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男友的兄长同居后》 第1章 旅途 那一天,我决定去死。 并不是因为我遇到了什么挫折或打击,也不是因为我身心受到了什么刺激。 只是单纯的如同某日想要踏上一段旅程一样,那一天,我决定结束我的人生。 我向我就职的学校递了辞呈,清点了现有的资产,将其中的大部分捐赠给了我十八岁以前生活的福利院。 我卖了车子,解约了电话卡和银行卡,然后向租屋的管理公司提交了退房申请。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意外从一个旧收纳盒里发现了一把钥匙。 我有一瞬的恍惚。 时间过了太久,久到我几乎要忘记那个把钥匙交给我的人。 那个曾经和我一起生活了四年,然后悄无声息人间蒸发了七年的男人。 那个我曾经的恋人。 我还住在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房子里,七年的时间足以洗去他在这里活过的绝大多数痕迹。 我早已经习惯了洗漱台上摆着的单支牙刷,还有毛巾架上挂着的一条毛巾。 我习惯了在餐桌的另一边堆满杂物,只留下足够一个人使用的位置,我习惯了隔壁的卧室落满灰尘。 就好像他从没存在过一样。 可他并不是真的没有存在过。 就像现在,我毫无防备地又见到了这把钥匙。 这终究不是我的东西,也不该作为我的遗物被清理。 尽管它已经被忘记了太久,但我想,我总该把它交还给它的主人。 我当然不觉得自己可以在短时间里找到一个消失了七年的人。 所幸我还记得,他曾经跟我提起,他有一个哥哥,在长野的县警本部当警察。 那就去长野吧。 把那里当成最后的目的地。 长野多山,那里有尚且还算原始的树林。 对于人类而言,那样的山林是很残酷的地方,旅人很容易在那当中迷失,每年都有人会在那里失踪。 能埋葬在那里,对于我来说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我翻出来平时进山用的装备,然后踏上了前往长野的列车。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这还是我第一次去长野。 作为一个民俗学者,我去过很多地方,大到灯红酒绿的都市,小到不为人知的部落。 这是我的工作,自从进入民俗学研究科之后,我就一直在世界各处旅行,去观察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但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长野。 哪怕这里距离东京车程只有三个小时。 我得承认,这与我的前男友不无关系。 在与他交往的那段时间里,他也与我提过几次家乡的旧事。 他说想带我去听夏天的蝉,去看冬天的雪,我们靠在一起构想着那样的未来,一次又一次。 而在他消失之后,长野,蝉和雪都被我一并封在了回忆里。 列车发动的时候,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地洒在脸上。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疾驰着倒退,从城市到平原,再到崎岖的山林。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在空旷的地带,我甚至可以遥遥看到富士山。 此刻的富士山头刚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顶,但冬日的气氛还没有蔓延到人间。 现在的长野没有蝉鸣,也没有冬雪。 这样也好。 我这样想着。 未能实现的终归不会再实现。 不能去见的人也终归不会再见面。 人世间原本就会有各种遗憾,人是那样赤条条地来,走过一遭之后,总会归于孑然。 失去只是早或晚而已,于是执念仿佛也显得不那么有意义。 两个小时的时间并不算漫长,车子缓缓停进了长野站,那里离县厅不算远,步行只要十几分钟。 我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他跟我说起过,他的家乡是靠近群马的山内町,因此对长野市区并不算熟悉。 虽然兄长在县警工作,他也没什么机会过来找他——他们很少会见面,电话也是一个月才有一次。 他们联系并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兄弟两个人关系不好。 至少在我所知的范围里,他很喜欢也很崇拜他的那位兄长。 在工作不太忙碌的时候,那位兄长先生也曾经来东京看望过他。 当时他也提出过邀请我一同前往,不过当时我刚好在外地参加一场学会,所以错过了那次的见面。 跟前台说明了来意之后,不多时,空气的另一头响起了一个有些低沉的嗓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顺着声音看去,却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像。 太像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是在外漂泊了七年的前男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玄心小姐,初次见面。” 他说着,从逆光中走出,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定了定神,抬手,轻轻与他掌心相触,如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 “初次见面。” 他不是他。 “诸伏先生。” 