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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马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滚下来。


    玉狮子甩了甩鬓毛, 沿着木栅栏走上一圈,睥睨群雄。


    前头的勇士们被摔断了几条胳膊腿儿后,竟无人敢再上场。


    谢渊的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了。


    场下静谧,玉狮子闲庭漫步般在马场中间绕了一圈, 始终不见再有人走出来。沉寂须臾, 判官眼尖手快,看到梁丘庭起身忙道:“南洲王可要一试?”


    梁丘庭面向谢渊行过礼, 道:“皇上, 南洲乃大凜的属国, 小王便是大凜的臣子, 一切还是要请天子圣意, 小王斗胆问上一句, 若我降伏了这畜生, 这马是否任小王处置啊?”


    谢渊面色稍缓,道:“南洲王若得了良驹, 自然听凭处治。”


    “好。”梁丘庭到更衣处换身骑射装,抬腿热身。


    崖上偏殿门外有几位侍卫把守, 殿中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谢文珺与陈良玉观望马场的地方在偏殿后廊檐下的仙楼, 一座很长的八扇楠木屏风将二人所在的仙楼与前面的殿宇隔开。


    一位年岁稍长些的宫女走在前方引着殿前的带刀侍卫走到屏风后,侍卫禀道:“长公主,城阳伯呈拜帖,求见大将军。”


    得允后,宫女便接过拜帖, 绕过楠木,将拜帖呈上来。


    八扇楠木屏风将她们二人所在的仙楼遮得密不透风,宫女方一越过那道坚实的屏障, 便觉得此处气闷,无端端令人有些脸热,心也燥。可余光环视,又没有发现有何不妥之处,陈良玉与谢文珺对视而坐,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矮几,衣冠正得像是要赶早朝。


    谢文珺先看过拜帖,浅看过,三折的硬纸便被陈良玉从手中抽走。


    她动作过于顺手、流畅,一旁侍立的宫女为陈良玉这般失分寸的作为稍稍睁大了些眼睛,此举是非常失礼的,往重了说,违背君臣纲常。


    谢文珺似乎不追究,更不在意,甚至有那么些习以为常。


    陈良玉边看边揶揄:“你这地儿也不怎么隐蔽啊殿下,任谁都知道我回庸都了?那我戴幕笠岂非欲盖弥彰。”


    谢文珺道:“倘若一顶幕笠便能叫人认不出你,如何对得起你这般响亮的名声?”


    “那还是不要对得起了。”


    城阳伯是个暴脾气的本分人,乍一听,脾气暴躁与本分这两个词不相兼容,可却真的叫他一人占两头。


    因为国子监与谷家,谢文珺与百官僵持多日,城阳伯没少在其中周旋、说和,无奈两头都是硬茬,他这个说客难做,三来五去的,便按捺不住暴脾气每日驱车转着圈在庸都骂人,两方的人都骂,那些时日,但凡与这件事有牵扯的官员,见着城阳伯的车骑,皆绕远道而行。


    他骂得一针见血。


    骂朝中世家派与翰弘党一争高低,却要苦了国子监弟子与一大把年纪的谷老太师。这一骂,将大家掖着不敢明说的心思挑明白了——


    从文喧逼迫祯元帝谢渊下旨罢女科,到后来矛头指向苍南翰弘书院的谷家,其真实意图无非是为驱逐朝中翰弘党,党同伐异。


    城阳伯两边掺和,两边不入伙。


    姚霁风的死讯一到,他又辗转多日,两头劝和,僵持多日的事态涣然冰释有他一份功。最终的结果是谷家祖孙三人释罪,赦免国子监学子闹事之罪,灵鹫书院也得以保全。


    拜帖是城阳伯为他家小辈送的。


    岳家无论是国子监在读的小辈,还是在朝的官员,都没有参与此事,故而陈良玉顾城阳伯三分颜面,城阳伯的拜帖既送至,她没有不见的道理。


    谢文珺道:“你不想见,让他走便是。不必勉强。”


    “见一见无妨。”


    楠木屏风的另一侧背对屏风的中间放置着一把高椅,谢文珺坐在上面,陈良玉则坐在谢文珺身旁的侧椅上。


    不多时,方才失手错发一箭的那少年被侍卫带来。


    他走近些,才看清这孩子面目英俊,如正在成长中的幼松,由内而外透着正气与不屈,是少见的类型。


    岳正阳单膝撑地,张嘴还是刚有变声之兆的少年音,“参见长公主,拜见大将军。”


    “何事求见大将军?”


    岳正阳唇抿成一条线,鼓了鼓勇气,道:“我想拜大将军为师,保家卫国。”


    谢文珺身子往陈良玉那边一歪,肩上的衣料已经贴着陈良玉了。她掩着口,道:“送上门了。”


    陈良玉发了一声疑问,“嗯?”


    岳正阳看起来有些羞愧,脸埋进衣领,道:“我本想着,骑射夺了魁首再呈拜师名帖给宣平侯府,可是,我分了心…我知道,大将军对学生资质的要求定是极高的,我愿意接受考验。”


    陈良玉道:“本将没有收学生的打算。”


    岳正阳仍固执道:“我知道,想拜大将军为师定是不易,但请大将军指一个方向。”


    陈良玉兴味盎然地俯看着跪地不肯起的少年,眼梢弯了弯,道:“你这话可是将我架起来了。我若指了这个方向,你也做得好,我岂不是再没有理由不收你了?倘若我不指这个方向,岂非显得我刻意刁难,不近人情。令尊城阳伯的嘴,本将也怕。”


    岳正阳急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我我…我并非那个意思。家父说,我需得在骑射赛事中赢过北雍的骑射手,他才豁得出老脸替我登门拜师,可是我技差一筹,没能夺魁,我爹说他没脸来,是我求家父替我呈的拜帖。今日是正阳冒失,并非家父的意思,还请长公主、大将军见谅。”


    陈良玉道:“今日实乃北雍耍诈,你本事不输人,不必自轻,岳公子回吧。”


    岳正阳看起来有点像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由侍卫领着原路走回去,一步三回头。


    谢文珺不知想起了什么,竟难得发了慈悲心,似在可怜岳正阳,道:“你多磨磨她,兴许哪天心情好就收你了。”


    岳正阳被指点一条阳关大道,面色一喜,弯腰作礼:“多谢长公主殿下指点。”


    陈良玉:“我……”


    我可没这么说!


    谢文珺这次出的真是个馊主意。


    倘若岳正阳当真缠上来磨她,即便他确实是个不错的根苗,这般没有分寸、死缠烂打的人,她也是万不可能收作学生的。


    再看马场。


    梁丘庭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挂着,将落不落,在将要被甩下去的瞬间拍背而起,在空中翻了一个漂亮的转身,又稳稳地落回马背上。


    陈良玉嘀咕一句:“还有那么两下子。”


    谢文珺道:“方才还夸人家是个好苗子,如何不愿收?”


    陈良玉道:“世间热血儿郎多的是,年少时谁人不轻狂,都想着杀敌报国,争一番功名。可武将哪是这么好当的,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有此志向,且过两年再看。”


    今日骑射赛程已经落幕,场上就剩梁丘庭与玉狮子,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看头,陈良玉道:“我们回吧。”


    谢文珺指了指玉狮子,道:“不想知道花落谁家?”


    “罢了,总归不会是自己的,多看几眼也不是。”


    她说着话,目光却不在玉狮子身上,而是不自禁地在谢文珺脸上停了片刻,只是片刻,又克制地缩回。


    很异样。


    即便她们之间有过红罗软帐、云行雨施,陈良玉依然觉得,谢文珺不属于她。谢文珺在她身下承欢时溢出的眼泪已经告诉陈良玉——


    非她所愿。


    每次相见,正午烈阳般短暂而炽热的欣喜过后,迎来的便是漫长的潮湿。她如此崇尚光明磊落,却只在这一件事上,活得像暗渠中见不得光的老鼠。


    谢文珺整治农桑,势必要与占据耕地最多的世家为敌,而压制世家,光靠吏治手腕是不够的,需手握兵权。


    谢文珺对南境的衡邈不信任,衡邈也察觉出长公主有令赵明钦分南境兵权用意,故而他虽是谢文珺提上南境统兵的,却并不对谢文珺忠心,反倒与谢渊更加君臣一心。


    仅凭长宁卫与赵明钦的玄甲军,无法压制得住那么多世家时有的叛乱。于是她麾下的八千重甲鹰头军与二十万驻军,便成了谢文珺能抓住的最大筹码。


    陈良玉甚至庆幸过,能用兵权作为暗中的交换条件将谢文珺据为己有,是上苍予她以厚待。


    如此肮脏龌龊。


    对于谢文珺,她常心怀愧疚。


    可一想到谢文珺会成为别人的妻,她受不了,完全受不了。面首亦不可以。


    既然只是暖床的,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枕边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陈良玉再明白不过,她此生此世,没有机会与谢文珺缔结长相厮守的婚契。


    她心里对谢文珺生出那种扭曲病态的感情注定难见天日。


    那么。


    能用这样互相利用的方式将她留在身边也好。


    “在想什么?”


    谢文珺手探来,陈良玉才发现自己的脸灼热发烫。


    她搪塞:“玉狮子会被梁丘庭带走,我难受。”


    谢文珺却低头笑,“你很少会想要什么东西。”


    想要?


    想要什么?


    陈良玉视点落在谢文珺的眼睛上,她睫毛很长,很浓,眼眸比寻常人颜色要深。初见那年,陈良玉先记住的便是谢文珺的眼睛。


    幽深。漆黑。


    不见底。


    如今才觉,那双圆润的小鹿眼是驰魂夺魄的漂亮。


    她再去看谢文珺的鼻子,嘴边,颈……再往下,眼神越来越不可言喻。


    谢文珺抬头时,陈良玉的视线正流连在她衣襟之下的部位。


    “看什么?想耍流氓?”谢文珺道。


    陈良玉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与地痞流氓当真没什么两样,她纠结一刹那,在把谢文珺揽进怀里还是摁在地上的两项抉择中,选了最窝囊的一种——移开目光。


    忽觉腰上一松,衣袍对襟处有山林穿过的风吹进来,一定神,她腰间的革带已被谢文珺拿在手中。


    抚来碾去。


    仙楼的矮几下铺着一层地衣,兽皮所制,极致厚实。


    陈良玉头脑稍微冷静些的时候,已抱着谢文珺滚在兽皮地衣上吻得似胶似漆了。


    谢文珺发上绑着很长的一条丝带,一扯,墨发便垂下肩膀。


    陈良玉攥着那条丝带,一个不留神,丝带在手腕打上了結,另一端,则被綁在矮几的矮脚上。


    陈良玉有点慌。


    这不对吧!


    她不依,被谢文珺壓着肩膀強硬地按回地衣上。背部摩挲兽毛,有轻微的刺感。


    谢文珺挑開她的衣襟,俯身,一下一下咬开她裡衣的係帶,“不收学生。本宫问你,当年为何愿意教本宫?”


    “皇命难违,迫不得已。”


    “无他?”


    “大哥说有赏银,这笔赏银臣至今没见着,殿下可要偿我?”


    谢文珺摘掉护甲,“赏银没有,偿些别的可以。”


    陈良玉看她摘护甲的动作莫名心惊。


    这么长的指甲——


    “殿下!会出人命的!”


    谢文珺道:“本宫是怕护甲划伤你。并非谁都跟你一样畜生。”


    “呃——”


    谢文珺道:“低声些,别‖叫!被人发现才真要出人命!”


    细长的丝带几乎要被陈良玉抓‖断。


    她唤,“殿下。”


    谢文珺抽空应她一声。


    陈良玉咬着后槽牙竭力保持声音完整,“年关之前,我回庸都那次,是去过长公主府的。”


    只是未曾叩门求见。


    她攀上高处,望着那片深宅静静地坐了许久。


    那不是个好地方,连院墙里的人影都看不着,只能看到飞檐的屋脊与宅外泥灰的墙。


    她知道长公主府早已修缮完工,谢文珺登门要她收留的时候,她想过,是不是有那么点微末的可能,谢文珺也与她存着相同的心思。


    那夜谢文希睡熟了。


    烛影在她恬静的脸上跳跃,漂亮的长睫垂下,遮住漆黑的眼眸。


    陈良玉想到深夜,披件半遮肩的莨纱斗篷出了门,目空一物地走上街,不看路,拐到哪条巷了也不知道。


    凉风习习,吹得她清醒几分。


    那不知何时埋下的一颗种子,在岁月的浇灌中生长,本以为那是一株雅淡的雏菊,放任它成长开花,却猝不及防地绽开了一朵斑驳的鹿子。


    花身妖冶魅惑的浓彩充满了危险气息,引诱着她靠近,触碰。


    她依然在为自己生出的异样情愫感到荒谬。


    软靴踏在地上,悄无声息。出了巷子拐角,前面是坦途大道。


    上庸城的街道都有相似之处,她站在夜幕里,辨不出这是哪条街,只是迈步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便记起了。


    这是大军班师回庸都那天,她从北雍流兵手里救下谢文珺后护送她回宫时走的那条路。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她咕哝着,脚步依然朝前。


    忆着当日的每一处细节,重新走一遍那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得那样认真。


    直到行至一棵大榕树下,她驻足,凝视着树下半人高的桩。


    那日红鬃就在这里等着她,稀奇的是,从不让外人接近的红鬃,竟破天荒地允许谢文珺跨上它的背。


    陈良玉立于月下,站在熟悉的马桩旁,寂寂地感受着心房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蜕壳一般。


    四下寻找,是那株鹿子摩罗结出的蒴果。


    果梗正以惊人的速度膨大,淡褐色的果子沿着隔膜纵裂,又向土壤撒下一片种子。


    一片片花籽像被绞碎的圆纸屑,像天幕中破碎的繁星,银河泻光般倾泻而下,风一吹,纷纷扬扬。


    她任由风将细小的新种吹向每一瓣心膜。


    直至那时,她才真正坦然接受自己心底这一份不走寻常路的感情。


    偏殿寂静,声音会被放大传得很远。陈良玉忍到極限,眼眶過度濕潤,眼淚從外眼角滑落。馬場的鳴鼓聲救了她。


    十二鼓声,送御驾。


    時間似乎變得很漫長,她不知挨過多少時辰,陈良玉连整衣冠的手都是顫的,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还是谢文珺摻她一把,才勉強能朝谢渊御驾回宫的方向行送君礼。


    陈良玉腕上一圈勒痕。谢文珺眈视刹那,执她之手,将袖口撩上去,露出一截手臂。


    唇贴红痕,细吻过,便道:“回罢。”


    万贺节已进入尾声,只剩最后“医术”一项。


    风和天青。


    宣平侯府的湖心亭中,陈滦与断臂的江伯瑾正执黑白棋子酣畅厮杀。


    陈滦拨着茶沫,看着眼前的棋局,犹豫着在哪落子。“想以死谏搏名,我便成全他的文心。”


    朝中仍有要抄斩谷家的余音。


    江伯瑾顶着一头状如鸡窝的发,成日乱糟糟的,怎么梳都理不顺。他袖管空荡荡的,没了小臂,捏不起棋子,陈滦为此特意给他找来一个专供他执子的小斯。


    “我就知道你小子行,随我!老爷们儿做事就得狠,就得快,你跟那姓陈的就不是一路人。”


    “先生,我也姓陈。”


    这棋是越下越慢。


    “是了是了,瞧我,这茬又给忘了。”江伯瑾问道:“谷家释罪,荀岘没意见?”


