


    “你太不了解陈良玉,死在她手里的人,怎会是错杀?”


    郑合川从谢渊的语气中辨出皇上似乎对此事并不生气,“奴才是伺候陛下的,当然不了解大将军。是奴才多嘴。”


    “当真多嘴。”


    郑合川抬手就要掌自己嘴。


    “行了,掌给谁看?”


    郑合川道:“奴才自个儿长长记性。”


    天空灰霾,两只高雁在空中低飞,掠过皇宫的檐牙哀叫盘旋。宫殿的屋脊与瓦面是匠人们丈量好的坡度,鸟类的趾爪扒不住,两只雁打着圈转几个来回便飞远了。


    谢渊道:“杀人偿命,伤我朝子民者,该杀。樨苍是草原使臣,当时不杀,来日恐有出兵之日才能取他性命。”


    郑合川道:“如此那对爷孙就白白丧了命。”


    谢渊默立在雨幕前,瞧着殿外一处低洼积了水,雨势渐渐急了。


    他早有怀疑,樨擎求娶江宁身边那个女史,却非要等到江宁下山后为二人证过婚再回草原,是有人想借樨擎的手在庸都掀起风波,逼他松懈太皇寺的禁卫。


    陈良玉为阻止毁田杀了樨苍。


    这是否足以证明,樨马诺在庸都闹乱子陈良玉压根儿不知情。


    只要陈良玉不曾参与其中谋划,相比之下,樨擎闹事是不是谢文珺授意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谢渊在崇政殿前迎着风站了许久,直到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身影撑着伞由远及近,匆匆往崇政殿赶来,他才转身回了殿内,“郑合川,把盛予安和李鹤章给朕叫来,召刑部尚书谭遐龄。”


    “奴才遵旨。”


    陈良玉掸了掸肩袖上的水汽,才踏入大殿,掀摆一跪,“臣参见陛下。”


    谢渊没急着赐她平身,“在我朝国都杀使臣,你跟朕说说,你怎么想的?”


    陈良玉道:“樨苍毁民田在先,滥杀平民在后,此举是敌寇所为,非友邦。驱逐外寇是臣本职。”


    谢渊轻轻一拍御案,斥道:“你少搬这些文绉绉的书袋话糊弄朕,说实话,为什么杀人?”


    陈良玉照实说了,“樨苍骑马踩倒大片青苗,那些地都是佃农租种的,就等秋后收成了,还了地主家的租子,还剩些口粮,这一年就算有了着落,勒紧肚皮也能过。这一季庄稼毁了,哪还有活路?百姓自然不依,就上去拦,这下惹怒了樨苍,就要驱马踩死一对爷孙。”


    “接着说。”


    “臣斩了他的马,他报复在那对爷孙身上,一老一小便殒了命。他是樨擎的亲弟弟,又是使臣,臣若不能当场了结他,日后再想杀他为那一老一小偿命,那就是我大凜肚量狭小,臣不占理。”


    谢渊还没说话,守着殿门的郑合川绷不住嘴角一咧,紧忙低下头忍着笑。这话跟皇上说得完全一个意思。


    谢渊干笑了一声,不知是气还是乐,他道:“你认为你现在很占理?”


    “也不占。陛下,不是一回事。”


    “你放肆陈良玉!”


    谢渊从高台上走下来,“你,你……朕……”他指着陈良玉好半晌,“理让你占了,该朕作这个难。朕若不处置你,无法给樨擎个交代,朕若处置你,你占着理呢,那是朕不讲理?”


    陈良玉一拜,“陛下要如何处置臣,臣皆无怨言。”


    “当然要处置你!”


    谢渊从御案上抽了两本奏章,正是今日御史中丞江献堂和兵部尚书盛修元上的折子,连带着南境的兵函也一同递给她,“你看看。”


    陈良玉从谢渊手里接过去,逐个看,兵部的折子没看过半,刑部尚书谭遐龄便受召前来,已候在崇政殿外了。


    此时,守宫门的监门卫急禀,樨擎抬着樨苍和十来个樨马诺人的尸首,聚在宫门外,要与皇上讨个说法。


    陈良玉还跪着,殿内多跪了个人也不觉,扑在奏章和兵函上。一刻后,陈良玉从纸墨中抬起头。


    “看完了?”谢渊道:“谭遐龄。”


    “臣在。”


    “将陈良玉打入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说:陈良玉:?


    伴君如伴虎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8章


    陈良玉由提牢官引着往刑部大牢深处走。


    久不通风的腥潮气儿直往鼻腔里钻, 饭馊味、将死之人的体臊气混在污浊的空气中惹人好一阵干呕。


    前头带路的牢头停在一间狱室的牢门前,打开狱室的木栅门,对提牢官道:“大人,到了。”


    提牢官往木栅门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将军, 请。”


    陈良玉踌躇着从哪下脚,跟在提牢官身后的狱卒以为她不愿进去, 手掌从后背猛地往前一送。


    陈良玉手脚是上了枷的, 被沉重的枷锁和镣铐桎梏着自承天门出, 从集聚在宫门口的樨马诺人面前过一遭, 才押往刑部大牢。谭遐龄给她上的是重枷, 这猝不及防地一搡脚步没有迈开, 陈良玉右膝直直砸在生硬的地面上, 疼得她眉心抽了一抽。