我与眼前的男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需要说的话,因为我与他的弟弟早在七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拿出了那把陈旧的钥匙,向对方说明这是景光遗留在我这里的东西。 “抱歉,隔了这么久才找上来。” 他的视线落在钥匙上,嘴唇轻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稍稍顿住。 下一秒,他抬起眼,又郑重地颔首致意。 “劳您特地跑这一趟,我才该说抱歉。” 语气是公式化的谦和。 他眼睛与弟弟很像,但视线却又比我熟悉的人更深了一点: “说起来……您是要出远门吗?” “是这样。” 我点头回答。 “如此。”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与诸伏高明的见面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在归还了钥匙之后,我搭着慢速电车离开了市区,在山内町的小旅馆下榻。 晚饭是信州的荞麦面,这也是前男友曾跟我提起的东西。 说实话,我并不太能分辨出这里的荞麦面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但既然已经来了,总归该尝尝。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山里的夜总是寂静又诡秘。 月色漏过山间缝隙的时候,我想,时候差不多了。 我背起了行装,把钥匙留在了旅馆的前台,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片山间的小城。 蜿蜒的月色引着我走向那片幽暗的树林,我感觉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似乎又有了震颤的迹象。 路的尽头会是什么样呢? 我的尽头又会是什么样呢? 死亡……会是什么样呢? 我有些好奇。 时至今日,那似乎是唯一能勾起我一点期待的东西。 小路一直向黑暗深处延伸,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当我转过某处转角的时候,在从立的树林中间,忽然多出了一道不和谐的影子。 颀长而清瘦的,被皎皎月光照得发白的影子。 那是一个人。 是白天才见过的那位先生。 诸伏高明。 “晚上好。” 他依旧谦和而疏离地朝我颔首。 “玄心小姐,又见面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前男友曾经提起过,他的哥哥是一位优秀的刑警。 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也有着相当高的职业素养。 于是在看到他的瞬间,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发现了。 发现了我来长野真正的目的。 “晚上好。” 我说着,没有继续停在这里的意思,而是继续迈开了脚步,想要朝前走。 他伸出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回去吧。” 他说,没有更多的内容,却足以说明一切。 我抬起头,看着他。 “这和您没有关系。” “但我已经看到了。” 他也注视着我,目光和月色一样澄澈而平静。 “恕我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我的工作。” 空气似乎凝固了下来,画面定格在我眼前。 在那个瞬间,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十一年前,是福利院的院长妈妈去世的那一年。 那个时候的我有一点难过,但也只是一点。 死亡是那样平等又注定的东西,不管那个人生前做过什么好事或坏事,最终都会归于平静。 我和院长妈妈没有太深的感情,事实上,从我进入寄宿高中之后,就没怎么回过那里,也很久没与她见过面了。 但听闻她死讯的时候,我还是流下了泪来。 我坐在荒川边上,一开始是默默流着泪,后来眼泪停住了,我在水边望着奔流的江水发呆。 死亡与生命被揉成了一团,我不知道自己处在哪一边。 如果人注定要死去,如果有形之物终有消散那一天,如果抓在手里的一切最终都将消逝,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存在呢? 我又要,为了什么而竭尽全力呢? 那个时候我对生命还有诸多困惑和不解。 我坐在那里,只是带着属于少年人的困惑久久地坐在那里。 坐在世界无人知晓的一隅,那原本该是个静默的长夜。 熹微的晨光洒在江面时,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转身的时候,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道视线。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孩。 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担忧,但在对上视线的时候,他又有些慌乱地转过了头。 于是我才知道,这里并非无人注意。 在我注视着江水的时候,有个少年在不远处战战兢兢地站了一整晚。 是陪伴。 是护卫。 我走向了他,对他说了谢谢。 少年的皮肤迅速攀上了浅浅的绯红,但他还是执着地看着我的眼睛。 他对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笑了。 我笑着,看着眼前这个披着月色的青年。 青年有着那样熟悉的眉眼,让我不自觉地感叹: “您真的,和他像极了。” 诸伏高明似乎是怔了一下。 