    “荀相告病。”


    “哼,我琢磨着他得撞柱死谏呢!一国之相,遇事就知道跑。”江伯瑾满眼满脸都是藐视,“说他庸,是他资质不够,说他才,他也勉强能在庸人堆里露个尖。这也就是群雄陨落,后秀未起,才叫他这么个庸才位及元老,指点江山,我们那个时候,天下十二侯都没有他的位置。”


    陈滦道:“我瞧着陛下的意思,是要与北雍缔结姻亲。”


    “料想如此,”江伯瑾心思从棋局上游离,寻摸着,用仅剩的半截臂搔了搔耳后,“可这眼下皇上并无适婚的公主待嫁,若要缔姻,便只有送长公主前去北雍和亲了。”——


    作者有话说:可能会修文。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2章


    湖心的风裹挟着早春未暖的冷气。


    江伯瑾的小臂已缺失多年, 他早习惯没了双手,可断掉的那两截小臂仍不时会觉出疼痛,犹遇阴雨天更甚,断肢处似乎又被利刃切过一遍。


    他是很能忍痛的, 冷风一吹也有些难忍, 残肢在衣料上磨蹭。


    陈滦拈棋子的手换了好几个姿势,那一子还是没落下去。


    自调任大理寺少卿, 他手沾刑狱案牍, 书生的斯文气褪去, 眉目已渐有凌厉之色。


    陈滦拈着白子, 观望着棋盘听江伯瑾说话。


    江伯瑾道:“南洲要收复, 北雍和那几个小部落要稳着, 还得给东胤送一个太子和一万战俘回去, 这又有私贩铁矿一事,眼下这局势, 宫里似乎还有要削戍边武将兵权的意思。要提早做打算。”


    这个“打算”既是说与陈滦听的,也意在借陈滦的口, 透给陈良玉。


    如今大凜兵业,东部有封甲坤与庆阁互相制衡, 南部有赵明钦牵制衡家,唯有北境,陈良玉大权独揽。且朔方商道在陈良玉手中。朔方商道的年税只需每年将明细上呈黄册,由户部统账即可,只要明面上的账目不出差池, 背地里用在了何处,有没有私账,是抖落挥霍了, 还是当真用在军事与民务上,这些皆无可查证。


    圣眷至此。


    可圣眷是双刃刀。


    如今深得圣恩、风头无两,倘若一朝圣眷尽失,便可按头给她冠上“把持朔方商道,心怀割据”的罪名。


    去岁有些风闻,重开朔方商道后,朝廷意欲将朔方商道的税银收归户部统管,遭陈良玉所拒。


    此举是个险兆。


    过后,皇上对各地戍边的武将心生惕厉,有心削权。


    此外,万僚录的“福荫子孙”之策,刚下发施行时朝野同贺,可新帝登基不出几年,弊端尽显。


    冗官。


    由于增设了诸多官职,造成极大的财政负担。


    谢文珺两次巡田,丈量土地,核对税银,查出许多“隐瞒田亩、篡改税册”的账目,将大量被瞒报的田亩还于民间,将重新核算的税目、罚银贴了国用,这才使国库不至亏空。


    去岁皇上下令查各地税账,自北境三州查起,陈良玉那里的账目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可其他地方,却相继不断地有官员被押解入庸都问责。


    如今各方势力齐聚上庸城,各自都得了风声,行事异常谨慎小心,无论文臣、武将,在庸都的家眷说话做事也是和声和气的。凡与税赋有粘连的官员人人自危,成日惶恐度日。


    整个上庸城如同填满了炸药的火药桶,所有人都被火药埋了半截身子,外头露着一截炮捻,火一点,所有人都是个粉身碎骨。


    没有人愿意先去点那根破捻。


    陈滦道:“依先生之见,皇上会如何?”


    “战乱将休不休,天下看着太平,可北雍不久前还在北境演兵,皇帝又想收复南洲属国,他若不是个昏庸之人,便不会在节骨眼上卸戍边武将的权,还要好生安抚,厚待武将们在庸都的家眷。”


    江伯瑾断臂在棋盘上敲了敲,催促陈滦快些落子。


    “北雍和那几个小部落要稳着,免得他们借乱生事,草原部落倒是好办,他们看天吃饭,扛不住天灾,装上几百车粮食够他们安分一阵儿。北雍棘手些,那个叫翟什么的几皇子?瞧着不好打发,若缔结姻亲,能换几年太平日子。北雍好战,即便送贵女和亲,也只是能保一时太平无忧。”


    陈滦的棋执了半晌,江伯瑾催促了又催,他依旧气定神闲地盯着棋盘,试图找到棋路的破绽。


    管家快步走来,拱手一礼,道:“侯爷,长公主派人送了匹白马来,说是给小姐的。”


    破绽这不就来了。


    眼看败局已定,陈滦一巴掌拍在棋盘上,顺势抹了一把,“去,叫小姐。”


    棋局全乱。


    江伯瑾轻蔑一笑,指点着小斯按着原来的棋路又一颗一颗摆了回去。


    “小子,跟我玩赖出千,你嫩点儿!”


    陈滦说什么也不肯再下,借着机会遁逃了,留江伯瑾一人在原地怄火,“老夫等你回来下完。”


    说什么都要赖上这盘棋。


    管家来唤时,陈良玉正在良苑的书房书写有关收复南洲的奏疏,一门心思扑在笔墨上,没留心管家说了句什么话。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方才抬头。


    陈良玉隔窗往外望了望,没看到人。管家又重复禀道:“长公主遣人送了匹马来,在前庭。长公主未曾驾临。”


    陈良玉听闻谢文珺不曾来,将头埋了埋,提笔又写上几个字,将奏疏写完、归置,才往前庭走。


    来者是荣隽的几个副手中的其中一人,身披长宁卫的细鳞甲着装,身形魁梧壮硕,身后滚动着一辆铁笼车,铁笼中圈着一匹毛发光洁如缎的白马。数位同样身穿细鳞甲的侍卫左右护送。


    副手拱手见过礼,道:“大将军,长公主命末将送玉狮子来,另有句话带给大将军。”


    陈良玉眸子亮了亮,“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副手道:“长公主命末将带话给大将军,‘凡你所念,皆可如意’。”


    言辞在外人听起来很平常,无非是像“瑞彩盈门,凤栖高梧”这样的吉利客套话,陈良玉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


    凡我所念,皆可如意。


    可若所念非马,而是人呢?也可如意吗?


    玉狮子在南囿马场被南洲王梁丘庭驯服,转瞬便献与了祯元帝谢渊,一个属国的王,这样伏低做小、匍匐求生,姿态已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南洲富庶,可人口稀少,兵力匮乏,如若大凜下定决心起兵收复,梁丘庭毫无招架之力。是以梁丘庭亲自来万贺节,以最大限度的诚意北面称臣,甚至不惜愿往后十年加五成贡赋,以换得大凜不出兵。


    玉狮子是百年难遇的良驹,弥足珍贵,听闻梁丘庭将玉狮子献与谢渊时,谢渊扬眉奋髯,龙颜大悦。陈良玉不知谢文珺用什么法子将玉狮子从谢渊手里哄了来,送到她府上。


    陈良玉回到书房,从竖柜中取出一口箱子,钥匙打开,从里面搬出一副有些磨损的马鞍,精细地擦拭过一遍。


    鞍是棕红色的,与玉狮子霜白的毛发搭在一起莫名怪异。她亲手将马鞍戴好,坐在一旁看着玉狮子大口咀嚼着草料。


    陈良玉想起红鬃。


    那年她领兵平复南洲动乱,诱敌深入,梁丘庭的援军却无故迟了多日。


    百人精锐,粮草罄尽。


    红鬃一口干草嚼了数十下还未下咽,陈良玉梳理着它的鬃毛,道:“不合胃口吗?只剩这些了,你先将就着吃点。”


    战马体力消耗巨大,向来以精料喂养,干草难以补充体力。他们被困的地方是一座荒山的沟壑里,万物凋敝,也没有水源。人与马都已筋疲力竭。


    诱敌的百人,多数因脱水而亡。


    于陈良玉而言,最难熬的是南洲湿热的天气与毒蚁虫。


    她在北方伴随着干冽的风长大,南洲又潮湿又炎热,见潮起疹。虫蚁抻着长腿比小儿的手掌还要大,叮咬一口便是红肿的硬包,全身奇痒,忍不住想去抓挠,当真可以叫人全身溃烂,生不如死。


    陈良玉多次带人多次突围,均被逼得再次躲回山壑。无水无粮,倘若继续困守,必殒命于此无疑。


    名驹非常通人性。


    红鬃艰难地咽下,又将陈良玉手中的干草吃完,发出一声响彻长夜的悲鸣,而后挣脱陈良玉手中牵着的马缰,飞跃而起向山石撞去,撞得碎石簌簌滚落。


    陈良玉扔给手下一把鹰云纹短刀,趁红鬃未气绝之时,割喉放血。


    靠着那些血,几人才又撑过三日。


    三日后,援兵才姗姗来迟。


    梁丘庭借着梁丘枫的兵马围截陈良玉之时,将后援兵马调走,转攻梁丘枫后方大营。得胜后,似乎才想起还有人被困。因他一人不守诺,致使近百位精锐将士与战马枉死。


    陈滦在后花园的风亭中陪陈怀安玩了一会儿蛐蛐,午间哄着她小睡一会儿。江伯瑾没下完棋,不依不饶。陈滦哄完小的,还要哄老的,两头忙完好不容易得闲,刚坐下喝口茶汤的工夫,管家便又来禀报。


    “侯爷,宫里来人了。”管家走近了些,低声道:“探子来报,南洲王梁丘庭身边那位布衣谋臣已离开庸都,东胤使臣有一个叫孟元梁的,也已走水路往南洲去了。”


    陈滦迎出去,一个紫翎太监交叠着手等在前厅,陈滦认得那张面孔,是御前公公。得有重要的事情御前太监才会亲自跑一趟。


    公公跟陈滦见过礼,细着嗓子道:“侯爷,皇上请您和大将军宫里叙事,诶?怎不见大将军?”


    “后面马厩里玩马呢。”陈滦看了一眼管家。


    管家顷刻道:“侯爷,已差人去禀大将军了。”


    说着从袖口取出锦袋,往公公手上塞。公公推脱着,锦袋半推半就地就到了他手上,他手往下一沉,面儿上乐开了花。


    他自然知晓银钱袋子的用途。


    太监看人脸色谋生,多生了七窍玲珑舌,捧场的话张口就来,“奴才恭喜三小姐得了天下第一等的宝驹,不是奴才有心恭维,也就这种宝驹才配大将军这样战神般的人物。”


    陈良玉换过衣袍,到前厅时,紫翎太监奉承完了,又给陈良玉戴一通高帽,尖锐的声音低了又低,道:“长公主与诸位堂官皆在崇政殿,奴才听着,似乎与南洲,农桑署,徭役,工匠都有些干系。”——


    作者有话说:老规矩,断更自罚一杯红包。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3章


    崇政殿内点了香, 是龙涎香。


    佥都御史赵兴礼身着绯袍,铁青着面色伏于大殿中央。旁边还跪着一人,是为国之粮税一直在外奔波的邱仁善,不知何时返回庸都的。


    谢渊身着明黄色龙袍安坐于龙椅上, 冕旒之下, 脸色也并不好看,薄唇颜色较前些时日更浅淡, 颌下胡须一茬, 眉目紧拧。


    殿内跪倒两拨人, 正哭天抢地比着喊冤, 看官袍的绣纹, 是户部与工部一众堂官、司官。打头的二位竟是户部尚书苏察桑与工部尚书唐仕琼。


    显而易见, 在陈良玉进宫面圣之前, 崇政殿里的一干人等已在刀山油锅滚过一轮了。


    荀岘已然到了,谢渊赐了他长椅, 他正扶额半躺在上面,一副随时准备断气的模样。陈良玉进殿参拜圣上, 腹诽如斯:“佯装抱恙还没完没了。”


    纤介之间,她余光寻到那一抹倩影。


    谢文珺正落座于龙椅之下雕刻着祥云瑞兽的木椅之上。


    谢渊稍抬了抬手, 便叫她起身了,“平身,别跪了。”跪这一大殿的人,已足够他疢如疾首了。


    陈良玉平身后,脚步不自觉往大殿另一侧迈过去。


    谢渊眉眼霎时往下压低, 眸中闪过疑虑,还裹挟着一丝不安。


    陈良玉并未走到谢文珺身侧。


    她站立之处,距谢文珺尚远, 远远地朝谢文珺一揖,“见过长公主。”只一抬眸,顷刻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谢文珺摩挲扶手,似在把玩,仪态却端正,朝陈良玉轻点螓首。


    这一切落在谢渊眼里,剑眉聚得更紧。


    在这微不可察的一瞬,似乎他自始至终笃定的、存在于他和陈良玉君臣之间的无字文契,无形中撕毁了。


    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陈良玉心中,大得过君臣二字?


    谢渊已许久不驾临南垣宫问政了,登基几载,一则有谢文珺辅他治理农桑,二则有荀岘为他笼络、压制文官,三则有陈良玉、衡邈、封甲坤等忠于他的武将,外御敌,内平乱。


    四则——


    谷家释罪之后,谷珩违逆祖父谷长学“不得入仕”的家训,拜翰林大学士辅政。自此瀚弘党的官员亦收入囊中。


    忠臣良将,聚于麾下。


    他旨在效仿历代明君,希冀着在他治下,大凜能辟出一个清明豁达的盛世。


    可今日他心底忽生一股浓重的不安。


    谢渊按了按眉心,无人之巅站得越久,疑心便无法避免、不可遏制地愈发重么?


