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饰》 第1章 Chap.1 天色近晚,寒风入袖,生生将隔窗的湖拽入喧嚣。 大多行人蜷起背缩在领子后,含糊起两句听不懂的方言。覃煦含藏在在人流中,单着一件米黄色罩衫,半推半就地在一处屋檐下落脚。 老旅馆两层楼没住几家住户,凭借骨子里老祖宗留下中庸的调性,她和前厅遇见的几位在二楼中央碰了面。覃煦含拖着行李向他们点头示好,转身打开了房门。 隔间内的装潢像城南街角失修的古村落,雨后空气的潮湿糊在旧式青石板和木框架中间,邻旁挪动下椅子哼唧两声,覃煦含屋里便能听见大半。仿佛大家凑在走廊睡了个大通铺,害得她手上翻开半天的资料册半天没看下去一行。 覃煦含干脆起身压上刚送来的晚餐,跪到行李箱前翻箱地找上一户塞给她的耳塞。那副说是专门定制的隔音款,尾巴上刻着她的名字。 她塞进耳朵,自言自语两句,连同门外有一搭没一句的聊天声一同抹了去。 覃煦含拜访过百十家旅馆,随走随停、抬头见雨低头面朝青山湖泊,和大多数碰面的人维持着连挥手打声招呼都越界的关系。偶尔有机会栖居在奢华的吊顶灯下,裹着鹅绒被嚼着顶好的黑松露,听见他们亲昵地喊一句——煦含,也只是冠以别人的姓。 没人花精力了解她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哪家的红墙砖里围着她的家。反倒让她像游鱼一样轻松。 覃煦含随意蹲在房间角落的地毯上,铺开牛皮纸袋前几张印有照片的资料,像挑拣餐桌上她厌恶却不得不吃的餐品,潦草瞥过几眼后蹙紧眉头。 她待在尧云区的时间一只手都掰得过来也有所耳闻,不同于尧云的小康家庭早几十年断了指腹为婚的传统,区正中富贵一指的几个姓氏家中子辈仍旧没有决定自己婚姻的权利,他们家族内部、家族之间交易的桎梏像一张无形的网死死扣住每一条出生在里面的鱼苗,至今都未有破戒的例子。 如今其首的林家主动找上门铁心要顶风作案,他们不是不知道其中埋在河滩下的危险对任何一个在这几个家族里无根的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却依旧将她推到了独木桥的中央。 “林家说定了,他们就要你。这次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休假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覃煦含脑子里重播这上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总觉得坐不踏实,棕色地毯上反复清洗的毛流刺挠着她裸露的小腿,蹭得她腿中央涩红一片泛开痒意。 她伸手去挠,屁股下的木板晃地震过两下,随即埋没在刺耳的木板断裂声中。 覃煦含不得已摘下耳塞快步赶到门边,扭紧把手拉出小缝。 过道间里,吊顶明暗不清吱呀两声异常地归于死寂,没有一个神色紧张的亡命之徒,倒像是有人故意弄的玩笑将公共区域笼进无端的黑夜。覃煦含别开视线,被对面半敞的房门外一个高瘦的男人吸引。 他简单套着的白衬衣随意松垮地露出他锁骨间肌肉的走势,伫立在残骸前眉骨深邃,染得白衬衣都有些发灰,仿佛面前发生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我,没说清楚?” 白衬衫前的两个光膀壮汉依稀有些眼熟,像是在二楼中央对面撞上的其中几个。他们身形壮阔地挡住了衬衣的下摆,像两个发酵过头的面包,鼓鼓囊囊地挡住覃煦含想要继续往下探索的视线。 为首的那位手一松,从袖口中掉出半截断裂得高矮各有的木凳腿子,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扎进凝滞的空气里。 “小子,你是第一个让我说两次的人。管好你们房里那娘们,不然你和那娘们都别想走出这家宾馆。”领头说话的光膀子啐了口唾沫轻佻地撩起眼皮,嘴角一扬轻蔑地哼出短促的嘲笑。 男人神色不动像在听些惺忪平常的家常,眼尾俏丽地勾起弧度淡淡扫过两人,轻飘飘地从他们头顶略过去,硬生生将嘴里说出赔偿道歉的话地抛向对立面:“抱歉,我和前台沟通一下,帮你们换间房?” “是换个房间的问题吗?我说了我要换房间吗?凭什么我们换?你们扰民还想甩甩手让我们腾地方?你算老几?” 男人的回答正戳中领头壮汉的痛处。他一问一提声音,勾起步子昂首直挺起食指戳向男人的鼻尖,爆了两句不入耳的粗口。 覃煦含倚住门框只脚抵在缝隙中,伸手够到桌子上病了冰冷的三明治。没来由地勾起她的饥饿感。她折下塑料包装露出内馅,轻手轻脚地塞了一口。 两边都没像轻易绕过对方,一来一回,一边越是毫不在意一边越是怒火中烧,嘶哑着敞开着胸腔烧得脖颈粗红。男人没吭声,松散地挡在门缝边将场面几近推入扭打的边缘。 “行了,”屋内两声不稳的咳嗽声后扯出一阵沉稳的女声,像无形的屏障拉开两人撕扯焦灼的情绪。气焰正盛的壮汉像是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拉下缩到肚脐上的布料冷静下来,不再应声, “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狭长的身影缓缓移动停在男人身后的门缝间,门槛之隔像蛰伏在囚牢里的困兽,贪婪却优雅地撕开裂口。 “你想要什么?”她不像站在门边,影子遮住光源的下部分。 “不多。只要你们出了今晚两间的房钱,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覃煦含折手指算了算。挑事的出发点无非是贪财或谋色,遇上前者已经算是幸事,其中一只手都掐算得过来的更是寥寥无几。他们想要的根本支撑不起当下大哥带上小弟闹这么一出。 她剥离手上的塑封袋,抬起眸色一沉冷不丁地对上身后壮汉的视线。他一声不吭压紧眉毛挑起狭长的眼睛,狡黠地在触及覃煦含的注意后变成贪婪地索取。 他伸手拍在领头的肩膀上,低声说了两句。 “不用了,不用钱也行,只要你们道歉到位我们就不会计较了。”领头本还吵得涨红的脸上透出不易察觉的一丝贪婪。他偏头躲开走廊的灯光,阴影落在他的鼻梁上像是无形的面具,顺着他从她腰腹网上爬的视线缓慢地挪动。 这一出是演给她看的。 身后那位搓着手不经意的瞟来视线,欲盖弥彰地拉着领头算说两句,“算了算了”。覃煦含没躲直勾勾地将视线尽收眼底,含住面包旁的边角料有一搭没一搭地咀嚼。 “美女……” 覃煦含眉骨一沉挑起肩颈,却听见清脆的衣服撕裂声比她的拳头先一步接住事端,她泛白的指尖来不及泄力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碰击声。 冷峻的视线分神片刻:“你不是想要钱吗?给你。” 漫天的红色钞票散落飘飘摇摇像预坠的吊桥,正正掉落在壮汉高悬的脚底下。他深色紧张地高昂着头配和男人紧缩在脖间赘肉的动作,呜咽着向身边的大哥求饶。 来了个胆子比她更小的。 覃煦含扯起嘴角深色不明地落在男人身上。他似乎也注意到她的视线,勾起手带上了她面前的房门。 “拿了钱就滚。” 闻豫从牙关中挤出最后的警告,松手放了胖男人下来。他坠在木质走廊上发出一声比椅子碎还沉重的闷响声,瘫软地靠在墙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主动滋事的领头正跪在地上,两只手臂打着扇形一角不落地收集散落的钞票,最后挑起胖男人屁股后的一张,端着满怀的收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隔壁房门前。 “闻豫。” 他低头瞟了眼泛红未退的手臂,低垂眉眼跨步走回房间彻底合上门,压着嗓音回了句,“妈。” 温热的呼喊掉在伍曼宁耳边,她抬眼扫过随机瞥开视线,“现在我的话都不管用了?” 闻豫没抬头视线落在轮椅前返潮的地板上。他攥紧拳头绷紧的小臂线条下,掩盖起伍曼宁最不想看见的痕迹。从前他在学校里被同班的混混逼急动过一次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伍曼宁落脚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老师的面扇了闻豫一巴掌,拎着他的领子给挑事几个人道了歉。自此之后闻豫就从没将打架的事再闹到伍曼宁面前。 今晚是第二次。 “我说过什么?” 轮椅后面的窗户开着,屋内的暖空气被吹得跑了个遍,掉在地上凝结起肃冷的霜。他绷着脸没动作也不啃声,和着窗外的冷空气一起冻在木板上。发狠的拳头生涩地卡进白衬衣向下的纹路,抓住那条唯一能向上攀爬的绳子。 “和气生财。” 门铃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 这个词确实从未在伍曼宁的人生里出错。她要的钱、房子、人生退一步忍让一点,就会有人捧到她面前哄着她收下。殊不知每一笔背后都明码标价上高昂的封口费,她走不出去的高墙、治不好的一身痛疾,也在潜移默化地耗尽她的耐性。 闻豫恨她自私地留守在高墙内,带着自己步难移。 他伫立在门前拧下把手,就像打开了困住他二十多年的枷锁,终会锈迹斑斑地失去困住他的能力。 走廊一片寂静。 闻豫抬眼四下张望,停在跟前浅小的木篮子前,俯身捡起。篮子上草草铺着一张卡片,印刷新着墨的黑字密密麻麻悬浮在中间—— “这是我带给母亲止咳的中药,挺管用的,可以试试。” 文字最后附上了一家尧云区的小中药馆。闻豫捏着卡片锋利的一角,无由地浮现起走廊对面的那个人。她一席简单的镂空上衣配牛仔,微卷的发尾藏在门框边随着穿堂风刮来冷冽的清香。事挑到面前眉骨间也看不出一点畏惧。 “谁敲门?” “不知道。” 闻豫应声藏起卡片卷进口袋的深处,转身将篮子放在柜子上,“可能又是哪个受不了的邻居。” 隔日清晨,他像往常一样结束晨练带回楼下的早餐,迎面撞上收拾房间的阿姨。推车横在走廊中间,他侧身经过时正听见话筒里外放的声音。 “你说210零食一个不少,少了装零食的框?” 他抬眉看向对面敞开的房门,昨晚半掩的眉眼依稀还在眼前。他的猜测应了验。闻豫背身轻手打开房门放下袋子,将空篮子递到保洁阿姨的面前。 “昨天是我们借走了这个。要是给那位女士造成了麻烦,我可以亲自向她解释的。” “不会不会,没这么严重。” 保洁定睛看见是个帅小伙,刚嫌麻烦现下立马调转态度,笑脸盈盈地轻巧接过篮子,嘴里一遍强调着不要放在心上。 闻豫并没有松开篮子,配合地扯开一抹笑容:“还是要的,” “那位女士昨晚在我这落了东西。” 第2章 Chap.2 荒唐吵闹的走廊被彻底断隔在房门的后,覃煦含怔了怔抹下鼻尖留下飘来的皂角淡香。她俯身到毯子前收拾起散落的资料,一拢手摊回书桌上。书桌前的凳面隔着牛仔裤冰凉地刮在她的后腿根,降温着她内里炽热的腿根。 覃煦含瞥了眼震动的屏幕,悬停着手多等了五秒。 “在忙什么呢?电话也接不上。”对面不是兴师问罪的意思。 “忙着维持我的千金大小姐人设。” 覃煦含忙不叠地粗略扫过资料确认熟悉后,伸手扯过桌子一角的牛皮纸袋。 临近湖边的地方多雨,刚寄来的纸袋在路上受了潮,捏在指尖薄软得像勒在悬崖间的绳索,稍不注意就会四分五裂。 对面显然做少了心里准备,停顿半天才重新开口:“好,行,挺好的。这次记得看得仔细些。他们两大家子的婚事,背后可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到时候可别认不出来人,刚进去就闹了个笑话。” 她挑眉想起皮拓口里说的那个笑话。十几岁她第一次独自出委托没认出甲方,站在大街上指着对方破口大骂,围观群众叠得生生占满了两条车道。等到警察介入调解核对证件时,她都执拗地没信。 覃煦含收紧眼头蹙着眉,缓下抽取资料的动作。往时他们提起这件事免不了她的一顿胖揍,揍得多了说得人才开始变少,现在只剩下皮拓一个人敢当她面开玩笑地提起。 “皮叔,这件事都快半个我差不多大了吧。你还不相信我吗?” 覃煦含打开扬声器将手机放在桌边,摸索出底下散落的资料。其中一张背着她留出空白面。覃煦含捏起角落随意翻转,纸张旋转半步扬起一阵风,卡在有照片的角落。她低眼顺着纸张的曲线抚过证件照,呼吸一滞。 “不让说吗?当时我去警局接你那场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双眼睛啊死死盯着我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语气里却没有一点恐惧‘皮叔,那个坏人说认识你’。” 蓝底照片上男人打着黑色领带穿着黑色西服,白色打底拘束而规整衬得他眉骨更加深邃。他脸蛋周正模样对称,额前两边的碎发都被精心打理得没有一束翘起,全然洗脱了门外见到他时遮盖不住的狠厉。 “被说得不高兴了?” “不会认不出来。我们已经见过了。”她低声没听皮拓说的,没来由地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见过?……见过什么?” 稍才回神。 覃煦含展平纸张压在带回来的矿泉水下,转了视线凝滞到姓名的那栏——闻豫。 闻家新认回来的私生子,明面上喊着家里那位母亲,却没有血缘关系。资料潦草几句除开说他难以相处,对他的职业、年纪大多都一带而过。 “没什么。别忘了答应我的双倍提成和人情。顺便替我去看看姑姑,告诉她等忙过这一阵我再回去看她。” 覃煦含挂下电话,起身拉开单独准备的提手背包。收到皮拓提供给她电子版资料时,她瞟过一眼基本近况里面对女主人的描述,随即派人到尧云一家年久的中药馆问了诊。现下熬好的中药一部分在她手上,另一部分算时间想必已经到女主人手上了。 她垂眸撕下酒店意见本上最底的硬纸片,翻出便携打印机草草输入几句,将中药垫在新沾的墨水之下。覃煦含拧着门锁四望下无人,俯身轻手放下篮子。对门内,隔音差劲到她能听见隔壁刚才挑事的壮汉们肆意嘲笑着轻而易举的收获,却听不见211里的一点声音。 覃煦含敲下门溜回房内贴着耳朵。生涩的铁转轴子艰难带开了211的木门,男士皮革鞋敲击铁质门槛发出清脆的移动声,沉寂的女声再次穿门而来融进了黑暗里。 “谁敲门?” “可能又是哪个邻居?” 覃煦含隔着门听不真切,但他们上挑语气里高高建起的围墙,却清楚连起两人血脉之间的桥梁。像她跟在皮叔身边长大,免不了沾上他一有烦心事就喜欢整理东西的习惯。说话的这位是闻豫的生母,她便不会在破旅馆和闻家碰面,无疑让她松了一口气。 旅馆的隔音差点意思,床却是覃煦含睡过这么几家最舒服的。晚上覃煦含洗漱完裹着被子,躲到角落卷着被子睡得安稳。清晨亮过一刻她便自然醒来,坐上昨晚约好的出行车向约定好的地方使去。 泥泞小路间停着黑色的库里南,车门从里堪堪打开,露出黑色皮质上淡淡的星空顶。一张老沉的脸西装革履上下打量她一番,闷声从鼻子里哼出音节: “上车吧。那位果然还算是信守承诺,挑了手下漂亮的。” 覃煦含视线扫过坐上中年男人身边的空位,回味着他的话,转头毫不避讳地对上他露骨的眼神。 “来谈生意的?”覃煦含飞了一记刀子眼。 林弘方脸上笑容像掉进深井里沉默过一阵,挂不住地哼唧了两声,随着驾驶位的关门声重新打捞上来。覃煦含没准备给他继续摆谱的机会。 “一点都不像来接你们林家的宝贝女儿回家。你对我能做这个女儿,不满意?” 