而在他晃神的时候,我推开了他拦在我面前的手,沿着山路,继续迈步走向了前方。 短篇,正文38章全文存稿。 xp文,作者喜欢理性崩坏/极限拉扯,喜欢一些拧巴人,喜欢玻璃渣里掺糖。 都搞诸伏兄弟了,有点痛很正常啦这本很短的一下就过去了(不是) 总之作者跪在这里求各位好心人走过路过尝尝味道嘛,求收藏求评论求灌溉求投喂求奔走相告(? 天气太冷了,卑微作者只能从你们身上求一点温暖的样子,所以拜托啦,如果有人喜欢请一定要让我知道,这很重要! 推荐BGM: 《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by:中島美嘉 《怪物の詩》by:ReoNa 《被神明写的歌》by:K.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旅途 第2章 邀约 诸伏高明没有再继续阻拦我进山,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身为警察的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走向死亡,但他也同样不会在危险真正降临之前限制我的自由。 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这一点与他弟弟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直接上来搭话呢?” 我问过景光这样的问题。 “因为没有那样的立场。” 他回答: “坐在那里是你的自由,我没有资格去干涉和打搅。” “——可我又怕你真的会跳下去。” 他的眼睛很干净,那是一种如同天空般的透亮与澄澈。 在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仿佛又一次染上了担忧。 “可为什么要怕我死去呢?” 我问他。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认识,不管是我是死去还是活着,对于你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有影响的。” 他的目光忽然就变得坚定又认真起来。 “如果阿空不在了,我们就没办法相遇了啊。” 按照一贯的思维习惯,我想我该追问他为什么要在意与我的相遇。 可在那刻,我却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如果心中的确存在如弦的丝线,那么在那个瞬间,我仿佛确实听到了它被波动的声音。 静寂的,却又震耳欲聋。 那个时候,我忽然有种吻他的冲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冲动,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交往,我们甚至还没有认识太久,但在看着他的时候,我竟然产生了某种错觉。 我感觉,我仿佛可以抓住什么。 作为民俗学的研究者,我当然也学过简单的心理学。 所以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做。 他不想看我死去,这是人之常情。 他的兄长诸伏高明无法放任我死去,这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就像他没有阻止我走进山林一样,我也没有阻止他跟着我前行。 “说起来,那个时候阿空在看着什么呢?” 在空气冷下来之前,景光反过来问我。 “我在看水。” 我回答。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忽然想起了这个,我在想,为什么时间可以这么残酷呢?不管发生什么,它都会一如既往地往前流。” “什么都会过去,什么都留不住。” 在我说完这些之后,他抱了我。 于是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即使不是亲吻而只是拥抱,对于我来说也有些过分汹涌了。 汹涌得如时光一样让我几乎彻底溺进去。 “或许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留下吧。” “在此刻,在你的眼里,在心里,在记忆里,总会留下什么不会被带走的东西吧。” 他说得很轻,像是吹过耳畔的风。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相信了。 但我知道,没有的。 当美好的幻觉褪去,当海市蜃楼消失,当我看着贫瘠又苍白的现实,我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样的真实,没有的。 记忆会随着死亡而消散,刻在石头上的文字也会被时间消磨。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朽,所谓永恒,也不过是时间过得还不够久。 眼前的一切,到未来都会化为虚无。 就像过了这么久,我几乎已经记不起那个拥抱的温度。 过往的滤镜太重,我也记不起他那时真正的面容。 我记不得隔着衣料传递到我胸腔的心跳的节奏。 即使我曾很想要去记得。 即使我也曾经幻想,如果能留住就好了。 “不过你刚刚说的那句,是中国的古人说过的话吧。” 退开的时候,他露出了一贯柔和的笑容。 “哥哥也很喜欢说这样的话,阿空与哥哥说不定意外地合得来呢。” “等以后有机会,我想介绍哥哥给阿空认识。” 手电的光在我背后亮着,如同浪花般侵吞着黑色的路。 我踩着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就这么拖拽着回忆向前走着。 