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霁宁脑子没有问题。
不仅如此,他学习和接受的能力都不算差。
少说多看多想,是他这一个月最常做的事情,不然,真的会闹出许多笑话。
如他初来时一样——
一袭云锦华袍,发中玉冠,腕上金镯,浑身上下都与这儿格格不入。
他家中殷实,身上那些玩意儿随便一件当去都能衣食无忧,可后来都被留了下来。
据人说,事情比较麻烦。
他那些家伙事儿一亮相,“当铺”老板忙问来历,给价奇高,在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一个多月以来,江霁宁彻底认清,由于贪玩儿,他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里四衢八街,高楼大厦,人人不像他所在的朝代那般有严格的身份等级。
民主自由,平等友善,是此地所倡导的规矩。
很幸运,傅聿则并不是第一位帮助他的人,初来此地,江霁宁便有了落脚地。
冥冥之中。
这个世界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人在帮助他。
江霁宁不常出门。
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幼儿,连开关灯都需要从头学起,以至于大部分时间都在了解这个世界的普通知识和规则。
为了方便。
他拥有了那只手表。
联系人存贮的都是姓名,他保管得还算认真,这是唯一一次遗失。
小胖子问他电话是多少。
江霁宁第一次学“电话号码”的概念,就反复盯着看了一个月,对象征自己身份的号码印象深刻,于是对答如流。
算起来,他一共出过门四次,每一回,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找回家的方法。
显然,他是通过水来到这里的。
京州故都,繁华变迁亦是繁华。
江霁宁总觉看不出熟悉的影子,他凭借记忆中的所见所闻确定:这里不是家。
他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今日的湖便是他的来时路,江霁宁托人不止一次去查看,从入水位置、时辰、天色综合判断,然而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想着这些,江霁宁泡完了澡。
他换上保姆准备好的睡衣,抬起手摸了摸,意外的柔软,天然真丝的触感十分舒适,样式也好看,系带在侧边,与他以往在家中的亵衣有些相似。
江霁宁正在擦发,听到有人敲门,“江先生,您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是保姆。
江霁宁走过去打开了门,对她说:“我没事,我平日洗浴时间要很久,是正常的。”
他之前的住处也有佣人,比这里还多。
第一天入住大家就对他各种关心好奇,当晚沐浴,还有人进了他就寝的屋子。
傅聿则家中的人不同一些。
江霁宁想起他下车对管家的嘱咐,看来……是个有威严的雇主。
保姆见惯了傅聿则,平时傅家人也会偶尔过来,她已经极少会有这种惊艳的感觉,刚才送睡衣是一次,现在又是。
门迎面而开。
江霁宁身形颀长,遗世而独立。
简约的银白色睡袍长裤衬托其肌肤胜雪,细腻入微,恍若一层柔光覆盖他整个人。
“先生说您还没吃晚饭。”保姆就怕辜负了主人家的心意,也怕怠慢,“他亲手准备了一些饭菜,您随时可以下来。”
早已过了饭点。
江霁宁想说自己不吃了。
可腹中隐隐传来的饥饿感告诉他:今日他几乎没有吃东西。
除了那根玉米肠之外,装有饭团面包的购物袋他给了管家,几乎没有动。
傅聿则看到了?
“我会下去。”
江霁宁说完关上了门。
他一点点将头发擦干,洗之前梳理了许久,湿发打理起来也不难。
“嗡……”
吹风机他会用了。
开最低档位,发丝贴于掌心,顺着往下吹。
江霁宁一开始没有贴身服侍的下人,自力更生了一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十分看重自己的每一处,麻烦倒是不嫌麻烦,就是有点儿累。
只是半干,便吹了有七八分钟。
江霁宁下楼时又穿上了那件外套。
楼梯口处,管家在嘱咐保姆一些事情,一看到他便笑:“您饿了吧?”