    他竟对江宁与陈良玉也生了疑。


    一旁伺候的郑合川以为圣体抱恙,拂尘一甩,正要喊出一句什么,谢渊抬手制止了他。手指稍往后一动,郑合川便收声,只端走了御案的茶盏,顷刻,换一杯烫茶上来。


    殿内叩首、叫屈的声音仍此起彼伏,跌跌落落,没个消停。


    谢渊隔着大殿望向陈良玉,这一眼,饱含许多深意。


    陈良玉当即胸中了然。


    殿前太监向来只忠于他们唯一的主子——皇帝,仰赖天恩,怎会为区区一袋银两便透出崇政殿的秘辛?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皇帝授意他们这样去做的。由此,来侯府宣旨的殿前太监才敢事无巨细将今日事宜尽数吐露。


    事态牵扯户部与工部两大衙署。


    先是工部的衍支山重修工程,赵兴礼多番取证,查出工部尚书唐仕琼修衍支山行宫时私役工匠、鬻免徭役,强行征收许多工匠、徭役修筑行宫。此外,还借此敛财,收“免丁钱”,即上缴一定数目的银两,便可免除徭役。


    买爵免役是宣元年间遗留的问题,当时为补国库、军费空虚,便允准民间“捐官”、缴纳银两免除徭役等。但权宜之策终非长久之计,卖官鬻爵是谢渊登基后明令禁了的,唐仕琼并非虎口拔牙非要试试君威深浅,只因皇上对衍支山行宫修筑催得急,这才不得已盗贼公行、顶风作案。


    唐仕琼哭喊的声音最高,是真的打心底认为自个有天大的冤屈,再尽心不过地为皇上办差事,怎还被参了个掉脑袋的罪名?


    其次是邱仁善纠察粮税,牵丝引线,扯出户部尚书苏察桑贪墨税粮,收缴地方粮税时,公然篡改税册、搜刮“火耗”,不少平民被二次索要粮税。


    苏察桑与唐仕琼这二人被一同提来崇政殿问责,是因户部多征收的这部分税银,便是填了工部修筑行宫的缺。


    苏、唐二人当真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头口难开。心知肚明,户部与工部这两档子事,万不可扣到皇上的头上去,若说卖放徭役、搜刮民财是为给皇上修筑行宫,那便是皇上为君不仁、剥削子民。


    但二人又确确实实是尽心办皇上的差,不得已而为之,只得一个劲儿地喊冤叫屈。


    谢渊自然盛怒。可圣怒之余,他心里也明白此二人有难处,便也不想去真正治谁的死罪。证据确凿,他虽为国君也不好包庇。权衡之余,谢渊命中书舍人草草拟旨宣了个罪名,责令唐仕琼、苏察桑二人罚俸停朝,躬身自省;将私役的工匠、徭役放归,使黔首归乡、各安其业;户部多征收的税粮归还于民。


    邱仁善宦海沉浮许多年,对这样的圣意见怪不怪,望了谢文珺一眼,见谢文珺缓缓摇头,便不再多言。


    赵兴礼却犯了执拗,不惜顶撞圣颜,搬出大凜律例数落出个四五六七,坚决请皇上将二人革职治罪。


    谢渊脸色阴沉得仿若墨云。


    那团绯袍始终一贯地不知进退。


    苏察桑便罢,唐仕琼是谢渊在临夏藩地时便用趁手的旧臣,说是天子近臣也不为过,赵兴礼这般喊打喊杀,岂非目无君王?


    念及赵兴礼犯上直谏也实属御史本分之责,谢渊没有惩处,但也恼他肉眼无珠、没一丁点眼力见儿,干脆不再理会他,望向陈良玉。


    陈良玉立即启禀,道:“臣容禀,万贺节后,南洲王便要启程回南洲了。”


    “列位有何良策?”


    陈良玉道:“梁丘庭身边跟着一位布衣谋臣,姓柳名莫。此人自臣去南洲平乱时便常伴王侧,时刻相随,却在两日前独弃梁丘庭而去,离开时,身边跟了一个乔装改扮过的东胤使臣。”她躬身、颔首,“我朝属国南洲与东胤勾结,意图犯我大凜,为保万民社稷,请陛下即刻下旨,宣南洲王进宫,擒拿柳莫与东胤使臣孟元梁。”


    地位低、国力弱的属国,其在军事上有一个特点,遇危难难以抵抗,便只能寻求大国驻援,即打开国门,允准别国军士驻进自家领土。此举虽可暂解困顿,却往往是一个国家丧失主权的开端。


    从前南洲倚仗大凜,如今皇上要收复国土,南洲王便只得再向外求援。东胤对南洲这片富庶之地同样眈视已久,于是不谋而合。


    陈良玉接着道:“还请陛下即刻快马传旨给衡侯爷,叫他盯紧些,务必不能让柳莫与孟元梁回到南洲境内。”


    陈良玉所言的衡侯爷,是忠信侯衡邈。


    祺王篡位时,衡家嫡子衡昭正在庸都,衡家出兵后,祺王将衡昭拖来阵前割喉祭旗,衡继南也被囚禁,如今南境的掌权人是衡家庶长子,封了忠信侯的衡邈。


    “若能在柳莫与孟元梁回到南洲之前将孟元梁拿获,便可先重兵围了南洲,把守住海域与陆境。太子楚璋尚在我朝,东胤投鼠忌器,不敢明着与我朝为敌,一旦孟元梁被捉拿,东胤便再抵赖不得,南洲再想向东胤求援便难了。”


    谢渊道:“那柳莫呢?此人不简单。”


    陈良玉道:“一介文人,不足挂怀。”


    “哼,”谢渊动过怒,鼻腔喷薄一股气,扫视一眼还跪在龙椅之下、身段如铁铸般刚正赵兴礼,“一介文人,文人的能耐大了!”


    赵兴礼身躯一僵。


    陈良玉将话带到收复南洲的事宜上绕了一圈,赵兴礼若是个识时务的,便该知私役工匠与篡改税册之事皇上已有处置,莫再咬着苏察桑与唐仕琼不放。再缠下去,只会触怒圣颜。可偏此人牙口硬,哪怕面前是掌他生杀予夺的帝王,也咬紧牙根硬顶。


    赵兴礼执笏板,道:“陛下乃君父,岂能为修宫室罔顾万民生计?又岂能偏私护短?”


    “放肆!”


    谢渊拇指捏在食指关节上,指甲泛白。


    “尔敢寻死,当朕不敢治你的罪!”已是动了杀意。


    “臣但求一死。”


    赵兴礼脱下官帽,双手托着,放置在地面上,“微臣领死罪,但求清风朗月、浩浩乾坤!但求圣君明主视民如子!”


    谢渊嗤了一声,道:“朕成全你,来人!”


    顷刻禁军统领蒋安东率军应召进殿,自他身后走上前两位禁军,一左一右架起赵兴礼。


    “皇兄。”


    “陛下!”


    陈良玉与谢文珺同时出声,意在求情,更在劝谏。二人心生默契,几乎是一瞬间,便同时认准了一件事:赵兴礼不能杀。


    御史身负监察百官、规谏君王之责,工部尚书唐仕琼私役工匠、户部尚书苏察桑贪墨税粮两大案皆有人证、物证,并非赵兴礼信口雌黄,往他二人身上泼脏水。杀他一人无妨,可赵兴礼斩首之后,御史台的一百三十御史又当如何?


    “赵铁面”在朝中得罪如此多同僚,最不乏品衔高出他大员,想取他命的何止一人?他得以保全性命,除却御史中丞惜才、对他多有庇护的缘由,还因朝堂之中,仍有许多“晦夜扁舟逐月影”的忠直之人。杀了他,岂非等同于昭告天下,要那些忠直臣子与御史台一众臣僚都抛却本心,去做谗言媚上的奸佞之臣?


    谢渊气昏了头,待头脑冷静些,才意识到险些铸下杀谏臣这样的大错,本欲成中兴之主,差点做一世被文臣口诛笔伐的昏君。


    君令已到嘴边。


    赵兴礼犯天颜,不得不惩。


    谢渊沉思片刻,考究之下,将还未宣出的“押赴午门斩首”的气话吞入腹中,道:“佥都御史赵兴礼,押入天牢。”人被押解下去后,谢渊道:“宣,南洲王觐见。”——


    作者有话说:这章没写完,晚上回来补字数【已补完】。


    我是秦始皇,现在用我的诺基亚写,为我浇灌营养液,祝我攒够兵马俑复活积分,待我重凌巅峰,吾与卿共天下!!


    第84章


    太皇寺, 永宁殿。


    这里陈良玉许久不曾来,今日是陪同谢文珺来给惠贤皇后添香的。


    早年承她一诺,说惠贤皇后忌辰前后的时日,若得闲, 自己便陪谢文珺在太皇寺住几日。


    这些年似乎总也没有得闲的时候, 得闲却又不逢时,一直也未践诺。


    前日, 谢渊以南洲王梁丘庭“仰面视君, 意图行刺”为由, 将梁丘庭囚在大理寺, 梁丘庭的随身谋臣柳莫与乔装过的东胤使臣孟元梁往南境逃, 谢渊下密诏命南境衡邈多加留意。南境尚未有消息传来, 赵兴礼落狱之后户部与工部的案子便也无人再追究, 朝中暂且无事,这才空出几日闲暇。


    永宁殿供桌上燃着数盏油灯, 摆放着新鲜的果品与糕点,地上摆两个裹着明黄色绸缎的蒲团。


    香炉腹中铺满香灰。


    谢文珺净手拈起三炷香, 将香置于烛火上,青烟升腾而起。


    陈良玉侧望着谢文珺, 敛容屏气,唯恐惊扰了她。踟躇片刻,她迈向前,也同谢文珺一般从香盒里拈三根细香,凑在火尖点燃。


    若此刻一同跪拜, 算不算拜过高堂与天地?


    陈良玉燃香之后,退至谢文珺身旁,与她站在一处。


    齐身而立。


    皇家祭礼, 臣子与长公主上香的顺序与站位皆有严格的宫廷礼数,依照规矩,陈良玉应当等谢文珺点香拜过之后才可上前,若一同焚香礼拜,她也应当自觉站到皇室宗亲身后一侧,以彰显君臣有别。


    陈良玉立在谢文珺身旁,没再往后退。


    仿佛在做什么亏心事,陈良玉侧目睨了旁边一眼。谢文珺也正望着她,目光一接,二人便同时就着蒲团朝惠贤皇后的牌位跪了下去。


    双手将香举至齐眉,两道倩影深深揖拜。


    三次弯腰叩首,接着,轻轻将香插入香炉。香灰簌簌而落。陈良玉静立在香炉前,凝望着袅袅青烟,缕缕升腾,周围静谧无声,不知惠贤皇后灵位在上,能否听见她藏于心底的期许?


    明知谢文珺不会与她计较虚礼,陈良玉仍为谢文珺再一次纵容了她这般动作暗喜万分。


    可转瞬她又想,究竟是谢文珺有心纵容,还是并未窥察到她藏着此种心思?不少达官显贵都有隐癖,唯观容色,不问男女。可这般另类喜好,也只敢在人后幽秘之处欢快,以遂私欲,人前万万不敢认。隐秘如禁忌,提一嘴也不行。


    她盼着是前者,又觉得后者才好。再一想,又觉得都不好,问清楚才好。陈良玉心底忽然间涌出一股煞是强烈的冲动。


    永宁殿越是静若无人,陈良玉胸口便越是翻腾。她把心一横,心道干脆挑开了说明了,就像一步步宽衣解带那样,极尽坦诚,剖开心意给谢文珺看。即便是死,也死得干净敞亮。


    ——愿以素手相牵,情丝深绾,与卿盟守,共赴白头之约。


    似掉书袋的花言巧语。


    ——臣与殿下数载相识,情谊渐深,朝朝暮暮,念卿情长。望许卿,相伴岁岁年年。


    太矫揉造作!


    ——我倾慕于你,想与你长相厮守。


    过于浅白……


    陈良玉胸腔剧烈起伏了两下,话几乎已赶到口边,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谢文珺若并不想将话摆明,她一鲁莽,无疑是将谢文珺从身边推开。


    “阿漓。”


    谢文珺在唤她。


    失神许久,陈良玉在听到谢文珺的声音后,忽而醒悟,相较于往后此生可能要面对的暌离与隔阂,她更能忍受与谢文珺之间这种不清不楚的恶劣关系。


    “臣在。”


    陈良玉心思乱成一团麻,谢文珺看上去却透着几分愉悦之色。她将随行的宫娥与长宁卫遣出去,连荣隽也没留在身边,一把抓起陈良玉的手,脚步欢脱,拉着她往一个方向走去。


    永宁殿东面有一扇门,连着一间禅房,是谢文珺在太皇寺歇脚的住处。禅房摆置依旧古旧、简陋。摆设没有动,仍是一张竹榻,一套松木桌椅,供奉着一尊佛龛。


    谢文珺轻轻扭动佛龛,“咔嚓”一声,底座弹出一方暗匣子。


    匣子呈长条状,细,扁,却很长,谢文珺一只手便能拿得起,也不像藏着什么重物。她抱着长条匣子往后殿去。


    陈良玉跟上,不禁好奇起匣子里的物件。


    能让谢文珺藏在惠贤皇后身边、藏在佛龛底下的东西,定是她极珍视的。


    那么会是什么呢?


    她心底默默丈量匣子的尺寸,若是一幅无轴之画,卷起来恰好能塞进去。谢文珺曾说她是有心上人的。难道这位心上人如此见不得光?


    后殿一条小径通向幽处,两个年轻的灰袍僧人迎面行来,恰好遇见两位女香客。走在前方那位女子面容清癯,身姿卓然,氅衣上繁复华丽的云纹随步态摆动,显露几许皇嗣的贵气。后面那位步伐要稳健许多,一袭束腰修身的苍色长袍,步履生风。


    僧人立刻停下脚步,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合十,微微低头见礼。待香客走过,两小僧才慢慢放下双手,频频回头,讶于方才擦身而过的这两位,身姿相貌皆如女菩萨一般。


    幽径走到尽头是一处拱门,有侍卫把守,陈良玉突然就不想再往前走了。她害怕谢文珺那么宝贝的长条匣子里,会置放着什么她决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这么一想,陈良玉脚步便开始磨蹭,拽一片叶子揪一把草,鞋底碾一碾路上无辜的碎石。


    谢文珺耐性一向很好,也不催促,任她磨磨蹭蹭地龟步缓行。


    陈良玉愈发拖沓,脚步再缓,这条不大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那扇她不愿走进的拱门即在眼前。陈良玉干脆往路边一蹲,用方才扯下的一片叶逗弄草丛里打盹的大肥青虫。


    谢文珺见陈良玉没有跟上来,便停下等。


    肥青虫在树叶下被搅得翻来覆去、晕头转向,陈良玉拨弄了好一会儿,将它放回原本打盹的草叶上。正玩得忘乎所以,后背冷不丁一阵儿发凉。


    这脊背生寒的感受似曾相识!


    上次是在婺州的群芳苑。


    一抬头,果然,谢文珺正眸色阴冷地瞄着她,似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作什么妖?


