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寒风入袖,生生将隔窗的湖拽入喧嚣。
大多行人蜷起背缩在领子后,含糊起两句听不懂的方言。覃煦含藏在在人流中,单着一件米黄色罩衫,半推半就地在一处屋檐下落脚。
老旅馆两层楼没住几家住户,凭借骨子里老祖宗留下中庸的调性,她和前厅遇见的几位在二楼中央碰了面。覃煦含拖着行李向他们点头示好,转身打开了房门。
隔间内的装潢像城南街角失修的古村落,雨后空气的潮湿糊在旧式青石板和木框架中间,邻旁挪动下椅子哼唧两声,覃煦含屋里便能听见大半。仿佛大家凑在走廊睡了个大通铺,害得她手上翻开半天的资料册半天没看下去一行。
覃煦含干脆起身压上刚送来的晚餐,跪到行李箱前翻箱地找上一户塞给她的耳塞。那副说是专门定制的隔音款,尾巴上刻着她的名字。
她塞进耳朵,自言自语两句,连同门外有一搭没一句的聊天声一同抹了去。
覃煦含拜访过百十家旅馆,随走随停、抬头见雨低头面朝青山湖泊,和大多数碰面的人维持着连挥手打声招呼都越界的关系。偶尔有机会栖居在奢华的吊顶灯下,裹着鹅绒被嚼着顶好的黑松露,听见他们亲昵地喊一句——煦含,也只是冠以别人的姓。
没人花精力了解她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哪家的红墙砖里围着她的家。反倒让她像游鱼一样轻松。
覃煦含随意蹲在房间角落的地毯上,铺开牛皮纸袋前几张印有照片的资料,像挑拣餐桌上她厌恶却不得不吃的餐品,潦草瞥过几眼后蹙紧眉头。
她待在尧云区的时间一只手都掰得过来也有所耳闻,不同于尧云的小康家庭早几十年断了指腹为婚的传统,区正中富贵一指的几个姓氏家中子辈仍旧没有决定自己婚姻的权利,他们家族内部、家族之间交易的桎梏像一张无形的网死死扣住每一条出生在里面的鱼苗,至今都未有破戒的例子。
如今其首的林家主动找上门铁心要顶风作案,他们不是不知道其中埋在河滩下的危险对任何一个在这几个家族里无根的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却依旧将她推到了独木桥的中央。
“林家说定了,他们就要你。这次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休假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覃煦含脑子里重播这上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总觉得坐不踏实,棕色地毯上反复清洗的毛流刺挠着她裸露的小腿,蹭得她腿中央涩红一片泛开痒意。
她伸手去挠,屁股下的木板晃地震过两下,随即埋没在刺耳的木板断裂声中。
覃煦含不得已摘下耳塞快步赶到门边,扭紧把手拉出小缝。
过道间里,吊顶明暗不清吱呀两声异常地归于死寂,没有一个神色紧张的亡命之徒,倒像是有人故意弄的玩笑将公共区域笼进无端的黑夜。覃煦含别开视线,被对面半敞的房门外一个高瘦的男人吸引。
他简单套着的白衬衣随意松垮地露出他锁骨间肌肉的走势,伫立在残骸前眉骨深邃,染得白衬衣都有些发灰,仿佛面前发生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我,没说清楚?”
白衬衫前的两个光膀壮汉依稀有些眼熟,像是在二楼中央对面撞上的其中几个。他们身形壮阔地挡住了衬衣的下摆,像两个发酵过头的面包,鼓鼓囊囊地挡住覃煦含想要继续往下探索的视线。
为首的那位手一松,从袖口中掉出半截断裂得高矮各有的木凳腿子,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扎进凝滞的空气里。
“小子,你是第一个让我说两次的人。管好你们房里那娘们,不然你和那娘们都别想走出这家宾馆。”领头说话的光膀子啐了口唾沫轻佻地撩起眼皮,嘴角一扬轻蔑地哼出短促的嘲笑。
男人神色不动像在听些惺忪平常的家常,眼尾俏丽地勾起弧度淡淡扫过两人,轻飘飘地从他们头顶略过去,硬生生将嘴里说出赔偿道歉的话地抛向对立面:“抱歉,我和前台沟通一下,帮你们换间房?”
“是换个房间的问题吗?我说了我要换房间吗?凭什么我们换?你们扰民还想甩甩手让我们腾地方?你算老几?”