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兄长。 但他没有履行他的承诺。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光圈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木窝棚。 我停下了脚步,朝那个方向看去。 它趴伏在地面上,低低隆起一块,矮小得几乎像是一座坟茔。 或许那的确是座坟茔。 埋葬着某些失落时光的坟茔。 我走向了那座小窝棚。 木板已经很陈旧了,被经年的风雨吹蚀到腐朽。 但它曾经的主人显然相当爱惜这个秘密基地,还特地在门框上钉了入口和出口的牌子。 我站在这座小窝棚前,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不知道这座山里有多少小孩子搭建起来的秘密基地,又有多少基地会刚好坐落在长野和群马交界的地方。 但我记得,景光曾跟我提起过,他童年的时候曾与玩伴一起搭过这样一座窝棚。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自豪又怀念的神情。 他说那时的他常常整天整天地和玩伴在山里乱跑。 有一次,他们两个都玩累了,就那么在窝棚里睡着了,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也不知道两家的家长找他们找得焦头烂额。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窝棚外的兄长。 他向兄长伸出了手,撒娇地想要哥哥背他回去,却被兄长严厉地批评了。 看着那个窝棚的时候,我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在里面挤着的两个熟睡的孩子。 我仿佛也能看到被哥哥拒绝的时候,那双晶亮猫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真的很喜欢您。” 缓缓垂下眼,我说。 我没有看诸伏高明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会记得那些旧事。 那些过往属于太遥远的过去,或许早已如眼前这座窝棚一样在时光里斑驳。 背后的人沉默着,没有对我的话做出任何的回应。 如果不是飘散在夜风中的呼吸声,我甚至会觉得他是不是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有点想回过头再说些什么,但在我转回身的时候,脚下踩着的石头忽然滚动了一下。 身体一个踉跄,瞬间失去了平衡,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跌倒的时候,一双宽大的手掌扶住了我。 登山服的衣料很厚,隔着衣服,我感受不到他手掌的温度。 但我就是觉得,在月色下如玉质般的手或许也是如月般清冷的。 脚腕上后知后觉地传来了刺痛。 随之而来的是诸伏高明的声音。 他又说了一次: “回去吧。” “要回哪去呢?” 我轻声说。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这是实话。 东京的房子已经退了租,旅馆的钥匙也已经被我归还。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被我用“回去”形容的地方了。 我原本也没想过要回头。 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开口: “寒舍倒还有一间空的卧室。” “原本曾想过要出租,但因为预备的钥匙一直找不见,便一直姑且闲置着。玄心小姐若不嫌弃,可以先在那里落脚。” 他的声音很沉静,像是在夜里流淌的溪流。 可他的借口却和他弟弟当年一样拙劣。 他大概的确有那样一间卧室,闲置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备用钥匙。 他是警察,工作私密性原本就很强,而他本身也并不会差那一个卧室的租金。 他邀请我同住,不外是担心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再次寻死罢了。 哪怕他表现得比景光当年要沉稳许多,我也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最近看中了一套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公寓,可惜是两居室,我一个人负担不起租金。” “如果玄心小姐你不嫌弃的话,那个……或许可以考虑……” 在听说我还没有落脚的地方时,景光这样说。 初日的色彩铺在荒川的水面,也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薄红的色彩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鲜活。 我看得有些发怔,而他却以为我生气了,连忙手忙脚乱地找补: “不,我没有奇怪的意思,我也、也没有想要冒犯你,我只是,只是……” “好啊。” 我说着,抬头看向高明。 那个瞬间,我想我是想要在那张脸上找到和当年的少年一样从错愕转变为欣喜的神情的。 可月色不比日光明亮,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 我什么也没看到。 扭伤的脚踝有些疼,但这种程度的伤对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我甚至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如寻常一样行走。 