    提牢官脸色一白,紧走两步把人搀起来, 亲自卸了压在陈良玉颈间的枷锁,“手底下人不懂规矩, 大将军莫怪。”


    牢头在那位狱卒后腰猛踹一脚,斥骂道:“没规矩的东西。”


    也上来赔罪。


    这是天牢最靠里的一间牢室, 与班房隔着一条很深的甬道。高处有一扇用木条封住的窄窗,木条干裂腐朽,风从缝隙中灌进来,驱不散牢房内的腐臭和湿气。


    提牢官卸了枷,又蹲下去打开陈良玉脚上的镣铐, 道:“咱这是死牢,您呐,也别嫌这处简陋, 上面交待下来给您单独一间,不用跟其他犯人挤在一起,已经是顶好的待遇了。”


    肥硕的老鼠“吱吱”地在稻秆铺就的草垫上穿梭,搜寻着这间牢房上一个已被处决的死刑犯掉在地面的食物残渣。


    陈良玉道:“有劳。”


    “下官告退。”


    牢门“嘭”地关上,锁链摩擦过木栅门的声音尤其刺耳,狱卒“咔嚓”落了锁。


    陈良玉上下打量着这里。


    牢里的耗子不怕人,人走近了也不屑逃回墙洞里躲着。陈良玉一脚踢开,不管那堆稻草刚被耗子爬过,她倚着墙坐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强烈的咳嗽从隔壁传来,陈良玉乍然转身回头,这才瞧见相邻的囚室的角落也蜷着一个人,两道毒辣的视线穿过狭窄的木栅缝隙直勾勾盯着她。


    旁边也是一人一牢,提牢官口中这顶好的待遇竟还有除她之外的人消受。


    陈良玉扒在木栅缝里往隔壁囚室看,刑部大牢隔开每间牢房的木桩打得极密实,只留很窄的缝隙,牢里又暗,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头发散乱的消瘦男子。


    “赵御史,巧啊。”


    赵兴礼却不热络,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些恭候的意味,“来了。”


    陈良玉盘腿就坐,道:“赵御史看到本将似乎一丁点也不惊讶。”


    “迟早。”


    赵兴礼惜字如金,知道与陈良玉志不同、道不合、言难谋,能少言就少言。


    陈良玉也不自讨没趣,往角落里挪挪身子,那里铺了一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干草,就是她的床铺。


    抽几把草秆支个草枕,陈良玉便卧下了。


    提牢官和牢头出了天牢,后腰被牢头踹过一脚的狱卒又踱了回来,从门闸放进来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粥,两个窝头,“今儿放过饭了,本来没有你的吃食,我们牢头特意照拂你的。”


    狱卒将甬道尽头墙上挂的油灯燃了,见陈良玉看也没看那粥和窝头一眼,身穿紫袍金玉带在干草地铺上和衣而卧,讽道:“不吃就饿着,饿极了什么都能吃。干了几年狱卒,什么达官贵人我都见过,甭管身前多显贵,到了这就是个死,没几天可活了,这身官衣还不愿脱呢?”


    狱卒盯上了她腰间的金玉带。


    那玉是上等和田黄玉,金边也是真金镶上去的。没见过坐牢还绑着皇上钦赐的佩绶的。


    陈良玉闭目暂歇,“本将这身官袍脱不脱,岂是你一个小小狱卒说了算。”


    狱卒碰一鼻子灰,落得个无趣而归,“秋后蚂蚱难蹦跶,爱穿你就穿着,斩首的时候都得剥下来换囚衫。”狱卒摸了摸下巴,片刻,抄起手中的棍棒敲了敲牢门,“哎!”


    陈良玉睁开双目,眼眶干涩。


    狱卒道:“牢饭就这伙食,不过你要是识相点,想吃好的也不是没路子。”说着搓动大拇指与食指,“你那金玉带扣下来点朝廷发现不了吧?”


    朝廷瞎啊。


    陈良玉翻了个身,后背粘上几根草秆,面对牢墙侧卧。


    狱卒冷哼一声,“刚进来骨头都硬,别着急,有你求到我头上的时候。”


    赵兴礼又咳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似乎更严重了,咳得停不下来。


    狱卒走过去,一棍棒挥在赵兴礼牢房的木栅上,“咳什么咳,活不起趁早去死,给牢里省口饭。”


    陈良玉默默听着动静,当她以为赵兴礼要愤然立起,指着狱卒鼻子怒骂之时,赵兴礼却以一副几近哀求的口吻对狱卒道:“有劳您,可否抓些药来医病?”气若游丝。


    “药?药不要银子?”


    赵兴礼道:“那可否,送个口信给我夫人,抓了药来……”


    狱卒道:“还当自己是赵大人呢?您府上早被抄了,就算我大发慈悲心替你送信儿去,你老娘和夫人也拿不出银子抓药。药价金贵,不是贱命吃得起的。”


    言讫,把放在陈良玉这里的两个窝头掏了去,粥碗也拿走了,粥水往地面上一泼,隔着牢门把窝头掷进赵兴礼的囚室。


    窝头一骨碌滚到赵兴礼脚边。


    狱卒道:“她不吃,给,拿去吃!填饱肚子啥病都没了。”


    狱卒拎着碗抬步往班房去。


    “等等。”


    陈良玉唤住他。


    狱卒踱回来,又瞟向她腰间的金玉带,“怎么,想通了?”