    转身欲走,陈良玉却并无跟上来的意思,谢文珺只好折返到陈良玉身边。草丛里没有惹人注目的奇珍异宝,只有一条蠕动着逃命的虫子。


    “这虫,很有趣吗?”谢文珺微微皱眉。


    陈良玉道:“有趣。”


    “有趣在何处?”谢文珺不太理解,静待陈良玉解释给她听。


    陈良玉心道她在长公主心里到底还是有那么些不同的,谢文珺是一个从不听废话的人,接管农桑署后便更是如此,在她手下做事的官员,无论公文、口述皆遵照一种未言明却共守的规矩:有事上奏,但道实情,勿有任何冗余之词。


    可谢文珺愿意听陈良玉说话,无论是多么琐碎、多么无聊的话。甚至愿意为了一条吸引了她视线的青虫虚度片刻光阴。


    陈良玉也说不上来一条虫能有趣在何处,插科打诨道:“有趣在,有殿下陪着。”


    谢文珺道:“既如此,你便也陪同我去做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你跟我来。”


    陈良玉本打算继续拖拉,冷不防被一把拉起来,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手指随即钻入指缝,紧扣在一起。谢文珺一手抱着匣子,一手牵个人,如寻常般穿过拱门,陈良玉分明看到两旁驻守的侍卫神色刹那变得怪异。


    太皇寺的后殿陈良玉不熟悉,从前未曾注意到过这里有一扇拱门,故而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样的光景。


    踏足进去,才知竟是一处小靶场。


    地方不大,地面经过精心平整,黄土夯实,踩上去很坚实,偶有几簇野草在墙角顽强生长。靶位在靶场另一端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她们这端的兵器架子上排列着各种弓箭。


    谢文珺将抱了一路的匣子放在台案上,从袖囊取出一把极细的钥匙捅入锁芯。


    陈良玉盯着那匣子一动不动,目光灼灼,似要把匣子盯成灰烬。


    轻微的“啪嗒”,锁开了。


    待谢文珺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陈良玉将脖子探出去看。不是什么心上人的画像,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绸布,裹着一条树枝状的物什。像是长箭。


    绸布卷开。果真是一支箭。


    一支羽箭。


    箭尾缀着白羽,制作很精美,这种箭尾端的羽毛是一种标记,常用于围猎时计算大家各自猎得多少猎物,以箭尾的标记做区分。


    谢文珺手中这支羽箭看上去很旧,似乎有些年头了,白羽已泛出暗黄。


    很是眼熟。


    十年前惠贤皇后崩逝的那场春猎,谢文珺用的便是这种羽箭。


    谢文珺走向弓箭架,挑选了一张趁手的弓,她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将箭尾轻轻扣在弦上,微微向后拉弦。


    弓弦逐渐弯曲。随着一声清脆的“嗖”,箭尾的白羽急速旋转,稳稳地射中了红色靶心。


    谢文珺昂了昂头,“如何?”


    陈良玉带着几分捧场的意味,抬手鼓了几下掌。


    谢文珺道:“比你没长牙的时候拿弓稳了吗?”


    陈良玉不语,只一味地看着她笑。笑着笑着,眼眶便被挟带寒气的风吹红了。


    谢文珺会错意,以为她又嘲自己在箭术上天资愚钝,瞪了瞪眼,瞧了眼自己手中的弓,又望了望正中靶心剧烈波动后平复的羽箭箭尾,道:“还有哪里不对?”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箭法已练得很好了,她道:“本宫去钟吾城处置林氏余孽时,林氏一族不愿伏诛。林氏的叛军头子,便是本宫亲手射杀的。”


    钟吾城林氏一族,便是与祺王谢宣谋逆、刺杀懿章太子的前禁军统领林忠的族人。


    “哪里都对。”陈良玉道:“殿下的箭,很好。”


    谢文珺道:“既然很好,你为何发笑?”


    “笑我自己。愚笨。”


    昔年一箭双雕的那把羽箭,竟被谢文珺珍藏了这么多年。她芥蒂的谢文珺那位“心上人”,姓甚名谁,如今似乎已不必问了。


    过往的很多事浮现。花灯下的卜卦摊子,顼水河畔的天灯,临夏慎王府那个毫无预兆的吻,南境陆平侯府咬下的一排牙痕,万贺节的玉狮子,藏于佛龛下十年的羽箭……


    她乌发间常簪戴的那支柳木簪,还有许多同枕共眠的日夜。


    她也曾两次问过,你是否定要嫁与他人?


    ……


    还有许多。那些不起眼的、从未被注意到的小事,如星辰连珠般串了起来。她介怀谢文珺心只提及过一次的“心上人”,为此醋意暗中泛滥过数次,可若愿细想,轻易便可想到这些年谢文珺身边何曾有过其他人?


    陈良玉从未问出口的问题,谢文珺其实早已多次给出过答案,只是她未曾留意。


    第85章


    谢文珺搁下弓, 大摇大摆往陈良玉面前一站,道:“是你愚笨。箭术一事,非本宫灵窍未开、天资愚钝,是你不善教导, 贻误后学。你认不认?”


    陈良玉狭长的眼睛弯起, 仍笑着道:“殿下说得对,是臣教得不好。”


    “眼睛为何红了?”


    陈良玉道:“臣, 心有余悸而已。”


    眼眸中的雾气凝成一滴泪珠, 在陈良玉拥住谢文珺时, 无声无息地滚入谢文珺层层衣料中, 消失得没有痕迹。


    陈良玉确实惊魂未定。


    那事, 是在万贺节之后的谢客宴上, 翟吉突然向谢渊提出北雍欲与大凜结万世友邻, 缔结姻亲,要为北雍皇帝讨一位公主做继后。


    大凜待嫁的公主, 除谢文珺之外再无旁人。


    而不久之前,崇政殿商谈起农桑署事宜, 陈良玉便瞧出谢渊有从谢文珺手中削权之意。


    谢渊初登基时政务繁乱,谢文珺治理农桑是为君解忧, 而今政务且算清明,谢文珺掌管一国农桑,捏着举国粮税,这对眼下亟待稳固帝位的皇上来说,便是擅权干政。


    谢文珺在朝中已有根基, 亦有自己的亲兵卫,还有逐东的庆阁与南境赵明钦等效忠于她的武将,谢渊若要夺权, 不流血是不能的。


    将谢文珺嫁去北雍,横在眼前的两个难题便可就此一并迎刃而解。


    翟吉直言,不求宗室女。无所谓是嫡是庶,是长是幼,只要皇室女。


    帝后唯一的柔嘉公主,是个痴儿。


    公主尚在襁褓之中时便晏然安静,鲜少有过小儿惊症、夜啼,宫里的老人都说公主不扰亲心,将来必定和顺安康。公主满周岁时,荀淑衡察觉公主学语困难,总是安静且木愣地盯着一处盯好半晌,传太医诊断,发现公主异于常人。医正道兴许是皇后娘娘诞下公主时难产,公主闭气太久,落下隐疾。


    又长一岁,柔嘉公主仍不言不语,打眼一瞧,便能看得出公主木讷、痴滞。


    天下本就有质疑谢渊登基得位不正的传言。


    当年祺王虽行谋逆之举,可宣元帝尚未驾崩,何以直接禅位?禁不住有人非议,祯元帝谢渊究竟是即位正统,还是同祺王一般的乱臣贼子,打着讨逆的旗帜,谋权篡位?


    这几年大凜的时运也实在是背,水患、瘟疫、旱灾接踵而至,民间怨声载道,早有沸沸人言:若皇上当真得位有异,才引来上天降灾于民,那么太上皇仍在世,便该退位还政。


    柔嘉公主是帝后长女,心智懵懂,举止痴愚,似乎更加印证了谢渊的践祚之举有悖正统。


    横有“客星”夺位之说,竖有皇女心智残缺,影射如今的圣天子即位有悖天意。


    谢渊忧思难渡,心患成疾。


    因此,他更加急着修筑衍支山行宫,令太上皇迁宫别居,故而不愿追究户部尚书苏察桑篡改税册与工部唐仕琼私役工匠的案子。他已全然顾不上管这座行宫要如何去修,只盼着,早日赶完工期,驱逐“客星”。


    只待行宫落成,第一桩心病可解。


    可柔嘉又该当如何?


    她愈长大,便更与常人有异,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他实难狠下心肠亲自处死柔嘉,无论明旨还是暗诏,皆过不了心底那一关。


    还是郑合川提醒了谢渊,皇家痴儿如何安顿,曾是有过先例的。


    先帝有六子,五王之乱为夺皇位自相残杀,亡故四王。有一人,因天生是个痴儿未参与兄弟间的征伐,在宣元帝登基后仍可保全性命。


    此人便是老宁王。


    老宁王与惠贤皇后同逝于宣元十七年的春日。


    这位老王爷生母因诞下一愚痴皇儿被赐了毒酒,生母死后,他便也被送出宫,养在皇城郊外一处无人问津的御苑。


    谢渊曾想将柔嘉公主也送往宫外。荀淑衡于崇政殿长跪不起,求皇上下令废后,准她与公主一同出宫。


    老宁王发丧那年荀淑衡尚在闺中,听母亲叹过老宁王身世凄苦,活完无人牵挂的一世,于寻常春日在寂静中离开,无人缅怀。他生时,也曾六宫同贺。


    母心怜女。


    皇后向来识大体,极少令皇上为难,却在柔嘉公主出宫一事上不肯退让半步。


    谢渊终是收回了成命。


    可此后,便极少再踏入皇后娘娘的寝宫。


    帝后离心。皇后娘娘自柔嘉公主之后再无所出,出于皇家开枝散叶的考虑,由太后做主,今岁下半年举国大选秀女。


    陈良玉得了玉狮子后进宫过一趟,朝见圣上。玉狮子虽是谢文珺送来宣平侯府的,亦是皇上割爱恩赏,理当朝见拜谢。她换了官袍入宫。


    谢渊神色隐隐透着惆怅,人很憔悴。


    谢恩后,谢渊对她道:“皇后与你许久未见,跟朕提过多次,你到凤仪宫去陪皇后用膳吧。”


    帝后多年夫妻,相敬如宾日久,眼下虽情意疏离,皇后娘娘仍是最深谙皇上心思的人。膳时,荀淑衡便提到后宫大选事宜,不知有意还是无心,透露皇上在南囿马场瞧上一个女子。


    那人陈良玉见过。


    南囿马场,万贺节比骑射那日,率先入场驯驭玉狮子的北雍十四公主,翟妤。翟吉的胞妹。


    荀淑衡道:“与北雍通婚结秦晋之盟,何必非要我们嫁一个公主去那北蛮之地?北雍乃战败之国,有多大的颜面张口便求娶大凜帝王血亲?要和亲,也该他们北雍送一位公主来,而非我朝公主出降。”


    陈良玉道:“娘娘……”


    她欲言又止。


    荀淑衡道:“不必有什么顾虑,你该知道,本宫不在意这些事。下半年宫中大选秀女充实后宫,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妨?皇上想让江宁下降北雍和亲,怕不止是为了与北雍通婚,你转告江宁,北雍十四公主的事本宫来促成,其他的,便凭她自己应对了。”


    陈良玉俯身深深一拜,“臣代长公主,谢过娘娘。”


    荀淑衡看起来有些讶然,道:“你代江宁谢过本宫?”


    “娘娘,有何不妥吗?”


    荀淑衡帮了大忙,迟一时谢文珺也应当进宫向皇嫂拜谢,她便先谢过。这不逾礼制。


    陈良玉未曾想出有何不当之处。


    荀淑衡仔细端详她的面色,见她一脸迷茫不已,道:“依本宫对你的了解,你当会说‘臣必定转达长公主’。你与江宁非至亲,又非枕边人,你代不了,还是改日让江宁亲自来凤仪宫谢本宫罢。”


    陈良玉称是。


    稍一刻,陈良玉又向荀淑衡施了一个大礼。


    荀淑衡又迷惘了,她问:“这礼又是为何?”


    “臣以己身,谢过皇后娘娘。”


    于是在谢客宴过后,荀淑衡便以友邻邦交的名目,邀了各国随行女眷入宫赏御花园春景。北雍十四公主性子爱热闹,欣然前往,在御花园追着一只长相奇特的鸟跑出很远,不知不觉绕至假山后面的宫道上。恰逢谢渊经过。


    谢渊一抬手,怪鸟便似被施咒一般抓在他手指上,横站着。


    他将怪鸟递到翟妤手心。


    春光下,一抹明媚的笑似乎唤醒了谢渊沉寂在肺腑之中、枯涸已久的一腔意气。


    当日谢渊便令鸿胪寺与礼部拟定封妃礼册,定翟妤的封号为“淑”。


    一品为妃,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四夫人”,皆位列正一品。四夫人以贵妃为首,在贵妃位阶之下便属淑、贤、德三妃最大,其中又以淑妃为尊。


    可见谢渊对北雍十四公主是极重视的。


    今朝福事双至。


    谢渊喜得佳人后,东胤的另一使臣团也抵达庸都,使臣头子仍是上次和谈时的正使燕长青,携巨额赔银,以求换回东胤太子楚璋与在天堑河挖河道的战俘。


    此事再由谢文珺出面与东胤议谈。


    和谈诸事顺畅,双方满意。谢文珺拨帑金若干给工部,命工部尚书唐仕琼重新征募工匠,务必令衍支山行宫于芒种前竣工。


    谢渊大喜过望,一时疑心尽消。静下来,想江宁为农桑奔波劳累,原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却被猜忌揽权怙势,他心里又多生出些愧疚,赏赐接连不断地送往长公主府。


    谢渊心情畅快到极点,郑合川进殿通传:“皇后娘娘备下晚膳,问皇上是否到凤仪宫用膳。”


    谢渊面色一喜,“皇后亲自邀朕去吗?”旋即想到什么不愉快,脸一冷,道:“朕不饿。”


    郑合川道:“那奴才便去回禀皇后娘娘,皇上政务缠身,今日便不……”


    谢渊打断他,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郑合川弯着腰,回禀:“回皇上,今儿初一,不是什么日子。今早礼部呈来册封淑妃娘娘的礼册时,皇上刚问过今儿是几日,皇上又忙忘了。”


    “初一。”


    郑合川“哎呦”一声,往自己右脸拍一巴掌,“皇上,奴才该死,奴才去回禀皇后娘娘,皇上晚些时辰到。”


    每月初一、十五帝后共度是大凜祖制,从前他时常留宿凤仪宫,便也未曾留心过何时逢初一、十五。


    自他不经意提过想将柔嘉送出宫,荀淑衡没有丝毫留恋地坚决求他废后、准她与柔嘉一起出宫开始,谢渊便极少再流连凤仪宫,甚至有一段时间,他听不得任何人提及凤仪宫与皇后,否则便大发雷霆。


    帝后离心的传言传到御史台,御史搬出祖制劝谏,本着不违拗祖宗礼制,每逢初一、十五他便到凤仪宫坐一坐,有时会留下用膳,极少歇夜。荀淑衡亦遵照祖宗礼法,在初一、十五两日备好膳食等候御驾,饭菜凉了便再热,热几次菜肴口感便很差了,只得重做。她宁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新备膳,也从不主动相邀。


    今日皇后竟差遣凤仪宫的管事太监来催了。


    谢渊噌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既然已经备下了,朕若晚去,皇后该心急了。凤仪宫。”


    郑合川立即传跸:“皇上摆驾凤仪宫——”


    是夜,谢渊便宿在凤仪宫。


    早朝更衣时,谢渊对荀淑衡道:“北雍十四公主既已入宫为妃,农桑署无人承接还指着江宁操持,江宁和亲之事作罢。”——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6章


    这件事令陈良玉意外的是, 在十四公主的封妃典礼筹备之时,邦交使臣抬厚礼前去回赠北雍,并向翟吉言明大凜无公主可嫁,而翟吉明知大凜有一位长公主尚未婚配, 却轻易地放弃求娶。


    陈良玉道:“翟吉这么痛快便不再为北雍皇帝求娶大凜的公主, 只能说明,他一开始的目的便不在此。”


    她凝思片刻。


    “他费好大一番心血, 不会只是为了将一母同胞的皇妹送到异国做妃子, 除非这招棋有后手。他想利用十四公主做些什么。”


    北雍不立太子, 翟吉与大皇子争储多年, 他从大凜逃回北雍之后, 凭他曾在敌国为人质, 九死一生带回贺氏兵法的阴阳三卷, 又亲自在边境领兵,在军中与朝堂威望甚高, 北雍大皇子渐渐落于下风。将胞妹送来大凜和亲,毋庸置疑, 能为他夺储再添一笔筹码。可似乎又不单单是这样。


    陈良玉笃定地道:“翟吉一定还有别的企图。可会是什么呢?”