但当我那么做的时候,诸伏高明却再次将手挡在了我的前面。 他蹙眉,目光里也透出了一点不赞同。 “您似乎扭伤了。” 他说,语气是不容拒绝的严厉。 “不严重,我可以走。” 我说。 他没有让开的意思。 短暂的安静过后,他忽然说: “不介意的话——” “请让我背您下去吧。” 他记得。 那个瞬间,我忽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记得在很多年前的山上,他拒绝了弟弟想让他背下山的请求。 他的目光很模糊,模糊到我有些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看我。 我没有拒绝他。 他看上去是清瘦的,但却意外有些力气,下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 我看着两侧上下晃动的风景。 “您与他也有很久没见面了吧。” 我忽然这样问。 他的脚步缓了一瞬,却没有停下。 “是。” “您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呀。” 我又说。 这句不是疑问,而是一声感叹。 空气安静了几秒,在我以为他或许不会回答的时候,前面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不知道。” 有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变形的落叶,也卷过我的发梢。 我将撑在他肩头的手臂放松了下来,把上半身贴在了他的背上。 下颏搭上他肩膀的时候,呼吸刚好能打上他的耳垂。 这是一个有些暧昧的姿势,对于第一天认识的我与他来说,或许并不合适。 他的脚步停住了,脊背也有一瞬的绷直。 我闭上了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闻到了他衣料上沾着的柔顺剂的味道,那是景光也很喜欢使用的牌子。 “如果他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生活着就好了。” 我说。 安静再次在山林里蔓延,直到他重新迈开脚步。 “如果那样——” “就好了。” 第3章 约定 高明先生的家和他本人一样,整洁到有些清冷。 客厅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开放式的厨房里倒是整齐地排列着厨具,但因为太过干净,反而让人怀疑那些东西是否真的会被使用。 穿过客厅是两间相对的卧室,一间是他自己的,另一间则一直被闲置。 高明先生让我在外面稍等。 “太久无人使用过了,里面需要一点时间清扫。” “那么,请让我来帮忙吧。” 我说。 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脚踝上。 “您还带着伤。” “不碍事。” 我继续说。 “是我要借住在这里,没道理只让您一个人忙活。” 他没有再坚持。 房间的门被推开,里面的景象展现在我眼前。 我有些意外,因为这里的布置一改外面的清冷,反而因堆积了许多带着生活气息的小物件而当真显得有些凌乱。 摆在地板中央的被炉,收纳在墙边的滑板车和补虫网,堆积在墙角的成叠的海报,上面印着的是很多年以前的假面超人。 高明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我仿佛听见了空气里逸散的浅浅叹息。 他说: “让您见笑了,这些是……” “他的旧物。” 原来这些东西都属于景光。 属于当年那个尚且年幼的、无忧无虑的景光。 这让我想起了景光曾使用过的那个房间。 说来他的房间也一向清理得很规整,但又不像高明先生这里这样冷清。 事实上,他的东西不算少。 贝斯的保养工具,喜欢的乐队唱片,汽车杂志,流行的漫画,记录着各种案件报导的剪报,后来还有一起约会时抓的娃娃和各类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扭蛋,也有我从各地采风时带回来的当地特产。 他总会怀着高涨的热情把它们收拾排列得井然有序。 眼前的房间其实并不如高明先生说的那样久未打理,即使屋里堆放了不少杂物,我也还是能看出,这里有定期清理的痕迹。 只是因为久未住人,加上房门也总是关着,室内的空气有些浑浊罢了。 我踱进了房间里,捡起了地上的一个假面超人的模型。 “原来他还喜欢过这个。” 我感叹。 “我没在他房间里看到过,他也没怎么和我提起过。” 其实我和景光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聊起旧事,我是孤儿,而他幼时家里发生过重大的变故,我们都没有什么幸福的少年时代可言。 知道他家里的过往,还是一次无意间聊起旧日案件的时候。 景光是立志要成为警察的人,自然了解不少旧日有名的案子。 而我是民俗学科的学生,平素也会搜集一些案件相关的信息,我喜欢透过那些案件,看背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这也算是我们最初的共同话题。 我记得那天是在一家居酒屋里,电视里正在播报一起恶性的灭门事件。 借着这个话题,我无意间提及了当年长野那起案子。 景光几乎一下变了脸色。 尽管他立刻就想要掩饰,但我还是察觉了他的不对。 我也立刻意识到,他也是长野出身。 我也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他与这起案子的关联。 “抱歉。” 我这样说,想就这样揭过话题。 他端起了面前装着柠檬气泡酒的杯子,喝了一口,接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该说抱歉的是我。” 那个晚上,他第一次跟我提起了他的过去。 提起了那起案子,提起了他的父母,还有他曲折的成长经历。 