    陈良玉道:“刑部大牢,置刑狱大夫二人,他有病,为何不找大夫来医?”


    狱卒嗤嗤地笑,“刑狱大夫那就是个摆设。”


    他上下打量陈良玉,“辅国骠骑大将军,三州兵马大元帅,侯门勋贵,天子近臣,大名鼎鼎的人上人,当大夫搁哪都好找啊?倘若你家里能把你从这儿捞出去,脱了你这身衣裳下民间去瞧瞧,百里无游医,三舍留一铺[1],多少老实巴交的好人得了病吃不起药等死,还找大夫给这些凶徒、罪人瞧病?歇着吧你。”


    狱卒好一顿嘲弄,迈着步子离开了。不久,狱卒值夜歇脚的班房便传来骰盅摇骰子的响动。


    翌日,牢门前安放在石台上的日晷圆盘的晷针影已偏斜。


    午时过了。


    却迟迟没有等来刑部堂官提审的文书。


    赵兴礼咳了一宿,天牢的窗密封不严,漏风漏得厉害,到了后半夜,囚室更冷,陈良玉听着那头咳得心肝脾胃几乎要呕出来了。


    这一夜没睡好,陈良玉白日打不起精神。


    肚子“咕噜”一声。


    刑部大牢一天只放两餐,午时和迟暮放饭。


    送饭的伙夫推着木轮车粗暴地挥勺添饭,搁很远都能听到怒骂声,经过陈良玉门前时,照例搁了一碗稀粥,两个窝头。


    她看向今日送来的粥,依旧稀得不够塞牙缝。已顾不得挑卖相了,端起碗猛灌一大口,那碗姑且能称之为粥的东西只在陈良玉嘴里停留一霎,当即喷了出来。


    “噗——”馊的。


    “忒忒。”陈良玉一口啐出,“你怎么做的饭?耗子死锅里了?”


    伙夫转身折了回来,提着勺子指陈良玉嚷道:“你怎么回事?”


    “我不吃这个。”


    伙夫骂道:“我求你吃啊?不吃饿着。”收走了陈良玉的碗。


    牢头赶了来,手里提着竹编饭盒,赶走伙夫,好声好气地劝慰,“大将军,昨夜送的饭都没怎么吃,今儿给您弄了些干净的吃食,知道您以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您要是饿死在天牢哥几个是要担责的,您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可别挑了,吃吧。”


    牢头透过放饭的闸口将碗搁在地上。


    木碗里是腾着热气的精白米,竟难得盖了一层烧好的菜,几片酥肉。


    陈良玉看了一眼,只有碗,没筷。


    牢头抽出一根银针探进碗里,停留片刻,又抽出,“没变黑,没毒。大牢哪天都有想死的人,筷子往鼻孔一插,一捅,人就没了。后来就有不放筷子的规矩,您吃完,碗也要立即收了。”


    陈良玉捡起地上的碗,饭食还没送入口,昨夜那位狱卒跑来,对牢头道:“头,尚书大人来了。”


    “开什么玩笑,尚书大人会来大牢?”


    “真来了,眼瞅走到门口了。”


    牢头紧跑着迎了出去。


    赵兴礼这会儿又捂着胸口猛咳起来。


    陈良玉刚扒拉几口,谭遐龄便命人打开牢门,搬了套简陋的桌椅搁置在陈良玉身前,桌上放了笔墨和宣纸,一份西岭和南境的邸报,还有几柄烛和一只茶水壶。


    搁下东西,谭遐龄一句话也没敢多说,忙不迭又走了。


    陈良玉透过牢室喊:“谭尚书,这有个人快咳死了,叫个大夫来瞧瞧。”


    谭遐龄顿足,极为作难,“非本官不愿,皇上下令,不准给赵兴礼医病。本官不敢抗旨啊。”


    谢渊没杀赵兴礼,是不愿惹怒御史台。看如今这意思,应当是要任他自生自灭了。


    陈良玉缄默一瞬。


    今日天色依旧阴沉,微弱的光线从高处那扇狭小的窗户缝隙中透进来,在地上形成狭长的光斑。陈良玉燃了一支蜡烛,牢室才亮堂些。


    往砚台上泼了冷茶,磨了墨,便在邸报一笔一划写下批注。


    赵兴礼罕见地主动找陈良玉搭话,“阶下囚了,还要办公务啊?”


    “本将勤劳。”


    赵兴礼呵呵一笑,又揣着手缩回角落里。那处能避些风。


    蜡烛燃到一半,陈良玉才批注完西岭来的那份邸报。


    “赵御史。”


    “不是御史了,将死之人。”


    陈良玉道:“我保你出去,继续做你铁面无私的佥都御史,来日你替我办件事,怎样?”


    赵兴礼将手揣得更紧,“你自己都身在死牢了。”


    窗子又进了风,烛上的火苗扑闪,险些灭了。


    风中裹挟了人声,听着是牢头在训斥手下的狱卒,“小子,我在刑部大牢混迹几十年了,今儿教你一个道理,光秃秃打半死进来的,以前哪怕是再大的官,在这儿不死出去也沦为草芥,随便怎么作践;只剥了衣裳,人好好的,那就要客气着点,保不齐出去还是爷;滋要是官袍没剥,也没升堂问案定下什么罪名的,我给你提个醒,住个把月就出去了,好好伺候着别出岔子。”


    “那间不是死牢吗?”


