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残瓦裂着细纹,冷雨穿隙而下,簌簌打湿青石板,昏黄的烛火在湿冷空气里摇曳,映着青砖地上新积的水洼。
沈清辞没动,保持着刚醒来时侧卧的姿势,耳朵却已将这柴房的每寸动静都筛了一遍--门外守着的人刚刚换了一次岗,新的脚步声比之前的重三成,是个体格更壮的。
她被扔进这间柴房已经三天。
人牙子那一下敲得狠,后脑的肿包到现在还疼。
七天前沈清辞本该坠崖而亡。
西戎骑兵的弯刀挥向沈家军,一刀刀地割下他们的头颅,三万沈家军兄弟倒下去时不甘的眼睛,画面混着血和雨砸进脑海里。
而沈清辞最为倚重的副将赵阔,却在背后猝不及防的给了她一刀。
沈清辞依稀记得坠崖时,赵阔那张脸,在火光映照下格外狰狞。
也记得醒来时,那个蹲在河边盯着她看的老猎人说的第一句话:“姑娘,你命真硬。”
沈清辞缓缓睁开眼。
柴房没有窗,只有门缝漏进一丝前厅飘来的光,混着脂粉香和劣质酒气,丝竹声隐隐约约,男人们的哄笑和女人们的娇嗔粘腻地糊在空气里。
软烟楼,云州城最大的销金窟。
她本可以挣脱那几个人牙子,即便坠崖重伤后内力只剩不到三成,放倒几个市井混混依然不难,但她没有。
因为在被拖进后门时,她透过晃动的布帘瞥见了前厅主位上那个人--
晋王萧璟。
绯色锦袍松松垮垮地披着,一手执夜光杯,一手揽着个穿红戴绿的姑娘,正偏头听云州刺史说什么,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
和京城传闻里一模一样,纨绔,荒唐,不思进取。
但沈清辞心中清楚,萧璟最善伪装,外表可欺实则内里是个黑心的,他出现在这云州边陲的青楼里绝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柴房门外响起锁链碰撞的声音。
沈清辞重新闭上眼睛,呼吸调整成虚弱绵长的节奏,门被推开,脂粉香气混着潮湿的霉味涌进来。
“还没醒?”是玉娘的声音,软烟楼的掌事。
“灌了三天药,估摸着快不行了。”粗哑的男声答道。
脚步声靠近,沈清辞能感觉到玉娘蹲了下来,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左右转了转。
玉娘啧了一声,“可惜了这张脸,模样生得是好,就是太瘦,喂药,再灌一碗参汤吊着命,今晚刺史大人设宴,缺人跳舞。”
碗沿抵到唇边,沈清辞没有反抗,任由温热的药汤流进口中。
是软筋散。
她喉头滚动,一滴不剩地咽下去,玉娘满意地松开手,起身时裙摆扫过地面:“戌时前给她收拾干净,换那套水绿色的舞衣,跳得好,往后就不用住柴房了。”
门重新关上,落锁。
沈清辞依旧躺着,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睁开眼睛,她侧过头,将压在舌下的一枚蜡丸吐到手心。
蜡封捏碎,里面是颗褐色的药丸,这是她从打晕她的人牙子怀里摸来的,那家伙身上除了迷药、绳子,还有几颗各种用途的药丸,这粒恰好能解软筋散。
她咽下药丸,感受着那股清凉从喉咙滑过,再缓缓扩散向四肢。
坠崖的伤还没好全,右肩那道被赵阔捅出的伤口虽然结了痂,但稍微用力就疼得钻心,沈清辞咬住下唇,一点点挪到墙角,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喘气。
汗从额头渗出来。
此一战三万沈家军全军覆没,西戎铁骑踏破边境,沈家满门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沈清辞需要两个月内回到京城,找到证据,洗刷沈家的冤屈。
她需要一条最快的路。
而此刻在前厅饮酒作乐的晋王萧璟,就是那条路。
近戌时分,柴房门再次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一左一右架起沈清辞就往外拖,而后被带到一间狭小的妆室,按在铜镜前。
“抬头。”
梳头的嬷嬷四十来岁,手很重,扯得她头皮生疼,胭脂水粉一样样糊上来,柳眉被炭笔描细,唇点朱砂,眼角刻意画得微微下垂,生生磨平了最后一点棱角。
等最后一支俗艳的绢花插进发髻,嬷嬷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行了,就这样吧。”
沈清辞顺从地垂下眼,目光却扫过妆台上散乱的物件,她看到一把修眉用的小刀,刀刃薄如纸,闪着冷光。
她伸手去拿胭脂盒,手指“不小心”扫过妆台,几样东西哗啦掉在地上。
“笨手笨脚!”嬷嬷骂了一句,弯腰去捡。
就在那一瞬,沈清辞的手飞快地掠过小刀,袖口一遮,再抬起时刀已不见。
前厅的乐声越来越响。
沈清辞跟着其他七个舞姬走出妆室,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廊上挂着褪色的纱灯,光晕昏黄。
领舞的是个穿桃红舞衣的姑娘,叫紫鸢,走路时腰肢扭得像水蛇,她回头瞥了沈清辞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清辞没理会,脚步刻意放慢,落到了队伍最后。
经过转角时,她看见了那个正低头擦拭花瓶的小厮,十三四岁模样,瘦得厉害,擦花瓶的手都在抖。
沈清辞脚步一踉跄,“哎呀”轻呼,身子向小厮的方向歪去,右手看似慌乱地抓住小厮的胳膊稳住身形,左手已飞快地将一张折成小块的纸条塞进他袖中。