也不都是不幸的东西,事实上,我们说得更多的是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 山间的小屋,家里的被炉,那个晚上,被他提及最多的就是他的那位兄长大人。 他说他小时候不擅长整理,总是把东西乱七八糟地丢在一旁,每当这个时候,哥哥就会板起脸,责令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那个时候觉得哥哥很凶,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每次整理,哥哥都有在旁边帮忙,不如说大部分的事都是哥哥帮我完成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含了星星,嘴角也抑制不住地上扬。 我不太能想象他幼时被哥哥责怪的样子,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把一切都整理得很好。 至少比眼前这个房间整齐得多。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居酒屋即将打烊,我们依然意犹未尽。 于是我和他在夜色笼罩下的东京街头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一路走到了荒川边上。 在晨光再次打在江面上的时候,我们接吻了。 也是自那天起,我们正式开始交往。 “曾经。” 诸伏高明的声音响起,冲散了脑内逐渐亮起的晨光。 我将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 “他现在又会喜欢什么呢?” 他似乎在提问,又更像是一声浅浅的叹息。 “我不知道。” 我说。 他们兄弟的亲缘很浅,浅到眼前的这位兄长只拥有过他最初的七年时光。 他能留下的东西只属于过去,但至少还有眼前这些东西留下。 而我什么都没有。 七年前的某日,当我结束了一场采风,带着礼物回到那座房子的时候,迎接我的是被搬空了的冷冰冰的房间。 他的行李不见了。 他的一切都不见了。 成对的马克杯只剩下了一个,里面没有他给我准备的热可可。 成对的牙刷也只剩下了一只。 毛巾,拖鞋,睡衣,还有那一屋子他使用过的东西。 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抓起的娃娃,我们扭了很多次才得到的隐藏款的扭蛋,我们合照的相册,交换的日记,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一起从我的世界彻底蒸发不见了。 我不是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可站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我还是会忍不住地感觉怅然。 也只是怅然而已。 我已经无法去了解他的现在了。 我和他之间也隔了整整七年。 “但他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很热爱着生活吧。” 和我截然相反。 他那么那么热烈地爱着这个世界,热爱着这世界上的一切。 而我在那双我喜欢的眼睛里,也仿佛看到过这世界美好的剪影。 “这样说或许有些冒昧。” 诸伏高明开口。 “如果方便的话,您能……” “……和我说一些那孩子的事吗?” 我对上了诸伏高明的视线,那双上扬的眼里是带着寂寥的怀念。 分明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可他们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却屈指可数,以至于连用于回忆的碎片都寥寥无几。 “有酒吗?” 我问他。 “明天吧。” 他说。 “已经很晚了。” 三十五岁的高明先生并不会如二十岁的景光一样不计后果地与我一同喝酒聊天到天明。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直到整理结束之前,我们都没有再进行更多的交谈。 安静持续到了他将一床崭新的寝具送来我的房间,一并送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瓶子。 那是一瓶药酒,为了我脚踝的伤。 连我自己也不很在意,但他却很上心。 我向他道了谢, 互道晚安之后,我合上了房门。 景光也是这样。 我常年在各地采风,行走在山林里的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受一些小伤,有时候遇到不太友好的部落,我还会遇到驱逐与危险。 我自己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但景光却总是很紧张。 每次我出门之前,他总会认真地帮我准备好各类应急的药品。 我也曾忍不住地笑他。 “Hiro简直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身体呀。” 听我这样说,他也笑了。 “所以阿空要好好把我的阿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呀。” 空气被阳光调了蜜糖,我忍不住亲吻了他的唇角。 “好,我答应你,会好好把自己带回来。” 过往的画面像是在眼前闪过的投影。 我站在合上的门板前,就这么安静地站了很久。 门口并没有立刻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他似乎也没有离开。 我忽然觉得手里的药瓶有些沉重。 