    “能从死牢出去的,这辈子能遇上几个,没真本事能出得去?好好琢磨着。”


    “头,那您怎么没遇上从死牢出去的贵人,把您从牢里调出去,飞黄腾达。”


    “你脑袋瓜子跟腚长反了?还是听戏文听得你脑子烧了?干咱们这行的,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就算飞黄腾达了。贵人不记咱们的好,但会记着咱们的恶,当下不计较,回头想起来了,捏死你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陈良玉朝天窗喊了一句:“二位密谋可否小点声,本将不聋。”


    赵兴礼也抬头,喊道:“我也不聋。”


    “赵铁面在这天牢里也学会开玩笑了?”


    “呵,苦中作乐。”


    陈良玉旧话重提,“方才本将说的,赵御史可应承?”


    赵兴礼默了默,“赵某苦读入仕,受恩师教诲,肃清纲纪,为国为民。赵某自认为做官一场对得起家国、朝廷和百姓,若要赵某摧眉折腰,为权贵办脏事,不如咳死了干净。”


    陈良玉将邸报折了一折,从木栅缝里递到赵兴礼那边。


    赵兴礼犹豫一下,接了过去。


    “西岭一带有叛军谋反,江献堂遣数名御史前往查证,至今无一人回来。自你入狱这么短的时日,江中丞鬓发已全白了。”


    赵兴礼听到江献堂的近况,情绪才明显被激起来,“恩师如何了?什么叫,至今无一人回来?”


    “赵御史以往查案,哪一次不是以身犯险?其他御史自然也一样,何况是深入叛军腹地,那当真是九死一生。”


    赵兴礼眸光闪了闪,颓废地瘫坐下去。


    紧接着,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咳得面红耳赤 ,胸腔都跟着发颤。


    陈良玉道:“本将保你出狱,为私,也为公。赵御史身陷囹圄,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等死,还何谈为国为民?”


    咳停后,赵兴礼双手扒着木栅斟酌片刻,缓缓开口问道:“你要赵某帮你办什么事?”


    “还没想好。”


    陈良玉道:“但本将许你此事不叛国,不祸民,不殃君。”——


    作者有话说:[1]三舍:古代行军三十里为一舍,三舍就是九十里,文中指大约一百里才有一间药铺。


    古代医疗匮乏,找大夫抓药要跑很远的路,药价很贵,穷人为了治病会买熬过的药渣,有时候药渣也没钱买。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9章


    谷雨过后, 冬小麦扬花灌浆。


    宫中皇后娘娘与淑妃翟妤先后脉出有孕。


    谢渊下令大赦天下,由刑部、大理寺与庸安府提大赦名册,翰林院负责起草大赦诏书。


    有道是祸与福同门,大赦诏书方才着手拟定, 南境衡邈攻打南洲出师不利, 在青霭湾翻了三艘战船,接着被柳莫指挥的南洲军逼回了海岸上。接踵而至的是, 御史中丞江献堂遣往西岭的御史, 十二出, 九归。


    御史台折了三个御史, 也只摸清了牵头造反的大致是何人。


    宣元年间坐镇西岭的大将陆任西与祺王谢渲逼宫谋逆时, 陆任西的胞妹正是祺王妃, 之后祺王为了拉拢朝野文官之首荀岘, 祺王又纳了荀家十姑娘,与荀岘私下约定登基后立荀家女为后。陆任西心中不平, 与谢渊交战时留了一线,故而陆任西虽伏诛, 谢渊却没有对其九族赶尽杀绝。


    此次牵头谋逆的人正是陆任西一表兄,借着民间沸沸扬扬的“当今天子得位不正”的传言, 宣称他手中有祺王的遗腹子,称这位身份不知真假的遗腹子为少主,当登基称帝。


    陈良玉已将桌椅挪至与赵兴礼的牢房隔开那排木栅边上,紧挨着,案上放着第二份邸报和摞得越来越高的公文。


    那些公文都是翰林院誊录的手抄本。


    陈良玉将誊抄的公文从木栅缝隙塞过去递给赵兴礼, “誊都誊了,也不多抄写一份,递来递去。这群翰林真够懒的。”


    “咳咳咳咳……”


    赵兴礼风寒没好利索, 那边的牢室里多铺了一层褥子,虽破旧,褥子边沿也包一层浆,但聊胜于无。


    “赵御史,你能别咳了吗?”陈良玉比出一根手指,“本将自打进来,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赵某也不愿。”


    赵兴礼看过那份公文,啪地合上,“什么劳什子少主,跟着造反这帮人脑子被狗吃掉了吗?”