林弘方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置可否也不吭声。前座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林弘方,上翘的嘴角挂不住弯了下来。 她挑眉沉声继续道:“还是你对自己的身份一点都不了解?你们林家结婚的消息放出去,多少眼线盯着你们想要看你们林家的笑话。一步差错都可能轻易将你们家推入深渊。” “这件事难道你太太没和你说过吗?” 提起林家太太林弘方的脸色更是一紫。林家传到林弘方这富过两代,偏偏第三代传到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眼看林家门楣将倒林家上下痛心疾首之时,林弘方带回来了一个能干的媳妇,重新将林家的产业带上新产业的高峰。而林弘方手上林太太按月给的钱勉强只够支持他打打牌玩玩车,成为来林家边缘的角色。 “还有,我们之间只是雇佣关系,没有别人的时候,”覃煦含抬眼瞥向司机,他正透过后视镜探究地盯着这个未来的“林家千金”,置之事外的淡漠像悬挂的冰锥挡在三人相处的正中心。触及到她暗示的警告后,司机满不在乎别开视线打转方向盘,拐入大道, “有什么就直接说,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有……你到了闻家,不会也是这个脾气吧。” 林弘方望向她的眼睛像是说着,还好林家的女儿不是真养成她这个样子。 覃煦含别开视线摇头:“合同和钱缺一不可。” 林弘方吩咐司机回到林家地库换车,司机点着头视线略过覃煦含。库里南像只深夜中潜伏的黑豹在她不熟悉的城市里穿梭,最后减速驶入一家别墅后院。 车辆下沉视线拘束过一阵再次开拓,覃煦含靠在窗边往外看去。整个地库像放大的手办收纳划分得规规整整,有人经过时车位前会亮起感应的炫彩灯光。专门的保修和养护人员衣着统一的蓝色衣服抱着记录板,成群地检阅一辆接一辆的车。 “没看过吧,这里全都是我家的车。” 资料说林弘方是个不折不扣的爱车狂,现下看来事实往往比描述得严重些。 覃煦含略过他一眼停在地库中央的银色布加迪上。 “这辆的车钥匙。”她摊开手。 林弘方吓得一红一紫,像个吹鼓的红气球随时都会因为压力太大破裂。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半句完整拒绝的话:“你……你……不行。” 车库里大多的车林弘方把玩得腻了,放在车库纯属派不上用场。偏偏这辆布加迪,连他朋友借去开两天林弘方都心疼得不行,宝贝似地天天擦恨不得抱着睡觉。更何况要借给一个以后说不上能不能见面的人。 覃煦含没着急回声,倒是林弘方慌了声,催着她要坐上车从地库出去。 “车只是身份的象征,我没兴趣动它。”她顿了顿,走到地库放置车钥匙的展示柜,挑起其中挂着布加迪车标的那只,攥在掌心, “你们林家的女儿也不是这么好扮的。” 林弘方默声,像吃了瘪矮着身子弯腰坐进了新换的超跑上,默许了她这一行为:“说好了,委托结束之后,要是她有半点伤,我都会一分不少地从尾款里拿回来。” 要是真掉点漆估计她接下来半辈子都搭里面了。 “行,”覃煦含顿了顿,好心提醒,“记得写在合同的添加款里。” 超跑驶入尧云的商城集群,她同林弘方一同上到三层取了事先按照她的身材定制的衣物。 “林小姐真美,和您母亲一样漂亮。” 林弘方出了车库之后面色就没再好过,板板地盯着覃煦含握过钥匙的那只手,没反应。覃煦含礼貌点头收下东西,领着林弘方回到车上。 待在林家这几天,覃煦含见过家族上下大大小小的人。林弘方带了很多朋友回来和她打过照面,但唯独没见过林家的女主人。她不在意但另有在意的人。 “陈姐儿不回来就是因为这个新来的小姐吧。说是来顶林小姐的位置,到头来不还是个野狗。” 她冷哼一声,从死角里拐出来,望向恰从楼梯下来的林弘方:“她这样说你的女儿也不管吗?” 林弘方没吭声,低头往客厅背过身。那几天他带来的朋友无一不对覃煦含的表现赞不绝口,一边说着他们林家后继有人一边惋惜着林小姐已经许配给闻家少爷,给林弘方涨了不少面子,对她也逐渐放下防备。 身后传来清脆的巴掌声,覃煦含猜到林弘方的默许,蓄力狠下一巴掌:“道歉。” 解决完偶尔遇见的糟心事,覃煦含剩下的时间都窝在林弘方安排的房里复习家庭资料和关系脉络,练练一直都没什么把握的笔记和设计。林家留着几**家小姐上次回来画的作品,单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林小姐功底很深,覃煦含不眠不休地恶补国内外知名的设计展,虽不及林小姐但也能扮演出七八分。 时间很快走到了和闻家约定见面的那天。覃煦含拿出林家准备好的衣服,一早收拾好坐上车。林弘方没再提醒她要保持仪态,转而对她一笑扮演起慈爱老父亲的形象。 车一道直行停在酒店负层。迎宾门前,她再次看见了那个身影,他淹没在人群后,被拥挤着欢迎她的闻父闻母全全挡住。 “哥,她根本配不上你。”少年压低的声音穿透人群传到她耳旁。 矜贵的男人倚在瓷砖墙面上,眉眼惺忪将覃煦含微拢进视线的范围,抬着唇畔扯过一抹笑容: “又不是你娶。” 第3章 Chap.3 “早就听闻林小姐生得漂亮大方,跟林太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今天一见果然真如此。等以后进了我们家,绝不会亏待林小姐的。”周瑛亲昵地拉着覃煦含的手,眼神自然从她脖颈滑落到腰身,转头冲闻建名频频点头嘴角不禁地翘起弧度。 覃煦含住在林家大宅房间的衣柜里塞满了那天去商城定制的衣服,今天搭配在里面的黑色抹胸打底精心裁剪贴合着她腰间的曲线。覃煦含一颦一簇走一步都像是在摇曳生姿。 她点头迎合周瑛的笑语,柔软的眼神飘过周瑛落在一大一小的身影上。 闻琮站在周瑛身侧,冷邃的眉眼瞥向她和他的哥哥有三分相似,仿佛要不是周瑛的关注他才不会分她一个眼神。 “切,老妈你可看仔细了,哥哥身边哪个女生不比她好看。” 覃煦含扬眉眼皮跟着挑突了下。跟在皮拓身边长大,街道里同皮拓有七分认识的人见过覃煦含,都说她长得端正一副富贵相,以后没准真能攀上高枝嫁得好。当时覃煦含只以为他们是碍于皮拓的威严,扯了些有的没的哄他开心,没放在心上。直到覃煦含过了十二三岁不懂事的年纪,身体发育长开在各个场合抛头露面,行里的家伙们便流传开来,挤破头地想要看看皮拓手上这张漂亮牌的模样。 “再说了这只是门槛,你连这个门槛都不过去,还想进我们闻家真是……” “闻琮。”闻建名嗬声飞去一记刀子眼,闻琮瞬间住嘴瘪气垂下头,留下一只眼睛站岗,提溜地转圈生怕覃煦含靠近他哥一步。 覃煦含低头沉默地扯起嘴角。闻琮的脾气和小时候的她很像,尖锐的棱角无差别地指向每个与她陌生的人,观察他们的状态试探底线来判断该在这个人面前露出哪一面。只不过闻琮眼里多了一层富裕的底气。 他身旁倚在墙面上的主角眉眼惺忪,云淡风轻地拍拍闻琮的肩膀,撞上覃煦含看过去的视线,嘴角扯起一抹笑容。 闻豫的棱角比闻琮更多更尖锐。覃煦含垂眸伸手接住周瑛主动挽过来的手。他生活的环境不比养在闻家,没有庇护所没人在他背后,像暴风雨不断的无边海洋,他一人掌舵从一岸启航,更懂怎么伪装,怎么藏起露出别人愿意看到的一面。那晚在讷湖的旅馆里也是。 一行人寒暄过几句,闻豫始终沉默地没主动搭话,和闻琮两人沉浸在聊一些覃煦含没听过的游戏,少些时候分覃煦含一个眼神,那眼神里也没带任何情绪。他们一前一后坐上电梯,按下六层的按钮。 “林兄,你太太可是比你早到得多。到时候你是不是该自罚两杯?” “罚,罚罚。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稳步上行的电梯停在六层。