许久之后,我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坐了下来,将药酒搓在了已经有些微微肿起的脚踝上。 房门外也传来了浅浅的窸窣声。 伴着药酒的气味,我做了一个梦。 很模糊的,关于景光的梦。 梦里的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 他一直在对着我笑,阳光洒在他脸上,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 人总会在生命的某刻遇到某人,让原本无趣的生活稍微带上一点色彩。 在遇到他之前,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期待。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一系列的因果勾连而成的,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织就成了一连串的命中注定。 我很难为什么而悲伤,也就很难为什么事情而欣喜。 我在一无所有的虚无当中不断重复着得到又失去。 我一直在平静地审视着我所能看到的一切。 而喜欢实在是一种很神奇的情绪。 我甚至畅想过与他一起老去的样子。 哪怕每一天都过得没有意义,有了那种欢愉的假象,我也可以假装自己过得并不空虚。 那个时候的我很少会用语言来诉说自己的爱意,但我很喜欢抱他,很喜欢吻他,很喜欢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闭着眼睛蹭进他的怀里。 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离得好近好近。 他消失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或许未来的某天他还会回来,又或者,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我去某个不为人知的村落采风的时候,我们会在世界的那个角落不期而遇。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期待,但这样的期待也终究还是被漫长的岁月吞食了。 再见到又能怎么样呢? 一起老去又能怎么样呢? 再好的畅想,如果无法照进现实,便终究只是肥皂泡沫一样的虚妄。 再美好的记忆,在隔了时光之后,回想起来也只是“不过如此”。 他只是偶然闯入我生命里的因果,或许会影响我的轨迹,却不会改变我最终的结局。 有或没有,都是一辈子。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枕头湿了一块。 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哭了。 我用手背抵住额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可哭又有什么用呢? 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气,那让我有些微晃神。 那气味熟悉又陌生,像是时间一下被拨回到了七年前。 我几乎想要翻身爬起来,拖着还未全然清醒的身体蹭到厨房,从后面抱住那个男人,索要一个早安吻。 但大脑清醒得比记忆复苏更快。 我知道我在哪里,也知道外面的那个男人是谁。 所以我只是按部就班地换了衣服,然后一头扎进卧室边的洗漱间,把自己打理整齐,然后若无其事地来到了与厨房连通的客厅。 大抵是药酒很有用,脚踝上的扭伤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隔着半开放式的灶台,我看到了另一端被水汽模糊的面容。 他低垂着头的时候,轮廓几乎让人有些恍惚。 心跳仿佛也微微缓了几分,在那一刻,我竟有些期待,期待那边的人会抬起头看向我,露出一个我熟悉的笑容。 我知道那不可能。 他抬起了头,目光干净,唇角的弧度很陌生。 那是礼貌而疏离的弧度,是景光不会露出的弧度。 “早上好。” 他颔首: “昨夜休息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您。” 我也露出了一个社交定式的微笑。 时钟的指针已经划向了七点,我依稀记得景光跟我提起过,刑警的出勤时间总是很早。 但眼前的人却完全没有匆忙准备出勤的意思。 是不当值吗? 不,或许不是这样。 “您可以去上班的,不必担心我的事。” 我说着,绕到了灶台的另一端。 煎蛋在锅里一点点的成型,稍远的地方摆着两只漂亮的瓷盘。 我拿起了一只盘子,自然地递了过去。 “我不会死在您的家里,高明先生,我不会给您制造那样的麻烦。” 持着锅铲的手微顿,他侧头,望向我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我不会擅自离开,至少今天不会。” 我说。 “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 或许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约定,但我们的确在前一天的晚上说好,会在今天备上一些酒,聊一些旧事。 他虚了下眼,接过我递过去的盘子。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静候工作与您再见面。” 金黄的鸡蛋被盛在了盘子里,像是冲破云层的太阳。 我端着盘子,将它放在了不远处的餐桌上,才回头,看着仍站在灶台前的诸伏高明。 “工作结束之后,一起去买酒吧。” 他注视着我,许久,才缓缓颔首。 “好。”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