    这也能信。


    陈良玉道:“长公主起草万僚录时,是以论功行赏之名封赏土地、荫官。既是论功行赏,功劳就有大有小,可谁会认为自家功劳比别家小?又有谁打心里服气自家受到的封赏比其他人少?西岭这些叛军头子,都是起兵勤王那会儿半道上来投靠皇上、浑水摸鱼的,皇上登基后给了个闲职打发他们去西岭。他们自个儿也知道难以再受到朝廷重用,根本不辨那少主是真是假,谁能许他们高官厚禄,他们便追随谁。”


    赵兴礼一双糙手揪起公文的边角,在指尖反复碾揉,脸色霜蔫,“御史台有三位御史没能回来。”


    气氛沉寂片刻。


    赵兴礼又道:“南境战事吃紧,长公主也被禁足太皇寺,若出兵平叛,国库必然要遭不住了。老师一定还会派人去西岭,想法子从内部离间叛军,赵某无能,身在牢狱,不能为老师分忧解难了。”


    天牢放饭时,陈良玉和赵兴礼这两间牢室的饭食是狱卒单独送来的,两个白面馒头,一碟菜,偶尔还添些肉食。今儿给赵兴礼的碗盏中多一壶药汤。


    陈良玉侃道:“长良心了?”


    这狱卒前些日子好说歹说,威逼利诱全用上也不肯熬一碗药来。眼见赵兴礼病得真快要死了,陈良玉与狱卒讨价还价许久,才换来一碗热姜茶、半块生姜,与一条破褥子。


    今日竟熬好了药装壶送来。


    狱卒一改常态,笑嘻嘻道:“宫里大喜,皇上大赦天下,二位大人若得赦,千万不要记恨小人。小人职责所在,在牢狱讨生活,不凶狠些,那些凶徒没人把我们这些狱卒当回事。”


    “你送这碗药,往重了说可算抗旨。”


    “瞧您说的,往轻了说也算抗旨。”


    赵兴礼已将药壶送到嘴边了,一听抗旨,又忙把药壶推了出去。


    他执拗地守着君臣纲常,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奉为圭臬。自那日他听谭遐龄说皇上下旨不准为他医病,他便等着赴死了。那碗热姜茶还是狱卒掰开嘴强硬地给他灌下去的,热汤下肚,又往他嘴里塞姜块,咬着姜块含了一宿,赵兴礼才勉强吊活了命。


    狱卒见他将药推开,十分不解:“这?”


    “他不爱喝。”


    狱卒挠了挠后脑勺。


    治病的苦汁汤药,谁还能爱喝不成?


    “大人误会了,这碗药尚书大人不发话,小人哪敢做主给您送?”


    陈良玉道:“谭遐龄送的药?”


    “我们头儿没明说,但听着是这个意思。”


    陈良玉沉吟须臾,扣了扣木栅,“赵御史,恭贺。”


    “有何可贺?”


    “贺你脱牢狱之困,再赴人间。”


    五月初五,端午节。


    承天门外停留的马车比平日多了许多,今日庸都大臣家的女眷入宫,与皇后、妃嫔共度佳节。宫中尚食局和光禄寺备了粽子、雄黄酒、五毒饼,赏赐臣僚及家眷。


    陈滦与庸安府尹程令典、刑部尚书谭遐龄在中书都堂过了一眼底下拟议的大赦名册,便要交由翰林院,翰林院呈给皇上过目之后便可批下大赦诏书。


    陈滦极快地在那名册上扫了一遍,果然,赵兴礼的名字不在大赦之列。


    以往大赦名册是三司与庸安府共同拟定,这次皇上将御史台撇出去,底下便猜度圣上恐御史中丞偏私,趁机将他的得意门生从天牢捞出来。何况赵兴礼已得罪了户部、工部两位尚书,即使心里清楚他没多大罪责,也不敢贸然把赵兴礼添上去。


    程令典将名册递给中书都堂一年轻小官,令他送往翰林院给翰林大学士谷珩过目。


    陈滦看了看日头,心想严姩应快到庸都了。


    他拦了那位小官,将名册劫了,对程令典和谭遐龄道:“大嫂前些日子来信,说是已在回庸都的路上了,下官待会儿正要去接应,刚巧途经翰林院,顺道稍去便可。给我罢。”说罢一揖。


    程令典与谭遐龄还他一揖,便各自散了。


    翰林院居皇宫禁中,自中书都堂往翰林院走,怎么看怎么不顺道。陈滦揣着大赦名册,露一半在外头,行至途中有一人亦步亦趋追了上来。


    “侯爷留步。”


    陈滦回首:“中丞大人。”


    正是御史中丞江献堂。


    江献堂道:“侯爷,借一步说话?”


    今日宫中繁乱,尽是穿了官袍金带和诰命金冠的人,虽如此,二人的紫袍金带在人群还是扎眼。陈滦随江献堂走到一片阴凉地方,江献堂面色十分作难。


    半辈子从未开口求人办事,流程不熟,甚至连私下拜访都没想到,陈滦在侯府候了许多时日不见江献堂登门,却在端午这日,于皇宫内这满是皇帝眼线的地方,任由江献堂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掳走。


    陈滦头顶简直要生烟了。


    恐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崇政殿已经知道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少卿宫中密谋一事了。


    江献堂不能光明正大地求陈滦把赵兴礼提到大赦名单上,他怕触怒皇上,顷刻便杀了。


    于是他道:“唉,无事了。你走吧。”


    陈滦:“……”


    他眼瞅着江献堂的脸色从纸白涨得通红,这小老儿背过身,仍是一句话都没说。


    陈滦道:“听闻赵御史在狱中生了一场病,人快不行了。”


    江献堂脸色更苦楚,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老夫,想劳侯爷在陛下面前求个情。西岭事端多发,侯爷可否向皇上提一嘴,令他前去西岭查明叛军一应有关诸事,戴罪立功?”