电梯门拉开黑金色就餐区的帷幕,临旁三两服务员转头,视线触到前面称兄道弟的两位老总,脸上的笑容立马堆叠了起来,哈着腰迎上来嘴里不忘说两句恭维的词。 覃煦含跟在身后弯弯绕绕,拐进深处的一间包厢。顶天立定的铜门像是推开了纸醉金迷的入口,白金色的水晶吊灯绚彩多色,投掷出整齐摆放桌椅杯垫的痕迹。从复杂的背景里走出一个女人,她身材曼妙披着一件米白色绒布披肩,朝他们徐徐迈步而来。 “终算是等到你们了。” 中年女人却在触及覃煦含的身影后乱了步子。 “好久不见宝贝,终于舍得回来了。妈妈都多久没见你了?” 她挽起覃煦含的手,脸颊贴着脸颊亲昵地道着近况,似乎她们真的是久别未见情深的母女。 覃煦含刚被地下室哄吹得冰冷的脸颊,在陈令婉的温热的动作下,像滚烫的火炉炙烤得难熬。覃煦含控制住逃脱的想法,绷起身子嘴角露出一个可人的笑: “我也想你了。” “味道错了。” 悠悠飘来的声音盖住了喧闹讨论的人群。林弘方心里清楚,摆出配合的假笑同闻建名打着圆场,周瑛挽住她儿子的手眼睛放着光,朝她赞许地点点头。覃煦含扫过包厢看向落座桌前的闻豫。他轻点筷子挑起胶质,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斜睨着眼神凭空相撞,挑了挑眉尾,分不清是不在意还是看穿了他们的把戏。 覃煦含伸出的手臂滞在半空,被陈令婉转身攥住掌心。外人眼里亲昵的她们,暗地里交缠的那只手却是深不见底的牢笼,囚禁的枷锁勒得她手腕滚烫。 “哎呦,怪不得说你们母女俩长得像呢,我家那儿子……们一点都不像我,也不粘我,倒是羡慕哦。”周瑛在身边看得眼馋,变着法子靠到她们之间, “不过啊,我说令婉,你还是要舍得的。这嫁女儿是闻建名他们爷辈就答应好的,现在两个老人家都不在了我们也不能反悔不是?” 陈令婉搭上话,思索地点点头:“瑛姐啊,我们两家哪还分你我。我这不是不舍得嫁女儿,倒是怕我女儿嫁到你们家害得你不消停。我们……小含从小就在国外自由惯了,向来没什么规矩。以后到你们那还要你们多担待才是。” 陈令婉在她的名字前绊了一脚。 “哪有麻烦?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嫁到我们家来,倒是我们没亏待她才是。”周瑛沉浸在两家联姻将成的喜悦中,眼角弯弯翘成个勾。 长辈寒暄的场合覃煦含没机会插嘴,偶尔点到她才露出腼腆的笑容。陈令婉四面周旋没给她动的机会。同样没所动作的还有桌子对面的闻豫。他无声地动过了桌子上凉菜似乎吃了个半饱后,没来由地抛了一句: “我没说过同意。我娶不了。” 热起来的场子像被扎破的气球转眼冷了下来。闻建名站在远离闻豫的方向脸色黑得连窗外正午的太阳都点亮不了。周瑛挂不住扯着闻建名的衣袖暗示,唯独闻琮比了个大拇指笑出了声。 “我身上有说好的亲事,爽不了约。你们自己答应林家的事,别赖到我头上。” “谁给你说的?” “我妈。”他瞥了眼周瑛。 闻建名抛下伍曼宁听从家庭安排,少不了周瑛的教唆。她爱权势爱闻家唯独对闻建名没有感觉。闻建名他私底下探望伍曼宁母子,背地里给伍曼宁打去的那些钱,周瑛睁一半闭一半从不追究。 直到闻豫成年那天,他见到了鼻青脸肿的闻建名,他带着十八年来如出一辙的贵重礼物,站在窗外低声哼唱生日歌。 “怎么不进去坐坐?”伍曼宁见到他的伤心底说不上的心疼。 “曼宁,我想认回阿豫。” 那天伍曼宁难得失了态:“我还不知道你们闻家想干什么吗?阿豫绝不可能跟你走。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绝不会。” 周瑛别开视线,脸色憋不住地下沉一副发火的前兆。闻建名亦是。他没敢外露,淡淡挪走视线似只是听见了一句笑话。 “一点不懂规矩。” 闻豫淡淡,架下筷子没抬头:“陈阿姨您最近是在咳嗽吗?” 有前面这一闹,陈令婉嘴上不说心里觉得他们闻家新认回来的儿子没规矩。好在不是自己的女儿要嫁,暗暗松了口气。见闻豫喊她,陈令婉勾唇眼神没往他身上落。 “是啊,留下来的老毛病了,隔段时间就会复发。” “小豫倒是心细。” 陈令婉换手扼着覃煦含,别扭地拐着她的手臂拧麻花似的。 “您女儿说的。”他视线不加掩盖地剥露覃煦含伪装的外衣, “我们在讷湖见过。” 覃煦含手腕一重。她低头对上陈令婉质问的唇语,伸手将她推进责备的沼泽。 “你去那干嘛?”闻建名耐不住先发了火。 “为什么不去?闻建名,你忘了是什么日子?” 闻豫的眼神似含着刀低垂扫过闻建名,扫得闻建名皱起的眉头呆住了半分。或许有一刻他也在意过。 讷湖是他们初遇的地方,那个伍曼宁从小生长的家乡,在那两人度过了与世无争的相爱青春。他们的恋爱关系持续了八年,在外人眼里伍曼宁只得到了涉足他人家庭做三的头衔,背负上活活气死姥爷的罪名。 而那天也是伍曼宁十几年之后第一次有脸面回家拜拜她老爷子的墓。 他起身。 “那林小姐呢?怎么有兴致在那里落脚?” 覃煦含看见被纳进资料的名字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不慌不忙在注视下开口。 “我前几次回来早就听人说,讷湖的风景不错。这次就准备趁着回家去那里瞧瞧。没想到正好遇上了闻先生。” “而且我在国外习惯了,喜欢落脚在一些风景不错的地方,就算条件差点。那间屋子正对讷湖视野开拓,” 讷湖离尧云近避暑度假大都往那儿赶,她要扯个理由糊弄过去不要太容易。覃煦含耸肩, “要是闻先生也感兴趣,下次可以试试我那间。” 闻建名听得一脸笑意,乐呵呵地接话:“下次你们可以两个人一起去。” “行了大家坐下来,我们边吃饭边聊。” 热菜上了些正急匆地冒着白烟,闻、林两家对坐唯独要推覃煦含坐到闻豫身边。闻豫站在椅后,没有坐下的意思。 “你去哪?”闻建名彻底抛面,对着朝门外走去的背影吼了一声。 “吃饱了。回家。” 他说的家应该是伍曼宁的家。 - 两家约定好送覃煦含到闻豫身边的日子很近。覃煦含以为得几天清闲,没想到还没合眼就见闻家派人来,送个礼见见未来的侄媳的理由信手拈来,想来不过是为担心她逃跑扯谎。 覃煦含不在意闻家那边的想法,偶尔累了有林弘方替她扛住压力。一周之后她扯上行李和闻建名坐上了往原三县的车。 伍曼宁和家里闹掰后带着闻豫定居在这。闻豫随母亲在原三县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之后又回来工作定居下来。 路上闻建名一边介绍县里的情况,一边让覃煦含放下心,说那边周围风景好人情足有机会让闻豫多带她走走。覃煦含答应倚在窗台小憩,并不觉得自己真会向他开口。 午饭过后出发他们临近傍晚才抵达。 路口早站满了来迎接的人。闻建名下车同领头的人挥手招呼: “徐县长,别来无恙。” 那个被称为“徐县长”的中年男人皮肤黢黑,闻声哈着腰热情地招呼他:“闻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覃煦含对他只有一二熟悉,包括他身后一群带着红袖膀手上拄着锄具的人群,都只是资料上草草带过的一笔。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走到她身边,她的皮肤和徐县长一样是太阳的颜色,讪讪地笑着眼睛却明亮。她低头主动牵过覃煦含手上的箱子。 “你是闻豫的妹妹吗?” 覃煦含没松手。女生拗一定要塞到手心,弄得挽到大臂的袖子掉了下来,挂在腕上松松垮垮的。她尴尬腾出一只手挽回大一号的袖子。 “我叫田怡苗,你叫什么?” “林煦含。和煦的煦,含苞待放的含。” 覃煦含望着她的那双眼睛蓝天般澄澈透明,对上她视线时闪着睫毛,害羞里藏些义不容辞的决心。 “这位是?”徐县长那边正好说起她。 覃煦含想应声被闻建名抢了先。 “我朋友家的孩子。也是大儿子的准未婚妻。” 