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有片刻安静。
纪明钧:“你是?”虽是问他,目光却落在自己弟弟身上。
纪明珩略欠身,抬手朝着黄袍道士引了引:“这位是荀晏荀道长,师从茅山派。道长在省城燕京颇有名望,昨日我去电得知他正好在麓城游历,才请他上门查看。”
他看着纪明钧:“二哥不会怪我多事吧?毕竟父亲和大哥的性命要紧,多个人也多份把握。”
纪二少还是那副温和神情:“你也是为父亲和哥哥着想罢了。只是已经有安大师在此……”他露出些迟疑神情,毕竟按照江湖规矩,一事不二请,若否,对两位法师都有些不敬。
黄袍道士唇角微挑,露出一丝讽笑,没说话。
安得看看两兄弟,又看荀道长。
若能此人接手,倒是能叫他摆脱麻烦,只是未免在雇主面前露了怯……
他思索着两全之法,却听铁架床忽地晃动了下,发出刺耳嘎吱声。
包括荀晏在内的众人都一愣,抬眼看去,见方才还死气沉沉躺着的纪老身躯忽地剧烈抽动,突发癫痫一般。
“是安大师先前的符水起作用了?”黑裙女孩道,将安得都说得一愣。
网上随便批发的符纸能有用?他先是这样想,一转念:不对啊,老爷子不是生病了吗,喝符水能有什么用!
照安得原本设想,将众人请出后他会大力按压两人周身穴位将之唤醒,若能凑效,便可道内里邪祟已除,至于外症,仍需找专业医者查看。如此,既没有堕六如斋声名,也能叫两人得到医治,不算害人。
若不能凑效,他便只有弄出些动静后推门告知众人自己与邪祟缠斗,虽将其打伤,但仍无法根除,自己专长在风水,令他们另请高明驱魔。
这法要强调“术业有专攻”,且自己也将邪魔打伤,便能缓解未能完成委托的尴尬,也可最大限度保住自己在纪家人眼中的形象。
可荀道长这一出,将安得的计划全然打乱。若就看着对方接手,岂非显得他很无能?
思及此,安得便顺着女孩应道:“正是,先前的符水乃是灵宝神符,此时已经见效,邪祟……”
他待说邪祟很快就会伏诛,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原本还只是抽搐的纪老猛地坐起,弯身靠在床边呕吐起来,吐出一堆污黑秽物。
安得住了口,讶然看向地上那一滩污秽。若他没有眼花,当中似乎还有长线状的活物在扭动……
荀晏定睛一看,眼瞳微缩:“竟是此物!”
他回头,将为首的纪家兄弟一推,厉声道:“出去!”随即袖袍一卷,将门带上。
与此同时,老者仍在不停呕吐,像肚里有个无底洞一般,很快在洁白的瓷砖地面上积起一大片黑水。
安得:?
我还没出去呢!
他此时也已瞧清楚了,老者吐出的东西里竟真有许多黑色细丝在蠕动,乍看去像是某种虫子,可哪有这么长,这么细的虫子?
当它们慢慢纠结成一束,从地上蛇一样昂起“头”后,安得发现,那是头发。
长长的,黏糊的,漆黑头发。
他张口结舌,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泛起,直冻到心头。
荀晏冷哼一声,将僵硬的安得拨到一边,从随身包袱内拿出把铜钱编成的小剑:“此乃发蛊,苗疆邪术的一种,以被害者的发丝入蛊,发作后,头发会逐渐挤满人体血肉经脉,直到宿主死亡。你号称大师,连这也不知?”
安得无心反驳,小声道:“我看我也出去……”一边说一边朝门边靠,可没走出两步,被荀晏一拦。
“你的符是真货,对阴物有些用处。你且留下来给我打下手!”说完,他也不等安得反应,提剑就朝地上那团头发斩去!
铜钱剑落在发丝上,焦臭瞬间弥漫开来,头发似乎发出了凄惨尖叫,也或许只是被灼烧的吱吱声,总之,当荀晏收回剑后,那团黑发已经变成一滩烂泥,在地上不时抽动。
安得傻着:“就这样……?”
荀晏:“那只是发蛊的一部分。你帮我将他翻过来。”
他叫安得。安得不由看了眼从方才起便一直立在门边不动的青衣人,心道这人怎得不叫他同伴帮忙,但仍是上前搭手,与之合力将纪老翻了个面。
荀晏以铜钱剑一划,不见锋锐的剑竟然将老者衣衫直接划破,露出布满脓疮的后背。他左手大指掐住二指第一节,口颂:“天清清,地灵灵……天师教主降来临,神兵急急如律令。[1]”右手则横过铜钱剑,以剑身贴上背后皮肉。
霎时,烤肉样的“滋滋”声响起,脓疮上冒出青烟,片刻后疮下皮肤鼓动着,竟钻出一缕缕黑色头发!
头发争先恐后从肉里钻出来,又不敢触碰铜钱剑,在老者后背四散爬开,如尸上蛆虫。
它们飞速逃离了这架床,落地后却没有离开屋子,而是朝着隔壁床的纪大少蛄蛹去。这时一直守在门边没动的青年才出手,以一节长长竹筒将之收集起来,没见他如何动作,蠕动的发丝便纷纷消失不见。
安得只觉自己后背也幻痛了下,心道人体里有这么多头发,这人还能活着吗?