江霁宁淡淡点了下头。
餐厅在主楼对角,京州的六月半还不算太热,穿过回廊,庭院景色可谓美妙,江霁宁坐上餐桌,正对两道大开的茶色窗棂,丝毫不遮挡视线。
不像是在吃饭,像在观画。
他便是那画中仙。
保姆从厨房出来,和管家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相同的笑意。
这个时间点。
家里隔三差五都没有人气儿。
江霁宁不仅出现了,还漂亮得养眼。
花胶黄鱼羹,椒麻脆皮和牛,手工流沙蛋黄叉烧,每一份都不多,各个卖相绝佳。
“先生说不建议晚上多食。”保姆将晶莹剔透的一碗香米饭放到江霁宁面前,见他这么消瘦,又忍不住说:“不过,不够了还有。”
“不会,刚刚好。”
江霁宁其实还觉得多了。
他执起筷子,送菜入口后抬起眼眸,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饿极了。
食材的鲜和恰到好处的风味,刺激了他整个味蕾,连带着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味觉反射给大脑的只有两个字——
美味。
怎么会?分明他很挑剔的。
比如现在。
唯一美中不足。
食物的保温技术还不错。
可距离烹饪结束应该在二十分钟以上了。
江霁宁垂下眼睛,筷子伸向了第二道,第三道,而后他缓缓放下喝鱼羹的勺子,咬到了新鲜小块的马蹄笋,问准备离开的保姆:“这些……都是他做的吗?”
保姆说当然:“先生使用厨房的时候,我们连厨具都不会碰的,非常美味吧。”
江霁宁实在是没有办法否认。
他看着餐桌上的一人食,才想起来问: “他不过来一起吃吗?”
“先生已经出门了。”鹿叔进来后接了话,把一件薄羊绒宽巾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说:“先生爱好烹饪,近期他的餐厅筹备收尾,工作比较多。”
原来如此。
难怪这么晚还要工作。
江霁宁摸了下那条披肩,不出所料的好材质,他只当傅聿则家底丰厚待客大方,收下了,不过没有换。
他专心吃饭,不言不语,一口又一口,一碗饭很快见底。
夜里不宜多食,今天已经是过量了。
江霁宁食髓知味,却没有向保姆提出添食的要求,大家约定着不与他多言,令他十分自在,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挽起一个不借助任何外物的髻,用宽巾绕过肩头,拿起外套出了门。
没曾想管家正好要上来找他。
楼梯之上,江霁宁双手把叠好的外套还给他,鹿叔又给他添了一层礼貌贴心的滤镜,“正好我也要去找您。”
江霁宁往旁边走了一步,不动声色拉开半步距离,“怎么了?”
鹿叔晃了晃手里的ipad,递交给他并做解释:“成品的高种水翡翠用来做簪子的不多,我目前在同城找到了三只,明早之前都能送来,您看看有喜欢的吗?”
江霁宁随手一点。
其实,每一支都还不错。
按照他的审美的话,有一支华而不实,一支略显稳重,他又划到了第一支,“就这个吧。”
管家一看笑了,这个倒是立刻就能送来,也是最贵的就是了。
“您早点睡。”
鹿叔轻易看出江霁宁的倦意,“您今天差点受惊了,不用等先生,我会替您转达谢意。”
江霁宁心想我本来就没有打算等他。
夜里劳心劳神。
第二日一早又要起晚。
江霁宁早睡早起惯了,对这儿的人作息习惯谈不上不赞同,只是有些不懂。
明明一日之计在于晨,晨光用来贪睡又浪费半日。
江霁宁回了房间。
鹿叔看他走路腰板儿挺直,姿态翩翩然,笑了笑,掏出电话准备买簪子去了。
……
第二天江霁宁五点钟自然醒。
他拉开窗帘和窗户,坐在床尾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梳发,时不时按摩头皮,自然风吹着神清气爽。
下楼时保姆手法熟练地泡茶,看到他有些惊讶,“江先生也起这么早吗?”
也?
江霁宁注意到了这个字。
他坐在不远不近的沙发上,见保姆将茶端了过来,“厨子在做早餐了。”
“多谢。”
江霁宁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井香气。
他喝了一口,不得不说,这里的一切都与他十分契合,舒心至极。
源头好像都来自一个人。
傅聿则昨天忙到太晚。
平时一早,鹿叔或者阿姨会泡一壶茶,选择坐在客厅或者亭子里是不同的清爽,再郁结烦心的事情都能梳理干净。
今天不同,家里安静到像是没有人存在。
下楼一拐角,沙发上那位,绝对是不能让人忽视的主儿。
江霁宁捧着一本书在看。
白绸衫肩头是玉兰花和竹叶的刺绣,远看近看都是不同的光感,发髻中别了一根湖水簪,由白润到青的过渡,通体无瑕。
被人盯着太明显。
江霁宁放下书本看了过来。
傅聿则不偏不倚对上他的目光,“管家没给你准备衣服?”