    “中丞大人何不自己向皇上求情?”


    “大赦一事,陛下撇开御史台,侯爷该知道是何用意。”


    陈滦道:“中丞大人可还记得,赵兴礼升任佥都御史办得第一桩案子?”


    江献堂身体晃了晃,有些晕眩。


    哪里能不记得,宣元十六年赵兴礼擢升佥都御史,查的第一桩案子就是苍南陈氏与当年的工部尚书姚崇山的族人勾结敛财,引发一场饿死无数人的苍南民难案。陈氏众人斩首无数。


    此刻他面前站着的年轻人,也是陈氏血脉。


    江献堂既知求人无果,便转身蹒跚步态走了。


    “中丞大人留步。”


    江献堂顿足,骤然转过身来。


    陈滦道:“朝廷深陷困局,下官可以先将私怨搁置一旁,愿替大人开这个口向陛下求情。”


    “多谢侯爷。”


    江献堂顿在原地,目送陈滦大步往禁中走去,身体僵硬,四肢冰凉。陈滦愿赖以援手是好事,可旧事重提,便是点开他欠下宣平侯府偌大一个人情。而这一人情,不是他自个儿能还得起的。


    陈滦意在御史台。


    江献堂叹了一声,想到自己年轻时与赵兴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脾性,也是个愣头青,做人做事一丁点儿不留情面。


    人一旦步入暮年,曾经笃定的想法也悄然改了模样。


    他视赵兴礼如亲子。


    皇上不赐一碗药,一场不起眼的风寒便能要了人的命。曾最嗤之以鼻的人情世态,成了他换回赵兴礼性命的唯一筹码。


    陈滦在崇政殿前头的广场上巧遇上翰林大学士谷珩,便将大赦名册转手递到他手上,掐着时间便要从东华门出宫,去城门口接严姩了。


    谷珩打开名册看了一眼,道:“侯爷,陛下传召。请。”


    端午停朝一日,谢渊却仍扑在崇政殿。


    各地的奏章堆积如山,他批了一叠又一叠,额头渗出薄汗,郑合川在一旁举着把凉玉扇子扇风。


    陈滦进殿跪拜。


    谢渊不蔓不枝,扼要地道:“江献堂拉拢你所为何事?”


    陈滦叩首,道:“江中丞托微臣向陛下为赵兴礼求情。”


    “你倒诚实。”


    “臣不敢欺瞒陛下。”


    谢渊一抬手,“赐座。”内侍紧着搬了软凳来。


    “谢陛下。”


    谢渊道:“朕想听一听宣平侯如何为赵兴礼求情?难道西岭叛军之祸,离了他赵兴礼,竟无人可解了吗?”


    陈滦道:“自然有。”


    “说说看。”


    “良玉出征平叛,不日兵祸可消。”


    谢渊道:“你的意思是,朕非放出来一个不可?”


    陈滦道:“两个都放,事半功倍。”


    “你大胆!”


    “陛下息怒。”陈滦撩袍一跪,“臣还有一言。”


    谢渊哼一声,头后仰倚在龙椅上。


    陈滦道:“南境与西岭皆有兵事,农桑粮税更要稳着,如今长公主在太皇寺为惠贤皇后娘娘超度祈福,农桑署诸事没个主心骨。右相之位空悬多年,臣请陛下,立相为皇上分忧。”


    谢渊眉梢微沉,脸部线条紧绷,讳莫如深。


    藏尽了心事。


    农桑粮税在谢文珺手中确是他心头一患,陈行谦提醒了他,大凜是该立相了。钱粮之权挪到中书,谢文珺便只剩一个空架子,也就无甚可忌惮了。


    稍一会儿,谢渊道:“你先退下罢。”


    “臣告退。”


    第100章


    午后袭来一阵子暑热, 谢渊心气有些浮躁。


    郑合川挥动凉玉扇子扇得更卖力,“陛下,奴才叫人去凿冰来解暑。”


    谢渊屈指一动,让他去了。


    恰恰在谢渊头脑昏沉的当口, 淑妃翟妤宫中的管事太监碎步如飞, 一路小跑而来。他跑得气喘吁吁,远远地挥手招呼郑合川, “郑公公, 郑公公。”


    “叫嚷什么?惊扰圣驾有你好看。”


    管事太监躬着腰, 喘道:“郑公公, 劳烦通禀皇上, 我们娘娘今儿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不留神肚子叫柔嘉公主撞了一下, 当下便见了红,回宫后娘娘肚子一直不舒服, 请皇上去瞧瞧罢。”


    “在这儿候着。”郑合川当下进殿通禀。


    须臾,殿内传出器物倒地的声响, 紧接着谢渊便大步跨出崇政殿。


    郑合川慌忙传御辇。


    谢渊朝着后宫赶去,脸色阴沉得可怕。路过的宫女太监纷纷面朝墙避让。


    昭华宫跪了一地太医, 翟妤卧在贵妃榻上,一个清秀的背影正要给她把脉,却被她怒声呵斥。


    “皇上驾到——”


    见一道明黄身影走进昭华宫,翟妤推开来为她诊脉的太医,一气儿朝谢渊奔过去, 扑进怀里。


    谢渊急切问道:“可有伤到哪里?”