第4章 Chap.4 “这个时间豫哥应该还在医院。” 田怡苗拖着她的行李领在前,说话时转头勉强扯扯嘴角。 闻建名对徐县长像久别重逢的挚友,扯着他的手臂嘴巴一句闲不下来。徐县长陪在身边接话不是拒绝也不是,打着马哈眼额头上密密麻麻汗珠像四散的芝麻,稍不留神就从额头滚落。临走时他随便扯上了一行年纪小的女孩和田怡苗,叮嘱她们务必要安全送覃煦含抵达目的地。 女孩们顽皮四散地同她打过招呼溜了个没影,只有田怡苗指尖泛白嵌在推手上,静默地点头答应:“林小姐,这边走。” 乡道的水泥路不比沥青路平整,行李轮子滚过高低起伏的裂缝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从田间吹来的风勾起覃煦含下衣的裙摆,露出她姣白缠绕着阵阵香气的腿根。田怡苗别开视线头晕脑胀。 旁人说起闻总要来的时候,田怡苗不以为意。他们豫哥向来不待见这个父亲,同他关系好的那帮人也对闻建名没有好态度。她躲在人群最后猫着眼,手上柱着刚从地里拿上来的锄头,瞥见覃煦含从后座跟了出来。她一袭白衣毫无畏色地落在原三县的砖瓦上,柔和得连同她的呼吸、交谈慢了下来。 “不着急。” 两人之间才挑起的话题又冷冷地坠到地面。覃煦含嗅见远处田乡道飘来厚重炊烟的味道,缓下步伐别开眼神。自闻建名以闻豫未婚妻的身份将她介绍给县里人后,田怡苗同覃煦含说三句中两句在走神。她能猜到一二的缘由。 身前田怡苗紧跟着放慢步调,保持两人之间不太远又不近的距离。 “闻总帮了县里很多忙。像我们走的这条路,”田怡苗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原三县的情况,谨遵新县长叮嘱在外人面前多说些闻总好话的意思, “是我们县里最新修起来直通城中心的水泥路。” 覃煦含点头向道路延伸的地方望去。县里的小道窄小年久失修,覃煦含瞥去一眼,虽左歪右斜的像根扭扭糖但收拾得干净。它们像网联通起县里或大或小的消息,四散蔓延扎根在这条中心大道上。它笔直像是书法上俊丽的一笔竖线,却在她再放眼的不几步路前,弯弯折折地绕开了一颗老树。 田怡苗注意到她的视线介绍说: “这棵老桂花树是我们这边的许愿树,他们把愿望写在纸上埋进桂花树的土壤里,等来年秋天的时候再来还愿。” 老树棕绿的枝条下围聚着一群小学年纪的孩子,各个手上捏着轻巧的小石子,往路面上浅白色的方块格子里抛。 “这棵树,就是豫哥保下来的。”田怡苗继续开口,变得像田间高昂着头青涩的麦穗泛起淡淡暖意, “当时连徐县长都不敢和闻总派来的建筑队提,我们街坊里更是心里不服,嘴上一句不敢说。唯独豫哥,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休息,回来之后知道这件事熬了好几个大夜,最后甩了建筑队厚厚几百页的资料,保下了它。” 她望着那棵老桂花树像望向不久之前那个倚在树下她心悦的男人。他眼皮困怠得几近碰在一起,歪脑倚在石凳上揉开太阳穴跳突的青筋,背起县里几近没有退路的担子。 “许愿树,灵吗?”说起闻豫时田怡苗兴致不错。 “灵,可灵了。” 孩子们玩累了,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枝杈,坐在树下的石凳边挑玩着里面的泥土。和她走过许多县城里的孩子一样,他们烂漫无拘束地熟悉着生长的土地,在这里追逐栖息。 这一次,覃煦含的视线又再一次为他们停留。 “如果两个人许的是同一个愿望呢?比如你和我的愿望都是——嫁给闻豫。” 箱子啪地砸落。覃煦含收回眼神,像是只是开了句稀松平常的玩笑。田怡苗在落地声中缓神,连忙蹲在扶起箱子,上上下下仔细检查。 “林小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覃煦含摆手扯过箱子示意田怡苗继续领路。 田怡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脚步慌乱像随时会倒下的枯树枝,脸上两侧打上了落日般的腮红,支支吾吾: “林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讲,尤其是在你面前。要是豫哥知道了到时肯定要找我算账了。” 覃煦含扯了扯嘴角没表态。 “我对豫哥……真没那个意思。豫哥在原三县对谁都好,但他这么多年身边都没有一个女孩,肯定是因为遇到了你守身如玉呢……”田怡苗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音节一段一段地下坠消散在拐角小巷的穿堂风里。她局促地缩在巷子里的四分之一,手上空落落的找不到支撑点,四望的眼神里空洞得埋没进巷子的角落里。 闻豫前个星期才说的娶不了,在女孩的话里一一划分成了对闻建民的缓兵之策。 覃煦含伸手碰碰她的肩,顺向下挽住她的手臂,亲昵地将她拉进的安全范围:“妹妹,你连喜欢男生的心思都不懂吗?” “不不不,我没有……” 覃煦含只手挡在田怡苗嘴前:“你认识你们豫哥这么久,有听说过他喜欢什么人吗?还是在别的地方有什么白月光?” 田怡苗低垂下眼似乎听着覃煦含的话真在细数闻豫的情感状况,思索无果嘴上打了哑巴: “林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不会在这个县城待多久。我只需要和你们豫哥的那本结婚证。他喜欢谁,以后和谁睡在一起,又或者养着谁的孩子,我都不关心。”覃煦含对上田怡苗又疑惑又听进去二三而脸颊涩红的神情,莫名提了提唇角微微笑。 “但那个人是谁?你可以关心。”算算时间她说服闻豫同意闻家的安排,在原三县办个酒席之后撤人大约也不用一周的时间。距她离开原三县的时间从她踏足时便已经开始倒数。 她的嘴角不知觉地勾了勾。 四周白墙黑瓦的建筑在覃煦含眼里近乎相同,分辨有没有走过还要看小道两旁肆意生长的棕绿色杂草。覃煦含低眉跟在田怡苗的步子拐过一个弯,停在一家门前。 不同于别人家水泥砌墙的围栏,这家门前的铁栅栏露出院子里的砖瓦,花草排列有序打理得齐平,地砖上似是刚清扫过没有一点青苔,却与身后伫立房屋外大片半褪的墙皮大相径庭。 田怡苗还没缓过神,站在门前转过身时不知觉地落在覃煦含身上许多眼,空洞得像要将她吞进去。 “这里?”覃煦含轻声疑问视线瞥向墙面上翘起的老漆,带回了田怡苗的思绪。 “是。是豫哥的妈妈不喜欢住新房子。” “县里前几年出资翻新了这条街上的不少房子,豫哥他们家也在名册之列。不过后来听说是他妈妈不喜欢,特地让豫哥去沟通撤下了名单。” 覃煦含颔首收回视线。她印象中资料上的伍曼宁算个重视门面的人,要是有她一分插手,大约是同她和闻建名的过往有关。 覃煦含松下箱子,跨走上两步台阶按下门铃。里屋听到动静,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步之后骤停在门檐下的阴影里。覃煦含盯着闯进她视线的那件老头衫,将他臂膀起伏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你怎么来了?”闻豫缓缓走出堵在围栏门口。 “豫哥,你在家?县长让我带林小姐过来。”田怡苗一扫阴霾接话,语调软下来等着邀功。 闻豫简单回两句田怡苗的招呼,瞥见她们身后的箱子,了然地仰了仰眉落在旁边的覃煦含身上。她倚在门旁的石柱子上,视线淡淡地在他们之间打转,停着对上她视线时不由地摇起头来。 田怡苗见闻豫敷衍瘪了气,自觉地给覃煦含让出位置。 “为什么不说话?” 闻豫有意想将矛头指向覃煦含。她躲开话题绕了个弯:“田妹妹真的很熟悉你家的路哎。妹妹,你经常来?” “是啊,豫哥经常做些好吃的,喊我们几个到他家里蹭吃蹭喝。