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先生的家和他本人一样,整洁到有些清冷。
客厅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开放式的厨房里倒是整齐地排列着厨具,但因为太过干净,反而让人怀疑那些东西是否真的会被使用。
穿过客厅是两间相对的卧室,一间是他自己的,另一间则一直被闲置。
高明先生让我在外面稍等。
“太久无人使用过了,里面需要一点时间清扫。”
“那么,请让我来帮忙吧。”
我说。
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脚踝上。
“您还带着伤。”
“不碍事。”
我继续说。
“是我要借住在这里,没道理只让您一个人忙活。”
他没有再坚持。
房间的门被推开,里面的景象展现在我眼前。
我有些意外,因为这里的布置一改外面的清冷,反而因堆积了许多带着生活气息的小物件而当真显得有些凌乱。
摆在地板中央的被炉,收纳在墙边的滑板车和补虫网,堆积在墙角的成叠的海报,上面印着的是很多年以前的假面超人。
高明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我仿佛听见了空气里逸散的浅浅叹息。
他说:
“让您见笑了,这些是……”
“他的旧物。”
原来这些东西都属于景光。
属于当年那个尚且年幼的、无忧无虑的景光。
这让我想起了景光曾使用过的那个房间。
说来他的房间也一向清理得很规整,但又不像高明先生这里这样冷清。
事实上,他的东西不算少。
贝斯的保养工具,喜欢的乐队唱片,汽车杂志,流行的漫画,记录着各种案件报导的剪报,后来还有一起约会时抓的娃娃和各类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扭蛋,也有我从各地采风时带回来的当地特产。
他总会怀着高涨的热情把它们收拾排列得井然有序。
眼前的房间其实并不如高明先生说的那样久未打理,即使屋里堆放了不少杂物,我也还是能看出,这里有定期清理的痕迹。
只是因为久未住人,加上房门也总是关着,室内的空气有些浑浊罢了。
我踱进了房间里,捡起了地上的一个假面超人的模型。
“原来他还喜欢过这个。”
我感叹。
“我没在他房间里看到过,他也没怎么和我提起过。”
其实我和景光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聊起旧事,我是孤儿,而他幼时家里发生过重大的变故,我们都没有什么幸福的少年时代可言。
知道他家里的过往,还是一次无意间聊起旧日案件的时候。
景光是立志要成为警察的人,自然了解不少旧日有名的案子。
而我是民俗学科的学生,平素也会搜集一些案件相关的信息,我喜欢透过那些案件,看背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这也算是我们最初的共同话题。
我记得那天是在一家居酒屋里,电视里正在播报一起恶性的灭门事件。
借着这个话题,我无意间提及了当年长野那起案子。
景光几乎一下变了脸色。
尽管他立刻就想要掩饰,但我还是察觉了他的不对。
我也立刻意识到,他也是长野出身。
我也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他与这起案子的关联。
“抱歉。”
我这样说,想就这样揭过话题。
他端起了面前装着柠檬气泡酒的杯子,喝了一口,接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该说抱歉的是我。”
那个晚上,他第一次跟我提起了他的过去。
提起了那起案子,提起了他的父母,还有他曲折的成长经历。
也不都是不幸的东西,事实上,我们说得更多的是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
山间的小屋,家里的被炉,那个晚上,被他提及最多的就是他的那位兄长大人。
他说他小时候不擅长整理,总是把东西乱七八糟地丢在一旁,每当这个时候,哥哥就会板起脸,责令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那个时候觉得哥哥很凶,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每次整理,哥哥都有在旁边帮忙,不如说大部分的事都是哥哥帮我完成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含了星星,嘴角也抑制不住地上扬。
我不太能想象他幼时被哥哥责怪的样子,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把一切都整理得很好。
至少比眼前这个房间整齐得多。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居酒屋即将打烊,我们依然意犹未尽。
于是我和他在夜色笼罩下的东京街头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一路走到了荒川边上。
在晨光再次打在江面上的时候,我们接吻了。
也是自那天起,我们正式开始交往。
“曾经。”
诸伏高明的声音响起,冲散了脑内逐渐亮起的晨光。
我将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
“他现在又会喜欢什么呢?”
他似乎在提问,又更像是一声浅浅的叹息。
“我不知道。”
我说。
他们兄弟的亲缘很浅,浅到眼前的这位兄长只拥有过他最初的七年时光。
他能留下的东西只属于过去,但至少还有眼前这些东西留下。
而我什么都没有。
七年前的某日,当我结束了一场采风,带着礼物回到那座房子的时候,迎接我的是被搬空了的冷冰冰的房间。
他的行李不见了。
他的一切都不见了。
成对的马克杯只剩下了一个,里面没有他给我准备的热可可。
成对的牙刷也只剩下了一只。
毛巾,拖鞋,睡衣,还有那一屋子他使用过的东西。
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抓起的娃娃,我们扭了很多次才得到的隐藏款的扭蛋,我们合照的相册,交换的日记,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一起从我的世界彻底蒸发不见了。
我不是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可站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我还是会忍不住地感觉怅然。
也只是怅然而已。
我已经无法去了解他的现在了。
我和他之间也隔了整整七年。
“但他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很热爱着生活吧。”
和我截然相反。
他那么那么热烈地爱着这个世界,热爱着这世界上的一切。
而我在那双我喜欢的眼睛里,也仿佛看到过这世界美好的剪影。
“这样说或许有些冒昧。”
诸伏高明开口。
“如果方便的话,您能……”
“……和我说一些那孩子的事吗?”