    翟妤脸埋在谢渊胸口,“皇上,大巫祝说宫里有煞星冲撞了皇儿。”


    谢渊神情骤敛——


    煞星。


    郑合川掬笑道:“淑妃娘娘, 宫里不信鬼神命煞之说。”


    谢渊想拦腰将翟妤抱进殿内休息,一抬手,才看见荀淑衡牵着柔嘉的手从昭华殿走出。


    “臣妾参见皇上。”


    谢渊停在半空的手滞了滞,“皇后也在。”一把抱起翟妤回殿。


    荀淑衡盈盈屈膝,对谢渊行肃拜之礼,“柔嘉不当心撞到淑妃,臣妾代柔嘉向淑妃赔罪,此事是臣妾的过失,请皇上降罪。可淑妃不愿让太医诊脉,还请皇上劝解。”


    翟妤道:“臣妾不信太医。”


    荀淑衡起先以为她不喜外男触碰,便特意将刚进太医院不久的女医宣过来。翟妤却仍不愿诊脉。


    “不要耍性子。”谢渊轻责,“皇后平身,你有身子,别站着。”


    他扶翟妤坐回贵妃榻,吩咐底下跪着的医正,道:“给淑妃诊脉。”


    医正道:“是。”竟是女声。


    谢渊端详她一二,“何时来太医院的?”瞧着面生。


    那位太医浑然没听到一般,专心把脉。


    郑合川偏头一瞧,道:“回陛下,此女是梁溪城九华山庄叶家的,万贺节后才进的太医院,尚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回头叫掌院好好地训导。”


    听郑合川这么一说,谢渊才知这位便是万贺节赢得各方医使的女医,念她出身医药世家,医术了得,破例让她进了太医院。


    叶蔚妧把过脉象,开口道:“是你们不懂医者的规矩,求诊问药时,少言。胎气略显浮动,不是叫什么冲撞了,只是娘娘怀胎才满一月,胎元未固,仔细养着,无大碍。”


    此人实在太没规矩。


    谢渊本就为两地兵事焦头烂额,叶蔚妧言辞间尽是不敬,当即触怒龙颜,“如此恃才傲物,难守医者本心。逐出太医院。”


    翟妤却有些兴味盎然地看着叶蔚妧。


    中凜宫中憋闷,这个人还勉强像个活人。


    奴才上前要将这女医拖走时,翟妤先一步问谢渊讨人,“皇上,这个女医臣妾想留着。”


    谢渊目光落在翟妤的小腹上,月份太小,还未见隆起。


    他十分珍视这个孩子。


    “随你,想留便留。”


    既然无碍,谢渊嘱咐一句:“仔细养着身子,前朝事多,朕改日再来陪你。”便起驾回崇政殿。


    翟妤脸色僵了一僵,但也不好强留,只得深施一礼,“臣妾恭送皇上。”


    谢渊行至门前,转身看向荀淑衡,“皇后,陪朕走走。”


    荀淑衡福了福身,“臣妾遵命。”


    荀淑衡牵着柔嘉,随着谢渊沿着宫道默默走出一段路,相顾无言。御辇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静得能听到辇车“吱嘎吱呀”的声响。


    “柔嘉她……”


    “皇后你……”


    二人同时开口,很快又陷入僵持。


    从御驾至昭华殿,谢渊从始至终没有正眼看柔嘉一眼。他不愿听荀淑衡说起柔嘉又认了几个字,不过是会在纸上涂画,连一句父皇也叫不清楚。荀淑衡执意不愿将柔嘉送出宫,他已准了,自己就权当宫里没这个孩子,可她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究竟要他怎样,她才会满意?


    “万贺节各国使臣贡了许多小玩意儿,叫柔嘉还有武安侯的那个小女挑选些喜欢的,回头朕叫人送到凤仪宫。”


    谢渊说的小女是陈怀安。


    荀淑衡又一福礼,“多谢皇上。”


    她握着柔嘉的手又紧了一紧,脸上终于有一丝笑意。


    谢渊伸手去搀她,“怀着身孕便不必行礼了,显得你我夫妻生分。”


    “是,臣妾知道了。”


    谢渊嘴角勾了勾,不经意看柔嘉一眼。


    这孩子眉眼十分像他,长得粉妆玉琢乖巧可爱。可她的双眸总是滞涩的,她看着前路,跟着荀淑衡的脚步慢腾腾地走,见到他既不躲闪,也不上前。


    更不会行礼问安。


    精神头好些的时候,她也会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跑跑跳跳。更多时候,她只是纸塑童女一般安静坐在那里。


    荀淑衡与翟妤同时有孕,这般喜事,多少驱散了谢渊心底因皇嗣一事而积聚的霾。


    他盼荀淑衡能为他生下一个嫡皇子。


    “皇后,你认为‘琮’字如何?”


