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高明没有再继续阻拦我进山,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身为警察的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走向死亡,但他也同样不会在危险真正降临之前限制我的自由。
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这一点与他弟弟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直接上来搭话呢?”
我问过景光这样的问题。
“因为没有那样的立场。”
他回答:
“坐在那里是你的自由,我没有资格去干涉和打搅。”
“——可我又怕你真的会跳下去。”
他的眼睛很干净,那是一种如同天空般的透亮与澄澈。
在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仿佛又一次染上了担忧。
“可为什么要怕我死去呢?”
我问他。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认识,不管是我是死去还是活着,对于你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有影响的。”
他的目光忽然就变得坚定又认真起来。
“如果阿空不在了,我们就没办法相遇了啊。”
按照一贯的思维习惯,我想我该追问他为什么要在意与我的相遇。
可在那刻,我却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如果心中的确存在如弦的丝线,那么在那个瞬间,我仿佛确实听到了它被波动的声音。
静寂的,却又震耳欲聋。
那个时候,我忽然有种吻他的冲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冲动,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交往,我们甚至还没有认识太久,但在看着他的时候,我竟然产生了某种错觉。
我感觉,我仿佛可以抓住什么。
作为民俗学的研究者,我当然也学过简单的心理学。
所以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做。
他不想看我死去,这是人之常情。
他的兄长诸伏高明无法放任我死去,这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就像他没有阻止我走进山林一样,我也没有阻止他跟着我前行。
“说起来,那个时候阿空在看着什么呢?”
在空气冷下来之前,景光反过来问我。
“我在看水。”
我回答。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忽然想起了这个,我在想,为什么时间可以这么残酷呢?不管发生什么,它都会一如既往地往前流。”
“什么都会过去,什么都留不住。”
在我说完这些之后,他抱了我。
于是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即使不是亲吻而只是拥抱,对于我来说也有些过分汹涌了。
汹涌得如时光一样让我几乎彻底溺进去。
“或许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留下吧。”
“在此刻,在你的眼里,在心里,在记忆里,总会留下什么不会被带走的东西吧。”
他说得很轻,像是吹过耳畔的风。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相信了。
但我知道,没有的。
当美好的幻觉褪去,当海市蜃楼消失,当我看着贫瘠又苍白的现实,我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样的真实,没有的。
记忆会随着死亡而消散,刻在石头上的文字也会被时间消磨。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朽,所谓永恒,也不过是时间过得还不够久。
眼前的一切,到未来都会化为虚无。
就像过了这么久,我几乎已经记不起那个拥抱的温度。
过往的滤镜太重,我也记不起他那时真正的面容。
我记不得隔着衣料传递到我胸腔的心跳的节奏。
即使我曾很想要去记得。
即使我也曾经幻想,如果能留住就好了。
“不过你刚刚说的那句,是中国的古人说过的话吧。”
退开的时候,他露出了一贯柔和的笑容。
“哥哥也很喜欢说这样的话,阿空与哥哥说不定意外地合得来呢。”
“等以后有机会,我想介绍哥哥给阿空认识。”
手电的光在我背后亮着,如同浪花般侵吞着黑色的路。
我踩着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就这么拖拽着回忆向前走着。
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兄长。
但他没有履行他的承诺。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光圈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木窝棚。
我停下了脚步,朝那个方向看去。
它趴伏在地面上,低低隆起一块,矮小得几乎像是一座坟茔。
或许那的确是座坟茔。
埋葬着某些失落时光的坟茔。
我走向了那座小窝棚。
木板已经很陈旧了,被经年的风雨吹蚀到腐朽。
但它曾经的主人显然相当爱惜这个秘密基地,还特地在门框上钉了入口和出口的牌子。
我站在这座小窝棚前,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不知道这座山里有多少小孩子搭建起来的秘密基地,又有多少基地会刚好坐落在长野和群马交界的地方。
但我记得,景光曾跟我提起过,他童年的时候曾与玩伴一起搭过这样一座窝棚。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自豪又怀念的神情。
他说那时的他常常整天整天地和玩伴在山里乱跑。
有一次,他们两个都玩累了,就那么在窝棚里睡着了,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也不知道两家的家长找他们找得焦头烂额。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窝棚外的兄长。
他向兄长伸出了手,撒娇地想要哥哥背他回去,却被兄长严厉地批评了。
看着那个窝棚的时候,我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在里面挤着的两个熟睡的孩子。
我仿佛也能看到被哥哥拒绝的时候,那双晶亮猫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真的很喜欢您。”
缓缓垂下眼,我说。
我没有看诸伏高明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会记得那些旧事。
那些过往属于太遥远的过去,或许早已如眼前这座窝棚一样在时光里斑驳。
背后的人沉默着,没有对我的话做出任何的回应。
如果不是飘散在夜风中的呼吸声,我甚至会觉得他是不是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有点想回过头再说些什么,但在我转回身的时候,脚下踩着的石头忽然滚动了一下。
身体一个踉跄,瞬间失去了平衡,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跌倒的时候,一双宽大的手掌扶住了我。
登山服的衣料很厚,隔着衣服,我感受不到他手掌的温度。
但我就是觉得,在月色下如玉质般的手或许也是如月般清冷的。
脚腕上后知后觉地传来了刺痛。
随之而来的是诸伏高明的声音。
他又说了一次:
“回去吧。”
“要回哪去呢?”