半晌,直到纪老后背没有发丝再钻出,荀晏才收回剑,轻舒一口气。
“你先前的符给我一张。”他朝安得摊手。安得忙从包里翻出几张,一股脑全塞他手里。
荀晏两指捻着符,手腕微振,符纸自燃,很快符灰便在纪老背后铺了薄薄一层。一直萦绕在周围的臭味消散不少,转而飘起股寺庙道观中常闻的香火气息。
荀晏赞道:“这是好符。”
安得方经过一通“不科学现象”洗礼,此时脑子还木着,对于这手燃符术也没表现出多大反应。荀晏又看他一眼:“心态不错。”
他拍拍手,神情轻松,指挥人也很顺口:“解决完一个,下一个。过来帮忙。”
这么看起来,所谓的除祟似乎不是什么难事。安得心道。
二人又给纪大少也喂了符水,等候片刻后,却不见他吐出头发来,于是费了好大力气将之翻面。
荀晏割开他衣服,正要如先前那般以铜钱剑灼烧他背后烂疮时,却忽地愣住了。
铜钱剑将衣服残片拨开,只见这人的背后脓疮间,有一张皱巴巴的人脸。
人脸很小,在肥肉烂疮间挤作一团,很是模糊,若不仔细瞧,还不能发现。
它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在无声哭泣。
“我想错了……”荀道长喃喃。
他猛地松开这具肥胖身躯,转而来到纪老床前将他身前半块衣服也扯下,面色阴沉:“果然。”
在老者满是皱纹的肚皮上,也有一张扭曲的脸,这张脸比纪大少背面那张大许多,也要清楚些,能看出是个女人的面容。
安得:“这是什么?”
“这二人中的蛊不同。老子中了发蛊与子母蛊中的母蛊,儿子却只中了子蛊。”荀晏以剑尖拨弄脸皮,“子母蛊由怀孕足月的孕妇皮肉与胎儿练成,需得被人害死且怨气极深才有功效。难怪这二人一个骨瘦如柴,一个满面油光,因母子连心,子蛊将母蛊的养分也吸收了。”
他沉吟着:“可不对啊……”
安得也觉得不对劲:“既他们身上有这怪东西,纪家人怎么不告诉我们。”
“这东西喝了符水才会显形,寻常被寄宿的人只会觉得莫名消瘦或是肥胖,根本不会联想到蛊上面去。”荀晏冷道。
“我说不对是因,通常来说,双蛊一旦成型,便形成互惠共生的平衡结构,轻易不会被破解。可我刚才一下就将发蛊除去,这说明什么?”
安得:“什么?”
荀晏:“有两种可能。要么下蛊人出了变故,能力微弱,连带发蛊也失去原本威力。”他伸出食中二指,比出“二”的手势,“要么,两蛊相争,发蛊在此前就被母蛊吞噬得差不多,而母蛊的养分又给了纪大少身上的子蛊……”
他提起剑便去看纪大少背后的脸,面色微变:“不好!子蛊要成熟了!”
便见方才还模糊的面容短短时间里竟然清晰凝实了不少,显出一个婴童样貌,半眯着的眼也睁得更开,唇边似乎还带了隐约笑容。
他当机立断,持剑朝着人脸刺去。铜钱剑没入肥肉内灼烧,一层油汪汪的人脂很快浮上,可没等他继续用力,婴童半眯着的眼全睁开来,张口竟将铜钱剑前端咬入了口中!
荀晏皱眉,立刻要将剑抽回,剑却像是被铁钳卡住般,一拉之下纹丝不动,反被怪脸更吃进几寸。
能抵抗五帝钱的威力,想必子蛊接连吸收两人精气,又与宿主融作一体,已成气候。
荀晏松开剑,从袖中摸出张安得方才给他的黄符贴到那张脸上,怪脸发出类人的尖叫,松了口。
荀晏这才将剑拔出来,铜钱剑哐当一声落地,钱币光辉暗淡许多,被咬过的前端甚至起了锈。
他来不及心疼剑,再次捻了张符贴到婴脸上,随即左右手合在一处,无名指、小指、拇指相扣,中指相抵,食指分开微屈,口念:“金光烁处,日月潜辉。宝杵旋时,鬼神失色……大士寻声来救苦,急急如圆明道姥天尊律令![2]”
咒语太长,安得听得云里雾里,唯有最后一句听懂了。圆明道姥天尊,是道教尊神斗姆元君的称号之一。
荀晏念完后,以抵在一处的两根中指戳向贴在怪脸上的黄符,只听一道天破声响,屋内所有玻璃齐齐炸开,窗外昏黄日光照进屋子,只是先前折腾许久,此时已经近日暮,黯淡光线并未让屋中明亮多少。
半晌,没有别的动静。
荀晏松了口气:“应该是解决了……”可气还没舒完,床上男人肥壮的身躯弹动了下,缓缓坐了起来。
“……见效这么快?”安得诧异。这人背后可是长了张脸,眼下被贴了符,又被荀道长戳了下,就恢复正常了?
他看身侧,荀晏神情凝重,连一直淡然立在一边的青衣人也皱起眉来。
纪大少起身后背对几人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安得看着他背后那张扭曲面孔,眼睛处黑洞洞一片,只觉瘆得慌,不由小声道:“他怎么不转过来?”
荀晏:“它在看我们。”
安得:“不回头怎么看?……纪少爷,纪大哥?你醒了吗?”
可随即他就一个激灵,明白了荀晏的意思。
是“它”不是“他”。
男人背后的脸,在看他们。
第二回 除邪祟惊现双蛊藏玄机
[1]出自 请张天师教主咒
[2]修改自 斗姥宝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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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双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