    谢文珺道:“好不容易有几日空闲,不理朝政, 与你单独待一会儿,你呢,脑子里片刻不宁静,心思不在北境便在别处。你一直是这样。”


    “臣在北境和别处的时候,也常想着殿下。”她们之间从未谈得上拥有与失去, 此时陈良玉却有极强烈的失而复得之感,


    谢文珺道:“想本宫?陈大将军想本宫哪里?”


    这狂言吐露的冷不防,陈良玉被呛了一口, 她一把松开谢文珺,转头猛烈地闷嗓咳了两声,赤色从脖颈涨得蔓延到耳根。


    谢文珺抚着背帮陈良玉顺气,“还是这么容易被打趣,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说句话就脸红。”


    墙角一株灯笼草成熟得早,絮随风一吹,未及落在陈良玉高束的乌发上,便被谢文珺抬手拂去。


    陈良玉咳定后,道:“呛的。”


    “熄了烛火,你可不是这模样。”谢文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似笑非笑。


    陈良玉越看越觉得谢文珺这抱臂的姿势尤其眼熟。她生长的北境天气苦寒,从前的冬日觉得冷了便自然地环手抱胸,军营的兵器也很重,有时练武累了也这么松缓松缓,时间一长,便养成了没事就把双臂盘在胸前的习惯。


    谢文珺这站姿是跟谁学的,昭然若揭。


    陈良玉扭头往拱门外看过去,守门的侍卫背对靶场站得挺直,一动不动的仿若稻草人。此处离拱门有一段不短的黄土路,谢文珺声音压得低,按道理来讲,是不会被人听去的。


    谢文珺道:“门外皆是本宫的亲卫,不会将你我今日来此的事透露出去。”


    陈良玉道:“光天化日的。殿下没别的事了吗?只为了调戏臣几句?”


    “当然不是。”


    陈良玉脸上的绯色已经褪了不少,方才确实是被冷风呛的,眼下复又一层极淡的蜜绯色悄上眉端,看起来像刚添过妆。


    谢文珺眸光跳跃了一下,道:“本宫不知道翟吉究竟想利用十四公主做些什么,但本宫很想对你做些什么。”


    话音一落,陈良玉便感觉到冰凉的指腹在她脸庞上游移。


    继而往下。


    陈良玉常年习武,裹在长袍下的身材触///摸起来手感十分不错。


    素手止落于她胸前,掌心渐能知觉到胸腔下心脏愈来愈快的跳动。


    谢文珺贴耳过去,静默地感受心跳。


    日辉如碎石淬金般浇下来,溅落在檐角上,斜洒入亭。


    这个人在青天白日下与绯罗绮帐中是两副面孔,她的情意犹如夜行动物,只在朦胧黯淡的月色里穿梭于沙丘与灌木丛间。白昼间,她向来端肃如正人君子。


    谢文珺偏不想让她做正人君子。


    她更想将二人之间的幽微之事,昭于白日之下。


    谢文珺抬眸,眸光轻掠至陈良玉的双瞳。


    陈良玉凝睇的目色里,并未如谢文珺所愿再次浮现出挣扎、竭力忍耐的意味,甚至一反常态地问她:“殿下想在这里试试臣有没有长进?”


    靶场箭亭的亭檐宽大,檐下用绸带卷着几道避风的帘,陈良玉指缝间还夹着几片青叶,拈花般手指一弹,那几片叶子瞬间化作利刃从指间疾射出去,绸带裂开,帘子垂泄下来将箭亭遮住三面。


    陈良玉一把攥住谢文珺,将她抵在亭柱上,拨开她脸上的碎发,认真地注视着她,并不急着亲吻下去,“殿下,臣好像,失去过你千万次了。”


    箍在谢文珺腰间的手臂抱得更紧,也贴得更紧,陈良玉低头,凉唇抿过谢文珺耳前,她能感受到谢文珺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攀在她颈侧的双臂便又收拢紧几分。


    俄顷,便听到谢文珺道,“你若是不喜欢在白日下,无需勉强。”


    陈良玉笑她阳奉阴违,心口不一,“南囿马场的偏殿上,殿下不是已经勉强过了?”


    “你不喜欢,往后便不会了。”


    “喜欢。”


    陈良玉手指从鬓边插入谢文珺的发根,掌心垫在脑后,道:“只要是殿下,臣都喜欢。”


    谢文珺喉间紧了紧,似在斟酌什么,一开口,罕见地有些结舌,“你,你说……”


    “如果你想,我们还可以去山坞,去水畔,闾巷草野,沙柳坝田,白日还是夜晚由你选,随你想去哪里、什么时辰,臣都可以满足殿下。”


    谢文珺嘴角牵动,似乎还有什么话亟待证实,陈良玉迫不及待地双唇轻覆,相触刹那,如同春风拂过桃枝,与之相拥、缱绻纠缠。这一吻很长,长到仿佛到不了尽头。


    在过去相当漫长的几载岁月里,陈良玉都辨不清她对谢文珺那些难以遏制的情愫,究竟是爱还是欲。是欲,又似乎不止是这样;那么是爱?不真实,又很奇怪,至少她认为是很怪的。其实她更怕谢文珺觉得荒唐怪诞,于是在心中累次甄别,屡次趋近定局,却又五次三番退缩否认。


    直至彼时,她方觉,那深藏心底、珍之重之的爱意,终有了切实可触的温度 。


    微风掠过的裙摆轻盈灵动,两个人的气息都些许紊乱,鼻尖相触、轻轻摩擦,陈良玉道:“殿下当真没有别的事要同臣讲了吗?”


    迟早要有一个人先说出来,如果谢文珺不愿意做捅破窗户纸的那个人,便由她来将心意挑明。她坦坦荡荡,皓日可见。


    “有。”谢文珺道。


    “何事?”


    “结亲。”


    陈良玉的呼吸滞了片刻,成亲?这么直接!


    谢文珺道:“本宫觉得这件事应该要问过你的意见。”


    “臣没意见。”


    陈良玉倏地换了副正经万分的神情,严肃持重,似乎她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是关乎朝廷兴亡的大事,“此事不容儿戏,我们是不是应该坐下来谈,而不是躺下来谈?”


    谢文珺斟酌片刻,道:“也可以躺下来谈。”


    “这没地儿躺,地上凉。”


    陈良玉将谢文珺略微松垮的大氅拢了拢,重新系好束带,抬手将谢文珺些许散落的发丝稍稍梳理一下,目光不停地流转,心想应该打一副什么样的金凤冠与她相配,谢文珺穿上霞帔定是世间独一份的灼灼风华。


    可自己又该穿戴什么?


    喜袍需与谢文珺一式一样才好。头冠会有些细致的不同,三尾为凤,二尾成凰,长公主出降的头冠通常是三尾凤冠,自己的冠需减一尾。


    陈良玉在心底一刻不停地盘算,又将人揽过来厮磨好一会儿,才肯坐下来好好说话。


    谢文珺先在箭亭的楠木椅落座,陈良玉紧跟着坐她对面,一刻前还难舍难分的两个人,瞬间严正地像是两国使臣和议。


    谢文珺道:“陈行谦可定下婚约了?”


    “暂未。”


    “怎么?还在苦守?”


    陈良玉猛地抬眼,“殿下你说什么?”


    “本宫说,陈行谦也是个痴情种。”谢文珺道:“阿漓,他喜欢的那个人,除非乾坤颠覆否则这辈子都绝无可能。陈行谦长那么一副上好的皮囊,承袭家门侯爵,又是朝中新贵,这么多年没有妻室,怎能不叫人多想?”


    “殿下不要妄加猜测,此事不可戏言。”


    谢文珺目如悬珠明亮透彻,成竹在胸,道:“你紧张什么?这里只有你我。是本宫妄加揣测,还是陈行谦自欺欺人认为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陈良玉瞠目。


    “看来本宫猜的不错。”


    陈良玉快速梳理过去的二三事,皇后娘娘曾亲手纳过一双鞋托她转交,可那双鞋被荀书泰顺手牵了。再之后,太上皇便下了赐婚的圣旨,皇后娘娘与当今圣上匆忙完婚后便之藩临夏。


    此事除了她与荀淑衡再无旁人知晓,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就连二哥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出二哥的对荀淑衡的心思,是在临夏慎王府。


    可大抵,这二人都是不知道对方的心意的。


    陈良玉记忆中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封后大典那日,陈行谦跪伏在文武百官之中,与其他朝官一同迎候皇后出舆,目送皇上身着龙袍冕冠,由东阶降迎庭下,揖皇后入内殿,而后帝后同诣奉先殿,行礼谒庙。


    此后陈行谦更加谨慎,哪怕是在家里也会尽可能地避免提到皇后娘娘,绝对不会有任何逾越之举。


    谢文珺是如何猜出来的?


    “临夏慎王府。”陈良玉道,语气十分笃定。


    谢文珺道:“不错。”


    陈良玉疾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临夏慎王府的每一个人,每一处地点,花厅?竹林?除了谢文珺,还有谁能看出点什么?


    谢文珺道:“本宫没看出他二人有什么,是你有异。”


    “我?”


    陈良玉心想难道是与谢文珺同塌而眠时梦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谢文珺想了一会儿,“说不清楚,本宫只注意到有一刻你的神情不太对劲,看向陈行谦与皇嫂的眼神隐隐不安。陈行谦这么多年未娶,万不能是忙于朝事无暇娶妻罢?再想起你那时的眼神,十有八九是本宫猜测这般。”


    陈良玉十分不解,十二分凌乱,“这也能猜……且慢!”


    方才谢文珺说什么?结亲,还是成亲?这两个词的意思有细微差别。


    “殿下要问臣意见的,是我二哥的亲事?”


    谢文珺颔首,道:“不是陈行谦还有谁?怀安议亲且得等上十几年呢。”


    陈良玉郁郁不平,宣平侯府除了二哥与安儿,难道就没旁人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此刻就坐在眼前,谢文珺究竟是装瞎,还是没把她当人?


    “我……”


    她方一张嘴,还未发出声音便被谢文珺抢了话,“你可还记得本宫有一义女?”


    “衡漾。”


    南境衡家的。


    祺王谋逆时,她与衡家小侯爷衡昭同在庸都,衡邈幽禁父亲衡继南起兵讨逆之后,衡昭便被祺王拖到阵前放血祭旗。衡漾当时在当今太后身边,谢文珺着令检人司与禁军一中尉里外配合,护送太后与衡漾逃往城外。


    衡继南至今被衡邈幽居在南境,衡家嫡系失势已久,衡家如今的当家人衡邈看不上想攀亲的低门户的人家,门户高的,又嫌衡家水浑不愿搅和,一来二去,衡漾的婚事至今也还未落定。


    陈良玉神情复杂,道:“容臣一问,殿下你怎么想的,衡漾与殿下年岁相当,为何要认她做义女,而非义妹?”


    如若衡漾成为她二嫂,陈行谦便该随衡漾称谢文珺为“义母”。


    那么,她自己自然也低了谢文珺一辈。


    谢文珺听她这么问,一瞬间哑口,半晌才道:“你当真不记得这是谁的主意?”


    “不能又是我吧?”


    谢文珺无言的眸色已经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就是你!


    “本宫也很想问,你当时怎么想的,让本宫认衡漾做义女。”


    陈良玉忆起来了。


    当时事况紧急,要拉拢衡家,她考虑到义女比起义妹提起来关系更近些,就这么定了。粗略算来,那时候谢文珺年岁不及二十,犹在深闺待良媒,竟这么怪诞不经地做了母亲。


    陈良玉理不直,气也壮,坐直了道:“彼时事哪能今时论,是吧殿下?”


    “呵!”


    厚颜无耻!


    坑是自己挖下的,如今也要她自己想法子填埋。陈良玉往谢文珺那边挪近些,试探着问道:“这事,还能改吗?”——


    作者有话说:悄悄更一章,希望没人发现。


    这也锁!!


    第87章


    明朝各国使节即当陆续整辔返程, 打道回府。草原三大部落奎戎、酋狄和樨马诺携朝贡之礼而至,归程亦是满载而归,长队辎重车成列铺开,裹着兽皮的草原人将大凜的“答礼”往车舱搬抗。


    草原部落极少有识得中原字、听懂中原话的人, 能日常谈叙已是难得, 宾主酬酢便需有外夷译史从旁翻译、处理文书。


    黛青便是译史之一。


    谢文珺身旁随侍的两位女史,鸢容遣去了兰台整饬鱼鳞图籍, 黛青通识草原文字, 在灵鹫书院跟谷燮修习了半载草原俚语与风习俗尚, 谢文珺差她去鸿胪寺外夷馆担任译史, 接待草原宾客。


    樨马诺首领樨擎甫一见黛青, 便心波骤起, 在万贺节过后的谢客宴上, 樨擎向谢渊提出自愿退还大凜赐樨马诺的半数答礼,求娶黛青女官。


    谢渊并未应允, 只道:“黛青是江宁身边的人,朕不好做这个主, 此事需问江宁的意思。”


    樨擎算是彻底缠上了谢文珺。


    拙劣而努力地学着中原人的样子指天发誓,必立黛青为樨马诺部落的“恪尊”, 再三苦着张黢黑的脸央求谢文珺割爱。


    鸢容性子沉静,黛青却是别样的秉性。


    她自幼伴谢文珺研习经史子集,谈吐得体,虽张扬却无一丝骄矜,接待外使也妥帖周到, 中原女子的婉约容颜与草原女人的飒爽之姿兼具,又通言语,樨擎是真心对她爱慕不已。


    先前樨擎已两次前去长公主府邸拜见, 今日又去,得知长公主起驾前往太皇寺祭母,不顾礼数地追了来。


    靶场拱门外,荣隽见箭亭檐的卷帘垂落,目光搜寻之处未见谢文珺与陈良玉的身影,没再兀自往里走,只在门外高声禀道:“长公主,樨马诺的首领樨擎赶来寺外求见,人不肯走,属下将人拦在前殿,这帮草原人粗鲁无礼,惊扰寺中香客,可要驱赶?”