男人的回答正戳中领头壮汉的痛处。他一问一提声音,勾起步子昂首直挺起食指戳向男人的鼻尖,爆了两句不入耳的粗口。
覃煦含倚住门框只脚抵在缝隙中,伸手够到桌子上病了冰冷的三明治。没来由地勾起她的饥饿感。她折下塑料包装露出内馅,轻手轻脚地塞了一口。
两边都没像轻易绕过对方,一来一回,一边越是毫不在意一边越是怒火中烧,嘶哑着敞开着胸腔烧得脖颈粗红。男人没吭声,松散地挡在门缝边将场面几近推入扭打的边缘。
“行了,”屋内两声不稳的咳嗽声后扯出一阵沉稳的女声,像无形的屏障拉开两人撕扯焦灼的情绪。气焰正盛的壮汉像是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拉下缩到肚脐上的布料冷静下来,不再应声,
“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狭长的身影缓缓移动停在男人身后的门缝间,门槛之隔像蛰伏在囚牢里的困兽,贪婪却优雅地撕开裂口。
“你想要什么?”她不像站在门边,影子遮住光源的下部分。
“不多。只要你们出了今晚两间的房钱,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覃煦含折手指算了算。挑事的出发点无非是贪财或谋色,遇上前者已经算是幸事,其中一只手都掐算得过来的更是寥寥无几。他们想要的根本支撑不起当下大哥带上小弟闹这么一出。
她剥离手上的塑封袋,抬起眸色一沉冷不丁地对上身后壮汉的视线。他一声不吭压紧眉毛挑起狭长的眼睛,狡黠地在触及覃煦含的注意后变成贪婪地索取。
他伸手拍在领头的肩膀上,低声说了两句。
“不用了,不用钱也行,只要你们道歉到位我们就不会计较了。”领头本还吵得涨红的脸上透出不易察觉的一丝贪婪。他偏头躲开走廊的灯光,阴影落在他的鼻梁上像是无形的面具,顺着他从她腰腹网上爬的视线缓慢地挪动。
这一出是演给她看的。
身后那位搓着手不经意的瞟来视线,欲盖弥彰地拉着领头算说两句,“算了算了”。覃煦含没躲直勾勾地将视线尽收眼底,含住面包旁的边角料有一搭没一搭地咀嚼。
“美女……”
覃煦含眉骨一沉挑起肩颈,却听见清脆的衣服撕裂声比她的拳头先一步接住事端,她泛白的指尖来不及泄力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碰击声。
冷峻的视线分神片刻:“你不是想要钱吗?给你。”
漫天的红色钞票散落飘飘摇摇像预坠的吊桥,正正掉落在壮汉高悬的脚底下。他深色紧张地高昂着头配和男人紧缩在脖间赘肉的动作,呜咽着向身边的大哥求饶。
来了个胆子比她更小的。
覃煦含扯起嘴角深色不明地落在男人身上。他似乎也注意到她的视线,勾起手带上了她面前的房门。
“拿了钱就滚。”
闻豫从牙关中挤出最后的警告,松手放了胖男人下来。他坠在木质走廊上发出一声比椅子碎还沉重的闷响声,瘫软地靠在墙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主动滋事的领头正跪在地上,两只手臂打着扇形一角不落地收集散落的钞票,最后挑起胖男人屁股后的一张,端着满怀的收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隔壁房门前。
“闻豫。”
他低头瞟了眼泛红未退的手臂,低垂眉眼跨步走回房间彻底合上门,压着嗓音回了句,“妈。”
温热的呼喊掉在伍曼宁耳边,她抬眼扫过随机瞥开视线,“现在我的话都不管用了?”
闻豫没抬头视线落在轮椅前返潮的地板上。他攥紧拳头绷紧的小臂线条下,掩盖起伍曼宁最不想看见的痕迹。从前他在学校里被同班的混混逼急动过一次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伍曼宁落脚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老师的面扇了闻豫一巴掌,拎着他的领子给挑事几个人道了歉。自此之后闻豫就从没将打架的事再闹到伍曼宁面前。
今晚是第二次。
“我说过什么?”
轮椅后面的窗户开着,屋内的暖空气被吹得跑了个遍,掉在地上凝结起肃冷的霜。他绷着脸没动作也不啃声,和着窗外的冷空气一起冻在木板上。发狠的拳头生涩地卡进白衬衣向下的纹路,抓住那条唯一能向上攀爬的绳子。
“和气生财。”
门铃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
这个词确实从未在伍曼宁的人生里出错。她要的钱、房子、人生退一步忍让一点,就会有人捧到她面前哄着她收下。殊不知每一笔背后都明码标价上高昂的封口费,她走不出去的高墙、治不好的一身痛疾,也在潜移默化地耗尽她的耐性。
闻豫恨她自私地留守在高墙内,带着自己步难移。
他伫立在门前拧下把手,就像打开了困住他二十多年的枷锁,终会锈迹斑斑地失去困住他的能力。
走廊一片寂静。
闻豫抬眼四下张望,停在跟前浅小的木篮子前,俯身捡起。篮子上草草铺着一张卡片,印刷新着墨的黑字密密麻麻悬浮在中间——
“这是我带给母亲止咳的中药,挺管用的,可以试试。”
文字最后附上了一家尧云区的小中药馆。闻豫捏着卡片锋利的一角,无由地浮现起走廊对面的那个人。她一席简单的镂空上衣配牛仔,微卷的发尾藏在门框边随着穿堂风刮来冷冽的清香。事挑到面前眉骨间也看不出一点畏惧。
“谁敲门?”
“不知道。”
闻豫应声藏起卡片卷进口袋的深处,转身将篮子放在柜子上,“可能又是哪个受不了的邻居。”
隔日清晨,他像往常一样结束晨练带回楼下的早餐,迎面撞上收拾房间的阿姨。推车横在走廊中间,他侧身经过时正听见话筒里外放的声音。
“你说210零食一个不少,少了装零食的框?”
他抬眉看向对面敞开的房门,昨晚半掩的眉眼依稀还在眼前。他的猜测应了验。闻豫背身轻手打开房门放下袋子,将空篮子递到保洁阿姨的面前。
“昨天是我们借走了这个。要是给那位女士造成了麻烦,我可以亲自向她解释的。”
“不会不会,没这么严重。”
保洁定睛看见是个帅小伙,刚嫌麻烦现下立马调转态度,笑脸盈盈地轻巧接过篮子,嘴里一遍强调着不要放在心上。
闻豫并没有松开篮子,配合地扯开一抹笑容:“还是要的,”
“那位女士昨晚在我这落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