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的信......”在私塾食堂做饭的张婶,瞥见风意身后那带刀的侍卫,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下去。
“给我吧。”风意接过信,解释道,“这是我表哥的侍卫,张婶不必害怕。”
翻过信封,目光扫过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下已了然。她状似随意地问:“信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下午......约莫未时二刻。”张婶局促地搓着手,“当时先生在上课,偏巧我家幺妹肚子痛得厉害,我一慌就给忘了......没耽误您的事吧?”
风意苦笑,那时蒋行舟的马蹄只怕已踏足如意镇地界了。即便她当时收到,又能改变什么呢?无非是早几个时辰担惊受怕罢了。
真是,时也!命也!
“没耽误,只是好友寻常问候。”她温声安抚道,“张婶去忙吧。”
来到书房,她展开信笺。果不其然,内容只有三字行草,力透纸背,可见书信之人的着急。
她说:意意,跑!
跑?跑不了,月亮。
他已经来了!
风意吹燃火折子,将信烧毁。若是他瞧见了,少不得要找月亮的麻烦。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眼底,将思绪也燎得恍惚起来。
她到底是怎么惹上这个煞星的呢?
大抵......是报应吧。
谁让她,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这是一本名为《明月照千里》的小说世界,而她,便是作者。
穿越原因,极其荒谬。
如今的读者,虐女主不行,虐男主也不行。她笔锋一转,磨刀霍霍向男二。
正当她虐得酣畅淋漓时,读者怒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二拯救系统”,一脚将她踹进了书里,冷冰冰地留下一句:
【捕捉到读者强烈怨念。根据指令,作者须亲自拯救男二蒋行舟,助其获得圆满。任务成功,送回原世界并奖励价值五千万的彩票;任务失败,抹杀作者意识。】
然后,便彻底消失。别说金手指,连根毛线都没给她留下。
何为圆满?她原世界的身体如何?若她在此地身死,结果会如何?半句未曾告知。
万幸,她穿成了蒋行舟名义上的表妹。那个被姨母接进侯府、欲塞给他为妾,却因胆怯又被送走的,原文中不过五十字篇幅,她连名字都懒得想,直接用了自己本名的边缘角色。
初来乍到时,她也曾自负。身为造物主,拥有上帝视角,搞定一个自己笔下的纸片人,岂非手到擒来?
可惜她错了。这里的人,血是热的,四季是分明的,喜怒哀乐皆是真的,社会更是残酷的。
此处,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平行世界。
可若真是平行世界,前期的重大事件与人物命运,为何又会与她书写的故事高度重合?
她不由想起,初创这个故事时,她灵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每个人物恍若活了一般。那时她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如今想来,只怕未必。
“先生?”学生王越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回,少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带着几分关切,“时辰到了,该上课了。”
*
蒋行舟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藕荷色的素纱帐幔映入眼帘,他怔了一瞬,随即一抹餍足轻笑逸出唇边,竟比透窗而入的春光更明媚几分。
他贪婪的拉过被子,深嗅她留下的、独属于她的甜馨后,方才坐起身。
“咯吱——”
摇摇欲坠的木床随着他的动作不堪重负地呻吟,轻晃了一下。他眉头微触,这女人离开他,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这床也忒不奈造了些。
本想让手下人去县城去买张结实的新床,转念一想,左右不过几日便要回京,何必麻烦。他又不愿让人进入她的闺房内室,罢了,自己动手修葺便是。
“侯爷。”青山见他出门,立刻迎上。
“嗯。”蒋行舟颔首,“谁跟着她?”
“青峰跟着......”青山斟酌了下,“跟着夫人呢。”
“她算什么夫人。”他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那叫......表姑娘?”青山见他心情上佳,斗胆玩笑了一句。
“表什么表。”蒋行舟嘴角瞬间压了下来。
“哦,”青山从善如流,“那风先生?”
“青山今日加练一个时辰。”
丢下这句惩罚,蒋行舟踏入堂屋。目光扫过这方小院的布局,一股酸涩的妒意难以自抑。她对那对母女倒是尽心,自己住在厢房,反倒将更宽敞明亮的主屋留给了她们。
他蹲在正坐在粗布毯上搭积木的央央面前:“小丫头,你大名叫什么?”
央央扭过胖墩墩的小身子,用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他,明确地表达了不喜。
蒋行舟轻嗤一声:“果然谁养的像谁,一样倔。”
*
蒋行舟提着特制的食盒来到私塾时,风意正坐着授课。
他倚在窗边,静默地看着。这个班皆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院中另有一位老童生领着六七岁的稚童在阳光下诵读,另一侧**岁的孩子则在认真抄写文章。小小私塾,五六十名学生,竟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
今日她讲授的是《论语·侍坐章》。不可否认,她极适合做先生,讲解文章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言辞通俗却又不失风骨。
见她讲到一半,无意识地揉了揉后腰,蒋行舟眼底的笑意更盛,带着丝丝得意。
“既说到抱负,我们不妨来谈谈你们未来的理想。”风意见少年们大多闪避着她的目光,不由莞尔,“不必紧张,仅是寻常交流,畅所欲言即可。”
她点了个平日里最活泼的学生:“季英河,你先来。”
被点名的少年霍然起身,声音洪亮:“先生,我以后要当官,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嗯。”风意笑着肯定地点头,“志向高远,心系黎民,有志气。那先生送你几个字,望你谨记。”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平稳的语调带着力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是,英河谨记先生教诲。”
有了这个好的开端,课堂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少年们纷纷起身,大部分志向皆是科举入仕,也有人想成为教书先生,成为救死扶伤的大夫,有人务实,只想做个掌柜或者账房,皆是世道眼中体面的出路。
最后,只余两人未曾发言,一个平日便老实木讷的男孩,以及这少年班里唯一的女孩。
风意目光温和地望向男孩:“秋实,你呢?”