偶尔会打发我们去跑个腿,害得我从这个地方通向县里每个地方的路都记在心里呢。” 田怡苗提起责怪时却遮不住地雀跃。她一边观察闻豫的反应,一边说着要给覃煦含介绍县里哪里的超市便宜,哪里的菜市场新鲜。 闻豫扯扯嘴角,打断田怡苗继续说远的话头,给了覃煦含一个并不善意的眼神:“人家是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大小姐,哪会关心这些。” 而在田怡苗眼里只看见到了闻豫的眉来眼去,没觉得话多在理一个劲地点头,讪讪转向覃煦含露出微笑道了个歉,说自己考虑不周。 出口闯祸的人倒是只手圈着半开的栅栏门,笑得肩膀轻轻颤抖。 “是啊,都这么说了。那我以后在这里的生活还要闻豫先生多照拂照拂。毕竟我是一个又不关心超市在哪又不关心菜市场的大小姐,以后衣食住行没有你可真的寸步难行。” 覃煦含杀个回马枪闻豫立马收敛了笑意。 “行了,田妹你先回去吧。再不回去徐县长要找了。” 田怡苗觉得待的时间有些少还恳求闻豫高抬贵手,但闻豫没多说严词拒绝得不留余地。于是田怡苗只好挥手同他们告了别,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要答应闻建名的追到这里来。” 闻豫压在覃煦含影子前收敛笑容,垂眸盯着她。那晚对着壮汉威胁的眼神三分刀子般地朝覃煦含逼近。覃煦含仰头气势不输。 “我不来谁嫁给你?” “我是不相信我们以后会有什么,但也没相信到婚前一点都不想知道另一半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来,也就只能我来找了。” 覃煦含压低声音靠在他耳旁,“闻豫,你最好在原三县把我照顾得好一点。不然等我回去告状,你在闻家一点好处也得不到。” “我本来就没准备得到什么。” “我可以让你得到。” 闻豫挪开位置视线偏离她落在那只箱子上,没将她的话放在眼里。孤独的行李箱外围包装着透明的保护衣,遗世伫立在那仿佛周遭于它不过是过往云烟。 “我听见田妹的声音了,人呢?” 门外的动静闹动了屋子里的另外一个人。闻豫身后慢慢挪出一辆慢脚的代步轮椅,老式铁架压得发出错综复杂的吱呀声。覃煦含定睛,认出她便是闻豫的生母伍曼宁。伍曼宁的长相随着她年龄的上涨愈发深邃,深棕色的头发微卷别在耳后,露出眼角眉间淡淡显露的皱纹。 “她是谁?”伍曼宁身上披着一条白色保暖毯。 “只是一个朋友。” “对。以后要嫁给他的朋友。”覃煦含补充。 第5章 Chap.5 乱接嘴的代价是覃煦含被扯着弯弯绕绕走过不知道多少小路,停脚在巷子深处的一家宾馆内。她还没瞥见店名转眼人已经待在前台等着提供个人信息了。 覃煦含晲了眼闻豫。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因为刚才她说的那两句话生气。 前台的姑娘同闻豫熟,唠了两句很快办下入住的手续,顺带按照闻豫的意思安排了这个价位里最舒服的一间。周身围着等出门等回房休息的住客们大多衣着简单的休闲服,偶有几位的搭配明摆着将logo露在外面。 “他们都是取隔壁玩的,暂时住在咱们这。”前台小姐见覃煦含视线停留主动搭话,眼神不明不白地在她和闻豫之间打转。 “姑娘见你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什么时候可以让豫哥带你去周围转转,那地方也算是个名胜景点嘞。” “这样……”覃煦含学着前台小姐的腔调转向闻豫, “要看豫哥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逛逛了。” 闻豫垂下眉堪堪扯回思绪。女人期盼的眉眼在宾馆暖黄的灯光下,像打翻了一罐热腾腾的蜜水,染得他变了味道。 他轻咳声俯手将房卡落在她掌心:“最近很忙,没什么空。” “哎豫哥那工作就那样,随时都在忙。等他还不如让我带你去周围转转。” 覃煦含捏着房卡四角轻轻转起,扯起脸上淡淡的微笑:“如果这样更好了。怎么称呼你?” “看你这年纪应该比我小些,跟着豫哥喊我芬姐就行。” 闻豫出门接电话的时间里,俩女人交换着名字,柳芬还主动唠起自己家里的事。她是亚洲人标准的黄黑皮肤,单眼皮眼睛细长比覃煦含大过十岁上下,却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 “不过芬姐这样算你还比闻豫大几岁,你为什么叫他豫哥啊?” 说起这事柳芬抱腹偷笑两声,眉眼弯弯地靠在覃煦含耳边,似是在说一件不愿为别人听见的坏事: “这事说来也话长。闻豫之前经常帮县里和我们馆里推进一些工作,他身边跟来的那些伙伴都一口一个豫哥豫哥,他人也看着老成我们就跟着叫。” “后来大家玩熟一问我还比他大,开玩笑嘛,就变成我喊他哥他喊我姐的关系。” 覃煦含笑着打马虎眼。柳芬一边管着登记一边停不下嘴巴。等到闻豫松散了紧绷的后背从大门踏步回来,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姿势才有些收敛。 覃煦含视线转动落在闻豫阔步而来的影子上,袖子冷不丁地被拎了下。她转头对上柳芬的眼睛没了刚才玩笑的意思。 “不过打心底说喊闻豫一声哥不亏,原三县要数最能担起这个字的数来数去,他排得上名。” 来之前覃煦含从资料介绍里大概构想过原三县的样子。它比尧云南下吃了不少没钱发展的苦,领头发展起来的那一批有的走有的散,留下来的大约只有些对土地有念想的村里人。他们搭建起这个县城城乡脉络下错综复杂的暗网,资历小的听老的、新入迁的听土生土长的,在自己的地盘上拥有绝对话语权。 闻豫不是前者也够不上后者。他小的时候为躲避周瑛四处插班,初二时回到伍曼宁身边定居下来,半脚深陷进原三的泥潭里。大学期间他的专业特殊经常忙碌,断断续续回家的时间还比不上那读书的五年。 这些事覃煦含一搭一搭地从闻建名口中听见记着,模模糊糊地对资料上那个一笔带过的结婚对象有些了解。 “这里人每村每户都少不了想往豫哥身边塞人,不过到现在都没见到一个留下的。干事的一样,别的也一样。”柳芬努努嘴别有意指。 闻豫得一句认可背后这几年不知道在原三县管了多少琐事。 覃煦含顺着被扯紧的袖衣勾着柳芬轻声道:“芬姐你放心,我不是他们那边塞进来的人,也和他们不同。” 她藏了半句。 和他们不同,她没心思费劲讨好地得到闻豫的信任,也谈不上要从他身上带走什么,连站在他身边的身份都不属于自己。覃煦含抬眉瞥向闻豫。他往她而来,深蓝黑色基础版牛仔外套挽在手肘,露在外面的小臂背上点着一颗淡淡的痣,意外的性感。 “走吧,带你上楼。” 闻豫没给覃煦含拒绝的时间,一手拎过行李一手拎着她往电梯走。覃煦含跟在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在关门前赶上,倚着电梯扶手细细地喘着气。 闻豫晲她一眼,没说话。覃煦含不经意地瞥到他的视线,多猜了句他心里嫌弃她体力差劲,故意喘着气提高了声音,不过许久没得到身边人的反应暗暗收了声。 她抬手看了眼房卡。 ——汪北酒店。听上去像是用人名随手取的,免不了闻豫同老板熟识的可能。 覃煦含跟出电梯口对着指引牌拐过两个弯,刷了卡先一步迈进去转身带着把手,不想让闻豫进门的意图明显。 “……”半只箱子脚卡在门缝里。 “箱子不要了?” “不要也行。”覃煦含打赌闻豫对箱子一个没什么兴趣。 箱子没了推劲。 “我们的事情,聊聊。” 覃煦含松了手扯过箱子,退一步让开门:“先说好,只是为了我的箱子。” 闻豫在房间里没走得太深,倚在入户口的台面上垂眸看向推箱子的覃煦含。 “这几天先委屈你待在这里。过段时间等我有空再送你回去。” “那个老头应该没有带你回去的意思。” 