我对上了诸伏高明的视线,那双上扬的眼里是带着寂寥的怀念。
分明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可他们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却屈指可数,以至于连用于回忆的碎片都寥寥无几。
“有酒吗?”
我问他。
“明天吧。”
他说。
“已经很晚了。”
三十五岁的高明先生并不会如二十岁的景光一样不计后果地与我一同喝酒聊天到天明。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直到整理结束之前,我们都没有再进行更多的交谈。
安静持续到了他将一床崭新的寝具送来我的房间,一并送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瓶子。
那是一瓶药酒,为了我脚踝的伤。
连我自己也不很在意,但他却很上心。
我向他道了谢,
互道晚安之后,我合上了房门。
景光也是这样。
我常年在各地采风,行走在山林里的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受一些小伤,有时候遇到不太友好的部落,我还会遇到驱逐与危险。
我自己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但景光却总是很紧张。
每次我出门之前,他总会认真地帮我准备好各类应急的药品。
我也曾忍不住地笑他。
“Hiro简直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身体呀。”
听我这样说,他也笑了。
“所以阿空要好好把我的阿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呀。”
空气被阳光调了蜜糖,我忍不住亲吻了他的唇角。
“好,我答应你,会好好把自己带回来。”
过往的画面像是在眼前闪过的投影。
我站在合上的门板前,就这么安静地站了很久。
门口并没有立刻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他似乎也没有离开。
我忽然觉得手里的药瓶有些沉重。
许久之后,我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坐了下来,将药酒搓在了已经有些微微肿起的脚踝上。
房门外也传来了浅浅的窸窣声。
伴着药酒的气味,我做了一个梦。
很模糊的,关于景光的梦。
梦里的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
他一直在对着我笑,阳光洒在他脸上,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
人总会在生命的某刻遇到某人,让原本无趣的生活稍微带上一点色彩。
在遇到他之前,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期待。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一系列的因果勾连而成的,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织就成了一连串的命中注定。
我很难为什么而悲伤,也就很难为什么事情而欣喜。
我在一无所有的虚无当中不断重复着得到又失去。
我一直在平静地审视着我所能看到的一切。
而喜欢实在是一种很神奇的情绪。
我甚至畅想过与他一起老去的样子。
哪怕每一天都过得没有意义,有了那种欢愉的假象,我也可以假装自己过得并不空虚。
那个时候的我很少会用语言来诉说自己的爱意,但我很喜欢抱他,很喜欢吻他,很喜欢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闭着眼睛蹭进他的怀里。
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离得好近好近。
他消失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或许未来的某天他还会回来,又或者,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我去某个不为人知的村落采风的时候,我们会在世界的那个角落不期而遇。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期待,但这样的期待也终究还是被漫长的岁月吞食了。
再见到又能怎么样呢?
一起老去又能怎么样呢?
再好的畅想,如果无法照进现实,便终究只是肥皂泡沫一样的虚妄。
再美好的记忆,在隔了时光之后,回想起来也只是“不过如此”。
他只是偶然闯入我生命里的因果,或许会影响我的轨迹,却不会改变我最终的结局。
有或没有,都是一辈子。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枕头湿了一块。
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哭了。
我用手背抵住额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可哭又有什么用呢?
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气,那让我有些微晃神。
那气味熟悉又陌生,像是时间一下被拨回到了七年前。
我几乎想要翻身爬起来,拖着还未全然清醒的身体蹭到厨房,从后面抱住那个男人,索要一个早安吻。
但大脑清醒得比记忆复苏更快。
我知道我在哪里,也知道外面的那个男人是谁。
所以我只是按部就班地换了衣服,然后一头扎进卧室边的洗漱间,把自己打理整齐,然后若无其事地来到了与厨房连通的客厅。
大抵是药酒很有用,脚踝上的扭伤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隔着半开放式的灶台,我看到了另一端被水汽模糊的面容。
他低垂着头的时候,轮廓几乎让人有些恍惚。
心跳仿佛也微微缓了几分,在那一刻,我竟有些期待,期待那边的人会抬起头看向我,露出一个我熟悉的笑容。
我知道那不可能。
他抬起了头,目光干净,唇角的弧度很陌生。
那是礼貌而疏离的弧度,是景光不会露出的弧度。
“早上好。”
他颔首:
“昨夜休息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您。”
我也露出了一个社交定式的微笑。
时钟的指针已经划向了七点,我依稀记得景光跟我提起过,刑警的出勤时间总是很早。
但眼前的人却完全没有匆忙准备出勤的意思。
是不当值吗?
不,或许不是这样。
“您可以去上班的,不必担心我的事。”
我说着,绕到了灶台的另一端。
煎蛋在锅里一点点的成型,稍远的地方摆着两只漂亮的瓷盘。
我拿起了一只盘子,自然地递了过去。
“我不会死在您的家里,高明先生,我不会给您制造那样的麻烦。”
持着锅铲的手微顿,他侧头,望向我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我不会擅自离开,至少今天不会。”
我说。
“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
或许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约定,但我们的确在前一天的晚上说好,会在今天备上一些酒,聊一些旧事。
他虚了下眼,接过我递过去的盘子。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静候工作与您再见面。”
金黄的鸡蛋被盛在了盘子里,像是冲破云层的太阳。
我端着盘子,将它放在了不远处的餐桌上,才回头,看着仍站在灶台前的诸伏高明。
“工作结束之后,一起去买酒吧。”
他注视着我,许久,才缓缓颔首。
“好。”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