    谢文珺隔帘问道:“黛青呢?”


    “在永宁殿净扫。”


    祭拜惠贤皇后的日子,鸢容、黛青从来都是伴随谢文珺左右的,纵有天大的事也从未有缺。


    谢文珺道:“令她自决此事。”


    “是。”


    也就片言之际,日晖更斜。


    荣隽走路从来都是刚劲有声的,脚步很好辨认,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走远了,陈良玉扯过谢文珺的袖摆,将一截小臂垫在脸下,绝望哀号:“不行!绝对不行!”


    她素日语速极快,不带一丝拖沓,谢文珺被她嗷一嗓子吓得一惊,道:“与你有何干系?”


    陈良玉方才打了个晃儿,压根没听进去荣隽所禀何事,她心思还在辈分一事上绕着,“事关侯府和衡家,怎的与我无关?”她深吸一口气,决断道:“此事不妥,如此一来就全然乱套了。”


    虽说衡漾平日也不唤谢文珺义母,皇家向来先论尊卑,衡漾与其他臣工家里的女眷一样,也称谢文珺“长公主”,可她就是打心底里觉得拧巴,不像样。


    谢文珺道:“衡漾的事,方才不是说你没意见吗?”


    陈良玉道:“又不是我娶,我没意见有何用?此事我须得回府问过二哥,他点头才有用。”


    “那便有劳你,当一回说客。”


    “殿下有难处?”陈良玉隐约觉察谢文珺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难局。”


    陈良玉直起腰背,端直的身形在桌几上投下一片轮廓分明的阴影,道:“愿闻其详。”


    若只是与宣平侯府结亲一事她还未曾思量到有何不妥,黛青是谢文珺的贴身女史,栽培日久,初任鸿胪寺女官,于公于私,揆情度理,谢文珺万无将她嫁去樨马诺的理由。樨擎再怎么纠缠,回绝便是,一个草原部落,又非邦国,没什么得罪不起的,谢文珺避而不见,实则心中也在忐忑纠结。


    究竟有什么隐衷,逼得谢文珺如此举棋不定,急于筹谋拉拢草原势力。


    谢文珺问道:“昔日钦天监所言,大凜朝局,有客星驱逐主星的征兆。”她问得直白:“此客星,你认为是父皇,还是另有其人?”


    陈良玉略一顿,道:“回答殿下这个问题之前,臣也有一问。”


    “你问。”


    “当年殿下携玉玺逃出庸都,身上是有密旨的,可那道旨,当真是太上皇禅让帝位、令皇上登基吗?”


    谢文珺语气淡漠,料定她迟早会有这么一问,道:“你对那道旨意早有怀疑,为何今日才问?”


    陈良玉道:“天下未定,新君初立,根系刨得太深,于朝堂与万民皆无裨益,何必追问?”


    谢文珺道:“怎的如今又问了?”


    陈良玉手肘支在膝盖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前趄,亭檐下打落的暖阳如黄绵袄子,倾在她头冠上,却折射出冷冽的光,“良臣择主。”


    良臣择主。


    彼时陈良玉择的主正是慎王,即便心中明知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诸多细节令人费解,疑窦丛生,也并未贸然多问。


    不只有她,谢渊自己也有所猜度。


    初登大宝时,朝局尚在风雨飘摇之中,新旧势力暗流涌动,威压重重,为平衡新皇旧帝两股党羽,谢渊取一折中之策,大小朝务国事皆驾临南垣宫问过宣元帝再做定夺,暂时稳住了前朝与宣元帝。


    时间愈推后,便愈加难以持衡。


    这几载,谢渊逐渐将宣元帝年间的重臣析出庸都。于是,民间渐有了新帝得位不正的传言。


    陈良玉道:“殿下不正是为此而来吗?”眸中温存的笑意一丝丝消退,丹唇扯起一角,却不似笑着的,反而像在自嘲。


    她垂着脸,木然地将被她弄乱的那只袖摆整理好。


    心道幸好。


    幸好没将那些不齿于人的荒唐言说出口。


    她与谢文珺之间能有一夜清欢,已是殊幸,何必还要去妄求那么多呢?


    谢文珺道:“大局已定,那道密旨无论是什么都已无关紧要了。”


    陈良玉道:“客星呢?也无关紧要吗?”


    谢文珺无言地看了她许久,看她一丝不苟地抚平自己袖摆上团起的褶,看她低头沉思不语。


    她深信彼此间的默契,无需将私语挑得太明白。陈良玉是难得的天纵之才,既然自初便对密旨有疑,那么谢文珺有理由相信,她自始至终也知道那颗“客星”是谁。


    “你当心知肚明,当年的‘从龙之功,福荫子孙’只是权宜之计。朝中诸多闲散之职,尽是些食朝廷俸禄却无相应事功的酒囊饭袋,各衙署司官众多,职事混淆,往往一事经数人之手,互相推诿,虚耗国帑不说,政令下发也阻滞难行。冗官苛沉,户部的账年年吃紧,这帮尸位素餐的闲官,实在是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


    “天下事轮不到本宫做主,政令若由本宫拟定下发,必难施行。整肃吏治,须由皇兄来做,也只有皇兄能做。”


    “眼看着诸多事务亟待解决,这朝堂之事,本宫洞若观火,却也只能袖手旁观。但愿本宫放手之后,这残局,皇兄收拾得了。”


    谢文珺起身,大氅的衣摆抖落一圈涟漪,她走到日光下站着,身姿修长,金粉般洋洋洒洒的光线在她氅衣上勾勒出一圈浅淡的鹅黄光晕。


    陈良玉背对着谢文珺,蓦一回首,被光线刺痛了眼。莺时桃月的日晖总是柔和的,谢文珺周身却冷冷清清,萦绕一股孤高之气。


    她就那般站着。


    这空旷的靶场,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方樊笼。


    “本宫能撑得起这万里江山。”谢文珺凝视着天际,她视线尽头的山顶,极渺的一座塔楼影影绰绰,塔楼的尖是钦天监的占星台。


    “阿漓,选我。”


    ***


    永宁殿的石阶下置着一张圆石桌,四个方位各摆一石凳,鸢容、林寅、卜娉儿三个人正挤在石桌上呜呜喳喳围着黛青问些什么,兴许是逼问得急了,黛青嗔怒着一把将她们三个推开,“你们,你们都问些什么啊,不知羞。”


    鸢容、林寅与卜娉儿三人掩口嬉笑。


    那笑声恰好被陈良玉与谢文珺听进耳朵里,不知谢文珺有没有多想,在陈良玉听来,她们三个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林寅还在不依不饶,“黛青女史,到底有多白啊?”


    “哎呀,你……”黛青狠踩地面跺了下脚,捂着嘴笑,转身往石阶上跑,一抬首,慌忙屈身行礼请罪,“长公主,大将军,奴婢知罪。”


    陈良玉与谢文珺并步从石阶上往下走。


    鸢容也忙屈腿见礼,“奴婢知罪。”


    林寅和卜娉儿弓腰打一揖,“末将知罪。”


    陈良玉本是负着手的,见脚下石阶光滑,恐谢文珺踩不稳,手臂便腾到前头稍微撑着她,“聊什么呢?”


    黛青腮上像扑上一抹酡红,脸颊滚烫,“她们胡诌起来没半点忌讳,殿下,大将军莫要理会。”


    陈良玉惯不忌讳谈及这些,难得松快,凑趣道:“看来是长公主与本将不能听的。”


    林寅人匪气,嘴也匪气,“黛青女史说,那个草原人脸和身上是俩颜色,脸比炉火熏烤的炭还黑,身上可白了。”好像还说漏了什么,灵光一现,道:“还有劲儿。”


    卜娉儿一肘捅向她。


    黛青忙不迭再次请罪,“污了殿下与大将军耳朵,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林寅道,“这有什么的,女大当婚,男大当嫁,不就这点事吗……”


    卜娉儿又给她一肘击,力道更大了些,击得林寅往后退了半步。


    “好我不说了。”


    几句话的功夫,陈良玉与谢文珺已走了下来。


    谢文珺叫她们几个平身,神色间并无波澜,对周遭的闲聊仿若未闻。


    陈良玉看了眼林寅,道:“女大当婚,你呢?”


    林寅还没说话,卜娉儿先开了口,“阿寅有出息,北雍二皇子也差点成了裙下臣。”


    陈良玉道:“翟吉?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林寅道:“宫中谢客宴那日我与娉儿在宫门口侯你,翟吉先你一会儿从宫里出来,迎面碰上了,他问我薄弓岭可好,大当家有没有人奉食吊祭,叙谈了几句。翟吉说,只要我杀了你,他以江山为聘迎娶我。”


    “你答应了。”


    “这么好的事我当然答应了。”


    陈良玉侃道:“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林寅嘁了一声,白眼翻上了天,“我让他先把江山给我,我要做北雍的皇帝,他说我有病。他才有病。”


    不消细想,翟吉听到这句话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别只问我们,”林寅的胆气不足以打趣那位威严难犯的长公主,在陈良玉面前,还能斗胆开些玩笑,“大将军你呢?”


    谢文珺替她一答,“你们大将军,也挺白的。”


    陈良玉:“……”


    “……”


    “……”


    “……”


    “……”


    第88章


    入夜, 永宁殿侧那间禅房的木门猛一下从里间打开,一个身影疾速闪出,扣着门上衔环将门合上,大步离去。


    走得仿佛身后有恶鬼追命。


    鸢容、黛青宿在耳房, 听到动静忙披了件衣裳出来看, 陈良玉刚好从她二人身边擦过去。


    “这是怎么了?”


    “大将军……”


    山寺空荡寂静,声音稍扯高一点, 能传至很远。


    不唤还好, 这么一喊, 陈良玉步子迈得更大了, 方才只是走得急些, 这下像是逃命, 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衣摆消失在永宁殿折角处, 陈良玉绕过这座殿宇,打个弯, 直直走近一间寮房。早前入寺时,寺中方丈并不知辅国大将军陪同长公主前来, 寮房午时才备下。


    一排三舍,林寅与卜娉儿一左一右, 这会儿屋里都亮着烛光。


    脚步声疾步趋近。


    陈良玉还未及推开中间那屋的门,左右寮舍的房门同时打开,从里面探出两颗脑袋,忽闪的大眼睛瞪得溜圆。


    眼力见儿是个好东西,可惜林寅没有。她眨着眼, 把陈良玉从头看到脚,“大将军,我们懂。”


    懂!个!屁!


    陈良玉指关节屈了屈, 心想把她俩的眼珠子扣出来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卜娉儿忙着撇清,一副不认识林寅的架势,“谁跟你我们懂?要懂你自己懂。我不懂。”


    “你不懂那我也不懂。”


    陈良玉的食指与无名指又屈紧了些。


    昼间谢文珺那句“挺白的”仿若平地惊雷,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劈得七零八落,林寅与卜娉儿余下的一个午后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彷徨和不可置信。


    好死不死,谢文珺将她请入禅房关了一下午,手抄供奉在惠贤皇后灵位前的佛经。一卷抄毕,窗外夜色已深,太皇寺毕竟地处皇城,佛门清净之地,她万不敢在谢文珺的禅房过夜。夺门而出。


    这个摸黑的时辰,人慌里慌张的,怎么看都像是做贼心虚,落荒而逃回来的。这下更难说得清楚。


    果不其然,林寅和卜娉儿这会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悲悯。


    林寅朝卜娉儿看了一眼。


    眼神交融,卜娉儿很快会意。


    那意思是:“大将军也不容易啊!”


    卜娉儿抿嘴,点头。


    林寅挤眉:“没想到长公主好这口。长公主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卜娉儿弄眼:“没错!”


    林寅又递去一个眼神:“那可咋办?她还回得了北境吗?”


    卜娉儿扒在门框上,望了一眼她那命苦的大将军:岂知权势滔天处,更有权势凌驾之。


    陈良玉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紧跟着鼓了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末将不敢。”卜娉儿摸着门框,口不择言,“今晚……这门真白。”


    陈良玉的耳朵今日听不得“白”字。


    她比出三根手指,数道:“三!”


    话音落地,“二”和“一”数出来之前,两道门哐当同时合上。


    “二!”


    烛光也同时熄了。


    站定这处,突然暗下一片,山寺的夜晚不点风灯,出行需提灯映路,陈良玉忽然发觉自己从永宁殿那侧的禅房一路走来如履白昼,全然不必掌灯,连路边杂草的脉络都能看得真切。


    她抬头。


    一轮明月高悬,亮得夺目。


    太皇寺的门漆上朱色,凉月下,似镀了一层霜。乍一看,屋宇庙舍尽是银白月色。


    陈良玉指缝中还残存着抄写时染上的墨,一捻,墨色便淡了。


    她望向永宁殿,伫立片刻。


    那座大殿似覆上了一层清辉织就的薄纱,陈良玉忽然很想折返回去。


    但转瞬,她又犹豫了。


    罢了。


    回到寮房,门闩咔嚓一插,山上忽起了不小的夜风,啪嗒啪嗒叩着屋门。


    陈良玉头靠在枕头上,锦被半掩,凝望着床顶。


    思绪飘远。


    白日间谢文珺在靶场与她说的话不无道理。


    谢渊此人清明却优柔。他不残暴滥杀,不刚愎自用,不施苛政,不任酷吏,若生在盛世,他定能做一个守成明君。


    可这样的人坐皇位,也注定了,他镇不住乱世的魑魅魍魉。


    大凜看似清明稳固,实则险象环生。削世家,必起叛乱;裁冗官,朝局必然动荡;可若不裁、不削,帑藏空虚、财政匮绌是迟早的事。


    弊病明晰,可无论从哪一环开始解,都仿佛陷入了泥沼,每走一步都陷得更深。


    一着不慎,满盘崩坏。


    如今的局面,几乎是谢文珺一手促成的。扶新皇、稳世家的是她,巡田亩、补国用的是她,一环衔一环,每一环都暗藏深意。


    若谢渊强行派兵镇压固然可行,可大军出征必征苛税,又会致民不聊生。农桑田税是谢文珺操持,她若就此抽身,谢渊当真治不了这乱局。


    还田于民。


    谢文珺与严姩都曾与她提起过这四个字。


    欲还田亩于苍生,必要全力打压世家大族。可如今世家倚仗着谢文珺的万僚录荫官,满朝尽是亲信,寒门几无出路,猖獗到了顶峰。


    谢文珺自己设下的局,自然最清楚从哪一环解,能将灾厄降至最少。


    与她坦白的那一刻,谢文珺就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谢文珺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忠君,救民,倘若二者难以兼顾,陈良玉会如何作选。


    陈良玉想,从前初见,真没看错人。


    果然心机深沉,不堪相与。


    可她又想,今夜月色难得,很想与谢文珺共赏。


    这阵儿忽起的风扫了兴致,吹得门笃笃作响,像有人在一下一下地叩门。


    陈良玉翻了个身,侧躺着。月凉风急,门缝里吹进山风,她朝上拉了拉被角。


    谢文珺的谋算当真深远,将她牵扯入局也不错。


    被利用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至少在后世流传的千秋简册里,陈良玉与谢文珺的姓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呼啸的风声止了,叩门声却又响起。


    陈良玉听得真切,不是风吹,是真的有人叩她的门。


    掀开锦被,陈良玉披件衣裳移至门前,抽开门闩,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门扉打开,谢文珺站在门外。


    只着单衣,长发肆意披散,几缕发丝被风吹到她白皙的颊边,一双眸子依然幽深。


    陈良玉一把将人拉进屋里,抱着谢文珺往衾被里一滚,捂在怀里裹了个严实。


    谢文珺单薄的衣服上满是寒凉,蜷在她怀中瑟缩。


    陈良玉道:“怎么不披件氅衣就跑来了?”