    琮——


    荀淑衡稍作思忖,道:“中正,端方,是个好字。”


    谢渊眉梢轻扬,浮起一抹意态闲适的笑,释道:“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治社稷,安天下。”


    荀淑衡一诧。


    谢渊道:“朕更看重咱们的孩子。”


    ***


    大赦过后,谢渊下旨擢程令典为中书令,命翰林大学士谷珩兼任中书左侍郎,调司农寺少卿盛予安为中书右侍郎,下诏在长公主祭母期间,中书协助料理农桑署诸般事宜。


    与此同时,陈滦升任大理寺卿。


    五月中,西岭兵燹之患愈演愈烈,陈滦再上书陈请特赦赵兴礼,令其前往西岭之地将功折罪。


    谢渊与中书议过之后,拟了一道赦书。


    赵兴礼未复佥都御史之职,以黔首之身只身踏上行程。


    樨擎仍不时闹到宫门口来,起初停留在庸都只是为了迎娶恪尊,眼下又添了一件事,便是等死牢的陈良玉问斩。


    等来等去,也没等出结果。


    南衙十六卫与北衙禁军的人为了将樨马诺人从宫门外逐走,指了好几个方位给他们,对他们说此处便是关押陈良玉的地方,让他们去那儿闹去。


    原本就语言、习俗不通,禁卫一说他们便信,东打一榔头西捶一棒槌的,挨个骚扰刑部大牢、大理寺监牢和庸安府地牢。后来不知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把人忽悠去倚风阁,说那有个暗狱,陈良玉这种身份的人,一般都关押在暗狱。


    自大凜开国之初便置在那处的倚风阁,差点叫樨马诺人掘了。


    眼看五月过半,一件事也没着落,樨擎才后知后觉想到他们可能被耍了。


    这日散朝后,朝臣堆聚在承天门,后头走的人以为是凶悍的樨马诺人又堵在宫门口,可听声音又不像樨马诺人生事,没听到樨马诺人特有的震天响的吼声和砍刀铁锤的叮零咣当。


    朝前挤挤,竟见南衙十六卫与北衙禁军竟无人上前驱赶,南衙大统领高观与禁军大统领蒋安东都被请至承天门,却也束手无策。


    承天门前的外金水桥头,跪着一妇人。


    妇人身着青色翟衣,头戴九翟冠,翟衣绣雉鸡图案,冠上装饰九条翟鸟。手掌往上托着澜沧剑。


    很快有人认出妇人,“武安侯夫人。”


    是了。


    跪在外金水桥头的妇人正是严姩。


    她身穿一品诰命夫人的命妇服,身后几个亲军抬着两副铠甲。山文铠,紫金冠。那是老宣平侯陈远清与武安侯陈麟君的战甲。


    承天门人聚多了,严姩把澜沧剑高高举过头顶,朝皇宫禁内高喊:“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恳请陛下开恩,赦良玉出狱,臣妇愿替家姑担下一切罪责!”


    “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恳请陛下开恩……”


    高观往承天门深处的甬道里望,人乌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忙捉了身边一小卒,吩咐道:“去寻宣平侯,快去。”


    小卒领了差事,撒腿往承天门里挤。


    “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恳请陛下开恩,赦良玉出狱……”


    ……


    大约过了半炷香,陈滦费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密不透风的甬道里挤身出来。


    “大嫂。”


    “臣妇严姩,请陛下开恩……”


    “大嫂!”


    喊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严姩的嗓音已有些干哑了。她顿了顿,继续高喊:“……赦良玉出狱,臣妇愿担下一切罪责!”


    “大嫂,别再喊了。只是迟早的事。”


    严姩对上陈滦的视线,“迟是多迟,早是多早?我回来第一天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良玉为何至今还在大牢?你可去探望过一回?”


    陈滦哑了一下,“大嫂,樨擎尚在庸都,陛下严令不可探视。”


    “樨擎?就为这么一个刀马贼,便将为大凜立下赫赫战功的兵马大帅给押了?不过就是杀了几个驭马毁田的贼人,杀不得吗!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


    “大嫂!”


    陈滦双眸微闭,心乱如麻。严姩回庸都后,他只说了樨马诺毁田、良玉出城阻止始末,却隐瞒了这件事是江伯瑾教唆樨擎做下的。他知道这件事时,究其利弊,也只能将错就错。


    谢渊在临夏慎王府见过江伯瑾。


    真要与樨擎对簿公堂,追究下来,侯府要担更大的罪名。


    陈滦道:“大嫂,你先起来,我们回家再说。”


    “要回,你把良玉接出来一起回。”


    “大嫂……”


    陈滦几乎要跪下给严姩磕头了。


    严姩指着陈滦的鼻子,道:“良玉喊了你十年兄长,她入狱月余,不见你有一丝担忧。也是,良玉身陷牢狱,你青云直上,果然不是……”


    她猛地止住了。


    果然不是亲兄妹,也没有打断骨头连着筋那种血缘亲情。良玉的爹娘、亲兄长已然离世,除了自己,再无人护着她了。


    严姩又高举起澜沧剑,“臣妇严姩……”


    陈滦忽然拔高了声音,“大嫂,只当是为了良玉,别再喊下去了。”


    严姩平视着前方,道:“那好,你带我去见良玉。”


    陈滦神色微滞,眼底泛起迟疑。


    严姩当即又举起剑:“臣妇……”


    “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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