庄秋实忐忑地站起身,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想研究种地,想种出产量更高的粮食......”
这过于朴实的愿望引得哄堂大笑,庄秋实原本就红的脸霎时都要滴出血来。
“肃静!”风意面色一沉,将手中的书卷不轻不重地掷于案上。“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惊堂木,让整个课堂瞬间鸦雀无声。
庄秋实吓得一抖,不知所措地道:“先生......我......对不起......”
“你无需道歉。”风意看向他时,脸上已恢复了温煦的笑容,“庄秋实,你没有错,你有一个极其伟大的梦想。”
她环视全场,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民为国之根本,而民以食为天。食从何来?从农出。若你能研得良种,令天下仓廪充实,则国无饥民。百姓温饱则天下安,安则谋富,民富则国强。”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激动得浑身微颤的庄秋实身上:“秋实,此乃功德无量之举,先生为你骄傲。”
“真......真的吗?”庄秋实依然满脸通红,但胸膛已不自觉地挺起。
“自然,先生何时骗过你们。”
此时风意尚且不知,她这一番鼓励,培育出了大周第一位名垂青史的农学家。
“阿兰,”风意转向最后一位学生,声音放得更柔,“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王兰站起身,脸上却是一片迷茫:“先生,我不知道。”
她音量不高,却很清晰:“他们都说,女娃子到了年纪就要嫁人,要相夫教子,要孝敬公婆,要做个好婆姨,好娘亲,好儿媳。阿爹疼我,让我读到了十二岁,可这个月过后,我就要回家学着操持家务了。”
“先生,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或者说......我的未来一眼望穿。”
风意心像是被打湿的棉花堵住,难受得厉害。王兰的天资与勤奋,丝毫不逊于季英河。可世道如此,她倾囊相授的知识,最终似乎只是让这个聪慧的女孩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命运的枷锁。
有时她不禁自问,招收女学生,真的是好事吗?让她们见识了世界的广阔后,却无力改变既定的轨迹,这究竟是一种仁慈,还是一种残忍?
不,是好事!
清醒着起码是个人,麻木的那是提线木偶。只有越来越多的她们意识到自己是“人”后,才有力量去挣脱那缠缚千年的绳索。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道:“阿兰,记住,我们此生会拥有很多身份。是子女,是父母,是某某的某某。但在那之前,我们首先是自己,你是王兰,我是风轻扬。”
“人生确有许多无奈,我亦有我的不得已。但我们可以在有限的选择里,微调人生的方向,去寻找一条尽可能让自己心安、如意的路。你的未来看似没有选择,却也未必。关键在于,你要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王兰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丝缝隙,她若有所思地坐了下去。
风意望着一张张稚嫩的脸:“你们都已是半大的少年,算半个大人了。今日,我不与你们空谈什么‘人无三六九等,业无高低贵贱’。虽然我内心是这般认为的,但现实并非如此,这世间确有阶层。”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直面现实的勇气:“可分了等级又怎样?只要你们的人格是完整的、健康的、向上的,你们的脊梁就无需为任何人弯曲,自然,也不必自觉高人一等,去轻贱他人。无论未来你们成就如何,是位居庙堂,还是躬耕于野。先生都希望你们要学会尊重自己,尊重他人。望你们皆不忘来时路,不失少年心。”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洒落在她的侧颜与肩头,为她镀上了一层光晕。
蒋行舟目光痴痴地凝望着她,心脏被复杂情绪填满,酸涩、滚烫,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骄傲。
到底是怎样美好的世界,方能蕴育出如此洁白纯粹的灵魂?
是的,洁白。
她的白并非一张无知无识的素绢。而是是流动的、剔透的、五彩斑斓的,就像——光!
方才那些翻涌的情绪最后沉淀为浓烈的占有欲。好想......将这束光藏起来,如从前那般,只照耀他一人便好。
终于下课,蒋行舟走到风意身侧。他那身华贵的衣衫与迫人的气场吓退了好奇的学生,回书房的路上倒也清静。
“贺芸给你熬的药,你胃病又犯了吗?”他把保温桶递给她。她的胃在侯府时便不大好,饿不得,饱不得,娇气得很。他请御医调理了好一阵才养好,不想如今又犯了。
他就说,这女人离了他根本不行,活该!回去再让御医给她好好调理。
风意一愣,接过。随即明白了贺芸的恶趣味,若他知道这根本不是养胃的药,而是......
思及此,她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忽然很想看他得知真相时的表情。
“饮食正常的话,基本无碍。只是昨晚膳吃晚了,早上有些隐隐不适,便劳烦芸娘熬了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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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