同时,一粒碎银落入他掌心。
小厮浑身一僵,抬头看她。
沈清辞已经站稳,退后半步,低眉顺目地道歉:“对不住,踩滑了。”
但她的眼睛看着小厮,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了三个字:“给晋王。”
然后她指了指前厅方向,眼神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厮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盯着沈清辞看了两秒,突然攥紧拳头,把银子和纸条一起塞进怀里,低头继续擦花瓶。
队伍已经走远,沈清辞快步跟上,心跳在胸腔里撞得有点急。
纸条上只有七个字:西戎暗桩,后园见。
她知道萧璟会来。
京城人人都说晋王萧璟是个废物,文不成武不就,整天只知道斗鸡走狗喝花酒,可三年前那桩震动朝野的西境军报泄露案,最后查出是兵部两个侍郎通敌,抄家问斩,据说是萧璟偶然发现线索,随手报给了大理寺。
太巧了。
一个真纨绔,不会对军务如此敏锐,一个真废物,不会在那种要命的案子里恰到好处的递上线索。
所以沈清辞赌,赌萧璟来云州根本不是被流放,而是另有所图。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把袖中小刀的刀柄又握紧了些。
袖中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药粉,她刚才从柴房角落的老鼠药里分出来的,又加了点别的,足够让人四肢发麻、口不能言,但意识清醒。
她要控制住萧璟,逼他带自己回京。
这是最快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宴厅比想象中更大。
数十盏宫灯高悬,照得满堂金碧辉煌,主位上坐着云州刺史王崇明,五十来岁,胖得像尊佛,正堆着满脸笑给身旁的人敬酒。
那人就是萧璟。
绯色锦袍领口松着,露出一截锁骨,他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一手端着夜光杯,另一手搭在膝头,指尖随着乐声轻轻敲击。
沈清辞跟着舞姬们鱼贯而入,在厅中央站定。
乐声起,水袖扬。
她跳得很生疏。
沈清辞绷紧唇线,她自小就跟在父亲身边,学的是如何行军打仗,虽说琴棋书画略懂一些,但这舞蹈确实一窍不通,更别说如此扭捏作态的舞,她连最基本的舞步都记不全。
好在位置靠后,只要跟着前面的人比划,勉强能混过去。
但沈清辞的目光在每一次旋转,每一次甩袖中,始终都像钩子一样扫过主位。
沈清辞注意到,萧璟每次举杯时,手腕都稳得像铁铸,他和刺史说话时,眼睛虽看的是刺史,但余光始终罩着全场。
萧璟捏着姑娘脸的那只手,手指修长干净,但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有极淡的一层的薄茧,不是握笔的茧,是长期握某种细长、坚硬的东西磨出来的。
比如,剑柄。
乐声渐急,舞步加快。
就在这时,一个侍从悄悄上前,将一张纸条塞入萧璟手中。
萧璟眸光微闪,正欲细思。
此刻,领舞的紫鸢突然一个高难度的旋身,裙摆飞扬如花,所有舞姬跟着旋转,沈清辞慢了半拍,不知是谁在她膝窝处狠狠一绊,脚下一乱,整个人向前扑倒。
“哎哟!”
席间响起几声低呼,乐声戛然而止。
王刺史脸色瞬间沉下来:“怎么回事!”
玉娘从角落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扑通”跪倒:“大人息怒!这、这丫头是新来的,笨手笨脚,扰了大人们雅兴,民妇这就....”
“无妨。”萧璟摆了摆手,顺势起身,“本王有些不适,先出去透透气。”
王刺史见状,以为萧璟是因舞姬失误而扫兴,顿时脸色铁青,对着玉娘呵斥道:“还不快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带下去!”
沈清辞被其他舞姬搀扶着退出正堂,刚一离开,她便捂住腹部,面露痛苦之色,假借方便脱身。
一脱离众人视线,她立刻直起腰,身形敏捷地穿过回廊,来到约定的地点。
后园比前厅安静得多。
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乐声。
月色很淡,被云层遮着,园子里影影绰绰,假山的影子黑魆魆地投在地上,像蹲伏的巨兽。
假山东侧的石凳旁,已有一道身影。
萧璟独自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那柄折扇,姿态看似慵懒,实则余光注意着周围动静。
沈清辞没着急现身,她躲在暗处观察,最终确定,假山的后三丈是下风口,她可以趁着夜色绕至其身后,洒出药粉,令萧璟四肢麻痹,届时便可控制他。
她开始移动,脚步极轻,慢慢地绕道萧璟身后假山的另一侧,中间只隔了一道山石。
她的手已探入袖中,握住那包药粉,却在翻越山石的瞬间,有三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三个方向扑出。
三道鬼影从黑暗中析出,刀光凌冽,直取萧璟要害。
沈清辞动作骤停,瞬间压低身形,彻底隐入山石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