“准备了。”江霁宁不想无故牵连他人,“我平日习惯穿自己的衣裳。”
况且阿姨洗得很干净。
他的衣裳有些不好打理,阿姨还算有经验,知道什么料子怎么洗,今早送去正好能穿。
“谢谢你的簪子。”
江霁宁抬眼对他说了一句。
“鹿叔买的。”傅聿则不抢功劳,没有落座,“去吃早饭,一会儿带你出门。”
要去警局了。江霁宁轻轻点头,他是被人捡回来的,住在这里并不是长久之计。
不像之前。
他那些衣裳首饰都在身上。
作为交换,对他人提要求腰背都挺得直一些。
“嗡……嗡……”
周围忽然响起来一道震动声。
傅聿则掏出手机,一看备注滑动接起来,“你还能在早上给我打电话?”
“你终于起了!”对面人匆匆撂下一句:“我从四点钟就给你打了!等着,有事儿找你。”
这通电话太咋呼。
即使不开免提也听得清楚。
原本走出去几步的江霁宁,转过身来,一脸淡淡的狐疑。
“闯祸了?”傅聿则见他在等,干脆走近几步和人一起,电话却不停,“最近和消失一样,昨晚的周岁宴也没来。”
“别提了——”
对面语气沉沉:“我现在就是后悔昨晚没去星崽周岁宴,先不说了,马上到。”
傅聿则看了眼江霁宁,“我一会儿有事。”
对面人直言:“行行好兄弟,先解决我的,人生大事人生大事,真的!”
傅聿则给出底线:“十五分钟内。”
对面二话不说:“行!”
“快快快快陈司机去傅聿则那儿!”
傅聿则挂断电话,发现了一直盯着他的江霁宁,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江霁宁只问:“你府上有客要来?”
傅聿则点头,“一个朋友。”
江霁宁还想说点什么。
鹿叔已经面带微笑过来,“早饭已经好了,去吃吧。”
江霁宁只好作罢,傅聿则又对管家说:“再多准备一副碗筷。”
鹿叔不问缘由:“好的。”
说着十五分钟。
事实是,来的那位十分钟卡点到了,被管家迎进来时还在滔滔不绝:“那混蛋玩意儿给我灌的不知道什么,醉了还头疼……”
鹿叔无奈提醒:“您这一身……”
“抱歉,没时间换衣服了。”男人说着踏入院子,摁了摁太阳穴:“哪儿呢?”
鹿叔笑着示意他往餐厅方向。
男人立刻熟门熟路走去,一近眼看,透过茶色雕花的半扇窗……惊鸿一瞥,一道若隐若现的背影,长发飘飘。
傅聿则坐在主位,两人相接而坐,正在说话。
男人把自己的事情抛之九霄云外几秒,停下脚步问管家:“傅聿则屈打成招了?”
鹿叔失笑回答:“只是留宿一晚。”
“您可别逗我了……”
“这才多久就向傅伯伯挥白旗了,我爹妈知道要是他也谈姑娘了,还不得和我断绝关系?”
鹿叔颇为哭笑不得,“其实……”
男人说着气愤,还是笑了笑推门而入,准备一探究竟,“都吃着呢。”
傅聿则眼睛都不抬,“坐。”
有些人就不是个安分的,进院子之后,无人能当作全然不知。
譬如现在。
边嘉呈一身被抓揉皱巴的衬衫,开了两颗扣子,发丝稍显凌乱,不得体的搭配被此人出众的外形条件硬生生穿出风流倜傥的意味。
“我有客人。”
傅聿则横扫他一眼,没说其他。
眼神却很明显是“收拾好再滚过来”的意思。
边嘉呈边走边整理衬衫,一眼望向旁边那位,“我当然注意到这儿——”
江霁宁侧过头看他。
手中的白瓷勺轻轻放下,发出很淡的一声响。