    “今晚月色很好。”


    “是很好。”


    “天色向晚时,我往窗外瞧了一眼,便知今夜月色会很好。想抄完佛经,叫他们在殿外的石桌凳上备下斋饭,与你,还有黛青她们一同赏月。”谢文珺没再自称本宫,“可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陈良玉支吾,“我……”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跑,总之她搁下笔杆子,脱离佛经的净化,便很难心思纯粹地与谢文珺待在一室,“斋饭备下了吗?”


    谢文珺道:“僧众歇了,便不劳他们了。晚间抄佛经没用饭,饿吗?”


    “不饿,”陈良玉摇了摇头,把人揽得更紧了些,“但臣很想与殿下一起赏月。”


    谢文珺看了眼窗外,月色澄澈,山风似乎也小了许多,“尚且不晚。”她跳下床榻,便赤着足往外跑。


    陈良玉拿上狐裘和鞋袜,追出去。


    “阿漓,你看。”


    谢文珺赤足踩在寮房前面的草地上,仰起头,望向那一轮皎皎明月。


    素足踏月是好风光,可易受凉。


    陈良玉将狐裘给她披上,蹲下去,正要将鞋袜往谢文珺脚上套。此时,身后两道开门声在静谧的夜中异常刺耳。


    吱——


    吱呀——


    林寅与卜娉儿再一次同时从门缝里伸出了脑袋。


    两道目光自背后投射来。此时陈良玉单膝屈蹲在草地上,将鞋袜摆置规整。


    林寅和卜娉儿自然看不清草地上摆着的玉鞋,只看到陈良玉单膝跪在长公主面前,低着头,手头在忙活。不清楚在忙活什么。


    这是什么虔诚的祈安祷祝仪式?还是什么别样的闺房情趣?


    终归不能是在拔草吧?


    陈良玉摆好鞋袜,头也不抬:“一!”


    “咣当——”


    “咣叽——”


    关门声乍起,在山谷打几个回响,山寺重新归于宁静。


    “御下有方。”谢文珺浅笑着后退。


    “过奖。”


    临近午夜,月下的影子缩在脚边,与人相随。


    眼下时节,青草地夜间不结霜,却也冷冰冰的,尤其是在这半山腰上,更加清冷。


    谢文珺似乎不觉得足下凉,裹在白狐裘中,行至月下芳草地,恰似清辉中盛开的芙蕖,清绝动人。


    “阿漓。”她唤。


    “臣在。”


    “方才你走之后,我突然很怕你又会走很久,像从前许多次那样,你一走,便一年又一载见不到。明知你还在寺中,可我……”谢文珺站定原地不再退走,凝眸,“很想你。”


    很想你。


    很想见你。


    今日不逢十五,月有缺。


    “今夜的月不圆,你在这里,本宫便觉得圆满。”


    静止颇久的山风忽而又起,卷起谢文珺披散的发丝,夜不再死寂,山林树枝哗啦啦作响。


    “本宫在母后的灵位前,以昔日你对母后的承诺与万民社稷逼你作选,你心中或许有怨……”


    “无怨。”


    无怨——


    谢文珺眸中浮现一抹诧色,很稀松平常的两个字,却令她怔了一怔。


    陈良玉以为她没听清,在山风寂静时,无比清晰地咬字道:“臣无怨。”


    须臾,陈良玉又道:“臣想护殿下周全,也并非只因昔年对惠贤皇后所承一诺,是臣自己……”


    这宁静不久远,永宁殿那边起了骚乱。


    陈良玉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摆放整齐的鞋袜,谢文珺脚尖刚触到鞋面,长宁卫便举着火把朝这边搜来了。


    兵甲乱撞一气,陈良玉在这无比嘈杂的搅扰声中,字字铿锵:“臣想于青史长卷之中,永偕汝名。无论流芳万世,还是千秋骂名,我俱想与你共赴。”


    同列名氏,万世齐名。


    常伴卿名于史卷,共鉴岁月之悠长。


    山寺的月色更亮,每一处檐角都映照得雪白,石阶、佛塔都镀上了一层白芒,白得晃眼,火把的光反倒显得晦暗。


    兵戈一动,立即惊了寺中僧众。林寅、卜娉儿也手持佩剑与众人聚在寮房外。


    鸢容、黛青扒开长宁卫,抱着厚实衣裳跑上前,见谢文珺身上披着狐裘,便没再将衣物堆上来。鸢容道:“殿下,山里夜晚冷得厉害,当心受凉。”


    谢文珺看向长宁卫领头的人,“本宫不是说了,不必人跟着。荣隽,退下。”


    荣隽一揖,“是——


    作者有话说:感谢小可爱的深水吖!


    不要取收我啊,我不要你们的营养液了(扯裤脚[爆哭]


    第89章


    山寺的清宁被这一阵不大不小的扰攘惊动, 人群退散时,月华如初,恰太皇寺掌厨事的典座大和尚也跟随在方丈身后,谢文珺便留了鸢容、黛青, 吩咐备一桌斋饭来。


    方丈披一袭绣着几缕淡金祥云的僧袍, 光头亮得折光,转身低声对典座大和尚交代几句, 走过来合袖朝谢文珺拜下, “长公主殿下与大将军闭关为惠贤皇后抄写佛经, 午后便没再用膳, 寺中尚且预备着斋饭, 叫人端上来即可。”


    谢文珺颔首:“劳驾方丈。”


    今夜月明风清, 皓月千里, 方丈也觉得此景难得,道:“长公主殿下, 大将军,若要赏月, 可移驾寺前问禅台。”


    陈良玉道:“可惜寺院不备酒,今儿不能对月小酌几杯。”


    方丈语滞片刻, 低头嗫道:“僧人有酒戒,今日大将军恐只能抱憾了。”


    谢文珺却问她道:“你想饮酒?”


    陈良玉道:“随口一说,只是觉得山月照林泉,配一壶清酒更添意趣。没有也罢。”


    谢文珺道:“方丈。”


    方丈合掌行礼:“长公主殿下。”


    谢文珺朝方丈迈了两步,方丈惊惶, 头又朝下低了低,十二枚戒疤如星子般列在脑袋上。


    谢文珺质询道:“太皇寺没有酒?”她问时心里有谱儿。


    方丈诚惶诚恐,不愿老实回话, 道:“回长公主,佛门弟子不沾酒水。”又讲些旁的清规戒律,尽是些模棱两可的搪塞。


    谢文珺道:“本宫问你寺中有没有酒?”


    方丈正欲再敷衍支应,谢文珺平声道:“太皇寺的酒水买卖不做了?”


    方丈自知太皇寺暗中卖酒一事败露,面露赧颜,掬笑道:“长公主殿下,老衲这……这寺中沽酒卖浆实属无奈之举……”


    眼见方丈摸了把光头,要将自个儿的满腹辛酸大吐特吐,谢文珺登时拽着胳膊一把扯走陈良玉,往寮房跨步而去,“无须啰唆。取两壶来,你做你的买卖,此事本宫只当不知,不治太皇寺僧众的罪。”


    “多谢长公主殿下开恩。”


    鸢容、黛青抱着谢文珺要换的衣物跟上来,走到寮房门前,林寅和卜娉儿穿盔戴甲地并排站在立柱前,一揖,“见过长公主,大将军。”二人看向陈良玉的眼神清澈不少。


    ——抄写佛经,是个正经事儿。


    ——多想了,长公主怎会是那样的人?


    陈良玉斜了林寅与卜娉儿一眼,挺胸抬头自她俩身前走过,一身清白,“惠贤皇后灵位前需供奉佛经十二卷,明日你二人各自手抄两卷。”


    林寅:“是。”


    卜娉儿:“是。”


    陈良玉道:“问禅台备了斋饭和酒,你们两个甲卸了,也一同来。”


    说是赏月,实则是谢文珺想私下为黛青饯行,林寅与卜娉儿心中明白,故而没有推辞,各自回房换衣。


    谢文珺看一眼黛青,又看鸢容,二人还是白日间那套单层絮里的披衫穿着,这会儿应是有些冷。她道:“回去加件衣裳。”


    鸢容想留下服侍谢文珺更衣,陈良玉接过她与黛青托着的衣物,道:“你们去吧。”


    二人屈身施礼,往永宁殿去。


    陈良玉一脚迈过门槛,“方才准备歇下,烛火熄了,我去点上。”


    刚要去寻火折子点燃灯烛,身后两扇古朴的门扉陡然合上,月影一刹那间被紧闭的木门隔绝,眼前骤暗,周遭尽是浓稠夜色 。


    长臂如蔓草,悄然攀上她颈间,被墨色浸透的视线尚未恢复清明,便陷入一个炽热的吻中。


    她闭上眼。


    手中托拿的衣物散落一地。


    谢文珺勾着她的脖颈,湿热的气息交织,两人的呼吸逐渐急促,“再说一遍。”


    “什么,”陈良玉低头迎合着她,两片唇瓣轻轻触碰,含糊不清道:“什么再说一遍?”


    谢文珺欺身往前,一步一步,将陈良玉逼退至寮房里侧,那处横着一张弯腿罗汉床。


    衾被半掀着,余温尚存。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陈良玉的手轻轻抬起,带着一丝颤抖,捧着谢文珺的脸,目光深嵌入她眼眸,“臣想与殿下,同书青史,并肩镌名。”


    还有话尚未说出口,人便被谢文珺压制在床座上。


    吻得更深。


    太皇寺的床榻简陋,工艺不精,“吱呀吱呀”的晃动在静谧的夜幕里格外突兀。


    罗汉床有三面床围,陈良玉半躺半靠,辗转迎合着她。谢文珺腾出一只手勾在她衣襟上,带着几分急切,欲解开那束缚。


    陈良玉按下那慌乱摸索的指尖,道:“殿下,这里不妥。”


    佛门清净之地,且寮房又是在供奉惠贤皇后灵位的永宁殿不远处,修行、弘法圣地,在此行欢好是亵渎神明。


    “就今日。”谢文珺道。


    谢文珺挣开钳制,温润的唇强势覆上她的,指尖探向衣领,几乎就要得逞,陈良玉却死死抓着前襟不肯松手。陈良玉的寮房林寅与卜娉儿都只有一墙之隔,她怕惹出更大的动静不敢反抗过甚。


    陈良玉道:“寺中有戒律……”


    “本宫几时守过什么戒律?”


    所谓戒律、规矩,是用来束缚弱者的绳索。


    “倘若这天下的规矩都要守,本宫最应守的,便是宫里的祖宗之法,做一个端庄却无用的摆设。”


    拉扯间,谢文珺扯掉了陈良玉衣襟上一枚錾刻鹰纹的盘扣。


    指甲盖大的铜扣子掉落在地上,叮当——


    声音清脆。


    谢文珺被这么细小的动静惊扰,停下撕扯,唇角扬出一个煞是好看的弧度,道:“你须得换下这身衣裳了,阿漓。”


    非脫不可吗?彼此的呼吸都有片刻凝滞。


    俄顷,下唇又被含///住。


    双目适应了屋内夜色,窗外银霜般的月光依旧温柔倾洒。陈良玉眸中氤起一层雾气。


    “放过我。”


    几不可闻的嘤咛。


    她身在山寺,心中便恪守佛门清规,不愿冲破那道禁忌。隔墙的林寅与卜娉儿入内更衣,不多时候便会从两旁的寮舍出来,陈良玉连喘息都放得极轻,不敢发出一丝稍大的声响。


    如此顾得了头、顾不了尾的模样,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却也极致夺目。


    谢文珺从后背揽起陈良玉的肩,将她摁在床头的蒲团枕上,顺势俯身,“同载青史,万世齐名,于我而言这不够……”


    “不够……”


    “本宫还要与你岁岁年年,朝朝暮暮,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紧攥衣襟的手不知几时松了,陈良玉缓慢地、认命般地攀上谢文珺的背。


    寮房左右两侧的门先后打开,一张一阖,开门声揉碎在夜幕里,军靴履地,两行脚步声踏近寮房的门。


    林寅纳闷儿道:“怎么黑着?”透过镂空的窗格往里瞧,窗糊着明纸,漆黑一片瞧不见什么,“方才明明听到关门声,可响了,大将军应该在的。”


    卜娉儿没说话,原地转了半圈,也满腹狐疑。


    陈良玉嘴巴被死死捂着,眼看着门扉映上两道黑影,浑身僵硬,连一根手指都不敢挪动。


    谢文珺趁她僵在原地这么一眨眼的空档,利落一扯,刹那间,衣物顺势在罗汉床座上铺开。


    林寅又走回到门前,抬手叩了三下,“大将军,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


    “奇怪。”


    陈良玉愈发怕弄出响动,心道早知今日有此一劫,便不应该带她们两个来太皇寺。尤其是林寅。


    林寅等在门口,片时,屋内仍未有任何声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声里带了些焦切。


    门扉上的黑影晃了晃身形,似乎要——


    破门而入!