覃煦含到原三县时候已经傍晚,路上隐约嗅得见小门小户里冒出来晚饭的香味。折腾一阵停在宾馆歇下来光线不如落地时的好。 房间没点灯,闻豫倚在过道里,连着他低垂的眉眼一同拢进下沉的光线中。 她猜闻豫口中的老头是闻建名。 “我也没准备这么快回去。” 覃煦含站在窗台前,从这里正好能将原三县大部分纵横交错的小路尽收眼底。她背过身坐在窗台的毯子上,翘着腿对上闻豫的视线: “我在伍阿姨面前说的那些话,你原本就没想告诉她?”他的视线却藏着覃煦含读不出来的东西。 “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更知道它的重要。” 覃煦含反应过来闻豫话里的意思。 “是,重要。”但不是同一个重要。 覃煦含伸进口袋深处,拉出一个pvc袋包裹着的饰品,丢在两人隔着的桌子上。 “我没有这样的项链。” 咖棕色的桌上一抹金色鲜艳得刺眼。闻豫起身揽过袋子收在手里,似乎早有预料。 接到宾馆前台电话的时候,覃煦含正在同林弘方的几位朋友斡旋。她出门没戴配饰的习惯,更不用说金项链。不过东西已经在寄来的途中,覃煦含只能不明所以地收下,研究几番到底是身边哪个接触的人有这么大手笔,勉强才有了些头绪。 项链包装很新里里外外都缠绕得紧,快递盒亦是。从透明外包看去的项链,中间挂着最近金店翻新的平安扣款式,搭配的编绳简单盘旋在周围。 “送给伍阿姨的?让我猜猜。” “是她的生日?”覃煦含对过日子,资料上写的就是这几天。所以项链的主人是谁,她早该有定论的。只是到现在她都没想明白这条算得上重要的心意,它的所有者是以一种什么的心态坦然地送到她手里。 “闻豫,你就不怕我不还?” 光线彻底消失在云层后暗下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闻豫侧手打开灯。他穿的内搭折腾两下微微褶皱,勾得覃煦含的思绪飘回讷湖那天晚上,明明看着不敌四手的身子却一拳牢牢锢住了施恶的人。 闻豫双手揣在裤兜亦如那晚暴风雨之前平静凝视海面的样子。 “林家小姐有名有姓。到时候从哪要回来、怎么要回来,我很少担心这些答案就写在明面上的事。” 陪伍曼宁回讷湖的那几天,闻豫像拎了根细线悬在空中踩不下实处。他担心伍曼宁情绪挤压身体受不住,一边照顾一边处处打点,一周来停下的时间双手都掰得过来。陌生的环境将他推进泥潭,周身没人停留愿意向他伸出手。 也是脆弱的木板临近崩裂的那晚覃煦含成了那个闯入的意外。她生涩地盯着他偏离轨道的一面,像看着一场稀松平常的玩笑,直勾勾地在灯光波及不到走廊接过了他抛去的绳子。 当他习惯性地试探闯入者的意愿时,没有得到回音。没有回音便是好事。 闻豫释然歇在身后水泥墙面上。 “行。礼物也还给你了,应该还赶得上时间。就算我还了那天晚上你出手的人情,以后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闻豫抬了抬眼皮:“以后最好也是。” 她本不该在这。被闻建名扯入漩涡的人终归要回到她的归宿。 “好好休息。睡个好觉。信不过我,有事可以喊芬姐。” 覃煦含答应下。闻豫休息时间有限,跟上来的时间里又多了两个未接电话。他带上门回到走廊,回拨其中一个号码往医院的方向赶。 再空下来闻豫抬头,时针恰好转过四分之一个钟面。办公室同事们点了些夜宵,拉着闻豫坐下来分了双筷子。 “坐吧,坐下来吃点好啊。吃点才好啊。” 他正亮起手机拜托芬姐捎话,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没注意到朱言亮奇怪的语气。 闻豫捏了块红薯塞了一嘴。 “听说你有情况?” “什么情况?”闻豫嘴里咀嚼还没下肚。 “别装了,田妹今天回来愁眉苦脸的,问她出了什么事,支支吾吾的也不肯说。按她这性子多半就是你有事吧。” “没情况。” 闻豫低头瞥了眼屏幕弹出最新的消息,蹙紧眉头撇下筷子从桌子上站起来。 【豫哥不好了,人丢了。房间里没见着人,晚上的时候我也没见她从正厅出门,你说这人会去哪啊。】 【豫哥你要是看见消息也别着急,我已经让他们去周围找了。】 “哎不是,你去哪啊。”闻豫褪下白褂扯下架上的外衣。 “晚上帮我看着点班,迟点回。” 不等朱言亮答应,人脚步声已经传出二里地了。 “这样还没情况,狗都不信。” 第6章 Chap.6 县里入夜的天空淡淡泛着几颗圆点。覃煦含穿梭过巷道,停在通向马路中央的出口四下张望。 闻豫走后房间冷清得像早早入冬,虽然他在的时候也没热闹到哪去。覃煦含百无聊赖地放着音乐哼着旋律,驻足在玻璃窗框住弯弯绕绕的巷子里。 闻豫同宾馆的人熟悉,少不了通过他们问覃煦含的情况。半小时一次门,她不应门外的敲动和推车经过的声音便没停下过,闹得烦无奈撇了包纸巾打发走了一行人。他们围观覃煦含的视线从惊讶转向看透,兴许是那个走漏风声的人没说清楚,想从她这里得到闻豫口风的人都无功而返。 覃煦含环膝倚在墙面上往下望,两街之外热闹的灯火冒冒失失地飘来徐徐炊烟,伴着小摊贩厚重的调料味,后知后觉地勾起覃煦含赶路一天的饥饿感。她视线伴着巷子路走,玩迷宫般地记下位置,拎了副口罩下层楼侧身翻了出去。 俯瞰着路不算远,走起来却花了覃煦含些时间。她穿身过路灯照顾不到的转弯角,露着出门时为自己手臂上画的一道伤疤,狠着眼挤身从一群花衬衫的瘦猴子边经过。 “呦呵,美女面生啊。要不要和哥喝几杯?”打头的吹了声口哨。 “惹得起我大哥吗?” 打头那位耸耸肩嘲讽道:“惹不起你大哥?谁啊这么大牌?” “闻豫。知道吗?这个地方的老大。” 撂下话覃煦含径直穿过巷子。她不敢肯定闻豫这个名字在他们这帮土地皇帝面前算不算有用,伪装着淡定加速着逃窜差点多拐了个弯。她站在光亮里回望巷口发灰的路面,身后空无一人。 闻豫的名字这么好用的吗? 路两面商贩推车大大小小,她放眼收入满目的货品挑不过来。 “呦瞧一瞧看一看,吹糖人咯——” “姑娘来看看,这些簪子都是我们家里自己打的。” 她驻足在簪子铺前捻起展示灯光下的那支,细长的银色光泽在顶头含苞待放的荷花衬托下,无意地勾起她的思绪。 算算时间这次没回去应该快整个月都没见到她了,不知道皮拓那家伙会不会好好照顾她。 “要不要试试?”摊主是个年轻姐姐,将摊上用粗绳挂起的镜子提到她面前。 “不用。”覃煦含摆手递回簪子, “结账吧。” “得嘞。”摊主姐姐热切地接过簪子,随手递给她手边打包零食, “姑娘,第一次来吧,要是不知道去哪,我妹妹在巷子尾开了家糖水铺,尝过的人都说好。你要是方便照顾一下她的生意我这给您打个八折,怎么样?” 覃煦含勾手接过包装袋垂眸扫了眼孤零零的簪子,随口答应下来:“往哪个放方向走?” 不像待在皮拓身边,夜幕落下时不管她在做什么都会有人奉他的命拎覃煦含回家。时间长了不知觉邻居们便懂了他们的习惯,一到天色近晚就催着她回去。不过在原三县没人担心她,她也不着急回去。 覃煦含顺着摊主姐姐指的方向逛,手上少挑着两三碗小吃。色泽看着不错不过都是她尝不来的味道,两口之后便觉得乏味丢了手放进垃圾堆里。巷子里大大小小的朋友们牵着手笑着谈起家长里短,偶尔传来两三激动的喊叫声,意外地让覃煦含洗掉了待在屋子里只身的孤独感。 她瞥头倚在摊后面的水泥墙上,计划着解决完手上这些再接着往那个方向走。 “这个位置之前都是我摆的,说是我的位置有什么问题吗?街上大伙们都评评理啊,我只不过想要休息一天这人就霸占着我的位置不想走。” 闹出声的位置围了零散的一二路人,他们嘴里不停下咀嚼交头接耳地试探着事态。覃煦含停步到人群两步距离外,站在略微高出地面的坎上侧眼向中心看去。 “哥们你不是也说了自己今天难得休息吗,那给人家今晚摆一下怎么了?大家都是做生意的相互理解理解。” 