我轻声说。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这是实话。
东京的房子已经退了租,旅馆的钥匙也已经被我归还。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被我用“回去”形容的地方了。
我原本也没想过要回头。
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开口:
“寒舍倒还有一间空的卧室。”
“原本曾想过要出租,但因为预备的钥匙一直找不见,便一直姑且闲置着。玄心小姐若不嫌弃,可以先在那里落脚。”
他的声音很沉静,像是在夜里流淌的溪流。
可他的借口却和他弟弟当年一样拙劣。
他大概的确有那样一间卧室,闲置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备用钥匙。
他是警察,工作私密性原本就很强,而他本身也并不会差那一个卧室的租金。
他邀请我同住,不外是担心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再次寻死罢了。
哪怕他表现得比景光当年要沉稳许多,我也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最近看中了一套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公寓,可惜是两居室,我一个人负担不起租金。”
“如果玄心小姐你不嫌弃的话,那个……或许可以考虑……”
在听说我还没有落脚的地方时,景光这样说。
初日的色彩铺在荒川的水面,也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薄红的色彩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鲜活。
我看得有些发怔,而他却以为我生气了,连忙手忙脚乱地找补:
“不,我没有奇怪的意思,我也、也没有想要冒犯你,我只是,只是……”
“好啊。”
我说着,抬头看向高明。
那个瞬间,我想我是想要在那张脸上找到和当年的少年一样从错愕转变为欣喜的神情的。
可月色不比日光明亮,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
我什么也没看到。
扭伤的脚踝有些疼,但这种程度的伤对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我甚至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如寻常一样行走。
但当我那么做的时候,诸伏高明却再次将手挡在了我的前面。
他蹙眉,目光里也透出了一点不赞同。
“您似乎扭伤了。”
他说,语气是不容拒绝的严厉。
“不严重,我可以走。”
我说。
他没有让开的意思。
短暂的安静过后,他忽然说:
“不介意的话——”
“请让我背您下去吧。”
他记得。
那个瞬间,我忽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记得在很多年前的山上,他拒绝了弟弟想让他背下山的请求。
他的目光很模糊,模糊到我有些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看我。
我没有拒绝他。
他看上去是清瘦的,但却意外有些力气,下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
我看着两侧上下晃动的风景。
“您与他也有很久没见面了吧。”
我忽然这样问。
他的脚步缓了一瞬,却没有停下。
“是。”
“您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呀。”
我又说。
这句不是疑问,而是一声感叹。
空气安静了几秒,在我以为他或许不会回答的时候,前面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不知道。”
有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变形的落叶,也卷过我的发梢。
我将撑在他肩头的手臂放松了下来,把上半身贴在了他的背上。
下颏搭上他肩膀的时候,呼吸刚好能打上他的耳垂。
这是一个有些暧昧的姿势,对于第一天认识的我与他来说,或许并不合适。
他的脚步停住了,脊背也有一瞬的绷直。
我闭上了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闻到了他衣料上沾着的柔顺剂的味道,那是景光也很喜欢使用的牌子。
“如果他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生活着就好了。”
我说。
安静再次在山林里蔓延,直到他重新迈开脚步。
“如果那样——”
“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