    陈良玉蓦然想起那道门未曾闩上,只是虚掩着,林寅与卜娉儿无论谁只要轻轻一碰,甚至不需推门,门扉便会敞开。


    寮房简陋,罗汉榻无顶架,也无处垂床帏幔帐。此刻她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绢人娃娃,月退///弯被抱着屈///起。


    “殿下……”她低声告饶。


    渾身一顫。


    谢文珺拘囿着她,门外的波澜似与她无关,专心撥///弄。


    门外的两个人影一个静立,一个跳跃。


    卜娉儿一如既往地相对镇定,原地转半圈便没再挪过地方,似乎在咬着指关节思忖什么,“是不是随长公主先移步去问禅台了?”


    陈良玉抿紧嘴巴,竭力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歔欷,头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仰。


    林寅一个箭步蹿三蹿,影子时高时低,忽远忽近,嚷着:“长公主好像与鸢容、黛青两位女史回长宁殿更衣了,从我房外走的,我没听到大将军过去,她走路那势头,风火雷电的,冲撞之虞能撞死个人,走过去的人里肯定没她。”


    林寅看卜娉儿丝毫不着急,推她一把。


    “你说话啊。乌漆嘛黑的,也没燃油灯,该不会被人刺杀了吧?死透了?”


    是快要死透了。


    陈良玉身心都紧绷着,呼吸都要极力克制,心想回北境第一件事便是将林寅扔到祁连道的深山老林里,再叫她闯一遭兵阵。


    谢文珺俯身贴近,耳语道:“你带的兵,果然事事都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


    陈良玉的手慌乱游走,摸到床座上被衾一角,手臂发力一掀,将自己和谢文珺严严实实裹在其中,只露一双眼睛。


    衣物的每一下摩挲,都是一场轩然大波。


    每一次極促的喘///息都被迅速咽///下。


    门外,林寅一个人的喧闹戛然而止,陈良玉料想她即将要做一件会令她此后余生都悔之莫及的蠢事。


    果然,林寅身形一定,“娉儿,撞门!”——


    作者有话说:感谢顾及的深水,打call!


    炸来好多崭新的读者!


    感谢小可爱的浅水,望继续催更!!明天加班,不更。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读者们!


    第90章


    林寅铆足了劲儿, 气势如虹地朝虚掩的木门撞过来,一瞬,陈良玉箍着谢文珺的背发力,将人揽在罗汉榻向内一侧, 藏于被衾, 捂了个密不透风。


    门却并未被撞开,甚至没有听到林寅撞门。


    卜娉儿拦在门前, 将林寅挡着, “大将军哪有那么容易被刺杀?”


    林寅道:“怎么不会?翟吉可还在庸都呢。”


    卜娉儿道:“那你岂不应该先担心翟吉的命?”


    林寅道:“他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死了还能少打点仗。你拦我做什么?快把门撞开, 万一人还有口气儿, 还能救。”


    卜娉儿道:“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


    “是哦。”


    没听到这屋有打斗声, 若是刺杀, 只能一击毙命。可什么样的刺客才能不着痕迹、不露声色地一招之内杀掉陈良玉,叫她反击都来不及?


    那大抵是没有。


    何况寺外有自北境随陈良玉回庸都的亲军把守, 荣隽带领长宁卫将供奉惠贤皇后灵位的永宁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刺客也不大可能混进来。


    林寅道:“那好歹进去看一眼吧, 万一……”


    说着要来推门。


    卜娉儿身形一挪,又将人挡住, “别万一了,你把门撞坏了大将军今晚歇在哪?你先去永宁殿看看大将军与长公主是否在。”


    林寅略一想,道:“好,我去永宁殿问问,你在这守着啊, 先别离开。”说着便脚步踢踏疾风般跑远了。


    卜娉儿转过身,低首面向寮房门,身形定了定, 随后一揖,“大将军,若无吩咐,末将告退。”


    门内静默一刻。


    “你退下罢。”


    卜娉儿直起腰:“是。”


    门上那团浓稠的黑影悄然隐没,徒留澄澈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


    陈良玉将衾被下埋着的人拎出来,胡乱揽了几下自己凌乱的衣袍,系带随意一系,唯一一床锦被仍裹在谢文珺身上,“你胆子忒大了,不怕她们真的破门而入?”


    谢文珺道:“那又如何?”


    陈良玉翻身下榻,吹燃火折子点了两柄灯烛,寮房明亮起来。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拾起来,三五下一叠搁置在床头,转身又去翻找自己要穿的衣服,她身上这件外袍襟口少一枚扣子,需得换下。


    “那又如何?”


    这是个好问题,陈良玉也不知会如何。


    她从包袱里抻开一件绣着飞鹰的胭脂色袍服,背对着罗汉榻,自顾自脱掉身上这件外袍。


    谢文珺走到门口旁侧的面巾架跟前,其上置着一口铜盆,盛着半盆清水,她撩水净手,“你自己的人,难道还信不过?”


    说话间,陈良玉已换好衣裳,扣上衣领最上头一枚银扣,“阿寅和娉儿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即便让她们亲眼瞧见什么也不会出去乱说话,可这种事,也不好示于人前。”


    得快些赶去问禅台,不然再晚些破绽可太大了。


    仔细一想,哪还用管什么破绽不破绽的,已经破得没边了,单就今日在寺中的几人,也就林寅那个脑子只长半边的傻姑娘还未完全参透,余下的卜娉儿,鸢容,黛青,甚至荣隽,虽然嘴巴闭得紧,却都心照不宣地都守着一个共同的秘辛。


    还要瞒谁去?


    陈良玉转过身,看到谢文珺净过手,取下面巾架的白帛擦干水珠,站在床头一堆衣物前,拨来翻去,搅一阵,便将手里左一件右一件的衣裳全都放下了。


    陈良玉道:“没有合殿下心意的衣物?”


    这些裙襦袍衫皆是鸢容备下的,理应不会出差错。


    谢文珺道:“本宫更衣,须有人侍奉。”


    陈良玉只好走过去,抖了件薄纱衬裙,三下五除二往谢文珺身上套,不经意将谢文珺头发弄地纷飞,捋好头发,又乱了亵衣,摆弄了一会儿,才总算抚平整。接着是上衫,套至最后一件稍厚些的锦缎材质的长裙时,被谢文珺领到寮房门口,陈良玉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后背传来一道重力,猛地将她推了出去。


    “殿下?”


    陈良玉将脸往门里凑,哐的一声,两扇门扉在她眼前儿无情地合上,“又不要人侍奉了?”


    一言不合就将人往外赶,什么坏习性。


    陈良玉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晃动的矮影,定神一看,卜娉儿正蹲在不远处,那有一簇矮丛挡住她半截身子,见陈良玉看过来,忙解释道:“末将怕有人从这里过,或者,阿寅会很快回来。”


    陈良玉平静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她往亮灯的寮房瞧了一眼,不知谢文珺的衣服要换到几时,便走到矮丛另一旁,与卜娉儿一起蹲着。


    不久,林寅果然风风火火地折返回来,路过矮丛一个急刹,问卜娉儿:“你蹲这里干什么?永宁殿问过了,不见大将军和……长公主。”


    她似乎终于看到矮丛另一侧还有胭脂色的人影,“大将军?你去哪了?长公主呢?方才我在屋外唤了好久,你房里没人,这会儿怎么又和娉儿在一起?”


    林寅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即便想答,也不知先从哪一个答起。


    诚然,陈良玉也没想搭理她。


    林寅眼眸被一抹胭脂红晃了,又问:“你衣服什么时候换的,白日穿的不是这身吧?”


    陈良玉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娉儿。”


    卜娉儿站起身:“末将在。”


    陈良玉指了指林寅:“把她拉下去斩了。”


    “是。”


    于是林寅不明所以地、带着一脑门子问号被卜娉儿强行拖了下去。


    ***


    问禅台上,头顶明月高悬,脚下山川入目。


    方丈叫寺中小僧打了几坛子酒送上来,林寅酒虫上脑,拉着卜娉儿到一旁行酒令,“今儿月亮又不圆,有什么好看的?来来来,难得没有军规束着,尽兴玩儿。”又问鸢容、黛青,“二位女史,一同来啊。”


    谢文珺颔首允准之后,鸢容与黛青也去坐在四方桌的两面。


    行酒令的玩法并不单一,常玩的也就骰子、诗词、藏钩与投壶,宫里年节宴上常有妃嫔宫眷、臣妇贵女凑一桌饮酒作乐,鸢容与黛青在宫中耳闻目视,最擅“飞花令”——行令人选用诗、词或曲出题,对不上题目者罚酒。


    谢文珺取了“月”字,任她们作玩。


    鸢容念出一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此句月字为首字,下一句,月字该排行二。


    黛青随即接上:“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卜娉儿略一顿,也道:“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陈良玉与谢文珺没去与她们凑热闹,坐在问禅台大殿中央,殿顶的直棂窗中间开了一个木框,四周竖条排列,没有糊纸,是露天的天窗,仰头见月。


    若非风声乍起,在此赏月该是风光独好。


    骤风从天窗卷入问禅台,陈良玉面门垂下的发丝朝后扬起,谢文珺的衣袖也随之摆了摆。可管它霜风冽冽,雪霰霏霏,只要有她在侧,便觉风雪山川皆为绮景,欣然赴往。


    酒是陈良玉要的,她却滴酒未沾。


    除去林寅抱去行酒令那一坛,桌上的酒坛与素斋分毫未动。铜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两把紫藤椅挨得很近,陈良玉有意无意地将身子往旁边倾。


    目光停留在桌面的几坛子酒上。


    太皇寺是皇家寺院,僧侣破戒是重罪,依律当剥去僧袍押往刑部受审,方丈牵头开酒戒,更是罪加一等。可她这个人,向来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只要祸水不引到自己身上来,她也懒得越俎代庖,替刑部去追究什么。


    却也抵不住好奇,顺嘴问一旁的谢文珺道:“太皇寺有酒戒清规,方丈怎会卖酒?”


    谢文珺手搭在交椅扶手上,悉心释道:“太皇寺年年祈求福祉,超度皇亲,弘扬佛法,每一场佛事都耗银无数,朝廷拨给寺院的帑金堪堪够数,时常还要僧众以香火钱贴补。自苍南民难案后,太皇寺便设了悲田院,每有天灾人祸,太皇寺便开仓放粮,施药治病,救济贫弱,寺中香火钱吃紧,便酿些酒水出卖筹粮药。”


    原来如此。


    陈良玉道:“方丈是个慈悲人。”


    谢文珺道:“除了太皇寺,灵鹫山有座净慈庵,庵堂的比丘尼也在庵堂外设了一处济苦庇难的堂子,名普济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本是为了度化苦难,后来却有许多人去往普济堂弃婴。”


    细密的星子透过天窗洒在屋内,随月辉在地上勾勒出不规则的光影,天窗的木框仿佛就此框住了满天星斗。


    谢文珺转过脸,见陈良玉只是眉毛皱了皱,道:“旁人听闻此事,都是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你今日的反应不像你。”


    陈良玉道:“倘若那些为人父母的心够狠,直接溺在水缸里更省力气,何必要远途跋涉送到普济堂?既送来了,便是良心尚未全然泯灭,仍巴望着这孩子有一条生路。”


    家里养不起。


    一口多余的粮都拿不出来。


    谢文珺忽而用一种悲怆的腔调问她:“阿漓,本宫是不是错了?”


    “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昔日分发田亩,换几时安稳,本宫想着权宜之计而已,万事皆可徐徐图之。”


    谢文珺眼眶中突然蓄了泪光。


    “太慢。国之变革,迁延日久,几十载便是庶民的一生,长此以往,黎庶恐难熬过下一个寒冬。”


    陈良玉掌心覆上谢文珺搭在扶手上的手背,握紧,掩于袖中,也道:“太慢了。天下止戈,战火长休,也太慢。”


    谢文珺道:“五稔之期。”


    五年——


    陈良玉明白,这是谢文珺给自己定下的期限。她道:“好,五年为期。”


    那边的酒令行到一半,无声许久,正当陈良玉以为林寅对不上来时,忽而传来一声雀跃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谢文珺侧目望了那边一眼,“你这属下匪里匪气,竟会吟诗作词。”


    陈良玉道:“阿寅在薄弓岭时,受教于林鉴书,习过几年学问、兵法,林鉴书是我外祖父的首座弟子,如此说来,阿寅也算我外祖父半个徒孙。在军营历练一年之久,她那一身匪气,如今也已打磨得差不多了。”


    夜已深,饶是月色再好,人也有些困倦。


    谢文珺透过天窗仰视苍穹,头渐渐偏下去,一点一点倚在陈良玉倾斜向她的肩头。


    她将北方一颗极为黯淡的星子指给陈良玉看,“那便是帝星。”


    帝星便是紫微星,众星之主。


    陈良玉抬头仰望,不知是否今晚月色亮得晃眼的缘故,帝星果然光弱势微。钦天监所言那颗有驱逐主星征兆的客星却是肉眼不可见的。


    占星台就在太皇寺坐落的这座山峰峰顶,钦天监监正阎天枢岁首三月常居此处,观测星象,占卜新岁是否顺遂,可有祸患。其余时间,便只有出现异常天象抑或是发生了什么时局大事需占问吉凶时,才移步来此。


    阎天枢眼下正在峰顶的占星台。


    衍支山行宫重修,谢文珺命工部在六月芒种前完工,阎天枢正是来为衍支山行宫完工之期择日选吉的。


    陈良玉道:“殿下不召见阎天枢吗?”


    谢文珺道:“不召。”


    陈良玉道:“衍支山行宫芒种前后完工,太上皇迁宫之后客星若仍未退却,殿下会成为众矢之的。”


    星象如何,只在钦天监的笔墨喉舌之上。


    谢文珺道:“太皇寺耳目庞杂,若此时轻举妄动召见阎天枢,岂不显得本宫像做贼心虚?何况客星一定是本宫吗?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陈良玉道:“是或不是,也需防患未然。”


    “本宫召见,他未必肯为本宫做事,倘若他有事求到本宫头上来,那时一切好说。芒种在六月上旬,两月之期,够了。”


    静默一阵儿。


    谢文珺又道:“楚璋还在水牢泡着?”


    “那不泡浮囊了?”


    春秋几易。起初俘获楚璋时,人在水牢关了半月,便差点一命呜呼。


    陈良玉道:“早捞上来了。即便是铜浇铁铸的人,在水里泡上几年哪还能有个人样?那种成色的太子还给东胤,我还怕他们不认。”


    待万贺节各方使臣一走,南境衡邈捉拿柳莫与东胤使臣孟元梁的消息传至庸都,便要派兵护送楚璋回东胤,也意味着,要着手处置南洲王梁丘庭。


    肩上的重量渐渐沉了,陈良玉低头去看,谢文珺闭着双目,睡意深沉。


    “殿下困了。”


    谢文珺轻轻“嗯”了一声。


    “回永宁殿?”


    “再与我多待一会儿。”


    似乎怕陈良玉不愿,谢文珺自己与自己讨价还价,道:“就一会儿。”


    陈良玉却笑了,道:“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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