人群中心杵着脑袋的男人抬眼落在吭声的矮瘦男人身上:“这位哥你说的话就不是这个道理了。我理解她们那谁来理解我?” “平时我们在这支个摊又是交摊位费又是交保护费的,打理得那叫一个苦,谁来理解我们?今天还不容易想休息一天还摊上这样的事,休息也不让我休息好啊……” 他摆上委屈预期用力装着蹙起眉头,似遇见了些不可解的难题塞得刚才出声的路人也无话可接。他扭得头上的褶皱蜷缩收入覃煦含眼底,像只蜷缩的蛇皮惹得她皱眉丢下竹签没了想要吃东西的想法。 覃煦含走得近些干脆挤身成为围观的一员。 “对不起哥,我们也是刚来这里的,真是不知道。您看先消消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聊。”接话的女人后腰绑着的围兜来不及解完,松松垮垮得欲掉不掉。 覃煦含的视线顺之往上,在她背身取起摊位上一碗红棕色的东西时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的眉眼有三分同刚才的摊主姐姐相似,弯腰取碗的摊位前贴着大大两条的冰粉宣传语,仔细看去还能看见上面因为匆忙贴上时留下的气泡。 她愣神叹了口气,弯腰退回到空旷的地方四望找着警卫亭。 - 声音闹得响围观的人群关心或不关心的都伸着个耳朵,凑在里面非要听个一二。徐秧第一次遇到这档事,脸熟透像糖渍过的番茄透着血管的影子。 生孩子之后家里没人照顾,徐秧自然被留在家里哪都不许去,生活围着孩子转过五六年,这段时间丈夫才有些松口放她出来做点买卖。没想到刚出来就碰上这档事,徐秧缓缓挪动视线停在闹事者的脸上,又在对上他视线后匆匆逃开。 他下垂堆叠的肉脸狡黠地眯着眼,拿准了定要让她们付出点代价。 徐秧心底一颤总觉得不会这么好说过去,弯身将摊位上最后盛得出来的冰粉递到男人面前,边说着好话边奉承着摊位原来的老大哥。 他没动静,凝滞的昏色影子拢住她的身形,吓得徐秧一抖晃出了碗边的水渍。 “这件事不可能这么好糊弄过去。” 透明碗腾空翻转砰地落地炸出一滩水花。黏糊糊的冰糖浆挂在她的手背上,徐秧不敢动垂眉盯着倒下的那碗糖水。 她知道她摊上事了。她应该找谁?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家里那位知道,不然她下次连迈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徐秧弯腰意欲捡起翻落一地的糖水。 “妈妈——不许动我的妈妈!”角落里窜出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 “你个坏人为什么要动我的妈妈!” 她伸手憋得脸通红手上的力却推不开那个男人一步。徐秧吓得抖着手胡乱地拎过于若灵的领子,拉回自己身边。女孩清瘦的身形却固执地护在两人之间,眼神挡不住地凌厉。 “你们都是坏人,坏人!” 人群唏嘘了片刻,有人在担心女孩会受伤,有人在窃窃私语她们家的男人去哪了,留下两个女的面对棘手的场面。 “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于若灵的出现加快徐秧想要尽快结束纠缠的想法。 她只手撑着腰身将要掉下的围兜,攥在手心算是给自己大胆一次的支撑:“既然……不能好好聊……那你想要什么?你说。” “很简单,给了今晚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还有我今晚原本在这的营业额。”男人收回视线举起手上圈着的酒瓶,仰头吞了口下肚满意地打了个响嗝。 “那是多少钱?” “就算我平时最低的营业额加上摊位,也就算你这个数吧。”男人拎起酒瓶丢出食指比出数字“1”。 “一千?”亏些就亏些就算花钱消灾。 “一万。” “一万?” 她扯着女儿衣领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打着抖,原来小心地躲开红糖水转眼蹭了一半在帽檐上。于若灵注意到妈妈的动作只知道他一定是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闭嘴。你个臭男人闭上那张臭嘴。” 徐秧捂得快,于若灵未说完的话呜咽在她掌心,蹭得她手上留下了淡淡的口水痕。 “哥通融通融,多几天,这两天我手上没这么多钱。” “通融不了。”男人一口否决。 “想通融得拿点值钱的东西抵押。”他啐了口酒眉眼暗示性地落在女孩身上。 徐秧知道男人的意图。要真让孩子落到他们手上,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还剩下哪些。她按耐住不安的念头,颤颤巍巍地从围兜前袋里拎出零散的几张绿蓝的钱,一叠一叠地扭在掌心,直到兜里一块五角都拎了个干净。 “钱……都在这里……你数数……”徐秧递出手四指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等他碰到钱……就带着孩子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钱给不了他。” 人群退让出一条小缝。徐秧悬空的手臂没来由地收了回来,男人欲抓的手指腾了空,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打扰他收网的不速之客。 呦,瘦瘦小小的还是个没见过的美人。 “给不了?你要替她给吗?” 覃煦含视线略过闹事的人,褪下外套披在徐秧肩上:“这边我来处理吧,你们到旁边休息一下。” 她的轻声细语无声地安慰着徐秧高悬的不安,她攀上粗糙嵌着汗水的掌心回握她,让徐秧放下心来。 “刚我在你姐姐那买了个打折的簪子,交给我放心。”徐秧知道姐姐在巷子口帮她招揽生意。 “更何况还有他们。” 覃煦含睨过眼,一前一后穿着警服的人从小道中走到里面的空地里。她不敢在陌生的地方轻举妄动,花点时间找能说得上话的人总是算个解决办法。 “行了都别看了。行了都散散吧。” 围观群众散了些,一二没看够想求个结尾的躲在角落里伪装着买东西,视线悄悄地偏移落在他们身上。 打头年纪大些的警卫双手揣在腰间,转头似是见到熟悉的人挂上笑容:“符岩,不是都说让你下次惹事躲着吗?怎么又闹到我们跟前了?” 覃煦含微微皱眉。她同摊位老板打听过离这最近的警卫亭一路小跑,抵达时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小巡警。他面色青稚,见到覃煦含脸颊乍红支支吾吾地说,这事还要请他领导一起去。 彼时他使了个眼色给跟在身后端着记录笔的小巡警。他摇摇头不清楚什么情况。 “哎,这不是实在是。”符岩毕恭毕敬地做出拜的手势, “你看看主要还是她们先勾引的我,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个想法啊。你说不是,张警官?” 张警官闻声瞥过头视线一偏,跟着笑出声来:“符岩,现在可不是不正经的时候。” 掌局者的松弛反倒促使了符岩的大胆,他的眼神时不时瞟向覃煦含从她的脖颈往下滑落。她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换了件方便挽得上袖子的内搭,而这件衣服是件宽松的大圆领,松松垮垮地若有似无地露出冷风吹得涩红的白肉。 砰——视线下滑的过程中符岩的头挨了一下,他来不及偏头结实地撞在一起,摩挲着下颌骨发出脆响的碰撞声。覃煦含仰头接住身上来的一阵温暖。 “眼睛不打算要了?” “再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